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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海洋基层风云1:发配牛背驼 正文 第三章 成为镇小学老师

    镇政府差一个写手

    侯海洋听到一间屋子里传来说话声,上前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响应。他又敲了敲门,里面才传来一声:“哪个在敲门,敲啥子,进来。”四个人围在房间里打扑克,其中一人正是小个子邱大发。

    “邱老师,有没有开水,讨口水喝。”

    邱大发笑眯眯地道:“以后大家是同事,莫客气。”他对另外几位打牌的老师介绍道:“这是新分来的中师毕业生侯海洋。”

    其他几位老师都见过侯海洋,此时集中精力打牌,不耐烦应付侯海洋。只有邱大发还热情,道:“水瓶在墙角,你自己倒水。”

    侯海洋正在倒水时,秋云端着茶杯也走了过来,她站在门口,问了句:“请问老师,有开水吗?”

    一位长头发男子如屁股安了弹簧一般迅速站了起来,殷勤地道:“有开水,请进来,我给你倒水。”

    这位长头发男子身材瘦高,长得一副鹰钩鼻子,他两眼如一百瓦的灯泡,嗖嗖向秋云闪着热情。他等侯海洋倒好了开水,就从其手里接过开水瓶,给秋云倒了满满一水杯,道:“小心点,别烫着手。你有开水瓶没有,我这里能烧开水。”

    侯海洋顿时成了多余的人,他端着水杯离开了房间,暗暗想着到了新乡小学碰到的同事,居然没有一个是正常人:黑汉子刘清德如恶霸,小个子邱大发是软骨头,长发男子一脸色相。

    回到房间,侯海洋端着水杯在屋内乱走。热水通过弯弯曲曲的肠道向下流,将中午吃的食物残渣冲走,这让他感到饥饿。

    吃了半包饼干,肠胃仍然在闹意见。

    饼干作为零食尚有可取之处,作为主食就面目可憎,这让侯海洋特别怀念柳河的鲜鱼。河里的鲜鱼本身就是美味,放点盐和姜,抓把河边随处可见的鱼香草,白水煮熟就是比这饼干好上百倍的美食。

    由美食联想开去,侯海洋内心突然充满了那一日在二道拐教室的风情。吕明身上散发的少女体香,热辣辣的肌肤,柔顺的发丝,口中淡淡的青草味,这些鲜活的记忆如野草般疯长,占据了他的大脑。

    他将饼干扔到一边,从包里取出纸笔,趴在床板上,在纸上述说自己的相思之苦。

    相思如老酒,在心中泛滥无数次,他下笔如有神,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滑动,思念由缥缈无形的状态被凝固成看得见的情书。

    将情书装进信封,细细地封好,侯海洋如完成了一桩大事,心情轻松起来,于是开始整理房间。房间除了床空无一物,整理房间实质上就是整理床,床上除了竹板以外,没有稻草,没有垫被,也没有席子。

    眼见天色渐暗,侯海洋没有迟疑,他将门关上,沿着来时路出了校园。走下青石梯子,围墙一边是学校,另一边就是广阔的农村。侯海洋径直走进了最近的农家小院,一个汉子正在洗红苕,红苕在城里是喂人的好食品,在农村是喂猪的好料。这个汉子将红苕堆在装满水的大木盆子里,用脚使劲踩。

    侯海洋取了一支烟,发给了汉子,道:“我是新乡小学新来的老师,想找点稻草垫床。”那汉子吸了一口烟,斜了他一眼,道:“你是才来的,中学还是小学?”

    “我分在小学,今天刚来报到。”侯海洋眼尖,见屋角堆了一些砖,主动挑起话题,道,“你准备修砖房?要花点钱吧。我们学校还是土墙房子。”

    汉子对修房子的话题感兴趣,使劲踩着红苕,道:“娃儿初中毕业,到广东打工,我们又东借西借,这才凑了钱。”

    侯海洋人长在二道拐,对农村人情世故很熟悉,两人聊了一会儿房子,他再次提出要点稻草。

    交谈了几分钟,又抽了对方发的烟,汉子便豪爽起来:“稻草,要什么钱,去拿就是。”

    侯海洋原本想提两捆稻草就行了,猛然间想到秋云应该没有在农村生活,他又散了一支烟给那个汉子,将一包烟散完了,就用扁担挑了两大挑稻草回学校。

    侯海洋挑着稻草晃晃悠悠地回到学校。经过秋云房间时,他眼光朝里面瞅了一眼,见秋云单手托腮坐在窗边,满带着愁容,宛如古画中沉思的美女。回到房间,侯海洋热出了一身大汗,拿着盆子和毛巾去院里的水井旁。

    秋云此时正在为房间发愁,她的床上与侯海洋完全一样,没有稻草,要睡觉只能睡硬床板。她看到侯海洋挑着一担稻草从门口经过,心中一动。

    来到学校以后,便发觉黑汉子、小个子、长头发等人皆面目可憎,俗不可耐,唯有新报到的侯海洋是一个健康干净的阳光少年。她拿着塑料水桶,赶紧来到了水井旁,道:“侯老师,能帮我提一桶水上来吗?”等到侯海洋将水桶放进井里时,她主动道:“这是什么年代,居然没有用上自来水。最不济也要有压水的设备,还在用桶从井里提水吃。”侯海洋道:“这是农村学校,很多都没有吃上自来水,这口水井的7欠质还不错。你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吗?”在二道拐,也是这种水井,因此他就觉得用这种水井毫不奇怪。

    “没有。”

    “你怎么分到这个地方?新乡中学在全县名声不好,条件不好。”

    秋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问了另一个问题,道:“这学校没有浴室吗?”

    侯海洋道:“我刚才在校园里走了一圈,没有看到专门的澡堂,应该在厕所里。”

    秋云已经到厕所去过,女厕所狭小而黑暗,布满蛛丝,让她不寒而栗。她又问:“你到哪里弄的稻草?”

    “在外面的农家要的,我挑的稻草比较多,你要不要?”

    “谢谢你,我要。”说了这句,秋云想起了大学寝室的笑话,赵疯子最喜欢用“我要,我要,我还要”来开有隐喻的玩笑。想到此,她的心微微一痛。

    侯海洋提着稻草到秋云屋里时,恰好鹰钩鼻子等人打完了牌,走到门口。

    “侯小伙,不错嘛,懂得惜香怜玉。”鹰钩鼻子在门口阴阴地说了一句。

    鹰钩鼻子跟在侯海洋后面也进了房间,他阴沉的脸上挤出些笑容,道:“秋老师,你还没有吃饭吧,我们几人要到馆子去吃,跟我们一起去。秋老师你就别客气了,大家都是同事。”他看了一眼侯海洋,道:“侯小伙也一起去。”

    秋云总觉得鹰钩鼻子眼神带着些色,干脆地拒绝道:“谢谢,我吃过了。”

    鹰钩鼻子碰了个软钉子,也就不再招呼侯海洋,转身走了。

    侯海洋家里的床都在用稻草,铺床水平不错。他见秋云面对稻草时有些束手无策,便道:“稻草沾在身上不舒服,我帮你铺。”

    论年龄,侯海洋只有十八岁,秋云已是二十三岁,论性别,秋云是女性,侯海洋是男性,可是来到新乡小学的第一天,侯海洋却像一个大哥哥一般,穿着印有巴山中师的背心,手脚麻利地将稻草铺好。

    稻草铺好以后,秋云将大学里用过的床单和薄棉絮铺在床上,旧床便有了新颜。

    新铺的稻草格外软和,散发着淡淡的农家味道,她斜躺在床上看英文书,全身才放松下来,想着父亲悲愤的神情,心情又沉甸甸的。

    岭西与新乡小学的距离有两三百公里,很遥远,更遥远的是财富和文化的距离,往日令人心烦的人潮涌动成为梦境。

    她取出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将今天的所见所闻全部写进了日记,其中一句:“今天见到了新乡学校的老师,除了新老师侯海洋还算正常,其他人都充满了戾气。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学会在艰苦环境中保护自己。”

    写完之后,她合上笔记本,放在腿上,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考取研究生,这是我的自我救赎,我相信,在新乡学校的经历将让我更加清楚地了解这个社会,这一段经历将是一笔宝贵财富。”

    将日记放回时,她潜意识中觉得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抬头一看,床角有一只灰黑老鼠瞪着自己。作为一名生长在城市的女孩,平时很少如此近距离看到如此生猛的老鼠,秋云算是胆大的女孩子,仍然发出一声惨叫,拿着笔记本冲了出去。

    侯海洋正在屋里看小说,听到秋云的尖叫,赶紧扔了书,跑了出来:“什么事,秋老师?”

