恋人要调离
秋云急忙缩进了被窝里,道;“赵海怎么又来了。”侯海洋跳下床,把门关掉,手脚麻利地穿衣服,同时朝外吼道:“你到厨房去,灶下面有红苕,看一看熟没有。”
穿好衣服,在厨房里看见了赵海。有些人是一天比一天胖,赵海则是一天比一天要瘦,鹰钩鼻子似乎占到了脸部的三分之一,他把烤熟的红苕刨了出来,小心翼翼撕红苕皮子,道:“侯海洋,你狗日的白日宣淫。”
侯海洋呸了一声:“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话这么难听。吃饭没有?我就知道你没有吃,先吃红苕塾底。”
赵海吸了吸鼻子,道:“我闻到了腊肉香,腊肉下酒,好滋味啊。”
侯海洋的美好时光被迫中断,他哭笑不得地应酬着:“你没有带酒吗,我这里只有大半瓶酒了。”
赵海脸上带着无限可惜的神情,道:“嗨,你早说,我还以为你这里有酒,大半瓶酒,我们两人不过瘾。”
“赵老师,少喝点酒,适当喝酒有益身体健康,喝多了对身体有百害无一益,你看你瘦得像个竹竿,风大点就要被吹跑。”
“瘦是瘦有肌肉,瘦子的战斗力比胖子要强得多。”赵海已经猜到秋云肯定在牛背砣,刚才两人说不定还在亲热,他很阴险地想道:“两人搞事太心急,连院门都没有关,我这样撞进来肯定会吓侯海洋一大跳,最好是把他吓得阳痿了。”想着侯海洋阳痿不举的模样,他摸了摸鹰钩鼻子,嘿嘿笑了起来。
秋云端着腊肉到厨房,向赵海打了声招呼,道:“有腊肉和焖蛋,你们先到那边去喝酒。”她将腊肉放到灶台上,转身出去到院子角落扯葱。
秋云刚刚经历了疯狂甜蜜的完美性生活,脸上皮肤白里透红,眼睛水汪汪似乎要滴出水来,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女人味。赵海看得呆了,眼神发直,半天都转不过弯。侯海洋在一旁都看不过去了,使劲咳嗽数声,赵海这才依依不舍将目光收回,道:“海洋,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侯海洋没有搭理这个话题,端起腊肉,道:“走,喝酒。”赵海长叹一声,拉长声音道:“酒入愁肠愁更愁,海洋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两人到了饭桌,还没有等到鱼汤上来,你一杯我一杯就将大半瓶酒喝个底朝天,侯海洋最多喝了三两酒,其余四五两酒都进了赵海肚子里。秋云端着鱼汤进来时,赵海的目光基本失控,在秋云脸上转来转去。秋云在新乡学校里还算见过世面之人,也受不了如此赤裸的目光,放了菜就不再露面。
赵海在牛背砣小学喝过很多次酒,每次喝酒都醉得走不了路,留宿在牛背砣。今天只有大半瓶洒,喝完以后没有烂醉,似醉非醉之间就不肯留住在牛背砣。
天黑如漆,没有一点亮色,侯海洋劝道:“老赵,别走了,天黑得很,莫摔到田里头。”
赵海打了一个酒饱嗝,道:“我在这里就要坏了你们好事,侯老弟,不羡神仙只羡鸳鸯,当哥哥的真羡慕你,天这么冷,抱到美人睡觉,这个滋味赛过活神仙。人和人咋就不一样,我们四个人一起看录像,赵良勇不仅没事,还当了官,我和你被踢到村小,你狗小子抱着美人睡觉,我一个人睡硬板床,想女人只能用手。他妈的,人和人怎么就不一样!”
侯海洋见赵海酒意不浅,胡话连篇,再劝:“别走了,就在这里睡。”
“我,走了,不当电灯泡。”赵海摇摇摆摆走入黑暗之中。
侯海洋看着赵海进入浓浓的黑暗之中,又叮嘱了一声,这才将铁门关掉,转身回屋。秋云道:“赵海太颓废了,目光太色,再这样下去,迟早要毁掉。”侯海洋道:“他心里苦闷,无处发泄,我很理解他。在新乡这个鬼地方,他就算想努力想奋斗,也没有任何途径,哀莫大于心死。”
秋云评价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就算受到不公平对待,也不是色迷迷的理由,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至于境遇,大家都在新乡,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唯独他一个人像这个鬼样子,归根到底,还是个人素质。”
天气寒冷,秋云缩着脖子,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一只传呼机,这是侯海洋送的那一只。这一次回茂东,秋忠勇给秋云另外买了一只汉显传呼机,目的是用父亲的汉显代替男友的汉显。秋云回到新乡以后,怕侯海洋不高兴,就没有说另一只汉显的事情,这个传呼机也没有随身带到牛背砣小学。
在透不过光的黑色迷雾中,赵海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学校,他脑中满是秋云红润的脸颊以及苗条性感的身体,荷尔蒙在身体里不断膨胀。
走了一个小时,终于看到学校前面两百米处的一家路边商店,商店里散发出微弱的昏黄灯光。
“拿包烟。”赵海进了屋,见柜台里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随口问道,“你爸妈到哪里去了?你在守店。”
小姑娘知道赵海是学校老师,拿了烟,道:“我哥结婚,我爸妈过去帮忙,还没有回来。”
“你哥回来了?”
“没有,他在沙州结婚。”小姑娘打了个哈欠,拿着两块钱转身朝里屋走去。
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小姑娘看上去比白天要漂亮了几分。赵海身体烦躁异常,他头脑发热,神差鬼使一般跟着小姑娘进了里屋。小姑娘正将钱放进柜子里,被赵海从后面抱住,直朝床上推。
从小商店出来时,赵海酒醒来,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既惊又怕,如孤魂野鬼一般在田间走动着,一夜未归。
接连几天,他内心都被一股邪火控制,无法摆脱。
侯海洋与赵海有完全不同的心境,得知秋云即将调离新乡学校,他便把每天都当成了与秋云相聚的最后一天,所以每一天都充满了离愁别绪,每一天都激情澎湃。十多天下来,到了三月中旬,他身体累了,绷紧的神经不由得松懈下来,致命的一击就在此时不期而至。
秋云上完课,将书本放回寝室。李酸酸在窗外用煤油炉炒鸡蛋,见秋云出门,意味深长地笑道:“秋老师,到牛背蛇去?”秋云答非所问地道:“又吃炒鸡蛋。”这是两个女人最寻常对答,和以前的许多日子一模一样。
自从秋云与侯海洋有了鱼水之欢以后,秋云明显进入一种女人状态,皮肤细嫩,白中带红,如同被阳光雨露滋润而显得生机勃勃的三月绿草,这让李酸酸暗地里充满嫉妒。每次秋云留宿于牛背砣,她的嫉妒心就会在心里发芽,种子的力量逼使她及时向新乡老师们宣布秋云的行踪。
在这段时间里,秋云明目张胆地天天留宿于牛背砣,反而让她无趣,更让她愤愤不平,多次在不同场合讲:“现在的教育当局都是软蛋,以前出现这种事情早就挂上破鞋标志游街示众,哪里还抬得起头?刘清德平时又凶又恶又不吃豆芽角角,恶人遇到横人,他还是下软蛋。”更多的男教师听到李酸酸发布的消息,除了羡慕还是羡慕。只有极个别古板的老教师是发自内心反感如此行为。
对于秋云来说,她很快就要离开新乡,新乡的一切即将成为遥远的回忆,她在新乡除了一个男友以外没有知心朋友,因此,除了侯海洋以外没有什么事能值得她留念。
李酸酸又对着秋云的背影道:“秋老师,你是到牛背砣去吗?你给侯海洋那小子带个话,还是要过来耍,别重色轻友,忘了我们这些老朋友。”
