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年猪
侯厚德面色严肃凝重,瞪着侯海洋,仿佛是他带着男朋友回来。杜小花见丈夫脸色不对,问:“二娃,到底出了哈事?”
侯海洋道:“没有啥事,我是陪姐姐回来的,她和男朋友张沪岭开了小车回来,就在后面。”
杜小花瞧了瞧丈夫的脸色,问:“男朋友?你姐耍朋友了?男方是哪里人,是做什么的?”
侯厚德此时回过神来,他从小对姐弟俩要求很严,特别是对侯正丽交友要求格外严格,甚至可以说是严厉,骤然间听说女儿谈恋爱了,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听到妻子问话,他才醒悟过来,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道理他能想明白,可是心里却一点都不高兴,在内心深处,觉得这位未曾谋面的男人是抢夺自己女儿的恶人。
作为母亲,杜小花感受完全不同,她乐滋滋接连又问了好几句。侯海洋道:“妈,姐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自己去问她。”
侯厚德回过神来,指着摩托车,沉着脸道:“二娃,我们家人穷志不穷,你怎么能随便借人的东西?”
侯海洋早就想好了说辞,道:“这是派出所拍卖的车,很便宜,要不了几个钱。”
侯厚德为人方正或者说有些迂腐,但是他并不傻,道:“拍卖?这种便宜事轮得到小学教师?镇政府有这么多人,谁不想占便宜。”
这时,杜小花激动地喊了一声:“大妹。”
侯厚德的注意力被侯正丽身后的男青年吸引了过去,没有继续追问侯海洋。他微微眯着眼,打量着站在门口的男子。这位男子比侯海洋稍矮一些,身穿短大衣,脖子围了一条围巾,戴了一副金丝眼镜,儒雅大方,风度翩翩。与侯正丽站在一起,珠联璧合。
从相貌到气质上来看,这位男子与大妹颇为般配,但侯厚德仍然不太愉快。
杜小花眼睛放着光,她对未来女婿的第一印象颇佳,让张沪岭在屋里坐下以后,她把家里最好的茶拿了出来,又觉得水瓶里的开水不太烫,泡不开好茶,急急忙忙到厨房烧开水。
侯海洋溜到厨房,道:“妈,你去解解围,爸爸和张沪岭在大眼瞪小眼,张沪岭说话,他也不太理睬。”
杜小花将手在围腰上擦干,脱下围腰,又用手拢了拢发,这才到了堂屋,主动问:“小张,你今年多大了?”
“27。”
“你和大妹是同学吗?”
“我和正丽是同学,我比她要高几个年级。”
“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坐在一旁的侯正丽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妈,你这是查户口啊,你也别查了,我来讲。”她坐在张沪岭的身边,手指有意无意地碰了碰男友的手。
侯厚德瞧见了女儿的小动作,他没有点破,眉毛不由自主皱了皱。女儿原本是他的宝贝,从小依恋自己,此时女儿就要被这个陌生男子带走,他的心隐隐作痛。
得知女儿的对象是研究生毕业,家在岭西,有三兄妹,父母都在大机关工作,杜小花心里乐开了花,看着张沪岭的眼光中充满了小星星。
询问了一个小时,侯正丽不耐烦了,道:“爸妈,我和沪岭到外面走走,他难得到农村来一趟,我给他普及一下农村知识。”
侯厚德挥了挥手,道:“你们去吧。”
侯正丽站在院门,喊了一声:“二娃,我们到河边去,你去不去?”
侯海洋拿了篮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回头道:“我不当你们的电灯泡。”
侯厚德心事重重地回到里屋,端着茶水,脸上阴晴不定。跟着进屋的杜小花知道丈夫的心思,劝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总得嫁人,我们是留不住的,也不应该把女儿拴在身边。”
侯厚德憋了半天,这才重重地点了点头,道:“马上就要过年了,趁着娃儿都在家里,把年猪杀了。”
猪是农村饲养最普遍的家畜。猪的适应性强、长肉快、繁殖多,养猪向来是家庭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岭西,大多数人家都在院门之侧鱼砌猪圈养猪,少者可供自给,多则可出卖换钱。“圈里养着几口大肥猪”被视为家道殷实的标志,“肥猪满圈”也是普通农家的美好愿望。养猪虽然很普遍,但是一般人家一年到头却难得吃几回猪肉。家里养的猪起码要长过一百二三十斤才能“出圈”,平时杀猪,家里人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大都是卖了换钱花。唯独过年是个例外,进了冬月,大部分人家都要杀猪。
杀猪在农家算是一件大事,每年也就一次,相当于过春节的预演。在孩子们的眼里,盼过年首先盼的就是杀年猪,只要有年猪在号叫,年的气息立刻就弥漫开来,在家家户户钻来窜去。
杜小花对女婿很满意,乐滋滋地道:“那我去算个。日子。”
“算日子这种事,可以信,但是不能全信,张沪岭走之前,要把年猪杀了。”侯厚德从内心深处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可是从现实角度来看,女儿养大了,总得离开原来的家庭。
一个小时以后,杜小花兴冲冲回来,道:“星期一,就是好日子。”
侯厚德翻了翻日历,道:“是不是早了些?”他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算早,村里有好几家都杀了年猪。婆娘,从今天就不要给猪喂食。”
按巴山杀猪的习惯,在头一天,要杀的猪就不喂食了。清肠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如今家家户户养的是杂交改进的新种类,一头大洋猪重四五百斤,饿一天,让它体力弱下来,才容易撂倒它,若是龙精虎猛的一头大猪,三五个精壮汉子都难对付。
把准女婿的事情安排妥当,侯厚德想起儿子的事,虎着脸,站在门口道:“侯海洋,你过来。”
侯海洋自以为能过关,正在暗自高兴,听到父亲的冷冷声音,知道一顿教训少不了。他从自己屋里出来时,遇到了母亲杜小花。
杜小花抓住侯海洋胳膊,赶紧叮嘱道:“你被调到了村小这事,你爸很冒火,千万别跟他顶,家里有客人,闹起来不好听。”
侯海洋在母亲面前基本上不说假话,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也想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被调到村小,有什么办法。”
侯厚德端坐在正座上,脸色阴沉得如灶王,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给我说一说,别人都是从村小朝中心校调,你为什么偏偏从中心校调到村小?是教书教得不好,还是犯了什么错误?”
侯海洋在新乡受了不少委屈,他努力挣扎着想逃离新乡,结果越走越偏远,他既感觉愧对父亲母亲的期待,又觉得前途渺茫,心里充满了痛苦,因此也不太愿意回到家里。此时面对父亲带着怒意的质问,他不愿意细谈,带着些抵触情绪道:“每个人都能到村小去工作,凭什么我就不能?”