    秋云花容色变,距离门远远的,指着屋里道:“屋里有老鼠,在床上。”侯海洋道:“在这种地方有老鼠挺正常,没有才反常。”

    秋云躲在侯海洋身后,道:“侯老师,你帮我进去看一看。”她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此时,一只老鼠让其显露出本色。侯海洋在屋外找了一把无毛扫把,驱逐之下,三只矫健的老鼠飞快地跑下床,夺门而逃。

    “还有吗?”秋云在门口使劲地踩了跺脚,见屋内无动静,这才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仿佛屋内埋着密密麻麻的地雷。她怯怯地问道:“侯老师,这老鼠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侯海洋指了指房顶。

    平房是斜顶瓦房,抬头能看到木头房梁。这种房子四处透风,没有办法把老鼠关在外面。秋云顺着侯海洋手指环顾房顶,痛苦万分地道:“这怎么办啊?”

    侯海洋道:“要解决问题,可以用老鼠夹子,还可以用猫,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只能搬家,不住这种房子。”

    房梁上又有两只老鼠在奔走,脚爪在木质房梁上发出急促的声音。秋云吓得花容色变,抓住侯海洋胳膊,快要哭了出来。

    侯海洋身上的男子汉气质显露了出来,道:“我带了一床蚊帐,还没有挂,你先挂,好歹能抵挡一阵,把老鼠和蚊子都挡在外面。”

    秋云不好意思地道:“可是,我用了你的蚊帐,你怎么办?”

    “买一盘蚊香就行了。”

    “我去帮你买蚊香。”

    侯海洋摆了摆手,道:“没有竹竿,蚊帐也没有办法挂,我去弄几根竹竿过来。”

    秋云道:“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弄竹竿?”

    “我认识外面一家人,找他们要几根竹竿,应该没有问题。”

    侯海洋离开时,秋云离开里间,站在外面的走道上。她不惧人世间的阴暗与争斗,却实在怕鬼头鬼脑的老鼠,在她眼中,这些老鼠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在外面站了约半个小时,侯海洋抱着竹竿出现在门口时,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秋云跪在床上仔细穿蚊帐,在一旁帮忙的侯海洋无意间透过衣领瞧见了胸罩以及雪白肌肤,他的心一阵猛跳,赶紧转移眼光。

    到了晚上十点,侯海洋睡梦中被一阵狂喊声惊醒:“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北风还是西北风……”

    唱歌之人唱对了所有的歌词,却唱错了所有的旋律。侯海洋原本不想起床,可是调子太过怪异,他翻身起床,推开门,见到鹰钩鼻子站在院子中间。他明显喝高了,摇摇晃晃,光着上身,激情四射地狂吼着。

    小个子和另外一位老师不见踪影。

    鹰钩鼻子唱了几段,回了屋。侯海洋看四周无人,穿了短裤就朝厕所里钻。还未到厕所大门,一股混合了酒精味、厕所味的浓烈臭味扑面而来,让人作呕。昏黄灯光下,小个子蹲在厕所里,鼻涕吊得老长,痛苦地呕吐着。

    侯海洋赶紧退了出来,找了一个阴暗角落,哗哗地撒了一泡野尿。

    鹰钩鼻子跌跌撞撞地回院子,手里还提着一把吉他。他站在院中,狂放地吼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他唱得很投入,全身都随着音乐在晃动着。

    侯海洋强压着笑回到房中,然后关了门,实在忍不住,在小屋里笑得直打哆嗦。鹰钩鼻子不仅唱歌跑调,弹吉他略等于弹棉花。吉他原本是一件可以演奏出美妙旋律的乐器,能弹得这样如此难听如此不和谐,鹰钩鼻子倒也算得上怪才。

    秋云睡在床上一直大睁着眼睛,有了蚊帐,老鼠和蚊子暂时不能进来,可是小屋内没有风,温度很高,她在蚊帐里闷得慌,左翻右转,床单已经被打湿了。听到如此难听的演唱,她先是笑了一会儿,笑着笑着,渐渐觉得有些心酸,想着大学的点滴,记起父亲倔强的眼神,院子内熟人鄙夷的表情,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落到床单上,形成一片湿润。

    第二天,侯海洋早早起了床。昨夜将蚊帐借给了秋云以后,他饱受蚊子的无情侵袭,无奈之下,只能穿上衬衣睡觉,并找了一件衣服将脸遮住。在黑夜中,嗡唆声从四方八面传来,蚊子如伦敦上空的鹰,将侯海洋的防线攻击得千疮百孔。

    侯海洋到操场跑了几圈,打了几路青年长拳,回到院中,正从井里提水。秋云走了过来,昨夜蚊帐外蚊子的叫声没有断过,她猜到了没有蚊帐的后果,走到近处,一眼就瞧见侯海洋手臂上二三十个红肿小包,抱歉地道:“这里蚊子真多,害得你被咬惨了,不好意思。”

    侯海洋将水桶提了上来,抬起手臂看了看红肿处,道:“山蚊子比想象中还要厉害,等会儿我到镇里买一包蚊香。”

    秋云急道:“你别买了,等会儿我要到镇里去,我来买。”

    侯海洋也没有假意去争,道:“昨夜听到唱歌没有,好难听,没有一句唱对,吉他纯粹是乱弹。”

    秋云年龄比侯海洋大五岁,看法与侯海洋稍有不同:“老教师还要等几天才报到,他们几位留在学校过暑假,多半是无处可去,心里自然郁闷。”聊了几句学校情况,两人都是初来,所知情况相差不多,都不得要领。

    “我爸是柳河镇二道拐村小的老师,这些地方我熟悉得紧。”侯海洋打量了秋云一眼,道,“我觉得你不是巴山的人。”

    秋云含糊地道:“我是岭西师范毕业的,别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总之是有原因的。”

    教师小院,除了侯海洋和秋云两人,其他都在睡懒觉。洗漱完毕,侯海洋到场镇去吃早饭,昨晚吃了饼干,若是早饭继续吃饼干,会倒胃口,他决定到镇里吃豆花饭。

    新乡场镇比柳河场镇还要小,只有一条街道,有一家馒头馆子,一家面馆,一家豆花馆子。侯海洋来到豆花馆子,要了一碗豆花,吃了一半,黑汉子走了进来。

    侯海洋主动招呼道:“刘主任你好。”

    刘清德端着架子,交代道:“你也在这里吃,等会儿新老师要开会,莫要迟到了。”

    豆花馆子是用小碟子来装调料,刘清德没有用小碟子,他拿了一个饭碗,舀了一瓢油辣子,半瓢蒜、葱,三瓢生菜油,调料足有大半碗。豆花饭是巴山的便宜土快餐,以价廉物美著称,大半碗调料比豆花本身的成本还要高。豆花老板熟知刘清德的习惯,心里隐隐作痛,装作没有看见。

    喝了口豆花窖水,刘清德慢悠悠地道:“再来一碗肥肠,二两酒。”