她这一张嘴巴说出来的话总是剌耳,秋云忍不住回过头来想讽刺几句,见到李酸酸正端着碗吃鸡蛋,反击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除了寒假和少数回家的时间,天天都看到李酸酸吃炒鸡蛋,有时中午和晚上各吃一个。数百个炒鸡蛋仍然没有让李酸酸滋润起来,她脸色黄中带黑,嚼动鸡蛋时眼旁皱纹横生。
从青石梯子走上操场,秋云猛然见着父亲秋忠勇和姑姑秋忠红,另外还有一人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见到这三人,她顿时明白离开新乡的日子到来了,她招呼父亲和姑姑时,声音有些发涩,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
秋忠红是职业女性的打扮,道:“小云,这是巴山县教育局的朱局长。”
来人是巴山师范校原副校长朱永清,目前在教育局任副局长。前两天,他接到市教委主任熊有志打来的电话,不敢怠慢,迅速办好秋云调动手续,今天又亲自陪着秋忠红处长和秋忠勇一起前往新乡。
朱永清道:“秋老师这种髙学历人才,分到了新乡,完全是浪费,以后这种人才到了巴山,绝对会留在巴山一中,回去以后我要在民主生活会上作检讨。”
秋忠红笑道:“当初这孩子天真,想到最偏僻的地方去工作,我们全家人劝都不听,真是个犟拐拐。”
这两句对话都是官面上的套话,半是真来半是假,纯粹是没有营养的客气话,当然,大家都不在意说些什么,只要把事情办好就成。
寒暄几句,朱永清道:“秋处长,你们先收拾收拾东西,我去找代校长,跟他交代一下具体的事。”
秋云主动道:“朱局长,我带你去找代校长。”
走到操场上,朱永清问:“我有一个叫侯海洋的学生分到新乡学校,他是师范校的三好学生,业务能力强,阴差阳错分到了新乡。”
“侯海洋”三个字就如没有电流的金刚钻,安静地躺在秋云的心灵最深处。朱永清提起这三个字,就如给金刚钻通上电,“突突突”地钻动起来,让秋云很是心痛。这种痛有如实质,扯心拉肺。
“侯海洋以前在新乡小学,现在在牛背砣村小,他是新老师中教书水平最高的,而且篮球打得好,写字称得上书法,普通话在新乡是一流的。”秋云毫不掩饰对侯海洋的好感。
朱永清对侯海洋的情况很清楚,知道秋云所言非虚,纳闷地问:“侯海洋以前是学生干部,为人处世还不错,教学水平也行,为什么把他从中心校调到村小?难道你们中心校的人才很多?”
秋云不清楚朱永清和侯海洋的渊源,有意在教育局领导面前为侯海洋鸣不平,道:“学校几个老师在电视室看了香港的录像片,学校领导小题大做,把看录像定性为聚众看黄色录像。侯海洋由此被踢到了小学校。”她主动说出此事,另一层原因是担心代友明会向朱永清提出“聚众看黄色录像”的说法,提前就打起了预防针。
朱永清很惊讶,道:“聚众看黄色录像?我没有听说过此事。”秋云道:“有一个副校长叫做刘清德,又开煤矿又开餐馆,做生意是主业,教书育人是副业。他和侯海洋有矛盾,有意整侯海洋,将一件小事上纲上线。教育局当然不知道,这种事说出来大家都会笑话,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用聚众看黄色录像来整人。”
听秋云提到刘清德,朱永清便相信了几分,由于刘清德的大哥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实权派人物,他瞬间便决定不过问此事,赶紧换了话题,道:“秋老师有志气,主动到最偏僻的地方锻炼一年,以后发达了,可不能忘自己新乡还有一群一心扑在教育上的老黄牛。”
秋云姑姑是市政府处长,从茂东市教委主任熊有志亲自打电话来安排此事,朱永清判断出秋与熊之间的关系很深。他自然不相信秋云来到新乡是为了偏僻地区的教育事业,又想不出其他原因,他忍住了好奇心,没有询问。
“代校长就在楼上,就是有几个花盆那家,我还要回去收拾东西,暂时就不上去了。”秋云急着要去牛背砣与侯海洋见上一面,她将代友明的房间方位指给了朱永清,没有陪着朱永清上楼。
目送着朱永清进了门洞,秋云转身一路小跑,从操场跑到了场镇,从场镇跑过田坎,最后跑到牛背砣小学。到了校门口,她上气不接下气,一颗心就要跳将出来。
此时还未上课,孩子们都在操场里追逐打闹着,校园里充满着生机与活力,秋云依着大铁门重重地喘气。侯海洋见秋云这副模样,明白分手的一刻应该来了,他快步走到办公室,站在门口问道:“帮我代个课,我有点事。”
三位村上老师都看到靠在铁门处的秋云,马光头最先反应过来,笑呵呵道:“我没课,帮你上。”自从他向王勤汇报了侯海洋的事情,总觉得对不住这个小年轻,有机会就想补偿。
“谢谢。”侯海洋转身走到铁门,看着秋云,平静地问:“调令来了?”秋云仰头看着侯海洋,道:“不仅调令来了,我爸和我姑都来了,还有教育局的朱局长,我一会儿就得跟着他们走。”
侯海洋仰头看着天,叹了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要来!”
进了屋,秋云背靠着房门,扑到侯海洋怀里就抽泣起来。侯海洋抚着秋云的头发,道:“别哭,哭也没用。”秋云抽抽泣泣地道:“我跟我姑说,想办法将你调到茂东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团聚。”
手稍稍停顿,侯海洋又继续抚摸着如绸之长发,道:“别傻了,把我调到茂东,你却去读研究生,我们还是分隔两地。我是男人,不能这样被动。你走以后,我就到广东去闯事业,你研究生毕业,我当老板,那时我们就没有差距。”
秋云抽泣着道:“这个时候你还要讲什么面子,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侯海洋不停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其情绪,道:“你爸和姑姑都在新乡学校,那你在这里留不了多少时间,我们说最关键的。”
“什么是最关键的?”
“当然是以后的事情,以后你去读研,说不定走很远,我不想成为你飞翔的负担。”
“别这样说。”
侯海洋悲从心来,道:“那我们就作一个约定,我们都有传呼机,若是某一个人连续十天都不回传呼,那就意味着不回传呼的人下定决心要展翅高飞,那我们就给对方自由。”
秋云抬起头,坚决地道:“不。”说完就猛烈地亲吻侯海洋。侯海洋不再说什么,抱紧了秋云,热烈地回吻着。秋云把头抵在侯海洋的胸前,牙齿咬着皮衣,她如此用力,以至于咬破了皮衣而不知。最终,侯海洋清醒了过来,安慰道:“我们只是暂时分别,不是分手,别弄得跟世界末日一般,我送你到新乡学校。”
坐在摩托后座,沿着熟悉的小道,往日熟悉的风景急速后退,仿佛正在从秋云脑海中逃离。
在场口,侯海洋停了摩托车,道:“我就送到这里。”他并不怕与秋忠勇见面,只是秋云一直没有提出让他与父亲见面,出于男人的自尊心,他不愿主动与秋忠勇见面。
秋云与侯海洋交往过程中,潜意识中一直认为毕业于中师且在新乡教书的男人并不是从小盼望的白马王子。随着两人的感情日益加深,潜意识隐藏得越深,但是隐藏并不意味着消失,她一直没有向父母挑明这层关系,有外部原因,也有内因。她紧紧握着侯海洋的手,道:“你要记得给我打传呼,一定要打。还有,要给我写信。”
侯海洋坐在摩托车上,面无表情地抽着烟,看着秋云背影进入学校。在学校小道与场镇的联结处,停着一辆越野车,这辆车浑身上下散发着与新乡场镇格格不入的气质,过往行人都要好奇地看一下这车。刘老七带着两三人从场口走过来,他们行走的姿势懒散,行走的路径带着侵略性,隔着老远就能看出他们与正常行人不一样。刘老七看到场口停着好车,抬起脚踢了踢轮胎,顺手将抽到屁股的烟头弹在空中。
刘老七在车前绕行一圈,来到了魏官妈妈的商店前,指着车道:
“这是谁的车?太霸道了!怎么能停在路口,这不影响别人走路,你看到车里的人朝哪里走?”