这一句让侯厚德很生气,他重重地拍了桌子,道:“你是什么态度,能这样跟大人说话吗?我问一问学校的情况,有什么错?凭你现在这个态度,我就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弄到村小。你以为你是地区三好学生,就应该理所当然进县城,文件上有没有规定,既然没有规定,把你分到新乡就没有错。你现在最应该想的是如何好好工作,得到组织上的信任和重视,只有如此,才有调进城的可能。”
侯海洋没有顶撞父亲,他脑海中浮现起了校领导代友明和刘清德的身影,在心中骂道:“去他妈的组织,刘清德算什么领导,他就是社会杂皮!”他在鄙视新乡学校领导层时,也很瞧不起父亲的见识。
侯厚德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到了新乡学校破罐子破摔?你还年轻得很,还没有破罐子破摔的资格,我没有想到侯家的人会这样没有骨气。”
侯厚德说中了一部分事实。自从被踢到了牛背砣小学以后,侯海洋就放弃了在新乡发展的打算,在秋云的鼓励之下,他一门心思想考大学。卖尖头鱼是为了提高经济实力,将来读书可以自力更生,不依靠父母。但是,考大学的想法被姐夫讲的故事动摇了,他下定决心到广东去发展。
“爸,我自然有打算,留在新乡,不管如何努力都没有前途。”侯厚德打断他,道:“即使有什么想法,也得先把工作做好。你别好高鸯远,眼髙手低,我看你就是看得多做得少。”
侯海洋有些生气了,声音稍稍提高,道:“什么好高骛远,你根本不了解情况,别这么快下断语。”
杜小花扯了把菜,喜滋滋从院外回来,进院子就听到父子俩呛了起来,她连忙进屋,打岔道:“二娃,你先出去把菜淋了。”
待侯海洋出门,然后又劝侯厚德:“张沪岭第一次来,家里要和和气气,别让他看我们家的笑话,二娃的事情等到寒假慢慢说。”
侯厚德气得胸口不停起伏,道:“摩托车的事情也得让他说清楚,现在镇政府经费紧张,别说教师,连干部的工资都发不齐,他工作半年能买得起摩托车?我最担心他和不三不四的人裹在一起。”
杜小花道:“我的儿子我最了解,说他不认真工作我还相信,要说他去偷去抢,打死我都不相信。”
侯厚德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
侯正丽带着张沪岭沿着小河边转了转,小河边上清新的空气和秀美的景色让张沪岭深为陶醉。
站在小河的回水沱边,张沪岭指着如画的风景道:“我们在这河边圈一块地,在广州待烦了,就回来过田园生活。”侯正丽牵着男友的手,道:“农村实行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是集体的,你就算是有钱也买不到地。”张沪岭骄傲地道:“如今钱更能通神,只要有钱,这些事有什么困难,我买不到地就可以租,租七十年就等于是我家的地。至少我们这一辈子可以在小河边享受没有经过工业污染的天然美景。”
侯正丽指着河水的一道山坡,道:“这道坡是分水岭,这边是小河,每年涨大水都要发水灾,山的另一边则缺水,雨水稍小一点就要闹旱灾,我们若是要修房子就修在分水岭上,视线非常好。”她从小就有走出二道拐的梦想,如今真正走出了小山村,她才发现二道拐深深地印在其心里。在广东时,她的梦境中经常出现二道拐,当张沪岭提出在这里租地修房时,她举双手赞成。
“我和弟弟从小在河里玩,钓鱼、爬树、游水,啥事都做。”
张沪岭将手放在侯正丽肩头,笑道:“难怪你的室友叫你小野猫,原来从小就这么野。”
说笑着回到二道拐小学,在上青石梯子时,遇到了匆匆下来的侯厚德。侯正丽道:“爸,你做啥?”张沪岭礼貌地道:“侯叔叔好。”侯厚德矜持地点了点头,道:“我去找老高。”
侯正丽高兴地道:“要杀年猪。”侯厚德道:“明天日子好,就定在明天。”
张沪岭虽然没有在农村生活过,他还是清楚杀年猪的意义,进院子时,感慨地道:“小丽,你家里人太好了。”侯正丽抿嘴一笑:“女婿第一次上门,老两口嘴巴不说什么,心里还是很热情的。”张沪岭道:“我感受得到。”
侯海洋还在破烂的篮球场上打球,他长期坚持打球,身手敏捷,三大步上篮时,身体旋转360度,将篮球轻轻送人篮筐中。
张沪岭眼前一亮,在球场边使劲拍了手,道:“海洋,篮球打得好。”侯正丽骄傲地道:“那是当然,二娃是茂东地区篮球比赛的最佳球员。”
杜小花从厨房走出来,道:“你们三人别玩了,明天杀年猪,你们帮着做些准备。”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相比于侯厚德,她在张沪岭面前更为自然。
按照巴山传统,杀年猪的头天,所有预备都要停当。水缸的水要灌满,要准备两个圆脚盆、一条硬木长発和若干恪铁,柴火要备足,还要洗干净两块大门板,另外就是杀祭时用的香和纸钱。
这些东西每年都要用,侯家备得比较齐整,今天要做的工作就是从房子里拿出来洗刷干净,不足的则要去备足。
张沪岭要在未来的岳父岳母家里争表现,脱了外套跟着侯家两兄妹一起做准备。杜小花急得直搓手,道:“小张,你没有做过这些事,让他们两个做,他们是做熟的。”侯正丽道:“妈,你别掺和了,哪里有女人做事,男人站着看的道理,杀年猪是一年的大事,家里男人都要参加。”张沪岭急忙点头,道:“阿姨,你就别跟我客气,客气就见外了。”
张沪岭在公司里是绝对权威,咖啡都是助理泡好递到手上,此时脱了外套大干,汗水打湿了衣襟,他并不疲意,反而感到筋骨松动,十分快活。
做准备时,张沪岭觉得还能应对,第二天,当侯海洋将肥猪从猪圈里赶出来时,看着如小牛犊般的良种猪,他感到一阵心虚,觉得无处下手。侯海洋是老手了,指挥道:“张哥,抓尾巴。”
侯海洋等人抓猪腿,张沪岭抓住了猪尾巴,杀猪匠髙土匪见众人有些吃力,也过来帮忙,几条汉子发了一声喊,将那条粗大的白毛猪架在了准备好的硬木条発上。
开始杀猪以来,陆续有亲朋好友过来赶热闹。乡村里信息既闭塞又开放,侯正丽带来岭西大城市的男朋友的信息不胫而走,进院的人们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张沪岭,看一看这位来自大城市的女婿有什么不同。
张沪岭牵住猪尾巴时,动作滑稽,手法笨拙,惹得一帮老少娘们哈哈大笑。“城里的小伙笨手笨脚,还不如侯海洋。”又有人道:“别人是大城市的,根本没有杀过猪,好俊的后生,配得上侯大妹。”
高土匪做事非常沉稳,他不慌不忙地按压在负隅顽抗拼命挣扎的白毛猪身上,左手把猪头往上一扳,瞄好进刀的地方,吩咐道:“后面的架高些,抓稳盆子,准备接血。”他对准猪喉狠狠地送出一刀,紧接着用劲一捅,直刺猪心。一腔猪血,喷涌而出。不一会儿,猪的号叫变成了呻吟。慢慢地,猪的哼哼变稀。刀口处早断了喷射,只汩汩地冒出气泡。忽然间,那猪四蹄一蹬,高土匪喊声“起”,肥猪就重重地被汉子们掼在了地上。
杜小花紧张地盯着现场,见到高土匪一刀封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张沪岭眼见着一条大肥猪就这样被宰杀,对旁边的侯海洋道:“海洋,喂了一年猪,总得有感情吧,这样杀掉,会不会觉得难受?”