    喝着小酒,吃着豆花和肥肠,刘清德哼起歌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这是八个样板戏中《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属于那个年代的集体记忆,侯厚德高兴时也常哼几句,侯海洋听得烂熟于耳。他想与刘清德交流几句,努力想找话题,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在刘清德眼里,侯海洋是一个得罪了教育局老大的小屁孩,他自得其乐,很有猫玩老鼠的感觉。正在喝酒,秋云出现在门口,他双眼如通了电的灯泡一样,顿时亮了起来。

    “秋老师,别站在外面了,来、来、来。”刘清德把酒碗朝桌上一放,大声打起招呼,道,“刘老头,打碗豆花,来份烧白。”

    秋云见到黑汉子刘清德,又变成冷美人,她没有将脚伸进餐馆,道:“这是豆花馆啊,我不吃豆花。”说完,转身就走。

    刘清德在新乡是个特别的人物,连镇长蒋大兵都要给面子,多数人即使心里有看法,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被当场拂了面子,他骂了一句:“狗坐箩兜,不识抬举。”目光看着亭亭玉立的背影,他又咽了口水,自语道:“这个女娃真是巴适。”

    侯海洋将最后一句赤裸裸的话听得清楚明白,惊讶地想道:“这是学校的主任,怎么活脱脱是个流氓样?”他与秋云是同一班车来到新乡,很有亲近之感,刘清德的话让他起了同仇敌忾之意。

    他原本还是想按照母亲的教导,为刘清德买单,此时心中有了想法,便放弃了买单的举动,几口吃完饭,说了声“刘主任,慢吃”,便离开了豆花馆子。

    刘清德在馆子吃饭,向来都有人付钱,侯海洋扬长而去,他鼻子哼了一声,骂道:“小屁孩不懂事,都不知道替老子付钱。”他在豆花馆子吃饭即使没有人付钱,也不会付现金,而是采取挂账的方式,挂得多了,自然还会有人帮着付钱。

    侯海洋在镇上买了些日用品,在回学校的路上,遇到了秋云。秋云道:“我在场里转了转,没有蚊帐卖,等我到县城买了蚊帐,再还你,老鼠实在太多,我怕晚上醒来,枕头边就会有一只。”

    “没有关系,我不怕老鼠。”

    “抱歉,这几天你只能用蚊香了。”秋云将蚊香递了过去,又道,“侯老师,你能不能想办法买一只猫,有了猫,我就不怕老鼠。”她在刘清德等人面前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此时面对阳光男孩侯海洋,她才露出年轻女子的本性。

    侯海洋满口答应:“没有问题,稍稍等几天,一定给你弄只猫。”

    八点,一名瘦瘦的眼镜来到平房前,道:“秋云、侯海洋、刘友树、汪荣富、赵明,等一会儿到教研室开会。”

    到教研室聚齐以后,侯海洋才知道今天一共有五名应届大中专学生分到了新乡小学和新乡中学,秋云和刘友树是新乡中学的老师,其余三人是新乡小学的老师。

    新乡中学校长代友明终于出现。他是典型的乡镇校领导形象,身穿质量低劣、样式老款的西服,衬衣发旧,戴了一条暗红领带,领带上还有亮闪闪的领夹,皮鞋灰扑扑的,鞋帮上有缝补过的痕迹。

    代友明的形象是乡村教师的标准形象。因为有知识,所以他们选择了代表现代潮流的西服,由于工资低,所处环境闭塞,他们穿的都是价廉西服。

    价廉与物美经常连起来用,其实价廉与物美多数时间都是对立的。

    侯海洋对代友明有天然的亲切,代友明的形象也是父亲的形象,每一次父亲要参加正式活动,也是一身低档西装加一双旧皮鞋。

    “:由于以上所说的特殊原因,新乡中学和小学一直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这一点和其他地方的初中和小学不同……新乡人民需要受过专业训练的老师,你们这些新鲜血液到来,会改变新乡学校落后的帽子……”说到这里,代友明笑眯眯地看着秋云,道,“秋云是岭西师范大学毕业生,正儿八经学习外语的,你到这里不仅仅要教学生,我看得把老师统统培训一次,我们中学的英语老师,很多都是自学成材的。”侯海洋心中暗笑,他明白自学成材是什么意思。在农村中学,严重缺英语教师,多数英语老师都是通过磁带和广播自学英文,他们的英语既是哑巴英语,也是严重带着乡音的英语。很多老师学英语的方法和学生一脉相通,诸如goodbye,他们就注音“顾到拜”。

    讲完开场白,代友明特意开始安排新老师的工作。秋云是任初中一年级的英文课,他特意强调道:“秋云老师教初一,初一学生是一张白纸,能绘出更新更美的图画。”

    提到侯海洋时,他道:“中师高校长是我的老朋友,在假期我遇到过他,高校长对侯老师评价很高,侯老师不仅仅学习好,也能积极参加社会活动,老高还特意要求我给侯老师加担子。”

    侯海洋听得有些迷糊:“这些当官的说话都不可信,如果这些话当真,我怎么能分到新乡学校?”心里虽然这样想,可是听到代友明这样说,他的虚荣心还是得到了满足。

    “侯老师在一年级当班主任,要把学来的新知识,从头教起。”代友明见侯海洋很严肃的表情,提高声音道,“侯老师,这是校领导集体研究的决定,显示了组织对你的高度重视,你一定不要辜负了组织的希望。”侯海洋这才收回心思,谦虚地道:“我才参加工作,也不知道能不能当好班主任。”

    代友明鼓励道:“你放心,有什么事情,学校领导会支持你的。”

    会议结束以后,代友明道:“今天是新老师报到,按照新乡学校传统,还得请大家吃一顿粗茶淡饭。”

    五个新老师跟着代友明来到了新乡场里,迎新伙食安排在豆花馆子里。代友明和五个新老师坐下以后,黑汉子刘清德也走了进来,问道:“老代,中午喝点什么酒,瓶装酒还是新乡老白干?”

    代友明略一迟疑,刘清德马上就道:“就喝新乡老白干,我看这几个人也没有什么好酒量,莫糟蹋了好酒。”代友明没有表示反对,刘清德就开始招呼餐馆老板。

    秋云有意无意选了一个距离黑汉子最远的位置,凭她的直觉,这个黑汉子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下三滥,对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敬鬼神而远之。等到五人坐下来,又进来一个中年女子。代友明介绍道:“这是王勤副校长,主管新乡小学。”

    侯海洋父亲虽然是民办教师,可是民办教师也是教师,侯海洋对于镇乡学校的结构还是比较熟悉的,在他的印象中,镇乡学校中学和小学都是分设的,新乡学校这种中学和小学合二为一的结构,实在是很例外。他听到王勤的名字,想起了父亲的话,知道就是这位副校长帮过自己,眼神中便多了些友善。

    王勤是典型的农村女教师形象,穿了一件类似于中山装的墨绿色上衣,样式呆板,颜色陈旧,唯独衣领是小方领,透露出女性爱美的天性。她坐下后打量了几位新老师,道:“欢迎你们,科班生越来越多,新乡教育力量越来越强了。”

    豆花、肥肠陆续上了桌子,代友明对着屋外喊道:“刘主任,开席了。”刘清德站在外面,迟迟不进来。代友明又喊了几声,他才进来,坐下,对代友明道:“刚才我遇到朱所长,他今天值班,我叫他一起过来吃。”

    代友明原本已经拿起了筷子,闻言又放了下去,道:“朱所长要来,那我们等一等。”他向几位新老师道:“新乡在山区,穷山恶水出刁民,没有派出所给我们撑腰,学校的日子不好过。”

    侯海洋年轻,消化功能好,早上的豆花饭被消化得无影无踪,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在等待派出所朱所长的时间里,看着豆花和冒着热气的肥肠等物,直咽口水。

    十来分钟后,派出所朱所长这才露面。朱所长四十来岁,身材魁梧,肚子颇有规模,眼圈和嘴唇发黑。坐下以后,面无表情地用眼光扫过几位新老师,然后就视几位新老师如空气,他对代友明道:“代校长,学校伙食团怎么还没有开,别让现在的老板来承包了,伙食办得孬,态度也不好,去年为了伙食团的事学生打了两次架。我给你介绍一个老板,绝对比现在的要好。”