魏官妈妈最看不惯刘老七,可是坐地商家也不敢得罪这些地痞流氓,道:“开车的人进了学校。”
刘老七最近手里紧张,总想找机会搞点外水?,看到这辆好车就动了心思,他将头凑近车窗,观察车里面的情况。
侯海洋在远处注视着刘老七,他发动摩托车,朝越野车开了过去,喝了一声:“刘老七,搞暗子名堂?”
刘老七将眼睛凑近车窗,前座没有什么异常,在后排椅子上面突兀地放着一顶警帽。他正在吃惊时,听到背后一声断喝,吓得浑身发抖。回头见是侯海洋,顿时骂道:“关你鸡巴事情。”
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用居高临下的藐视眼光瞧着刘老七:“你别动这个车子,车里的人你惹不起。”
刘老七数次在侯海洋手上吃亏,他不愿意丢面子,梗着脖子道:“老子要动,你把老子啃两口。”
侯海洋下巴微微抬了抬,俯视着刘老七,道:“你想动,随便动,到时朱所长恐怕会拿着手铐来找你。”
刘老七是新乡场镇的江湖大佬,脑袋自然不笨,看到车后的警帽,自然知道这辆车的主人是警察,而且多半还是警察里的大官。他为了表示其流氓气质,又在车轮胎上踢了一脚,道:“老子动了,看谁把我啃两口。”
侯海洋没有理睬他,开着摩托车回到场镇边上,这个点是牛背砣学校进入场镇的必经之路,他和秋云走过无数次。在场镇抽了三支烟,刘老七骂骂咧咧地消失了,秋云和父亲秋忠勇仍然还没有出现在视线中。
终于,学校大门出现了七八个人,秋忠勇走到最前面,秋云和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妇女走在中间,朱永清、代友明、王勤、赵良勇等人紧随其后。
秋云走出校门,她第一眼就朝牛背砣方向看去,骑在摩托车上的侯海洋立刻跃入眼帘,虽然看不清面容,她也能够感受到侯海洋凝重的表情。自从她要离开新乡,侯海洋的表情就凝重起来,不是那种悲悲戚戚的神情,更没有如某些电影里的狂喝酒狂吼叫的动作,仿佛几天的时间,青年侯海洋变成成熟男人,包括眼神都深沉起来。
想起侯海洋的神情,她再次扯心拉肝地疼痛,随着姑姑秋忠红走下青石梯,一语不发,只是望着远处的侯海洋。
朱永清以县教育局副局长身份第一次到新乡学校,校长代友明相当重视,抓紧时间汇报学校的事,王勤几次想插嘴,都被代友明不客气地打断。至于赵良勇则更没有说话的机会,只是跟在身后。
来到小车旁,朱永清与学校诸人握手,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客气话。秋忠勇朝着众人抱了抱拳,上了汽车。除了秋云,没人知道在场镇另一边还有一双凝视的眼睛。
汽车如怪兽一般发出轰鸣,抖动着身躯,掉转了脑袋,朝着巴山县城开去。秋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她不敢回头,怕回头就要失态,只是扭着头瞧着小车的反光镜。随着汽车启动,反光镜中的侯海洋越变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代友明目送着汽车走远,转过身,这时他才看到骑在摩托车上的侯海洋,他主动招了招手,道:“小侯老师。”刚才,朱永清专门提及了侯海洋,还谈了侯海洋在中师时的表现,其间的含义不言而喻。代友明能当校长,也不是无能之辈,马上就改变了对侯海洋的态度。
侯海洋假装没有见到代友明在招手,面无表情地发动了摩托车。摩托车灵活地转过车头,沿着小道一路狂奔,机器轰鸣声传得很远。
代友明悻悻地放了手,道:“这娃儿有才,就是太傲慢,年轻人不懂天高地厚,还得吃亏。”
王勤主动给侯海洋圆场,道:“小侯骑着摩托车,恐怕没有看见我们。”
代友明没有多说,摇着头想:“这个娃儿不懂事,就算你有朱永清当后台,县官不如现管,总还在我的手心里。”
当天晚上,侯海洋独自喝了酒,一口气喝了半瓶,如若是有人陪着喝酒,搞一搞划拳猜子的游戏,就算喝一瓶酒也不会太醉。今天一个人喝酒,六七口就将半瓶酒喝完。喝完以后跑到厕所里吐个翻肠倒肚,眼泪鼻涕齐出。
吐完以后,心情更加沮丧,回到寝室,他拿了一张大白纸,提起毛笔,写下一段李白的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这一首是小时候就背熟悉的诗,以前只是为读而读,此情此景挥毫泼墨,才能体会诗中意味。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在写这首诗,用心中的郁闷来指导手中的笔。整首诗完了大半,最后两句记不太清,他将笔扔到桌上,摸到床上,脑袋挨着枕头便开始呼呼大睡。
秋云突然调走,给新乡学校茶饭后增添不少谈资,老师们一直都在猜测秋云这个家在茂东的大学本科生为什么会分到最偏僻的新乡学校。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很多理由,当秋云与侯海洋好上以后,“秋云作风不好”的猜测便成为其分到新乡中学的主基调,至于秋云的家世,大家一致认定是城市里的穷人。
此时乌鸡变凤凰,秋云家里不仅不是穷人,还是官宦之家,至少她的姑姑能让市教委熊主任亲自安排一个乡村老师的人事调动。新乡很多老师暗自后悔,早知秋云关系如此硬,当时就应该和她搞好关系,说不定会有大用。李酸酸嘴里包不住话,跺着脚在院子大叫后悔。可是世上有很多种药,唯独没有后悔药,大家都觉得很遗憾了。
有脑瓜子灵活的老师就想到了侯海洋,这个帅小伙极有可能是秋家乘龙快婿,搭上他的线,说不定也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秋云离开这一个多星期,赵良勇第一个请侯海洋喝酒,随后,向来吃白食的李酸酸也请赵良勇、邱大发、侯海洋喝了酒。邱大发喝醉以后,在桌上说了一句酒话:“李酸酸十来年没有请人吃饭,今天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李酸酸当场翻了脸,骂道:“邱大发你个龟儿子,吃不得马尿少整两口。”
校方开了一次会,研究了几件具体事情,除了学校日常工作以外,有两件事情与秋云、侯海洋有关。
一是谁来接秋云的班。秋云来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她的英语水平远超其他镇乡中学英语老师,在全县组织的一次中学生英语演讲比赛中,她带的学生获得全县第二名,硬是给新乡中学带来了难得的名气。秋云在学校时,代友明等人尚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可是秋云离开以后,其他几个英语教师都不愿意带秋云的班,她们都是自学英语,口语是短肋,让她们带秋云的班,怕被学生耻笑。
几人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没有合适的人选。教导主任赵良勇提出建议:“侯海洋的英语水平还可以,能不能让他来接秋云的班。”他听过侯海洋读英语,知道侯海洋的英语水平绝对强过几位自学成材的英语教师。
让村小老师来上初中英语课,这个建议有些怪异,刘清德第一反应就是坚决反对。代友明沉吟一会儿,想起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的样子,怒气上涌,否定了这个建议。
赵良勇眼见着一次调侯海洋进初中的机会就白白失去,暗叫可惜。
二是关于侯海洋侵占牛背砣小学土地之事,这事原本可大可小,没有人提起也就算了。刘清德在前阶段一直盯着此事,不阴不阳说了几次。这次班子会上,代友明将此事提了出来,道:“清德,你来说这事。”
刘清德几句话将事情起因讲完,马上将皮球踢了出去,道:“这是小学的事,王校长调查过,我建议由她提方案。”
王勤早就想好了对策,道:“我没有管过后勤,对当时的情况不了解。我觉得谁跟生产队谈的土地,谁就去再和生产队谈。”
修建牛背砣村小时,刘清德受镇教办委托作为甲方代表,他和牛背砣村老陈支书喝了一顿酒,双方就达成了占用土地的口头协议。牛背砣小学修建处原本都是些没有用的荒坡,不值什么钱,加上是修村小,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村里支持,也就没有严格合同。
刘清德和王勤顶起牛来,局面就僵持起来。长期以来,代友明一直努力维持着王勤与刘清德互相不鸟的局面,只有这样,他作为校长才不会被两个手下架空。