侯海洋从来没有听到如此问题,道:“被宰杀是猪的宿命,如果不杀,谁还会喂猪,又要打猪草,还得洗猪圈,多累。”
张沪岭哈哈笑了起来,他知道在一群杀猪汉子面前,自己太文青了。
高土匪人高马大,一脸疙瘩肉,腰间系着一根灰不拉叽的腰带,他抽了一支烟,开始继续下一步工作。他在猪的脚腕处割开一刀,然后拿出五尺长的细铁棍(这种细铁棍又叫挺棍,是屠宰专用工具),伸进刚割开的口子,在侯厚德的引导辅助下,贴着猪的内皮用劲地捅,从脚一直捅到耳朵,然后换个方向,通过猪的腹部,又捅到猪的另一只耳朵,接着再换方向。他仔细地将猪身各处都捅到,这叫通身,为后面的吹气做准备。
吹气的工作仍然是高土匪来做,高土匪鼓起腮帮用尽吃奶的力气吹时,侯海洋拿着棒植在猪的四身,或敲、或打、或刮,帮着引气,不一会儿,猪的身子就鼓了起来。
张沪岭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杀年猪,稀奇得很,看着准小舅子熟悉的手法,暗自感叹:“城里头的娃儿哪里干过这些事,只知道打魂斗罗,只知道打麻将。小舅子精明强干,确实是个可造之才。”创业成功以后,他越发感觉到人才是企业中最重要的财富,没有人才,企业或许可以成功,却肯定无法健康长久发展。他与侯海洋见面以后,对其感觉很好,起了招揽之心。
随后的程序就是上盆,五个汉子把刚吹鼓胀起来的猪提起来,架在并排放好的两个大脚盆上。杜小花提着一壶冷水把全部猪身淋了一遍,然后侯正丽和侯海洋拎来滚烫的开水,对着猪头、猪背反复淋,直到用手拔掉猪毛。以前杀猪都把猪鬃毛留起来,等零星客来了换平常日用品,现在没人要了,拔起来就扔了,嫌麻烦。那些又细又短的绒猪毛就用锐利的刀来刮,刀也刮不尽的,就用烧红的烙铁来烫。
这些活儿都是常规活,张沪岭看得津津有味。
开膛是过细活。侯家父子将木梯斜靠在墙上,用铁钩把整个猪倒挂在木梯上,猪肚皮朝外。高土匪动作麻利地用刀划开猪肚皮,理出粪肠,而后梳理内脏,剔油顺肠,摘肝取胆,循序渐进,程序极有条理。
侯正丽道:“沪岭,以前猪尿泡给小孩玩,如今多数都是用糯米、药材蒸了,有保健作用。”张沪岭点了点头,道:“我吃过。”
当脏、肉分离开以后,高土匪切下五六斤精瘦肉,交给杜小花做饭。
侯海洋早就饿了,偷偷地吃了些零食,不一会儿,猪肉下梯,过完秤。隔壁的大婶们陆续来了,絮絮地念叨村里谁家的过年猪重,谁家的过年猪轻,脸上有种幸福、骄傲的笑。
杜小花道:“二娃,你去清肠。”侯海洋苦着脸,道:“怎么又是我?”杜小花道:“你不去清肠,难道叫你姐去。”
在杀年猪的工序中,最麻烦的就是清肠。天气冷飕飕,冻手冻脚不算,光是清算里面的脏货色就倒胃口。小肠还好,用挺棍把它翻过来,用温水洗净,再在锅里煮上两水就好了。大肠就麻烦多了,在空地上用脚把肠里面的污物踩出来,用水清一遍,再用挺棍翻,用手持尽上面残留的污物,再用水冲刷,放锅里至少要煮上三水。
张沪岭看了几眼,胃口倒了,赶紧离开。侯海洋根本不在意,兴致挺高。
汉子们就围坐在院子里,抽着烟,胡乱摆着龙门阵。侯海洋见张沪岭跷着二郎腿坐在院里,担心其无聊,走过去凑在他的耳边道:“张哥,我们去钓鱼。”张沪岭道:“我听听,平时难得听到如此接近生活的话题。”他生长于岭西市,读大学又在北京,工作地点在广州,很少如此近距离接触乡村生活,今天看到的事都是如此鲜活。
中午吃饭时,桌上有回锅肉、粉肠汤、烧白、蒸肥肠等。在学校里置办了三桌,中间一桌是正桌。在巴山民间有谤语:“上席乌龟下席客,中间坐的官老爷。”侯厚德是主人家,年龄又大,就坐在了“乌龟”的位置上,村主任和支书在吃饭时才到,他们在二道拐就是一方诸侯,坐在了八仙桌的左侧位置。二道拐学校另外两名男教师坐在右侧位置。张沪岭是来自大城市的准女婿,坐在了下席“客”的位置,侯海洋原本只能坐在另一张桌子,因为要陪张沪岭,而且他如今也是老师,坐在正中下席的位置。
酒碗是农村老土碗,倒了一大碗,轮流喝一口。张沪岭还是能喝几口酒,但是平时喝酒一律是茅台,没有喝过农村的烈酒,接过土碗,他做好了割喉咙的准备,谁知烈酒入喉,味道醇正得很。他抹了抹嘴巴,道:“这是什么酒?很不错。”
村支书段三一直在观察张沪岭,憨厚地笑道:“这是柳河镇酒厂的酒,正宗的高粱酒,外面的酒都是勾兑酒,喝了头要痛,我这个酒无论如何也不会头痛。”
喝了几轮以后,张沪岭脸色透红,连眼睛都红了。
段三见到了火候,端着酒碗道:“张领导,你是大地方来的,做大生意,我们二道拐村是山沟沟,很贫穷。县里将公路修通了,可是我们村里是个空壳村,根本没有钱修路,村公路一直修不起来。我们村办公室距离主公路有四公里多,要占一部分田土,劳动力可以用本村的,但是片石、碎石的钱就得化缘。”
张沪岭头脑中想着侯正丽的理想,灵机一动,有了主意,道:“支书,修路的钱我可以赞助一部分。”
段三喜出望外,道:“还是大老板爽快。”
侯厚德没有想到段三与张沪岭第一次见面就提出“赞助”,首先觉得很突兀,他的面子观念很强,感觉到段三提出这个要求让二道拐很丢脸,担心女婿会瞧不起二道拐,连带着瞧不起侯正丽。
张沪岭心里完全没有侯厚德的想法,他是以生意人的观点来看待此事,道:“支书,四公里路的片石和碎石,我可以赞助,不过有一个条件,在河湾的半坡上有空地,我想租用。”
侯海洋暗自皱了眉头,心道:“张哥要这块空地有什么用处?”
“张老板是爽快人,我敬你。”村支书大喜过望,在农村修路,劳动力好办,积累工和义务工都可以用,唯一缺的就是现金,有了张沪岭的赞助,现金就解决了。至于河边空地,虽然面临着小河,由于山坡上缺水,大家都不愿意种,一直闲置,是村里的机动地。张沪岭要租用,村里自然多了一笔收人。
段三敬完了酒,又端着酒杯对侯厚德道:“侯老师,你教育有方,大妹考了北京的大学,是全村骄傲,找个女婿耿直豪爽。”他比着大拇指,在侯厚德面前晃动着。
侯海洋抽了空子,在坝子外面找到了姐姐,道:“大姐,张哥是怎么一回事,他要河湾那块地做什么?”
侯正丽满脸幸福,道:“今天我和沪岭在河边散步,沪岭准备把山坡上那块地租下来,修房子,以后在广东那边住烦了,回来有个落脚的地方。”
侯海洋啧啧两声:“张哥很有气魄,段叔平常多耀武扬威,在他面前点头弯腰的。”
侯正丽道:“村里的头头算什么,他在那边经常和省里的大官在一起吃喝玩乐。他给我提出来,想让你到他的公司里,从底层学起,愿意吗?”
侯海洋道:“我不愿意侯家的人都依靠着他,这样反而把你看低了。”
侯正丽给了侯海洋一个白眼,道:“平时你就说不做爸爸那样的假清高,实质上你的骨子像极了爸,都是那么傲气。在我看来,这种傲气是怯懦,是不敢面对现实的表现,最正确的办法是承认不足,埋头苦干,最终迎头而上。你没有到过大城市,如今社会竞争已经是非常激烈了,很多人打破脑袋都想进沪岭的公司。”
侯海洋想着取之不竭的暗河尖头鱼,道:“赚钱的路千条万条,不一定非得到张哥的公司,我在新乡也在做生意,收购新乡尖头鱼,每周能赚个几百块。”
侯正丽长在二道拐小河边,知道尖头鱼难得一见,因此对侯海洋的说法嗤之以鼻,道:“尖头鱼量少,捉到一条都是运气,很难做成产业,你别做这些没用的事,还是到广东来。”
“我不是吹牛的,我骑的摩托车就是赚钱买的。”
“你那点钱算什么,我找机会给爸说一说,让你到广东去。”
侯海洋想起那个“亿”字,顿时泄气,溶洞似乎也失去了魅力,又道:“爸的脾气你知道,他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民转公,我如今是公办教师,放弃工作到广东,他百分之一百的反对。”他原本想给姐姐讲一讲暗河的事,可是姐姐对张沪岭无限崇拜以及对自己的轻视,让他产生了压力,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进去。
说话间,他想到另一个问题:“不管我考大学或是到广东,这条暗河难道就废弃了吗?而且,以后来到牛背砣的老师,迟早有一天会发现这个绝密。就算牛背蛇老师没有发现这个秘密,我只要调出牛背砣,也就不能再进入山洞。”
“你怎么不说话了?”