    以前的学校伙食团是教办金主任的小姨子承包的,她不是搞伙食团的料,承包了两年时间,搞得民怨沸腾。学校为了照顾他的生意,不让学生外出吃饭,为此专门制定规章,发了通知,每天中午派老师轮流到大门守候。为了不让学生在吃饭时间出校门,学生和老师还动了粗。

    代友明早就想换掉金主任小姨子,可是县官不如现管,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得罪教办金主任,做了不少工作,赔了不少笑脸,这才勉强压服学生和老师。今年七月,金主任从糠箩究跳到了米箩究,调到了郊区一个镇当教办主任。

    对于金主任来说是荣升,可是对于代友明来说,金主任就不再是现管。听了朱所长的建议,他心动了。但是,金主任人才走,新乡学校的茶就凉了,同为教育系统,传出去不太好听,想到这一点,代友明又犹犹豫豫。

    刘清德加了一把火,道:“朱所长为人实在,介绍的人肯定不错。有了朱所长保驾护航,学校就不怕刘老七这些地痞来捣乱。”

    朱所长丢了一块肥肠在嘴里,享受着满嘴肥油带来的快感,道:“我介绍的人你们都认识,包琴。”

    刘清德道:“包琴这个人不错。”他凑到代友明耳朵边,道:“包琴的哥哥在县里组织部,大老板也得买账。”

    代友明支支吾吾,不肯痛快答应。

    又有两位干部模样的人来到了豆花馆子门口,刘清德眼尖,马上站了起来,热情地道:“蒋镇长,还没有吃饭嗦,加到一起。”

    蒋大兵的特点就是黑和瘦,头发卷曲,贴着头皮,从发型到相貌都和非洲人相似。他走进来以后,代友明赶紧将屁股下的木板発让出来,自己取了一张胶板凳。刘清德对着几位新老师道:“你们几个人怎么像根木头,屁股都不知道动一动,你们去坐胶発子,让代校长坐木板発。”这一张圆桌并不大,坐了十一个人就显得很挤。侯海洋见其他几人都将占地方的木板発换成了胶板発,也就起身进行了调换。

    刘清德一改平时的傲慢,笑容灿烂如花,道:“蒋镇长,这是几位新分来的大中专生,如今学校科班生越来越多,人才济济啊。”

    蒋大兵与朱所长碰了酒,说了些废话,然后才与代友明说话:“代校长,镇政府差写手,今年这五个大中专生,有没有能写文章的,党政办想借调一个。”

    言者似乎无心,听者相当有意,侯海洋从这句话中看到了一步到镇政府的台阶。他有两个有利条件,一是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从小临摹颜贴,颇得颜氏刚劲端庄之风。二是读了不少中外名著,经常在巴山中师校报上发表文章,还有两篇文章被《巴山报》发表过。有了这两样本事,他自我感觉完全能够胜任镇政府的文秘工作。

    “大学生,别愣起,给领导敬酒。”刘清德兴致颇佳,大手一挥,开始发号施令。

    侯海洋年龄最小,他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等着年龄稍大的人先敬酒。第一个敬酒的人是赵明,他很少经历这种场面,耸头耸脑,手足无措。刘清德便指点道:“先敬蒋镇长、朱所长,再敬沈主任、代校长和王校长,每人敬一碟子,不能打批发。”

    豆花馆子喝酒很有特点,用圆形小碟子装酒,小碟子看着浅,由于开口很敞的原因,实质上比一般小酒杯的容量还要大一些。赵明接连喝了五碟,脸涨得通红,脑袋搭在了桌子上。

    刘清德指着另外几位老师,道:“赵明喝了,哪个上?今天蒋镇长在这里,想要调到镇政府去的,就得好好表现。”

    到镇政府工作自然比教书要强,侯海洋颇为向往,他又看不惯刘清德等人在老师面前趾髙气扬的神情和语调,心道:“我们这几位老师都是正规大中专院校的毕业生,乡镇干部都是些泥腿子,顶了天就是读过初中,凭什么在我们面前得意?”他头脑中有了意见,行动上就迟疑,坐着未动,看着其他老师。

    紧接着,刘友树端着酒杯离开座位,来到蒋大兵面前,毕恭毕敬地道:“蒋镇长,我叫刘友树,茂东师专中文系毕业,特向蒋镇长毛遂自荐,如果有机会到镇政府工作,一定能完成领导交办的各项任务。”蒋大兵打量了他一眼,道:“好啊,什么时候写一篇文章,让我这位大老粗看一看。”

    刘友树腰弯成了六十度,道:“蒋镇长,出个题目,我愿意接受组织的考验。”

    侯海洋很瞧不起刘友树弯腰的弧度,他低着头,不停地吃着碗中的豆花,不知不觉吃了两大碗干饭。

    刘友树、赵明、汪荣富三人都先后敬了酒,最后只有侯海洋和秋云没有敬酒。代友明喝了几杯酒,脸变得黑红,他眯着眼,摇头晃脑,似乎在品着美酒的滋味。朱所长挺着肚子,他只跟蒋镇长说话,偶尔与刘清德说两句,将其余人特别是新教师们当成了透明人。刘清德最为活跃,不停地劝新老师们敬酒。

    上次在豆花馆子吃饭,侯海洋没有主动付账,让刘清德心里有了看法,他见侯海洋稳坐在板凳上,道:“侯海洋,你是真的懂不起还是装傻,这里都是领导,敬酒。”

    侯海洋心思转了几圈,心想:“若是不喝,倒是在刘清德面前出了气,可是蒋镇长面前挂不住,我进镇政府的希望就小了。”想了想,他站起身真诚地道:“蒋镇长、刘校长,我今年中师毕业,没有喝过酒,若是有不妥之处,请原谅。”

    蒋大兵听侯海洋说得真诚,道:“现在参加了工作,就要学着喝,今天来试一试酒量。”侯海洋见蒋大兵态度不错,心气稍平,便开始敬酒,五碟酒下去,没有醉。蒋大兵道:“这娃的酒量还不错。”刘友树听到这一句表扬,心中难受紧张起来,他端起酒杯又敬了一圈。蒋大兵也夸了一句:“这娃的酒品好。”听了蒋大兵表扬,刘友树松了一口气,酒劲顿时涌了上来。

    刘清德火力又对准了秋云,道:“秋老师,你还没有敬酒。”

    秋云端起身边的茶水,道:“敬各位,我以茶代酒,先干为敬。”她言语中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决,表情有一种不开玩笑的严肃,让几位男人都不好多说。

    午餐结束,刘友树、赵明、汪荣富三人都喝醉了,第一个敬酒的赵明完全不能行走,被汪荣富和代永明校长扶回去。喝醉酒的刘友树变得很兴奋,他端着酒杯站在蒋大兵面前不走,一个劲地吹嘘自己的文章写得好。蒋大兵开始还耐着性子同他说话,最后被弄得烦了,道:“老刘,你的家门喝醉了。”

    刘清德喝得面色潮红,用手指着侯海洋,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扶一下刘友树,啥子鸡巴酒量,还想到镇政府!”