代友明作为裁判,道:“赵主任,你是新官上任,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处理。”
赵良勇将几位校领导的心思摸得很透,口头上先答应下来,至于处理,他决定采用“拖”字诀。
侯海洋根本没有理会学校发生的种种事情,秋云走后,他失去了留在新乡的任何理由。他抓紧旱坡工程,溶洞中的暗河是聚宝盆,完成旱坡工程,将这个聚宝盆拿到手以后,也就是前往广东的时间。
这是一段颇为无趣的时光,每天上完课,他就上山侍弄聚宝盆。
早春的天气万物苏醒,刺桐发出绿油油的小芽,煞是可爱。这些绿芽长大以后,枝条上便会长出一颗又一颗尖利的剌,一排排刺桐连在一起,将形成天然的屏障。在刺桐后面,侯海洋种了些李树苗和桃树苗。春天雨水多,再加上从旱坡顶上流下来的沟水,小苗长得格外苗壮。
侯海洋、魏官和马蛮子一起,还在旱坡顶上修了一间平房,可以安上一张床。对于修这间房,按照马蛮子的说法,这完全是脱了裤子打屁的事情。侯海洋有自己的目的,坚持修了房。
这一段时间,侯海洋还给自己设了一个禁渔期,新乡尖头鱼暂时断供。霸道鱼庄杜强如猫抓一样,隔三岔五地给侯海洋打电话,他还亲自来到牛背砣,沿着小河走了两个多小时,在农家院里收到两条尖头鱼。这两条尖头鱼和侯海洋送的新乡尖头鱼不一样,背脊呈土灰色,这表明这种鱼生活的水环境比较脏,质量逊色不少。
从秋云离开的时间到4月初,侯海洋收到了秋云寄来的四封信。在这些信里,除了倾诉相思之苦以外,就是谈考研的进展情况,如今等待大学调剂的人爆满,到底能否读上书,只能看运气。在第四封信里夹了一张报纸,在报纸上有一个茂东市书法比赛的启事。秋云在信上鼓励侯海洋参加这次书法比赛,她在信上鼓励道:“海洋,你的书法水平高,我相信你参加比赛一定能得奖,虽然得了奖不一定能解决生活中的现实问题,但是总是一次机会,而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
看完信,侯海洋拿了白纸和墨汁,铺在桌上开始写条幅,先写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写完之后觉得不满意,后写毛泽东主席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仍然觉得呆板。
白纸堆里扔了一幅字,那是秋云离开新乡晚上自己在酒醉时胡乱写的条幅,这幅字写完就扔在角落里。他顺手将这幅字铺开,细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幅字完全没有章法,或者说是很狂放,每个字大小不一,而且诗长纸小,最后几行诗明显写得小些,结尾两句实在定不下,就没有写。但是整幅字笔意相连,有行云流水之感,一股郁结之气贯穿整幅字,比刚才写的两幅字要高上好几个档次。
他重新拿了纸,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重新写了一幅“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这一次他是用心在写,可是完成以后条幅整体看上去刻意而拘束,失去李白诗中的狂放忧伤。
弄了半天,侯海洋还是觉得醉后之字最好,写上名字和时间以后,到新乡的邮政代办点将这封信寄了出去。
寄出此信以后,侯海洋将此事迅速地忘在脑后,他加紧旱坡的整治工作,力争要在五月初将旱坡整治完成。然后等自定的禁渔期结束,再从暗河里多捞点尖头鱼,凑齐路费就可以南下广东。
七八天以后,侯海洋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信,信封是用工整毛笔字写成,字体飘逸,竟是少见的好字。信中写道:“海洋老弟,收到条幅,甚喜。吾认为弟之条幅为这次比赛之上品,只是有一事不解,为何比赛用的条幅居然还差两句,这不合常理……”
信的落款是康琏。看到这个落款,侯海洋吃了一惊,康琏早年曾经当过记者,后来在茂东地委工作,是大名鼎鼎的笔杆子,文革中进了牛棚,平反后当了《茂东日报》的老总,如今退居二线,在文联发挥余热。市面上有《康琏作品集》,在茂东文化人里面,算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康琏曾经到巴山中师作过一次演讲,讲的是新闻方面的内容,侯海洋完整地听过讲座,挺佩服康琏的学识风度。父亲侯厚德一向不服人,他到书店看到《康琏作品集》以后,站在柜台前看了半天,最终还是买了下来,平常谈话间,对康琏也佩服得很。
此时居然收到康琏来信,而且在信中,康琏邀请侯海洋到茂东见面,这让侯海洋有点小小的激动。他算了算时间,距离星期天还有四天时间,便给康琏回了一封信。
星期六下午,学生们离校以后。侯海洋关掉了校门,带着渔网钻进了溶洞。从开学以后,侯海洋就没有捕过鱼,暗河里鱼头涌动,一网下去,里面有不少小鱼。他精心挑选了两条肚皮没有鼓起来的尖头鱼,将其他鱼放回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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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茂东,天近黄昏,茂东烟厂的招牌在小山上闪烁,隔着老远就能看见。侯海洋在距离公安局家属院门口停了下来,用公用电话给秋云发了信息:“我在茂东宾馆。”
他将摩托车骑到了茂东烟厂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以前只接待烟厂的客人,现在挂着茂东烟厂宾馆的招牌,开始对外营业。据秋云介绍,在茂东,烟厂是利税大户,很受市委、市政府看重,但凡烟厂的产业都受到了很好保护,派出所一般不会到烟厂宾馆去例行检查。
将摩托车停在烟厂的停车场,侯海洋没有把自己当成教师,而是装成做生意的江湖人,手里“啪啪”地拍着厚厚的摩托手套。他身上穿着姐姐买的皮衣,脚上是姐姐买的皮鞋,身材挺拔,英俊潇洒,根本不像来自新乡牛背砣村小的教师,而像是来自大城市的时髦青年。只是在登记时,身份证显示了真正身份,当登记身份的年轻女人惊讶地看过来时,侯海洋感到被人窥破了身份,脸微微发热。
他对年轻女人眼神很敏感,暗自想道:“不知什么时候我能有一张岭西市的身份证,到了茂东就可以耀武扬威,不受歧视。”有岭西市的身份证意味着有了岭西的身份,从巴山县新乡镇牛背砣村到岭西市,坐客车要六七个小时,距离并不是太遥远。可是要将牛背砣的身份转变为岭西市的身份,就需要一辈人或是数辈人的努力,天生具有岭西身份的人难以想象其间的艰辛和曲折。
茂东宾馆条件很好,据说正在争创三星级宾馆,因此在宣传册上写着准三星宾馆。对于乡间青年侯海洋来说,宾馆条件已经非常好了,床单雪白,没有任何污渍,电视柜上是带遥控的二十一寸长虹彩电,茶几旁配有两个沙发,桌上有两袋茶叶,卫生间配有牙刷和牙膏。推开窗,迎面是大树,露着春日的绿色。
躺在床上看着电视,侯海洋由衷地感谢溶洞的暗河,心道:“若是没有这个暗河,我一个村小教师,每月拿着点清水工资,怎么能住在这种准三星宾馆。以前妈给我算命,有鲤鱼跃龙门,遇水化为龙的批语,溶洞暗河就是水,符合这条批语,老天对我不薄。”转念又想道:“老天爷既然对我不薄,为什么要让我受到这么多挫折?从中师毕业以来,一直就没有顺过,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如此艰难。”
门外传来高跟鞋的嗒塔声,这个声音停在门口,侯海洋用最快的速度从床上跃下。打开门时,秋云站在门外,拿着传呼机核对里面的信息。
关上房门,两人隔着五十厘米的距离,对视着。
秋云还是那个秋云,可是回到茂东的秋云在气质上突然就发生了变化,与茂东这座城市契合得十分和谐,完完全全是城市女孩。侯海洋虽然穿着皮衣,外表上与城市青年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他总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城市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刚刚见面,两人都稍显生疏。
“考研的事进展如何?”