侯海洋心里有了事,敷衍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他确实有点内急,拿了纸带进厕所。学校厕所里的氨气味道令他头脑格外清楚,姐夫张沪岭提出的租地想法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他琢磨道:“不管我是否离开牛背砣小学,都要提前做准备。学校背后是座陡峭且缺水的旱坡,趁着我还在学校,把旱坡租下来,在废弃洞子和教室之间修座围墙,那条暗河就永远在我掌握之中。马蛮子一直吵着说学校教室占了他的地,还拿出了证明材料,这说明此地的归属确实有争议。到时若是学校来阻拦,马蛮子就是一个好炮筒子。”
反复思考以后,他下定决心就用这种办法解决后顾之忧。从厕所里起身时,已经蹲得双腿麻木,走路一瘸一拐。
在餐桌上,由于张沪岭出了豪言,答应出钱修路,顿时成了财神爷,被村主任和支书围攻,他为了赢得未来岳父的欢心,将老总的派头放下,左一杯右一杯,脸红得犹如滴得出血。侯正丽心疼了,推了弟弟一下,道:“你去帮着姐夫,别让他喝醉了。”侯海洋一边走一边开玩笑,道:“姐,你还没有嫁出去,胳膊肘就朝外拐了。”
侯正丽假装生气,嗔道:“去不去?”
“当然去,他可是我的姐夫。”侯海洋坐上桌,端着酒碗,道:
“段叔,我敬你一杯。”
侯正丽端了一碗酸菜汤,放到了张沪岭桌前,又用手轻轻地悄悄地拍着他的背。看着弟弟敬完酒,主动站了出来,道:“段叔叔,正丽敬你。”
侯家三个小辈轮番参战以后,段支书和村主任顿时招架不住,又因为张沪岭解决了大问题,两人便硬撑在酒桌上,最终的结果就是段支书滑到桌下,村主任到猪圈吐了个昏天黑地。
热闹到了下午,客人们才散去,张沪岭亦醉了,在侯正丽房间里呼呼大睡。
杀猪匠和客人走了以后,侯厚德一家人还不能闲下来,所有的猪肉都要荡涤一遍。猪头、猪脚也要烧上半天,再把猪肉分类、剁成小块,放在一个木桶里,再撒上盐腌上,一天时间也就过去了。
晚上七点,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桌上放着一大盆酸菜粉肠旺子汤,鱼香草切细后放到油辣子里,形成了风味独特的调料。中午喝了一顿酒,张沪岭与侯家人无形中拉近了距离,他喝着酸汤,蘸着油辣子,鼻子和额头直冒汗水,酒意就消去大半。
侯海洋想起了马光头说的事,道:“爸,听学校老师说,今年又有一批民转公的指标,你听到消息没有?”
侯厚德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阴着脸不说话。杜小花接口道:
“听说了,你爸还是不愿意去跑关系,以为坐在家里,好事就会从上掉下来。现在这个社会,不送礼啥事都办不成。”
“民转公”这件事情困扰了侯厚德二十年,杜小花之言直戳到他的心窝窝里,他推了推眼镜,高声道:“廉者不食嗟来之食,我大不了不转公,家有两亩薄田,也能活人。”
杜小花道:“你现在还不算老,等年老体弱,做不动田土,又没有工资,到时怎么办?”
侯厚德梗着脖子道:“几亿农民都是这样过的,我退休以后好歹有几文,总比普通农民过得好。”
侯正丽最心痛父亲,因此对父亲的消极态度反抗最激烈,道:“爸,你这样说就没有意思了,人往高处走,能有机会争取好生活,为什么我们不争取?”
张沪岭喝着酸菜汤,听父女俩争辩,他对侯正丽道:“正丽,我打个电话,看能不能搞定。”
侯正丽问:“你有办法?”
“试一试就行,应该没有啥大问题,小宁的姐姐在教育厅当处长。”侯正丽心中顿时充满了一股暖流,男朋友能主动把事情揽在身上,不管能否办成,她都感到很甜蜜。
张沪岭拿出手机,拨通电话,道:“宁总,是我,张沪岭。嘿嘿,我在喝刨猪汤,在正丽家里面。”短暂闲聊以后,他道:“宁总,正丽的爸爸是民办教师,很有资格的老教师,具体情况我再告诉你。听说今年有一批民办教师转公的名额。我不管,只要有名额,你必须给我搞定,好、好,我等你电话。”
侯厚德为了民转公之事花费了极大的心血,一直没有办成,他根本没有寄希望远在广东的准女婿来办此事,准女婿有这个心意,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过了半个小时,大家吃饱喝足,放在桌上的大哥大突然响了起来。张沪岭接过电话,随意嗯嗯着,脸上慢慢露出笑容,道:“宁总,春节你给我打电话,我们到香港好好玩一把。正丽在我旁边,好的。”
张沪岭捂住手机,道:“小宁要给你说两句。”
侯正丽听着对方说,不断点头,渐渐露出了笑容,道:“宁总,谢谢你费心了,我们不在巴山过春节,住几天就要回广东,沪岭事情多,不能离开太久。”
她放下电话,用平静的语气对父亲道:“爸,沪岭的朋友给了准确答复,今年专门给你一个民转公的名额,通过省教育厅打招呼,绝对不会有问题。”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夜晚,山风吹过二道拐学校,院外的李子树林发出哗哗声,院内棋杆上的红旗在风中“噗噗”作响,屋内所有的灯光都熄掉,小院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侯厚德在一片黑色中睁着眼睛,不时在床上翻来翻去。他推了推杜小花,道:“你说,大妹这个男朋友是不是在吹牛?一会儿说要给村里捐资修路,一会儿要给我一个民转公的指标,天下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杀年猪是一件累人的事,杜小花忙了一天,累得直打哈欠,道:“他爸,你别想这么多了。我问过大妹,张沪岭在广东的生意做得很大,朋友多,关系网宽,不是吹牛。”
“生意大,有多大?有钱,有多少钱?我看张沪岭是意气风发,随口就答应赞助村里面,我总觉得不一定是好事。”
杜小花嗤了一声:“他爸,现在是什么时代,报上说是商品经济时代,以往的那一套行不通,我相信大妹,她说要来民转公指标,肯定能要来。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二娃,他怎么有钱买摩托车。还有,大妹想将二娃也弄到广东去。”
侯厚德翻身坐起:“不行,二娃是公办教师,这是正儿八经的铁饭碗,怎么能轻易丢掉?大妹是大学生,文凭硬,要去南方闯荡,我们由着她,二娃只是中专生,工作无论如何也不能丢。”
在巴山,有一份国家正式工作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辞职下海的事偶尔有所发生,会被当成新闻来传播,他作为盼望民转公二十年的教师,心理上更难以接受。
杜小花道:“明天我再问一问二娃,听听他的意见。”
侯厚德光着膀子坐了一会儿,被杜小花拉进了被子,他突然又坐了起来,道:“摩托车是大事,不能让二娃打马虎眼,二娃读中师时还懂事,怎么参加工作反而退步了。”
杜小花暗道:“我家二娃是茂东三好学生,分配到新乡,他多半会灰心丧气。”为了顾忌丈夫面子,她没有将此话说出来,道:“睡吧,明天早点起床。”
第二天一大早,侯厚德被一阵咚咚声吵醒,他侧耳一听,脸上紧绷绷的表情稍显放松,这是儿子打篮球的声音。他一生郁郁不得志,便将很大一部分心思放在子女身上,他是按照“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的方针来教育侯海洋,现在看来,他的教育思想在儿子身上扎下了根。
在窗边偷偷看儿子打球,儿子穿了一套磨旧的运动衣,背上写着“巴山中师”,他在篮下如一只灵活的豹子,破旧的衣服掩饰不了青春健壮的身体。欣赏了一会儿儿子打篮球的姿势,侯厚德出了门,一阵冷风袭来,他猛地咳嗽数声。
侯海洋见到父亲严肃的面容。
侯厚德严肃地道:“二娃,你哪里有钱买摩托?还有,你们还没有放假吧,怎么有时间回来?咳,咳。”
侯海洋早就不在意新乡学校对自己的看法,而且他知道老好人马光头一定会想办法为自己掩饰。他拍着篮球,道:“我经常帮着马老师他们代课,这次出来,由马老师帮我代课。”
“你怎么让老教师给你代课?”