    侯海洋一点都不想在豆花餐馆多留,搀扶刘友树离开馆子。刘友树还不愿意走,站在蒋镇长面前作自我推荐:“蒋镇长,我是师专校学生会的宣传部副部长,写文章没有问题,不信可以给系里打电话。”最后一句话,刘友树是在吹牛,他在学校就是班上的宣传委员,从来没有在系学生会当过干部,更别说在校学生会了。

    “刘老师,我们回去了。”侯海洋见蒋镇长脸上满是不耐,不禁替刘友树感到害臊,他与刘友树同为新乡学校的新教师,刘友树失态,他也感到脸上无光。他将刘友树半扶半拖着带回学校。走到半路上,刘友树情绪突然异常低沉,抱着侯海洋痛哭流涕,道:“海洋,新乡是什么破烂地方,我们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分到这里,女朋友要跟我分手,煮熟的鸭子都飞走了。”

    回到平房,刘友树用手拉着门柱,不肯进去,道:“这床没有办法睡,潮湿得很,蚊子又多,还没有风扇,昨天我们三人到汪荣富家里去睡,他是本地人,条件好。”说到这里,他又哭又骂道:“我们不是本地人,为什么分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侯海洋想着刘友树在蒋镇长面前的猥琐,又看他哭得这样伤心,一时不知如何评判,到了房间,将他扶到了床上,这才出了屋。

    渴望改变环境的内心冲动

    秋云拿着蚊香走了过来,她站在门口,道:“镇里没有卖蚊帐的,我只有到县城买了再还你。”

    侯海洋蹲在地上用砖头塞住课桌的断腿,这张课桌断了一条腿,被丢在教学楼的楼梯拐角。寝室除了一张床以外就空无一物,他将这张课桌捡了回来,修修补补就变废为宝。

    他大大方方地接过蚊香,随口道:“你真不喝酒?在乡镇里,男女老少都能喝几口。”

    秋云抱着手,道:“我其实能喝两杯,就是看不惯那些当官的在我们面前充当大爷。”

    这句话让侯海洋大有知音之感,道:“刘清德平时又凶又恶,在镇长面前和哈巴狗一样,没有一点当老师的人格尊严。我讨厌的不是蒋镇长,而是在一旁帮闲的人,我们老师是弱势群体,自己不尊重自己,更别想被别人尊重。要想别人尊重自己,必须要自己尊重自己。”给出了这个评价,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语调和用词居然与父亲十分相似。

    秋云道:“我能理解代校长,他的乌纱帽被乡长拎在手里,学校经费也被管着,他能怎么样。刘清德是社会上的混混,代校长都要看他的脸色,对这种人,你得小心点。”

    侯海洋年轻气盛,道:“我尊重他是领导,不跟他计较,若是真惹了我,一样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嘘。”秋云将手指放在嘴边,道,“小声点,让别人听见了不好。”侯海洋道:“这里没有人,有人我也不怕。”

    “初来乍到,小心无大错。”秋云叮嘱一句,回了寝室。

    侯海洋把桌子鼓捣好以后,喝了一大杯白开水,屋里闷热得紧,刚喝进去的白开水很快变成汗水从毛孔中钻了出来,顺着肌肤不停地往下滴。他脑中浮现出刘清德色迷迷的眼神,心道:“也不知吕明在铁坪小学会遇到些什么人,若是遇到刘清德这种杂皮,她的胆子小,还挺麻烦。”

    铁坪镇和新乡镇在地图上的距离并不远,走一趟却颇不容易,首先要坐车到县城,然后转车,没有六七个小时,无法到达。其二是缺钱,来到新乡小学前,母亲杜小花给了一百块钱,他买了一些日用品,到豆花馆子吃了几顿饭,手里的钱便有些紧巴巴了。在席间,代友明向蒋镇长敬酒时多次请求镇政府好歹发点工资。这说明新乡小学工资有点悬,他准备省着点用,免得到时没有饭钱。

    傻想一会儿,侯海洋铺开作业本,写道:“吕明,你好。”写了这个开头,他觉得不满意,又重新写道:“亲爱的吕明,你好。”与吕明初步确定恋爱关系以后,他给吕明写了好几封信了,这是第一次在其名字前加上了“亲爱的”。写下“亲爱的”三个字,他恍然间又回到二道拐小学的课桌上,心里充满渴望和温情。

    写完书信后,关上房门,侯海洋回到里间,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将手伸进了内裤,脑海里回想着与吕明交往的点点滴滴,想象着与吕明更深入的交往。随着手的节奏加快,秋云的形象不知不觉地钻进脑海之中,他回想着秋云被汗水打湿的后背,以及她优雅的脖子。

    一阵阵热浪喷涌而出,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浑身软了下来。

    发泄以后,侯海洋感到一阵空虚。在巴山有一种说法,认为精液是比血更贵重的东西,耗精对人体相当有害。读中师以后,侯海洋知道精液不过是一种蛋白质,可是古老传说仍然在其心中产生了影响。他产生了一些内疚,暗道:“正直而有理智的人不会自慰吧,我这样做是不是心理阴暗?”转念又想道:“既然书上都有专章论述自慰和遗精,想必是很多人都做过相同的事。”

    他找来卫生纸,将身体揩拭干净,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着毕业以来的事情。

    从师范校大门来到新乡学校大门,虽然都是学校,感受截然不同。在中师学校里,他是学生,有老师管着骂着护着,他只要认真学习就没有太大的麻烦。到了新乡学校,由学生变成了老师,身份的差异让他必须独自面对成人社会的虚伪和无情。

    难道就在这个乡村学校过一辈子,然后如父亲一样慢慢老去,想到这一点,他不寒而栗,这是他面临的第二个问题。头脑中翻腾着这个问题,暂时将自慰后的内疚赶走。

    突然,他翻身坐起,心道:“蒋镇长说镇政府要能写文章的秘书,我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字也写得不错,应该还有竞争力。”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起床开始写自荐信。为了增加分量,侯海洋决定用毛笔来写这封信,他五岁开始临帖,毛笔字水平在师范校当属第一,这个第一是指全体老师和学生,而并非单指学生。

    从行李中拿出了一套毛笔,摆在了桌上,唯独差墨汁。他急不可待地到了场镇。

    在文具店买了墨汁,付钱以后正准备离开,卖墨汁的中年妇女把他叫住:“你是新来的老师,能不能帮我写几个字?”

    侯海洋停了下来,道:“写什么字?”

    中年妇女道:“今年进了一些化肥,把牌子和价钱写出来贴在外面。”她手里握着一张单子,里面是肥料种类和价钱。

    中年妇女把白纸铺开以后,侯海洋提起笔,照着单子写起了大字。

    几个字出来,中年妇女眼睛就亮了,夸道:“到底是老师,字写得真好。”

    侯海洋对自己一手毛笔字很自负,并不认为中年妇女能真正识货,淡然一笑,继续写。在新乡场镇,日子贫穷而悠闲,不赶集的时候,周围门面都清淡无聊。有人写毛笔字,也算一件稀奇事,周围门面的人三三两两围了过来,不断发出啧啧之声。

    秋云在镇上买了卫生巾,经过此处,也停了下来观看侯海洋写字。

    侯海洋最喜欢的是草书,写起来酣畅淋漓,狂放自在。但是按父亲侯厚德的观点,楷书才是百书之王,因此他从小练习最多的就是楷书。

    一笔颜体字很上档次。这次在新乡第一次动笔,他拿出了看家本领。写完之后,自我感觉这幅广告确实写得很棒。

    秋云在大学学的是英文,没有正儿八经练过毛笔字,由于字写得不算好,她挺佩服能写一手漂亮字的人。此时见到侯海洋的书法,不禁对这位中师生高看一眼。

    中年妇女将广告贴在门面前,喜滋滋地回到店里,拿了一瓶墨汁,道:“这位老师,你帮了忙,没有啥子送的,再给你一瓶墨汁。”

    侯海洋道:“小事一桩,不用。”趁着中年妇女还没有追出来,逃也似走了。

    旁边有人喊:“这位老师,我们以后写东西都要来找你,要帮忙啊。”中年妇女拿着墨汁,笑道:“这个老师,跑得还快。”

    隔壁的人打趣道:“唐大姐,这个娃儿长得这么俊,又是老师,干脆介绍给你家老三。”

    中年妇女看着侯海洋的背影,大声道:“我们老三耍了朋友,在政府工作。”

    侯海洋写出一手漂亮毛笔字,得到了预料之中的赞赏。他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得到众人赞扬,心情高兴,行走之时还在小道上来了一个三大步上篮。