“还在联系厦门大学,若是能通知面试就有戏,你的情况如何?”“还是那样,大家都在新乡按部就班地混日子,马光头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转正,没有结果,赵良勇当了教导主任,最头痛就是你教的那几个班谁来顶,都不愿意顶你的缺,谁叫你教得好。邱大发近期也要当官了,管后勤。”
想到邱大发点头哈腰的样子,秋云相当惊讶:“邱大发当官了,他那个样子能当官?”
“邱大发见了刘清德就变成了龟儿子,他管后勤,刘清德才放心。”
谈了些新乡学校的闲事,气氛渐渐融洽起来,初见面的陌生感消失了,侯海洋轻轻碰了碰秋云的手指,两人便依偎在一起。
“海洋,我回茂东以后经常想起牛背砣。以前觉得偏僻,生活简陋,信息封闭,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好温馨。”
“主要是有我的新乡,你才觉得温馨。”
“你想得美。”秋云知道侯海洋是说的真话,但是她不承认。
侯海洋抱着柔软的熟悉的身体,荷尔蒙不受控制地飙升,在秋云耳边道:“牛背砣的洗浴室太简陋,比不上宾馆的浴室,我们去现场体验。”
秋云知道洗澡的意义,脸上飞起几朵红晕,点了点头,道:“我先洗。”
当莲蓬头上喷出热水以后,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帘子外面,然后刷的一声,帘子被拉开。
他不经过秋云同意就进了帘子,健壮的肌肉与细腻的肌肤完全贴在一起,互相给对方以难以言明的享受……
与爱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非常短暂,转眼间到了九点,秋云从侯海洋怀里撑了起来,道:“我得走了。爸妈应该知道我们的事,他们对我是全天候监控,若是回去晚一点,肯定会盘根问到底。你明天要收拾精神点,与康琏见面是一次机会,虽然他现在没有任职了,可是关系网很宽,他欣赏你,说不定就是一次机会。”
侯海洋将秋云抱回怀里,使劲嗔着她的长发,道:“康琏是有学问的人,他肯抽空写信指点我,作为小辈深感荣幸,能否帮到我并不重要,反正我下定决心到广东发展。”
“你真要去广东?”
“人生能有几回搏,我得证明自己。”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秋云在侯海洋脸上亲了两口,道,“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到公安局家属院,顺便吃点东西。”说这话时,侯海洋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在公安局家属院外,看着秋云进了大门,家属院里无数个窗口射出一缕缕灯光,因为里面有一缕灯光属于秋云,这就让侯海洋对这个家属院有特殊的亲切之感。
茂东烟厂一带是厂区,晚上九点以后,小食店皆关门。侯海洋信步由缰地胡乱走着,顺着山坡向下走了十来分钟,前面传来了喧哗声。这是一处吃大排档的地方,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茂东各县都以茂东为榜样,开始流行吃大排档。侯海洋喜欢大排档这种无拘无束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下,在辣椒以及花椒的麻辣攻击之下,在啤酒白酒的烘托之下,多数人都去掉了伪装。
很多大排档都派了小姑娘和少妇在外面拉客。侯海洋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没有固定的老摊位,他走过几个大排档的摊位,听到有巴山口音的拉客声,便停下了脚步。
大排档的厨房就是一个简易灶台,霸道鱼庄的老傅正在灶台前忙碌,侯海洋一眼就认出来,道:“老傅。”老傅看见侯海洋,既惊讶又高兴,将手在围腰上搓了搓,从厨房边上走过来,道:“侯老弟,你怎么到茂东来了,一个人,还没有吃饭?”
侯海洋主动散了烟,道:“老傅,不错啊,这么快就在茂东开店了。”
老傅接过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嘿嘿笑道:“我也想单干,就是本钱小,不好找门店。这个地不是我的,堂侄女出地,我出力,算是合资。”他抽了几口烟,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一边炒菜,一边对侯海洋道:“我把手头活忙完,再来陪你喝两杯,我先给你弄开胃菜。”侯海洋着实饿了,直接舀饭。卤牛肉和麻辣田螺下白饭,味道极佳,吃了两碗饭以后,肚子才有了货。
一阵紧张忙碌,几张桌子的菜全部上齐,老傅擦了额头上的汗水,提着瓶酒,来到了侯海洋的桌子上。
“嗞”,老傅很享受地吸了一口酒,道:“我那外侄女认识你,她在茂东烟厂工作,姓周。”
听说小周是老傅的外侄女,侯海洋不胜感慨:“茂东说大也大,好几百万人口,说小也小,到处都能遇到熟人。”
老傅一仰脖子,“嗞”地喝了一小杯酒,道:“谁说不是,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老弟。”
侯海洋问:“霸道鱼庄生意好得很,你怎么就不干了?”
老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摇头晃脑地道:“霸道鱼庄生意好,杜强是个守财奴,生意再好也不涨工资,想当初,要不是我在霸道鱼庄撑起,他赚个狗屁。你的尖头鱼在巴山首屈一指,质量好,供货稳定,我给他建议好几次,应该给你加钱。他们每斤最贵时卖到八十块钱一斤,还要耍秤,每斤鱼最多有八两,越是高档客人越不会计较,他只给你十五块钱,完全是剥削。”
侯海洋与老傅碰了碰酒,道:“杜强确实把钱看得太紧,是个吝啬鬼。”
老傅道:“小周跟我商量了,准备另外找个地方开尖头鱼馆,我们的价钱肯定公道,至少每斤给你二十五块,我们也不需要你送货,每月到新乡来拉一次。”
这个条件还是比较优惠,侯海洋沉吟道:“这个价钱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我有可能离开新乡,到时无法给你供货。”
“你暑期要去旅游?尽管去耍,可以提前给我们备点货。”
“不是暑假的问题,我姐和姐夫在广东做生意,我要辞职去帮忙。”
老傅以为侯海洋有意推托,道:“老弟,我知道你是耿直人,等到生意好了,随行就市,价格还可以涨点。”
侯海洋举杯碰酒,道:“老傅,我确实要走,在五月份我可以多供点货给你们,以后就说不清楚了。你们要开尖头鱼庄,还得另外有渠道。”
老傅一脸遗憾:“老弟,你既然有收尖头鱼的渠道,这就是找现钱,几年下来也是个富翁,到广东给别人打工,哪里有当老板舒服。”这句话是实在话。如果不是姐夫的榜样,侯海洋有可能选择在新乡当鱼老板,每月卖个一百斤就是三千块钱,确实比打工要强得多。
老傅一直在察言观色,见侯海洋的脸色,便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打动了这个年轻人,他热情地给侯海洋倒了一杯酒,道:“来来来,我们喝酒。”
两人喝了一瓶酒,约定好,在四月底可以给老傅准备几十斤鱼。带着酒意,侯海洋从大排档步行回茂东烟厂宾馆。走到公安局家属院时,他在大院门口停了脚步,目光如雷达一样探进家属院。家属院内有无数灯光照亮窗户,每一个光亮的窗户里都有一家人生活在里面,上演着一幕幕各自不同的人生戏剧。
此时,带着酒意的侯海洋突然非常想念秋云,见楼下一个小卖部没有关门,估计小卖部有公共电话,便走了过去。
小卖部没有关门的原因是有几人在里面打扑克,在柜台上果然放着一部公用电话。女老板打牌有瘾,见有人打电话,放下牌时还挺不情愿。她用钥匙打开公用电话外面的木盒子,道:“买不买烟?我这个店关门最晚,等会儿我关了门,你想抽烟都买不到。”
侯海洋拿过电话,一边拨号码,一边用手指了指一包红梅烟。
秋云坐在小书房内看书听音乐,传呼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拿起侯海洋送的传呼机,“我爱你”三个字如离弦之箭射进心口。两人交往半年,这是侯海洋第一次明确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虽然是用传呼机发过来的信息,还是让秋云心情激荡。“我爱你”如此可爱,让她百看不厌,反反复复看了一会儿,她意识到电话号码很熟悉,是外面小卖部的公用电话。
秋云母亲在客厅看电视,见女儿穿外套出门,警慑地问道:“你到哪里去?”