侯厚德只是盯着儿子,不再说话。侯海洋感觉到了父亲的怀疑,在父亲平静的眼光下,没来由有些不自在,道:“吃了午饭,我就回学校。”
侯厚德语重心长地道:“好好教书,好好工作,要用自己的勤劳改变自己的生活,人生的路是没有捷径的。”侯海洋对于父亲长期以来的说教已是彻底失去兴趣,道:“我晓得。”
侯厚德看着儿子敷衍的态度,心头火起,想着张沪岭还在家里,满肚子的话就没有继续说出去,叹了一口气,朝办公室走去。
十点钟,支书段三找了过来,进屋道:“张老弟起床没有,今天我家里杀年猪,请侯老师一家人过去吃饭。”
张沪岭正在堂屋和侯正丽一起喝红苕稀饭,听闻此事,道:“我们在这边留的时间不多,赶紧把事情敲定,赞助一条公路,获得三十来亩地的租用权,划得来。”侯正丽知道张沪岭腰包硬实,这点小钱实在算不了什么,道:“那我就代表家乡人谢谢你。”
段三刚走,村主任又过来请侯厚德一家人吃饭。
临吃饭时,侯海洋犯了倔:“我不去,我就在家里吃,吃完以后就要回学校。”侯正丽将侯海洋拉到自己房间,做起了思想工作:“二娃,叫你去就去,段叔是爸的学生,平时对家里挺好,这个面子得给。”侯海洋道:“我确实要走,学校还没有放假,明天要上课,今天必须走。”
“二娃,你给我一个明确答复,下一步到底有什么想法,沪岭有意让你跟他到广东,你如果不愿意,我让他想办法把你调进城,以他的关系和你的文凭,调到岭西市稍有难度,调进茂东市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有把握?”
“应该还是有的。”
侯海洋反倒是困惑了:“大姐,张哥是经商的,他咋有这么大能量,居然可以把我这种村小教师调到茂东去?就算是在巴山县城,从乡镇学校调到城头都是难上加难。我们学校有一位老师叫马光头,他的头发为什么掉光,就是因为天天琢磨民转公的事,张哥一个电话就搞定了,我搞不懂。”
“沪岭那个行业人尖子扎堆和人民币扎堆,在广东有一个岭西帮,各行各业都有,生意做得大。沪岭搞金融和地产,在他们圈子里很有面子,在岭西办点事还是很容易的。岭西省的领导要到南方去,经常是他们在接待,花天酒地,用钱如流水。”
杜小花来到门口中,道:“你爸说了,中午二娃就别去了,简单吃点,早点到学校去,别让老同志为年轻同志代课。”
这次回家,张沪岭成为了全家甚至是全村的宠儿,侯海洋对准姐夫印象挺好,同时又觉得自尊心受到了莫名的划伤。他在新乡学校受过伤,回到家不仅没有得到安慰,还被教训,他感到委屈。
他同姐姐一起出去,与张沪岭告别。
张沪岭昨天喝了不少酒,脸色显得略有苍白,道:“我的想法你姐给你说了吧,凭着你的聪明才智,待在学校太屈才。跨出学校,天宽地阔,世界太大,岭西能提供的舞台太小。”
侯海洋道:“张哥,我回学校整理下思路,想好了,我再跟你联系。”
张沪岭道:“这有什么好想的,巴山太封闭,不是久留之地,早点到广东来,我这边正缺自己人手。”
聊了一会儿,一家人就去段三家里吃饭。
家里人走光,二道拐学校清静了下来,侯海洋将剩下的酸菜粉肠汤烧热,吸吸呼呼地吃着,脑子里突然浮现了吕明、陆红在院中做饭吃菜时的情景。他想道:“说不定过了春节,吕明就要和财政局那位结婚,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是善变。我一定得做出成绩,让吕明瞧一瞧谁才是真正的男人,到时要让她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秋云应该考完了吧,她要到四月份才能得通知,报到也得在六七月份。”想起秋云,侯海洋心里热乎乎的,就想着马上能回到新乡的牛背砣。
戴上姐姐特意找出来的围巾和帽子,侯海洋找来镜子照了照,他感觉自己就和座山雕的造型相差不多。这种造型虽然古怪,但是有了新武装,骑在摩托车上就感觉舒服多了,至少抵御寒风的能力强大起来,不像刀子直接割肉。
一路迎着北风,侯海洋将摩托车骑到了巴山县城。虽然有姐姐的围巾、帽子和手套,他仍然被风吹成了冰棍,清鼻涕不停往下流,脸上皮肤隐隐作痛。进城以后,他将摩托车开到东方红学校,准备看一看杜敏小店的情况,什么时候需要补货。
到了小店门口,侯海洋大吃一惊,小店仿佛经历了一场台风,塑料做的招牌被撕掉,玻璃全部破碎,露出锋利的尖齿,大门虚掩着,在风中时开时关。推门进入时,木门发出嘎的一声。地面有油渍,满是玻璃渣子。从厨房里飘来一阵香烟味道。
杜敏脸上有几块青肿,头发披散着,她坐在案板上,嘴上叼着一支烟,烟头升起袅袭青烟。
“出了什么事情?”侯海洋大吃了一惊。
杜敏脸上表情漠然,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道:“昨天来了一伙人,把店砸了,能拿走的全部拿走了。”
“是什么人,报警了吗?”
杜敏摇了摇头,道:“砸店的人是社会上渣渣娃儿,我知道这一伙人,惹不起。”
侯海洋帮助杜敏是一时侠气,他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麻烦事情。在屋里来回踱了步子,看着杜敏的惨样,他下决心帮人帮到底,问:“下一步怎么办?”
杜敏刚刚看见了改变生活的希望,微弱的火星便被几个恶狠狠的社会混混打碎,一时之间,她觉得心如死灰,喃喃道:“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想凭劳动吃饭咋就这么难?”