    秋云在侯海洋身后,远远地看着侯海洋蹦跳的步伐,暗道:“还是年轻好,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离开大学以后,她总是被家中的噩梦惊醒,醒来以后久久不能安睡,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学校,远离了尘嚣,却仍然没有摆脱那个噩梦。而且来到新乡第一天,她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作出了错误的选择,远离城市的乡村并非人间净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秋老师,买了东西啊。”黑汉子刘清德突然从操场上冒了出来。秋云客气地道:“刘主任,买了点日常用品。”

    刘清德态度很和蔼,道:“新乡生活艰苦,你缺什么就给我说。”

    “谢谢刘主任。”作为一位漂亮女子,从小就有人额外关照,秋云对这类问好很有免疫力。

    刘清德眼睛不停地在秋云身上瞄,道:“今天朋友打了一只野鸡过来,晚上到家里来吃饭,代校长也要来。”

    秋云顿时心生警揭,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刘清德,道:“我有事,来不了。”

    “伙食团还没有开伙,你吃饭不方便,大家都是同事,你可不要太客气。”刘清德目光在秋云的胸膛扫了扫,不由分说地道,“就这样定了,晚上我来叫你。”

    秋云甚为厌恶刘清德赤裸裸的目光,说了一句:“晚上确实有事,来不了。”她没有啰唆,说完就走。

    刘清德站在操场上,他用手摸着下巴,嘿嘿笑了几声,啧啧连声,自语道:“这个女人身上有刺,在床上一定比其他几个贱货安逸。老子不把你弄上床,刘字倒着写。”

    下午时光,几位新老师被叫到教务室开会。

    教务室秦大光老师头上只有稀疏的几根头发,他说话特别啰唆,简单的问题总是颠三倒四反复讲,让人索然无味。侯海洋最初还挺认真,听到后来就神游九天,脑子里全是对吕明的思念。

    五点钟,散会,几个新老师一起往平房里走。

    汪荣富不屑一顾地道:“听说秦大光还是骨干教师,怎么话都说不清楚?他这个样子都当教学骨干,我们都可以成校领导了。”他与侯海洋是同一年级但是不同班的同学,在学校默默无闻,两人只是点头之交,谁都没有想到会分到一个学校。

    刘友树和秋云是分到初中部,他的年龄稍大,相较之下,客观一些,道:“秦老师讲的事还是挺实用,他说农村学生和城里学生不一样,小学新生没有读过幼儿园,初中新生基础普遍不行。”

    汪荣富道:“我是本地人,对这些情况都熟悉,新乡中学的教学质量差,不管从老师到学生都没有把精力用在教学上,吃喝玩乐和打牌赌钱是老师们的主业。”

    刘友树叹息道:“这是恶性循环,学校放松教学,教学质量越差,大家也就越没有出息,最终都在学校窝囊死。”

    汪荣富道:“这些事我们新毛头管不了。我给大家透露一些消息,镇政府一直拖欠教师工资,每个人到手的工资只有几十块钱,我们也要做好被拖欠的准备。”

    刘友树骂了一句:“昨天我听邱大发说起过此事,他们老教师准备开学以后向学校反映,若是学校不能答复,就到镇政府去,若是镇政府不给个说法,他们就罢课。”

    那一天在饭桌上,刘友树多喝了几杯,在席间向蒋大兵进行了毛遂自荐,这就引起了侯海洋的注意。在心中,侯海洋将刘友树当成了自己的竞争对手,暗自比较道:“我和刘友树相比应该是各有优势,我的毛笔字写得好,发表过文章,刘友树年龄比我大三四岁,是大专文凭,这是他的优势,鹿死谁手,难说得很。要是我有大专文凭,刘友树哪里是我的对手。”想起大学之事,他的心又隐隐作痛。

    秋云默不做声。两个月前,还在岭西师范大学时,同学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两个月后,新同事们说着巴山土语,谈论着微不足道的小事。尽管她早就准备将这一段经历当做人生的宝贵财富,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其间巨大的反差仍然给她很大的冲击。

    “有这一段经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广大的农村腹地是最真实的生活场景之一。在大城市里,大学生们每天忧国忧民,实际上多数忧思是建立在空中楼阁上。但是在这里的生活也不能太久,等到明年考研,这一段特殊的日子就会远去,目前最关键的是抓紧复习。”

    她是怀着一种过客心思来到新乡,总是以一种超然的眼光看待发生在这里的人和事。目前所有困难尚能适应,就是那个黑汉子刘清德如一只苍蝇般纠缠着自己,着实令人生厌。

    回到寝室,戴上耳机,她迅速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带来十几盘原装正版的英文电影磁带,每当心烦意乱之时,插上电源,戴上耳机,她立刻就进入了超脱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个环境。在这个环境中,有浪漫、惊险和刺激,有令人荡气回肠的爱情,是梦中天堂。

    听了一阵,她取下耳机,才听见敲门声。

    邱大发笑眯眯地站在门外,扬了扬手指,道:“我都敲了十分钟了,手指都肿了。”

    秋云道歉道:“我戴了耳机在听磁带,没有听见,对不起。”

    邱大发道:“刚才刘主任给我说,晚上请你到家里吃饭,我和你一起去。”

    “邱老师,我身体不舒服,早些睡觉,就不去了。”秋云没有想到邱大发说的是这样一件事情。邱大发个子矮小,相貌也不端正,更关键的是在领导面前骨头太软,这让秋云颇为可怜他。

    邱大发赔笑道:“秋老师,其他新老师都没有请,专门请秋大学。这是几位领导交给我的任务,你不去,我要被批评。”

    他已经是三十来岁的人,岁月在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此时赔着笑,小心翼翼站在门口,在秋云眼里,这是一个极为卑微的小人物。卑微已经在他的心里发了芽生了根。

    秋云没有给邱大发甩冷脸,耐心地解释道:“邱老师,同事间请客吃饭都是很好的事。我是女同志,女同志每月都有身体不舒服的日子,今天我特别难受,实在不想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邱大发一脸尴尬,道:“那我先走了。”

    邱大发走远以后,秋云轻轻将房门关上。屋里潮湿闷热,汗珠争先恐后从皮肤中渗了出来,将衣服完全打湿。她将外衣脱掉,穿了内衣裤,坐在床边正在听磁带,无意间又看到一只奔跑的老鼠。此时她对老鼠的适应能力明显提高,没有惊叫,只是动作敏捷地钻进蚊帐里。

    在蚊帐里待着,将寝室其余地方让给了老鼠。老鼠极通人性,等到秋云进了蚊帐,它们放慢了四条细腿,在屋里悠闲起来,甚至还跳到了桌上,围绕着秋云的饭碗转来转去。秋云最初感到很恶心,等到老鼠在饭桌上转悠时,她终于急了,嘴里发出嗬嗬之声。老鼠听到声音并不惊慌,转过尖尖的小脑袋,用黑溜溜的眼睛看着蚊帐。

    门外再次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老鼠为声所惊,跳下桌子,顺着屋角一溜烟地上了房梁。敲门声很有耐心,隔一会儿敲几下。

    秋云从蚊帐里钻出来,穿上衣服,开门。门口站着矮小的邱大发。“秋老师,几位领导一致邀请你去吃晚饭。”邱大发怯怯生生地说道,仿佛秋云是校领导。

    秋云看着可怜巴巴的邱大发,道:“邱老师,我不是为难你,确实不想去吃饭。”见到面显尴尬手足无措的邱大发,她甚至感到过意不去,温婉地道:“邱老师,这事和你没有关系,何必由你来出面?”邱大发赔着笑:“秋老师,刘主任请校领导和你吃饭,这是好事,同事之间互相请吃饭,在新乡学校很普遍。”

    秋云态度坚决,很认真地道:“感谢刘主任好意,我,不,去。”邱大发见秋云态度坚决,再次退走。

    鹰钩鼻子从隔壁门旁边伸出头,冷笑数声,骂道:“邱大发这人真。他妈的贱,甘愿给老流氓当狗腿子,没有人格。秋老师,这个刘清德是老流氓,好几位女教师被搞大肚皮,别上他的当。”