秋云随口道:“我去小卖部买点杨梅。”
“别走远了,晚上治安不好。”
“我就在门口的小卖部,公安局家属院门口,没有坏人会来闹事。”秋云出去以后,秋云母亲突然如被蜜蜂蜇了一下,她急急忙忙跑到卧室,紧张地对秋忠勇道:“小云不太对劲啊,她刚才出去买杨梅,是不是肚子里有了,想吃酸的?”
秋忠勇伸手摸了老婆的额头,道:“你有毛病吗,秋云从小喜欢吃杨梅,还是你培养的,别大惊小怪。”
秋云一路小跑来到了家属院外面的公用电话,那里仍然有几人在打牌,侯海洋已不见踪影,这让她无比惆怅。
早上,康琏来到办公室以后,将那幅字又取了出来,细细地揣摩了一会儿。这次茂东书法大赛共收到一百多幅参赛作品,多数都是平平之作,唯独这一幅作品极具神韵,他很喜欢。
到了九点半,外面传来敲门声。
康琏将眼镜摘了下来,转头看门,道:“请进。”在他的想象之中,写这幅字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四十岁左右,否则没有如此功力,没有想到进门之人是一个最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侯海洋手里提着塑料袋,袋中是两条尖头鱼,他朝康琏弯了弯腰,道:“康老师,您好,我是侯海洋。”
康琏将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和颜悦色地道:“没有想到小侯这么年轻,什么时候开始练字?”
侯海洋在康琏面前挺放松,道:“会拿筷子就开始拿毛笔。”他提了提手里的袋子,道:“康老师,给您提了两条尖头鱼。”
康琏看着装鱼的袋子,觉得眼前年轻人很风趣很有灵气,在这一瞬间便喜欢上这个年轻人,道:“你还真实诚,大老远提两条鱼。你在巴山县新乡教书,巴山师范毕业?”
侯海洋投作品时写了工作单位,康琏在脑中勾画出来的形象是四十来岁的被岁月折磨得满肚子忧郁的乡村教师形象。他爱惜此人的才能,写信让其过来瞧一瞧,如果确实是人才,他尽可能出手帮一把。没有料到来人是有趣的阳光大男孩。
“去年从巴山师范毕业。”
侯海洋刚说了一句,就被康琏打断,道:“我怎么见你面熟,我们在哪里见过面?”
侯海洋道:“康老师,您到巴山中师搞过讲座,我当然认识您,不过你在台上面对着上千学生,应该不会见到我。”
康链摇头,道:“我还算是画家,眼睛不会骗我,让我想一想。”侯海洋也跟着康琏思考,他灵光一闪,问:“康老师,你看篮球吗?”
康琏一拍大腿,道:“难怪,我想起来了,你是参加茂东篮球比赛的那位明星,巴山篮球队的主队队员。”
侯海洋没有想到康琏这种大人物如此平易近人,心情极为舒缓,他转了转头,道:“康老师,有没有放鱼的地?”
康琏平时最烦有人拿着礼品上门,而且这种烦是发自内心,不过他还从来没有遇到提着两条活鱼跑到办公室来的情况,此时见到透明袋里的两条不大的鱼,不仅不烦,反而欣赏侯海洋的质朴。他从座位站起来,蹲在花盆前看了看透明袋里的鱼,道:“暂时放在那个花盆旁边,下次你拿鱼过来,提前给我打个招呼,我好提桶。”
侯海洋和康琏一见如故,都挺欣赏对方。
“这两条鱼挺漂亮。”康链用审美的眼光看着鱼,并没有把两条鱼当成食物。
侯海洋也蹲在地上,介绍道:“这两条鱼是野生鱼,是我从小河里逮的,体态修长,颜色是淡青色。在田里长大的鱼是土灰色,不漂亮。”“呵,原来还是健美环保鱼,我吃过几次尖头鱼,没有太注意其中区别,都是切烂煮熟了端上桌,今天还第一次看到煮熟之前的真身。”康琏站起身,道,“我给你准备了宣纸你这个小子参加比赛,居然用了一张乱七八糟的纸,背后还有一块馒头渣子,我想看看你用宣纸和好笔写出的字。”
侯海洋对于自己的字很有信心,从小到大,父亲秉承着书香门第的光荣传统,在儿子学会拿筷子的同时就开始教其握毛笔,从小到大,写秃了多少支笔,侯海洋记不清楚了。他走到桌边,提起笔,立刻就进入了状态。
想起昨日在公安局家属院隔着院子看秋云的情景,写了苏东坡的《蝶恋花》:
花视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
天涯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写着这幅字时,他脑中浮起秋云站在窗边朝着茂东烟厂眺望的图景,而他只能在公安局家属院外徘徊。上一次写“弃我去者”之时,他是半醉而写,心中有一股悲情,此时他是清醒着写,有着淡淡惆怅。
康琏在桌边,欣赏着侯海洋的书法,评价了一句:“小侯家学渊源,果然不是读师范才学书法。前一首看起来你是处于失恋状态,这一首你有少年维特之烦恼。”
侯海洋佩服康琏的眼光,道:“少年人正是应该谈恋爱的时间,只是毕业后处处不顺心,因此积郁了不少酸气,康老师见笑了。”
“你的字不错,条幅写得很符合身份,有章没有?”
“暂时没有。”
“学书法的人还得懂点篆刻,你也要学学。”还没有等到侯海洋回答,康琏转了话,道,“你会煮鱼吗?我一个人在家,可是从来没有煮过鱼。”
“我在河边长大,煮鱼是强项,康老师能吃辣吗?”