侯海洋四处打量了破烂的小店,给付红兵打了电话:“斧头,我的一位朋友在东方红中学旁边开了一个小鱼馆,被人砸了,你过来看看。”不一会儿,付红兵骑着三轮摩托来到了东方红中学。见到侯海洋,劈头就问:“你什么时候认识做生意的朋友?”他和侯海洋知根知底,听说一位开馆子的朋友,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是谁。
“斧头,你能认识小钟美女,我怎么就不能认识杜老板。更何况我现在在做鱼生意。”
付红兵想到侯海洋的第二职业,也就释然。到了小店,认真查看了一番,详细问了砸店人的相貌以及相互间的称呼,他交代了杜敏一句:“这事暂时还没有头绪,我会想办法查一查,下次遇到这种事,你首先报警,走正规渠道。”
杜敏由于以前差一点就成为了站街女,对公安人员有一些惧怕,没有听出付红兵话语中的官腔味,不停地点头。
侯海洋最熟悉付红兵,见他的说话方式,知道他有所保留,送其出门时,道:“斧头,当真不得了,学会打官腔了。你给我说老实话,到底是咋回事,刚才你反复问了那伙人的相貌,是不是有线索?”
付红兵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侯海洋道:“屁股一翘,我知道你拉屎拉尿。你看出点什么?”
付红兵跨在摩托车上,道:“我在学校教书的时候,觉得瞀察很威风,现在当了警察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特别是我们这种小警察,就是干活的份。我给你说实话,巴山城里有几伙杂皮,猖狂得很,他们多数都和我们上面的人混在一起,否则早就被收拾了。刚才那个老板说砸店的人额头到左耳有一条伤疱,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刘七刀的结拜弟兄,这伙人跟我们内部的人关系很铁,我这种才人行的小警察管不了。”
侯海洋在新乡时,与社会人物打过架,屁事没有,他没有想到在县城里,居然小警察不太敢管社会渣渣的事情。“有这种事?你虽然是新警察,可是毕竟是警察,给那伙混混打个招呼,他们肯定还是要给点脸面的。”
“这伙杂皮不会无缘无故来砸店,肯定是有人授意。现在风气不正,城区派出所复杂得很,稍不注意,说不定有一天就被踢到乡镇派出所。”付红兵朝着小店的方向努了努嘴,道,“这家店最多就是买你的鱼,和你又没有太深关系,别管了。”
侯海洋拉着付红兵的肩膀,道:“我在参加县篮球队的时候,蒋刚把刘七刀叫了出来,刘七刀恭敬得很,还带着我们一大帮子人到夜来香去玩,连我都被派发了一个小姐。”
付红兵发动着摩托,在轰鸣声中,道:“蒋刚是治安科科长,实权派科长,管着牛鬼蛇神,刘七刀当然得给面子。同是蒈察,差距大得很。好,我得走了。”
侯海洋道:“你给个实话,到底能否帮得了?”
“我们是什么交情,绝对不会假打。如果我去找到刘七刀,他表面上会给点面子,背地里就说不清楚了,关键还是看指使者。”
侯海洋没有再为难付红兵,道:“你好好混,争取早点有个一官半职,给我们生意人正儿八经地保驾护航。”
“少鬼扯,你算什么生意人。我走了。”付红兵当警察的时间不长,心理变化很大,侯海洋自毕业以后同样经历了复杂的心理变化,但是比较起来,似乎付红兵变得更大。
“轰轰”一阵摩托车响,付红兵驾驶着摩托车又开了回来,他道:
“还有一件事情没有给你说,沙军这小子时来运转,调到县里头组织部去了。”
侯海洋道:“是好事,抽时间宰他一顿。”
“到了组织部年年有进步,沙军这小子要飞黄腾达了。春节,我们约起来见面。”
沙军调到了组织部,这是一件喜事,侯海洋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毕业时他作为茂东市三好学生,原本应该有一个好的分配,不料现实如戏剧,付红兵当公安了,沙军进组织部了,地区三好学生开始卖鱼了。
“侯师傅,付公安咋子说?”杜,脸上充满了期待。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这事不太好办,砸店的人都是社会上的渣猹娃儿。”为了安抚杜敏,他没有完全转述付红兵的话。
杜敏急切地道:“有人来捣乱,我的馆子没有办法正常经营。”从希望的云端跌落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她强撑的干练顿时破碎,捂着脸,蹲在墙角,哭了起来。
侯海洋在转身回屋时,曾经有过不再插手杜敏小店的想法,可是看到杜敏泪如雨下,联想到自己毕业以来受到的不公待遇,一股义气涌了起来,他蹲下身,道:“杜敏,别哭了,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们一起想办法。”
杜敏带着哭腔道:“那伙人不准我在这里开店,说如果继续开,他们天天过来砸店。他们这样一搞,谁还会来我这里?”
这是一个现实问题,小饭店总有一伙地痞流氓来捣乱,生意很难做下去,这不是打一场架就能解决的问题。侯海洋也为难起来,道:“你在这个店投入多少钱?”
“这个店投入不多,房子是熟人的,一个月交一次,借钱买了些桌椅和厨房用具,还差你的鱼钱。”?“我的鱼钱就算了,这个地方多半不行了,我建议你换个地方,比如到城外搞个现在开始流行的农家乐,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再开个小馆子。”
杜敏用手背抹着眼睛,抬起头来,道:“前一次我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才到了路边店。这就好比寻过一回死,没有死成,我再也不会走那一条道路了。我也不想再马上开店,没得本钱,没得手艺,想赚钱是个笑话。”
侯海洋见杜敏咬着牙,很倔强的样子,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把小店关掉,到茂东或者是岭西的大餐厅去当服务员,先学艺,再当老板。”杜敏用手抹了抹眼角,又道,“最大的问题是家里确实急着要钱,我想借一千块钱,给父母拿点药,这一千块钱加上以前欠的鱼钱,我写字据,以后砸锅卖钱也要还上。”
有了学校背后的那条暗河,侯海洋便有了随时可以变现的银行,他从裤子包包里抓了一把钱出来,道:“我这里有七八百块吧,你先拿去。我支持你到餐厅里打工,学到了本事再来开餐馆。”
杜敏拿着钱,一屁股坐在餐桌上,点了一支烟,开始数钱,数完以后,她自嘲地道:“侯师傅,我欠了一千七百块钱了。现在确实还不起,但是我肯定要还。”
一掷千金的张沪岭和为了生存奋斗的杜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帽子和围巾把头和脖子捂得很紧,只剩下一对愤怒的眼睛。
回到牛背砣时,侯海洋再次成为冰棍,他用僵硬的姿势从摩托车上下来。院子里有几个小学生还没有离开,追逐打闹。他们聚了过来,站在距离摩托车两三米远的地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们眼中天外飞仙一般的摩托车。
马光头守在办公室里,准备再等十来分钟,就将小孩子们赶走,锁上门,他就可以离开学校。听到摩托车响,他就站在门口,“你回来了,大冬天骑摩托车,味道不好受。”
侯海洋搓了搓冷得发硬的脸,道:“马老师,这两天没有什么事吧?”
马光头憨厚地笑:“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事。”
“政治学习,刘清德找我麻烦没有?”侯海洋手里提着一块肉,递给了马光头,道,“回去杀年猪,这是我爸让我带给你的。”
马光头拱了拱手,道:“难为侯老师还记得我,这怎么好,怎么好。”他接过猪肉,又道:“过了春节,民转公的名额就要定下来,侯老师要做好准备,再去做点工作。”民转公名额原本就有限制,民办教师互相之间也有竞争,马光头为人颇为纯朴,拿着猪肉,心里热乎,再次提醒侯海洋。
“马老师,我两次都没有参加政治学习,又有两天没有来上班,没有人来找麻烦?”