    秋云从第一眼看见刘清德便产生了强烈的反感,此时听到鹰钩鼻子如此说,仍然大吃一惊,道:“难道学校不管他,任由他胡作非为?”“还不是他妈的官官相护!老流氓家里有三兄弟,他是老三,大哥在县委组织部当官,二哥刘清永是新乡党委副书记,他本人和派出所朱操蛋一起开煤矿,是新乡的土霸王。蒋政府和乐党委都要给刘家几分面子,代友明处处看老流氓的脸色。”鹰钩鼻子眼神极为阴沉,道,“和你住一起的张老师,肚子便被他搞大了,她原想贴住老流氓,还是被一脚蹬了。”

    回到屋里,秋云再次把磁带放在耳朵上,脑子里总是回想着鹰钩鼻子之语,心道:“我的运气也太差了,原本以为找了一个世外桃源,没有料到走到土匪窝子!天下乌鸦一般黑,难怪爸爸说我天真。”随后她取出了日记本,记下了自已的感受。

    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心事,她感到肚子饿了,拿出早上买来的冷馒头和邻县特产豆豉,将冷馒头撕开一个小口子,将黑色豆豉夹在小口子里,做成土法三明治。咬在嘴里,细细地嚼,别有一番滋味。

    天空渐渐昏黄,站在门口可以看到挂在天边如咸鸭蛋一般的夕阳。

    秋云换掉打湿的衣服,出门,沿着石板路在夕阳下漫步。教室、宿舍和树木都笼罩在黄昏之中,非常宁静,若不是有黑汉子,这里倒还真是一个适宜逃避世事的桃源之地。

    散步到操场,传来了一阵篮球声。侯海洋一个人在操场上来回奔跑,他跑得很卖力,三大步、上篮、与不存在的对手争抢篮板。

    这是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在空旷的球场上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动作不逊于大学里帅气的篮球明星。秋云眼里,新乡学校目前出现的老师中,侯海洋是最正常、最健康的一个。

    今天下午,侯海洋在邱大发房间意外发现一个篮球,这让他格外欣喜,他试着开口借篮球时,邱大发爽快地答应了。

    等到太阳落山以后,侯海洋便邀请汪荣富和刘友树打球。两人对打球不感兴趣,吃过晚饭,约在一起,跑到场镇里溜达。

    停下来喝水时,侯海洋见到站在操场边上的秋云,人运动以后,心情总是会开朗起来,他喊道:“秋老师,运动一下。”

    秋云刚刚走进操场,侯海洋开了个玩笑,假意将球抛了过去。秋云吓了一跳,连忙朝一边躲闪。等到发现上当了,她扬了扬手,道:“你这位小同学,还敢戏弄大姐姐。”

    在侯海洋眼中,秋云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不苟言笑的冷美女,此时扬眉而笑,冰山顿时消融殆尽。他问:“会打篮球吗?”

    “以前读大学时被体育老师赶鸭子一样打过篮球,随后就没有摸过了。”秋云接过篮球,拍了两下,靠近篮板才投球,篮球撞在篮筐上,弹了出来。

    侯海洋在半空中截住篮球,拉到三分球线外,来了一个三大步上篮,最后一步时,他在半空中来了一个180度扭曲,将篮球送进了篮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充满着如猎豹一般的爆发力,体现了男性的阳刚之美。

    “漂亮,再来一个。”秋云在一旁拍了手。

    侯海洋拿着球到了三分线外,道:“我给你表演一个三分球。你猜一猜,我能投进吗?”

    秋云反问道:“我还能选择吗,当然猜你投不进。”

    侯海洋吸了一口气,篮球在手中滑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进了篮筐。

    “瞎猫遇到了死老鼠,不算,投十次,进五个就算你厉害。”

    为了在美女面前逞英雄,侯海洋屏气凝神,又接连投了九个球,十投七中,这个成绩让他很是得意,道:“我投得还算准吧,你也来投,就在两分线投,十个球投进两个就算优秀。”

    秋云不服,道:“别小瞧人,我投给你看。”

    太阳逐渐落山,天边还是充满着光明,头顶上的天空渐渐黑了。秋云投球时,侯海洋视线不由得落在她的身上。这种气质佳相貌美的女大学生,对他很有吸引力。另一方面,面对着秋云这种大学生,在内心深处,他又有几分自卑。

    秋云投了十个球,只进了一个,她不服,又投。

    从学校石梯子处走过来几个人,几人穿过篮球场,朝学校大门方向走去。

    “秋大学,还会打篮球?”几个黑影中走出一个大汉,他喝醉了酒,走的是企鹅步,摇摇摆摆。

    见到刘清德,秋云脸就沉了下来,她将球丢给侯海洋,转身就要回寝室。刘清德张开手臂,拦住秋云,满嘴酒气:“秋大学,我请你吃饭,你说身体不舒服,那个来了,吃饭都不舒服,怎么还能打球?”

    秋云的隐私被人当面说了出来,她又羞又气,朝旁边闪了闪。刘清德如老鹰捉小鸡一般,跟着她的动作移动身体。

    秋云停了动作,虎着脸,怒道:“刘主任,你是领导,放尊重一点!”刘清德喝了太多的酒,此时的秋云如仙女一般,道:“什么尊重不尊重,请吃饭你不来,在这里陪小白脸打篮球。”

    侯海洋见刘清德欺负秋云,早已是怒火中烧,他热血上涌,上前一步,站在秋云和刘清德中间,道:“满嘴脏话,你还是不是老师?”

    “小杂种,给我滚开。”刘清德骂着去拉侯海洋。

    侯海洋怒道:“倚老卖老,给你脸不要脸。”

    说话间,两人就扭在了一起。刘清德是黑汉子,一米七五左右,体胖力大。侯海洋人年轻,经常运动,身体强壮。拉扯几下,带了酒意的刘清德吃亏,踉跄着连退好几步。

    与刘清德同来的几个人围了上来,一人道:“你是新来的老师,屁股没有坐热,不要这么冲动。”又有一人道:“算了,回去打牌,吃了酒的人。”在劝架时,刘清德扬起手臂又抡了过来。侯海洋抓住抡过来的那只手,用力将其反扭过去。刘清德被压得弯下腰,痛得叫了起来。

    秋云彻底冷静了下来,她上前一步,拦住准备拉偏架的男人,又对侯海洋道:“你放手,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侯海洋也不愿意事情闹得太大,猛地一推刘清德,同时向后退了两步,与一群人拉开距离。

    “小杂种,你等着,老子跟你没有完。”刘清德右手被扭得很痛,他倒吸着冷气,跺脚大骂。

    侯海洋早就看不惯刘清德,听到骂声,火气上来了,道:“再敢耍流氓,老子捶死你。”

    刘清德气得就要去拿散落在地上的石头。与刘清德一起吃饭的都是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他们都是吃公家饭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两人拉住刘清德,边劝边朝外走。刘清德的骂声如乌鸦一般在夜空中飞舞。

    秋云关心地问:“你受伤没有?”

    “我没有事,他这种醉汉,没有什么战斗力。”侯海洋骂道,“刘清德哪里有一丝老师的样子,是披着教师衣服的流氓。”

    秋云与鹰钩鼻子有过一次对话,对刘清德认识更深,她担心地道:“刘清德是地头蛇,与社会上的关系复杂,他的哥哥还在县里当官,我们得提防他报复。”

    侯海洋毫不在意地道:“到了这个破地方,已经是悲惨得不能再悲惨的事,若是被人欺负还不敢吭声,这日子更无法过。”

    连接操场和教师院子的石梯子处站了四个人,有刘友树、汪荣富、鹰钩鼻子赵海、邱大发,他们仰着脖子,看着侯海洋和秋云从操场走下来。鹰钩鼻子赵海皮笑肉不笑地道:“侯小伙胆子不小,敢跟刘清德打架,刘清德这人从来没有吃过亏,侯小伙惹麻烦了。”

    在邱大发眼中,刘清德是无所不能之人,比校长代友明更有权威,他调戏一下女教师是很正常的事。他万万没有料到新毛头侯海洋居然敢和刘清德打架,强烈的反差让他失去了判断。

    刘友树一心想调进镇政府,侯海洋与刘清德打架,他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心里暗自高兴,表面上关心地问:“侯海洋,你怎么跟刘清德打起来了?”