“肠胃不行,口味淡了。”
“那我就煮酸菜鱼。”
“随你。”
一老一小离开了办公室,侯海洋顺便在超市买了一包酸菜,他在与康琏闲聊时,脑中想着一个问题:“按照常理,康老师没有必要将参加比赛的人请到办公室谈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想了一会儿,他对自己道:“别想这么多,我要钱无钱,要财无财,要关系没有关系,要背景没有背景,康老师绝对不会求到我身上,叫我来肯定不会是坏事,到时我听着就是了。”
侯海洋是第一次走进茂东城里人的家。进门,他有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康琏家里足有两百平方,古色古香,客厅有一排大书架,书架上摆放有各种瓷器。客厅沙发是皮沙发,皮沙发前面是一台大彩电。大彩电旁边则是一排书架,以书作为彩电的背景。
“你别愣着,自己倒水,我要上厕所。”康琏朝着厕所走去,道,“不服老不行,年轻时根本不相信自己有一天也会老,把年老看成是很遥远的事情,谁知时间如白狗过隙,快得让人不敢相信。”
侯海洋是冉冉上升的太阳,精力充沛,野心勃勃,根本没有想到年老是什么意思,对康琏的话没有什么感受。他环顾四周,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照片,一家四口人,老两口坐着,背后站着一儿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星目剑眉,俊朗潇洒,女的五官精致如同雕琢过一般,男的像妈,女的像爸,共同特点是散发着浓浓书卷气,文雅之气似乎从照片里破空而出。侯海洋感叹道:“父亲天天讲书香门第,与康琏家庭比起来,我们家就是田野里的村夫。”
康琏从厕所出来,见侯海洋在看墙上照片,介绍道:“那是我老伴、老大和女儿。”不等侯海洋发问,他站在照片前说开了,“我家老大叫康明,清华毕业的,在纽约,女儿叫康亮,北大毕业,在美国旧金山。我这两个儿女都在美国,可是他们的距离就相当于从乌鲁木齐到上海的距离,我家老太婆在给康明带儿子。”
谈起了家人,康琏神采飞扬,他从里屋取出一个相册,道:“你看,这是我的孙子、老太婆、儿子和儿媳。”照片上有一幢别墅,别墅外面有好大一块草坪,草坪边缘种着花草树木,花开正盛,绿丛中点缀着姹紫嫣红。一个小男孩在草坪玩耍,旁边站着一个老太婆和一对穿着运动衫的青年男女。
侯海洋此时只有一百块钱工资,若不是恰巧发现溶洞里的暗河,此时还在温饱中挣扎,遥远异国美轮美奂的别墅造成了强烈的视觉震撼和心理冲击。他问:“康老师,在美国什么人能住上这种别墅?”
康琏道:“我儿子研究所里很多人都住这种别墅,国内有钱人住在城中间,国外有钱人住在郊区,他们是汽车文化,我们是自行车文化。”
侯海洋久久地注视着墙上的照片,平时在画册上偶尔看到美国的图片,他觉得很遥远,今天在墙上看到的美国别墅却是活生生的现实。他由衷地感叹:“我们国家与美国的差距太大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达到美国现在的生活水平!”
康琏用手摸了摸照片上的妻儿,道:“以前提十五年赶英超美,完全不现实,改革开放以前,我们和美国的生活水平不是接近,而是越拉越远,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才真正打开国门看世界。我这一代是没有希望赶上美国,国家的未来靠你们。”
一席话,说得侯海洋很是汗颜,他在读中师时还有点志向,毕业后这点小志向荡然无存。他不敢接这个话题,看着照片上的帅哥美女,问:“康老师,师母和大哥都在美国,你为什么不去?”
康琏听到侯海洋称呼师母,大乐,道:“师母这个称呼好,古香古色,到了美国就没有这种称呼,一律先生太太。我在美国住过一段时间,试着融入其中,可是语言不通,习惯不通,我擅长的一切到了美国皆被斩断,无根之人,无根之萍。更具体一点,我习练毛笔有几十年了,在茂东经常写写条幅,朋友拿去都当成宝,还有企业会找我题字。到了美国,不同的文化体系,书法根本走不出书房,这让我没有成就感。老太婆舍不得孙儿,舍不得儿子女儿,就一个人留在了美国。”
讲美国的家庭是康琏的兴奋点,可是没有多少人真的喜欢听他讲家事,康琏见侯海洋听得全神贯注,不似假装,大有知音之感。一老一少将所有照片看完,这才开始进厨房。
侯海洋在厨房做鱼时,康琏站在一旁,道:“我年轻时不下厨只讲艺术,现在的厨艺是在牛棚里学会的,主要作品就是大锅菜。在牛棚里生活困难,有点什么东西最喜欢煮在一起,这样一点都不浪费,做鱼的手艺不行。”
以前,在巴山中师的大礼堂上,康琏讲古代文学,侃侃而谈,妙语如珠,引得掌声如潮,让侯海洋感觉高不可攀。如今以书法为桥,他走进了康琏的生活,这才发现原来高不可攀的大师也是普通人,有血有肉,有烦恼有忧愁,吃喝拉撒一样不能缺。
侯海洋的厨艺经过了在新乡的锤炼,颇为可观。一大盆活色生香的酸菜尖头鱼出来以后,康琏赞不绝口,迫不及待地动了筷子,边吃边赞,道:“没有想到小侯做菜有这么高的水平,做菜也是一种艺术,看着好厨师做菜同样能得到艺术的享受。”
“我家住在柳河二道拐村小,旁边就有一条小河,以前生活紧张,我和我姐经常到河边钓鱼,改善伙食,学了点手艺。”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真不错,我家的两个孩子到了美国还吃现成。”
“我这是小手艺,谁都能学会,康大哥他们才是真正的栋梁之才。”这句话,侯海洋确实是发自肺腑。他觉得从小学习的书法等学问不值一提,反倒是到美国闯荡的康明、康亮才是真正有学问,至少他们用知识在美国生活得很好。
康琏美美地喝了几口鱼汤,又道:“当初我还以为你是四十来岁的乡村教师,把你请到茂东来,是想见见面,如果合适,先借调到茂东文化馆,这是量才录用。写得如此好一笔字,放在村小实在是可惜,只是没有想到你这个村小教师如此年轻。你愿不愿意借调到市文化馆?文化馆虽然是事业单位,搞得好,还是很有发展前途的。”
听到“借调”两个字,侯海洋露出自嘲的苦笑,中师毕业以后,他
多次与“借调”结缘,前两次是自己主动提出,这一次是从天上飞下个馅饼,他却不太愿意接。
“谢谢康老师厚爱,若是前一阵子我肯定是一百个愿意。”
“你有了好去处?莫非是哪个领导看上你打篮球的特长,茂东领导爱篮球,尤其是以巴山为甚,老张县长就是巴山篮球的开山鼻祖。”
侯海洋很佩服康琏的判断能力,若是没有聚众看黄色录像之事,他此时已经借调到巴山县公安局,成为杜强鞍前马后的服务人员。他诚恳地道:“康老师,实不相瞒,最近我要到广东去。”
听完侯海洋的想法,康琏沉吟道:“你的想法我也支持,年轻人到外面闯一闯,情理之中。只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你可以不必辞职,先办一个停薪留职,到广东干得不如意,回来还有一个饭碗,狡兔三窟,得给自己多留一手。”
侯海洋年轻气盛,没有接受康琏的建议,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留了退路,恐怕就下不了决心。”
康琏再劝:“未谋胜,先考虑退路,才不会输掉裤子。”
侯海洋仍然没有接受康链的意见。
一老一少的胃口都不错,一大盆尖头鱼和酸菜都进了肚子,离开康琏家时,侯海洋给康琏鞠了一躬。他对这位惜才老者的尊重是发自内心,从中师毕业以来,碰壁多次,唯独在这一次他得到了康琏无私帮助,让他再次感受到人性中温暖的地方。
走在了大街上,侯海洋琢磨着康琏的话,一时之间,有些举棋不定。他打通姐姐的电话,征求意见。侯正丽态度十分坚决:“借什么调,文化馆当一辈子酸文人,有什么出息,你在巴山太久了,没有见识过什么是现代社会。”侯海洋道:“我觉得康琏老师说得有道理,狡兔三窟才不会输掉裤子,我还是想办停薪留职。”
侯正丽对于办停薪留职很是不屑,她也尊重弟弟的选择,道:“有个保险措施也好,虽然完全没有必要。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午得到准确消息,爸爸民转公的文件批下来了,你可以打电话给家里祝贺一下。”在过年之时,准女婿张沪岭主动承揽了父亲侯厚德民转公的任务。侯厚德努力了二十多年没有办成的事,被张沪岭顺手解决了,对于张沪岭来说,这事根本没有什么难度,打个电话基本办成。
侯海洋既为父亲高兴,也为父亲的努力感到不值。打通了家里电话,杜小花第一句话就说:“二娃,你爸现在是公办教师了。”侯海洋道:“妈,上午得到消息,爸肯定高兴惨了。”杜小花笑道:“你爸都傻了,得到消息就朝家里跑,把脚都扭到了,肿得像馒头,我到镇里去拿了草药,刚给你爸包上。现在我们家有两个公办教师,好日子就要来了。”
侯海洋很想说辞职或是停薪留职的事,说了此事肯定会破坏难得的欢乐气氛,祝贺两句便挂断电话。
下午,秋云到岭西市,侯海洋回巴山。以前在巴山县城有付红兵,两人关系深,长期在一起聊天、喝酒,如今付红兵去岭西警校读书,在县城里走得比较近的同学是沙军。侯海洋和沙军关系也还行,可是很少与沙军单独在一起吃喝玩乐,也就没有特意去找他。
每个人在不同时段都会有很多朋友,但是核心朋友只有一两个,这些核心朋友可以单独在一起无拘无束地交往。核心朋友之外绝大多数就是泛泛之交,在特殊环境下可以成为朋友,但是一旦环境失去,不久以后便会成为记忆中的朋友。人生几十年,认识的人无数,朋友也不少,大多数朋友都被大浪淘沙,能长期保持联系的不会超过十个人。
回到新乡时,侯海洋在魏官妈妈的商店里买了一把挂面。店里其他几位客人看着侯海洋的目光透着些怪异,魏官妈妈与侯海洋很熟悉,平常都要主动搭话,今天却是欲言又止。
侯海洋很郁闷地走出商店,低头瞧一瞧裤子,裤子拉链完好,没有走光,对着摩托车镜子照了照脸,也没有什么脏东西。他回头看了看,商店众人都偏着脑袋朝外面张望,与他的目光相接以后,这些人将目光缩了回去。
侯海洋被弄得莫名其妙,自嘲道:“难道我成了《狂人日记》的主角?”