马光头道:“你没有来,刘清德屁都没有放一个。明天下午五点半,学校要开会,估计是讲放假的事。”他心里暗自嘀咕:“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侯海洋头上长角身上长刺,迟到旷工,居然连刘清德都不敢管,他平常最看不惯有人缺政治学习。”
侯海洋心中另有一番滋味,他如今在新乡算是彻底成为空气了,多你不多,少你不少,这种境遇让从小就受到鲜花和掌声包围的侯海洋感到莫名压抑。他关掉院门,拿出高中英语教材,眼睛盯着课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张沪岭、杜敏、吕明、沙军等人的身影在脑中转来转去,弄出一片嘈杂声。
“秋云考试应该结束了,不知道她的成绩如何,也应该回来了。”侯海洋拿出给秋云买的一双手套,自己试着戴了戴,手套娇小,他的手指进不去。心里想着秋云,身体跟着起了反应,他腹部如有一团热火在燃烧,浑身躁动不安。
院子除了风声以外没有其他声音,特别是没有人声。侯海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忍不住扯起嗓子吼了几声,隔壁马蛮子院子里传来了凶狠的狗叫声,随后,狗叫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越传越远。
“咚咚”的敲击铁门的声音将侯海洋从睡梦中惊醒,窗外还是黑沉沉一片,他顺手提了一把铁锹,站在门口,问:“谁?”
马蛮子扯起嗓子吼:“等会儿杀年猪,过来帮忙。”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性子人,觉得侯海洋好,就完全不把他当做外人。
侯海洋匆匆洗漱就来到了马蛮子家,几条黑影子站在坝子里抽烟,马蛮子家里人带着几位妇女做着准备。
一条瘦瘦的汉子道:“时辰到了。”
小牛一般的肥猪被赶出猪圈,哼哼唧唧,缩着屁股,在院子里不肯再走,马蛮子没有请杀猪匠,他亲自操刀,指挥着几条汉子。汉子们用两根粗长木棒挨着猪的前后腿、贴着下身穿过去,同时喊“起”,把猪抬了起来,放在石条凳上,马蛮子娴熟地一靠一压一扳一瞄一送刀一用劲,一股猪头血就冒了出来。
肥猪落了气,大家说说笑笑抽着烟。一条汉子对侯海洋道:“你真是小学老师?还有一把子力气。”马蛮子道:“你们不晓得,侯老师是大蛮子,他一个打了刘老七四个人,还追得他们满街跑。”刘老七是新乡社会杂皮,村民都认识,他们都知道马蛮子不说假话,于是啧啧声不断。
吃了四个馒头,喝了两碗稀饭,侯海洋打着饱嗝回到了小学校。上午的时间转眼就过了。中午,侯海洋与马蛮子等人围坐在一起,喝着新乡酒厂的烈酒。一名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跑了过来,道:“侯老师,学校里有人找,是一位女老师,我不认识。”侯海洋一直在算秋云返校的时间,闻言大喜,他从桌上夹了一大块半肥半瘦的回锅肉,道:“张开嘴巴。”小学生脸上黑乎乎的,扭捏着张开嘴巴,嚼着回锅肉,一溜烟跑回学校。
马蛮子老婆比马蛮子聪明得多,她猜到是秋云,道:“侯老师,媳妇来了,我去喊过来。”
侯海洋道:“算了,我去叫她过来。”他快步走回了小学院子,只见秋云在门口走来走去。由于学校校园里还有些小学生,侯海洋收住脚步,故作稳重地走了过去。
“考得怎么样?”
“我也说不清楚,要到3月份才拿得到成绩。”
进了屋,侯海洋一把就抱住秋云,腾不出手锁门,就用背将门抵住。刚刚亲吻到秋云嘴唇,秋云用手堵住了他的嘴巴,道:“好重的酒味。”侯海洋没有再亲吻,就用脸紧紧贴着秋云的脸。
“松点,出不了气。”秋云眼见着侯海洋如此激动,也是欢喜。
亲热一番,侯海洋道:“马蛮子杀年猪,叫你一起过去。”
秋云摇头道:“算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就回镇里吃饭,不去马蛮子家里了。”
在秋云从包里拿牛肉干、沙文鱼罐头等食品时,侯海洋从后面抱着她的腰,抚摸着柔软的香喷喷的身体。秋云仰了仰头,道:“晚上我过来吃饭,还要洗澡,你把澡堂子给我烧好。”
“澡堂子烧好”是一种含蓄的表态,意思当然就是两人鱼水之乐,送走秋云,侯海洋乐得快要跳起来。
村支书老陈是全桌政治地位最高的人,与主人家马蛮子同坐在上席。他开玩笑道:“侯老师以后肯定是把耳朵,各人?的婆娘都招呼不住。”在侯海洋眼里,村支书就是官不官民不民的人物,偏偏说话还带着官味。他有些叛逆,故意用大男子主义的腔调道:“酒桌子是男人的事,别让那些娘们来掺和。”
马蛮子老婆不乐意了,端着酒就走过来:“侯老师这话说得孬,没有女人,哪个给你们生娃儿,快喝酒。”
侯海洋笑呵呵就将酒喝了。马蛮子婆娘不依,发动起几个婆娘一起敬酒。巴山的农村妇女在纯朴中带着些野性,在田间地头开玩笑,扒男人裤子的事时有发生,此时围攻侯海洋,又荤又粗又直的话很快就让侯海洋无法招架,喝了七八碗新乡烈酒。
这几杯酒喝下来,侯海洋头脑开始飘飘然了,他主动向村支书敬酒,道:“陈书记,我敬你一杯。”
敬完了酒,牛背砣的马社长给老陈递了眼色,站了出来,用老鹰看兔子的眼神瞧着年轻气盛的侯海洋。
侯海洋也不推杯,轮流与村社干部喝酒。
喝得即将醉下,侯海洋抓住了马社长,道:“马社长,小学校后面是个干坡,社里拿来没有用,干脆租给我。”
马社长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醉眼蒙昽的侯海洋,道:“你租干坡做什么?”
侯海洋端着酒杯道:“马社长,再整一杯。”喝下这一杯以后,他猛地打了个酒嗝,差点吐了出来,用手背擦了擦嘴巴,道:“给个痛快话,干不干?”
牛背砣社靠着山边,这种没有水源的干坡多得很,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可是,若是有人要使用这些山坡,无用的山坡就会变得相当金贵。马社长稳重地道:“要租干坡,不是不行,你租起来做什么?”
“种花椒。你晓得村小教师就只有几文工资,还经常被镇政府几个大老爷克扣,不想点办法自力更生,我们只能喝西北风。”
这个理由很合理,老陈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问道:“你会种花椒?”
在二道拐围墙外面,有一大圈林子,四分之三是李子树,四分之一是花椒树。侯海洋小时候常在李子树下玩,花椒树有刺,树枝又密密麻麻的,只有摘花椒时才敢小心翼翼进去。
“我就是农村人,老家种了很多花椒树。”侯海洋没有过多解释,道,“我估计了一下,这个干坡有二十来亩,我要租,多少钱?”
老陈和马社长对视了一眼,老陈微微点头,马社长道:“干坡有四十亩是社里的,还有些是蛮子的自留山。说价钱,我不好说。说高了,对不起侯老师,说低了,社员不满意。”
侯海洋酒醉心明白,他平时待在学校里,与村干部不熟悉,这次在马蛮子这里吃刨猪汤,碰见了书记和社长,他就决定趁着酒劲把事情谈了。他故意放大声音,道:“马社长,你开个价钱。”
马社长道:“每年两千块,三年的钱一起付。”
侯海洋直言道:“那就是说,第一次要付六千。马社长,太贵了,我晓得牛背砣的价钱,这种干坡基本上没有用,社里多少收点钱就行了,何必整这么贵。”
自从农村搞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每个农村家庭就成为一个经营户,他们在种地的同时,要直接与市场接触,在市场教育之下,很多农村都懂得了经营之道,其中不少优秀的人成长为乡镇企业家。
马社长没有跟侯海洋讨价还价,他转过脸,专心吃饭,不再理踩侯海洋。
侯海洋还真担心马社长不同意租地,盘算一会儿,道:“马社长,每年一千五,三年付一次,行不行?”
这种缺水的干土坡在牛背砣比比皆是,出到这个价钱已经算比较高了,达到了马社长的期望值。他还是装作不同意,道:“侯老弟,若是我的自留山,拿给你种就是了,不收你一分钱。这是集体的地,价钱低了,我的屁股坐不稳。”
侯海洋道:“一千六,再高,我租起来就没有搞头。”
马社长摇头:“一千九,低了我做不了主。”
两人就僵持住了,陈书记很会看火候,此时就站了出来,道:“马蛮子,你把酒给每个人都倒满。我来说个价,看大家同不同意,一千八,三年交一次。”
马社长脸上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最后,咬了咬牙,才道:“算了,我就做回主,一千八就一千八。”
侯海洋租到了土地,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酒意猛然往上涌,他压抑不住,没有跑几步,将一口酒全部吐在了院坝子的菜地里。
下午,侯海洋睡了一下午,没有参加学校的政治学习。
开会时,李酸酸与秋云坐在一起,两个女人的关系在表面上修复了,至于内心深处则都不以为然。李酸酸手里拿着毛线,飞快地穿梭着,低声道:“我听邱大发说,侯海洋两次政治学习都没有来,这次开会又没有来。刘清德在办公室里都骂过好几次了,扬言要收拾他。”
秋云没有料到侯海洋会变得如此消极,她心里觉得不妥,可是口头上却没有表现出来,道:“侯海洋都已经到了牛背蛇村小,他是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还能怎么收拾?”
李酸酸同意了这种说法,她转而为侯海洋打起了抱不平,道:“在新老师中,小侯老师上课最认真,水平最高,篮球打得最好,凭什么就到村小去,这是对人才最大的浪费。”她见秋云没有开腔,又道:“看录像的有五个人,侯海洋没有管钥匙,年龄最小,凭什么把他弄到村小,简直没有道理。”
秋云最不想听这些事情,道:“听说小学和中学就要分开了。”李酸酸习惯性地撇了撇嘴巴:“这是当官的事,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不管是马打死牛还是牛打死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会议是布置具体工作,这比政治学习来说还有趣一些,秋云帮着侯海洋记下了会上讲的事情。
散会以后,她在寝室坐了一会儿,便提着小包去牛背砣。以前她到牛背砣还在寻找合适的时机,两人的关系公开以后,她是理直气壮前往牛背砣。
侯海洋仍然睡在床上,嘴巴里呼出阵阵酒气。
秋云在床边皱着眉头,帮着侯海洋脱下了皮鞋。侯海洋的两只袜子都破了,分别露出了两只大脚趾。她先是觉得好笑,随后又觉得酸酸的。
侯海洋醒来时,发现盖着被子,外套被脱掉,便知道秋云来了。他在床上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才从床上爬了起来,摇摇摆摆来到厨房。
秋云坐在厨房灶台前,闪烁的红色火光映照在脸上,脸上神情格外宁静。侯海洋最喜欢看着秋云这个神态,他觉得秋云坐在灶前的姿势格外美,很有传统女性温柔贤淑的神韵。
“醒了,怎么喝这么多?”
“遇到了蒋书记和马社长,多喝了几杯。”
秋云起身舀了一碗酸汤,道:“喝碗酸菜汤,解酒。”
热辣的酸汤人肚,迅速散人身体里,暖洋洋传遍全身,舒服得很。侯海洋讲了准姐夫张沪岭的事情,秋云道:“这是好事,既然准姐夫有这个意思,你完全可以跟着去。”
“我觉得一家人都靠着张哥,不好。”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现在社会上最差的是领进门的师傅,你有这种机会,完全不必为了自尊心或是面子,放弃大好机会。”
“我还想考大学。”
秋云笑了起来:“依你现在的情况,考大学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考大学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创业,要生活好。有了现成的路子,何必要走弯路?以你的底子,复习考大学至少一年,读两年或是四年大学,就是三年或者五年时间。跟着姐夫到广东,五年时间或许就能成为总经理。说不定我研究生毕业,还得到你们公司应聘。”
“我得想想这件事情。”侯海洋身体渐渐从醉酒状态下恢复过来,他俯下身,抱住了秋云。
秋云坐在灶火前,身体格外温暖,在侯海洋抚摸下,愈发有了热意。当侯海洋的手从衣领处进入开始抚摸身体时,她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双腿靠在了一起。这时,她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侯海洋脚上袜子上的两个大洞。她握住侯海洋的手,道:“洗澡去,你的袜子有好大两个洞,怎么还在穿?”
侯海洋将秋云用力地抱在怀里,亲吻了头发以及细长优雅的脖子,道:“我们男人就是这个样子,以前寝室里绝大多数袜子都露出大脚趾的。”
将鱼汤、小菜端上桌子,在依旧昏暗的灯光下,侯海洋盯着秋云不转眼。秋云被看得毛了,摸了摸脸,道:“你看什么?没有弄脏吧?”
侯海洋道:“你真漂亮,比以前更美。”他是说真心话,秋云皮肤格外滋润,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漂亮中带着妩媚,与原来的冷美女形象大不一样。
得到了侯海洋称赞,秋云心里挺高兴,微嗔道:“几天不见,学得油嘴滑舌。”
吃罢晚饭,侯海洋精神大振,等到秋云洗完碗,他主动将铁锅刷得没有半滴油星,飞一般提了井水倒进铁锅里,然后用扇子一阵狂扇,氧气随风涌入灶孔,火焰顿时嚣张起来,在铁锅底端呼呼乱窜。很快,铁锅开始冒气。
秋云将饭碗放好以后,又坐在灶前最温暖的位置,让红红的火光映照在脸上,看着高个子男友在铁锅前忙来忙去。侯海洋主动烧水,是为了给秋云做淋浴,而淋浴以后的节目自然就是上床。看着他猴急的样子,秋云觉得既好笑又甜蜜。
灌满了水瓶以及二楼的水桶,秋云拿着毛巾进了浴室,浴室里放着一个红旺旺的蜂窝炉子,温度比外面要高好几度。侯海洋在秋云考试时,又对浴室进行了改造,他做了一根铁管将烟气接到窗外,室内空气并不闷。扭开简易的淋浴笼头,热水冲在身上,很快就将寒意驱走。
洗了一会儿,秋云听到外面楼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随后,水龙头出来的热水量明显增加。
侯海洋在门外道:“你慢慢洗,又烧开了一锅。”秋云心道:“侯海洋表面上是大大咧咧的男子,实际上考虑事情很细致,是个好男人。”
洗澡出来,在门口见到侯海洋暧昧的笑容,她道:“你今天总是傻乎乎地看着我做什么?”侯海洋手里也拿着毛巾,他道:“你到里面去等我,一会儿就来。”
在房间里,棉被换了一床被单,被单是秋云去考研之前洗的,虽然旧,却格外干净,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味。在今天洗澡前,被单还是那床旧被单,想必是自己洗澡时才换的新被单。看着被单外的细密针脚,想着侯海洋用针如飞的样子,秋云居然有自愧不如的感觉。
坐在床边用干毛巾擦着头发,恍然间,秋云真的有了家的感觉。
“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了。侯海洋光着身子,如一股旋风冲进屋,他毛手毛脚地找了一条毛巾,擦了身子,如炮弹一般跳进了被单。他从被单里伸出头,那一双眼睛还在滴溜溜乱转,一只手伸出来做招手状。
秋云被逗得笑了起来,她把灯关掉。侯海洋道:“别关灯,来点光线,我看不见你。”秋云没有开灯,她在黑暗中将外套脱下,刚到床边,就被侯海洋一把拉进被窝里。被窝还没有完全暖和,可是被窝里的男人朝外面喷着热量。秋云被裸身的强健男人抱在怀里,突起的肌肉散发着男性特有的力量,她在瞬间便迷醉在温暖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