牛背蛇小学,冷锅冷灶,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行走到灶间,侯海洋总是觉得秋云还在小院里走动。他和秋云进入蜜月期时恰逢一年最冷的季节,秋云最爱坐的位置就是灶间,熊熊炉火映照其脸上,其剪影定格于侯海洋脑海之中。
“侯老师,回来了?”马光头走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
“有事?”
“学校通知开会,八点钟,特意打了招呼,不准任何人请假。”侯海洋想起了父亲民转公的事,道:“今年民转公好像是下来了,你搞到没有?”
马光头一脸晦气,朝着学校的方向吐了口水,道:“学校的龟儿子心子把把都是黑的,为了转正的事,我把他们的门植都踏破了,烟酒鱼肉送了不少,全喂了狗。你爸转了没有?”
侯海洋尽量用平淡的口气道:“我爸争取了二十多年,听到消息说,应该能转了。”
马光头一直盯着侯海洋的嘴巴,听到“应该能转了”五个字,脸上一片死灰。若是侯海洋的爸爸也没有转成,他心里会好受些,此时得知侯海洋父亲都转了公,心里充满愤怒,朝着中心校方向呸了一声:“代友明、刘清德、王勤都是窝囊废,只晓得在学校称王称霸,在教育局最没有地位,以前听说新乡还有一两个名额,谁知今年打了个光脚板。”父亲得到民转公名额完全是偶然,若是没有张沪岭,他肯定会和马光头一样在黑暗中摸索。侯海洋暗自为这些没有任何背景的平凡民办教师抱不平,心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话总结得非常到位,教育部、财政部等几个部委发的文件将民转公的政策规定得清清楚楚,落实到基层完全走样,民办教师能否转正最终还得靠运气和政策以外的东西。”马光头知道侯海洋是恶人,平时对他挺客气,今天查了刺激,忍不住出言不逊:“公办教师也没有三头六臂,还有人违法乱纪搞女人,这下碰到马屎了。”
侯海洋以为马光头指的是自己和秋云之事,脸色阴下来,怒道:“马老师,我可没有惹你。”
马光头懊恼地道:“我没有说你,是赵海闯了大祸,学校通知开会就是通报赵海的事。”
“赵海能有什么事,还要开夜会来通报?”
“他把村外一个女娃儿强奸了,被当场捉到。”
此消息如一声惊雷,把侯海洋震得目瞪口呆,道:“什么?他强奸,不会吧?”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赵海太傻了,怎么会做这种事?他正在和女孩在床上做那事,被女孩的父亲堵在了家里。女孩父亲提着菜刀追,赵海光着屁股跑,一直追到场镇,很多人都看见了。”
侯海洋拍着脑袋,道:“肯定不是强奸,那个女孩和赵海被堵在家里,应该算是通奸。”
马光头道:“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晓得,估计晚上要通报。”
在聚众看录像事件以后,侯海洋和赵海被同时从中心校踢了出来,两人同病相怜,赵海就经常提着酒瓶过来喝酒,关系渐渐好了起来,他实在不愿意相信强奸之事是真的。
侯海洋急匆匆赶到新乡学校教师宿舍,赵良勇、邱大发、汪荣富、李酸酸等人站在院子里。李酸酸看到侯海洋进来,责怪道:“侯海洋,那天你灌了赵海好多酒,惹出这么大一场祸事。”
侯海洋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道:“灌哈子酒,说清楚点。”
李酸酸横眉瞪眼地道:“星期六,赵海是不是在牛背砣喝了酒?”侯海洋道:“哪一个星期六?赵海在牛背砣喝酒的次数多。”
李酸酸气鼓鼓地道:“赵海喝不得,你就少劝两杯,现在他出事了,你们安逸了。”
赵良勇道:“这事怪不了侯海洋,赵海最近都在酗酒,在我们这里也喝醉了不少次。他做出这种事,还得从自身找原因。”
李酸酸眼睛红红的,马上将矛头对准赵良勇,道:“这件事的根源还是你们几人聚众看黄色录像,若不是聚众看黄色录像,赵海不会到村小去,不到村小,也就不会出这档子事。赵良勇、邱大发、侯海洋,你们摸到良心说,是不是你们害了赵海?”
邱大发耷拉着脑袋,不敢回话。
其他教师都从房间里出来,七嘴八舌,最后开始怪学校不应该配电视机和录像机。
赵良勇是新任教导主任,被李酸酸当众揭了短,脸上挂不住,辩解道:“大家都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们说是不是?作为老师,做出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不应该。”
李酸酸一张嘴巴,又开始扫射:“你们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张老师肚子咋子大了,秋云被哪个猪拱了,以前吴敏红和你赵良勇有一腿。”
侯海洋听到赵海之事心里原本就特别难受,李酸酸越说越不像话,还用污言秽语提及秋云,他吼了一声:“李酸酸,你给老子闭嘴!”赵良勇也急了眼,厉声道:“李酸酸,你太不像话了!”
李酸酸自知失言,犹自不服,道:“我说的是实话。”几位年纪稍长的女教师见发生了冲突,过来劝架,把李酸酸半拉半推弄回屋里。
侯海洋、赵良勇和邱大发见院中人多,亦感无趣,回到屋里。
赵良勇脸色铁青,道:“真没有想到赵海会出这样的事,听派出所的人说,赵海是在牛背砣喝了酒,在回学校的路上到路边店买烟,看到只有一个小女娃儿在店里,鬼迷心窍,把别人强奸了,算上被发现的那一次应该有四次。”
侯海洋疑惑地提出了一个问题:“第四次了?我越听越觉得像是两人都愿意,那个女娃儿好多岁了?”
邱大发唉声叹气地道:“这个当爹的太不冷静了,这样一来,赵海肯定要被判刑,他家女儿的名气也不好。”
赵良勇用双手抓了抓头发,道:“公安机关定了性,就是强奸,据说还要重判以平民愤。这一下,我们老师的名声在新乡算是毁了。”侯海洋想起赵海的鹰钩鼻子和一头长发,黯然道:“赵海进了监狱,这一辈子算是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