    秋云不想把事情弄大,道:“没有打架,都当老师,打什么架。”汪荣富打起了抱不平:“刘清德好歹是主任,这样做纯粹是欺负人,秋老师,若他再来找事,我们到乡政府、到教育局去告他。”

    在这孤寂的校园里,没有任何娱乐,任何能闹出动静之事都可以当做娱乐项目,这四人听到吵闹声,赶紧跑出了宿舍,到操场边看戏。四人站在石梯子上,听见刘清德所骂内容,大体上猜到是什么事,此时,只有汪荣富义正词严地站在了侯海洋一边。

    秋云不愿意站在这里议论此事,岔开话题道:“邱老师,你那里有烧开水的工具,能不能借给我用一用?”

    邱大发急忙点头道:“我有,我有,就是工具简陋些。”

    秋云不再说什么,径直走向平房。侯海洋为人不笨,见秋云不愿意谈论此事,便和大家一起走回平房。

    回到房间,邱大发将简易开水器提了过来。简易开水器确卖简易,主要工具是两块普通银片、一块竹片和一段带插头的电线。使用方法是将竹片隔离两块锯片,电线分别接到锯片上,插上电,放在水瓶里,不一会儿就能将水烧开。

    邱大发介绍完使用方法后,叮嘱道:“这家伙我们叫水乌龟,简单实用,只是容易触电,千万要记得拔插头。”

    秋云将简易开水器水乌龟放到新买的开水瓶里,坐在板凳上,专心看着开水瓶口。她想着家里被检察院搜查时的情景,两滴泪水流了下来。不一会儿,热水瓶里开始冒出热气,就如妖怪嘴巴里吐出了妖气。想着家里的事,她痴痴地有些走神。当开水瓶口翻滚出水珠时,她下意识地提出了水乌龟,但左手碰到了锯片。一股电流奔涌而入,她如握着块烧红的恪铁,手臂又烫又麻又痛,十分难受。长到这么大,她是第一次被电击,看着被扔到地上的锯片,心有余悸。

    将开水倒进了水桶,她又提着水桶到了井边,费力地提井水上来。调好水温以后,气喘吁吁地提着塑料桶进了昏暗的女厕所。然后又回平房,搬了一张板発。

    新乡学校老师宿舍并没有专门的洗澡间,洗澡就在厕所里,这是秋云觉得最为难受的地方。开学以后,其他女教师在方便,自己在一旁洗澡,想想都觉得这是一件让人难堪之事。初来新乡时,她没有想到这些具体困难,甚至还抱着些陶渊明的田园情结。

    女厕所并没有门,秋云将板凳放在门前,堵住了大门,同时也可以放置衣物。当然,这只是心理意义上的堵塞,若是真有人要进来,这一张板竟毫无抵抗能力。

    黑沉沉的厕所散发着特有气息,秋云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脱掉衣服,依着顺序在板凳上放好。脱下内裤时,门外有一阵风吹来,皮肤敏锐地感觉到了。

    越是美丽的鸟越是爱惜自己的羽毛,越是美女越是珍惜身体。秋云略有自恋情结,脱下衣服,低头审视着身体,腹部扁平,胸前的两朵果粒坚强而骄傲地挺立着。她蹲下身,用温水轻轻済在身体上,温水如情人手掌般细致,抚慰着皮肤和心灵。

    这时,隔壁男厕所也响起了冲水声,男女厕所以一墙为隔,墙上还有一个方孔,隔音效果出奇的差。男厕所的动静清晰地传了过来,害得秋云立马停止动作。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人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隔壁传来了侯海洋的歌声,他的嗓音挺好,唱得也准,还有点齐秦的味道。

    听到侯海洋的声音,秋云心情放松下来,轻轻地用毛巾擦拭着身体,听着隔壁的歌声。这是一个相貌英俊、阳光健康的大男孩,能写一手好字,会打篮球,歌也唱得不错,是新乡学校里唯一让她有好感的人。侯海洋又唱起83版《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秋云发自内心喜欢。当侯海洋饱含着深情唱第二遍的时候,她低声哼着女生的曲调。

    侯海洋洗澡的方式与秋云不同,他没有用热水,而是找邱大发借了一个桶和一个水瓢,加上自己的一个大桶,提了两桶冷冷的井水来到男厕所,然后用大瓢往身上浇水。他唱着郭靖和黄蓉的歌,脑袋里想着远在铁坪镇的吕明。

    社会进步到九十年代,两个相恋的人同处于一个县,互相思念着,除了缓慢如蜗牛的信件,他没有其他办法同吕明联系。

    想着吕明,下身不安起来,翘得老高。侯海洋想试一试其坚硬程度,将湿毛巾挂在上面,果然应了歌词中那句话:“万里长城永不倒。”

    唱了两遍《射雕英雄传》,侯海洋想起了黑汉子刘清德,他骨子里的不服输不怕事的劲头被激发出来。他唱起了另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再向虎山行》的主题曲:“平生勇猛怎会轻就范,如今再上虎山,人皆惊呼,人皆赞叹,人谓满身是胆……”

    随着男厕所哗哗水声,这首带着些豪迈的歌声通过孔洞传到了女厕所。秋云仔细听着侯海洋的歌声,暗道:“其他四个老师缩头缩脑站在一边,没有胆子,侯海洋把这首歌唱得很豪迈,很符合他的性格。”想起黑汉子刘清德被推得踉跄后退的画面,有些感动。

    洗完澡,侯海洋在寝室里点上蚊香,坐在桌边,拿着姐姐带回的英语教材,随手翻看着。按照姐姐的规定,他每天要记十个新单词。来到新乡学校以后,他心不静,没有完成任务。今天与刘清德打了架,反而让他有了学英语的欲望。

    正在记单词,门口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秋云用漂亮发夹将头发束成马尾巴,脸上未施粉黛,洋溢着青春女子特有的光洁和弹性。她递了一盒清凉油给侯海洋,道:“在场镇上买到一盒清凉油,给你。”

    侯海洋诧异地道:“清凉油,给我做什么?”

    秋云道:“你的蚊帐我还要用几天,等我到县城买了新的再还给你。”尽管觉得霸占着蚊帐不太好,可是她实在怕老鼠,应该还是要霸占着。

    侯海洋爽朗地道:“我没有催你还蚊帐,你送我清凉油,是让我被蚊子咬了以后擦。”

    眼前年轻人的笑容如春天般温暖,让秋云胸中暗藏的抑郁稍稍退却几分,她道:“谢谢你,没有你,我还会被刘清德纠缠。”

    “没事,刘清德这种人很贱,你硬他就软,你软就要被欺负,他不怀好意,你切莫给他任何幻想。”

    这几句话很对秋云的性子。她读大学以来被无数男人追求,积累了相当经验,自然知道不能给男人幻想的道理。她夸了一句:“你中师毕业也就十七八岁,说起话,办起事,比实际年龄老成。”

    侯海洋开了玩笑,道:“秋老师比我大不了几岁,比我稳重得多,那天我们坐一辆公共汽车,几个小时没有说一句话。”

    秋云道:“那时我们又不熟,跟你说什么。”她又道:“这里没有什么娱乐,我看隔壁几位老师天天在打扑克,你在闷热的屋里做什么?”“刚才打了篮球,等会儿记几个英语单词,十点睡觉,早睡早起,明天六点起来跑步。”在专业英语教师面前提起学英语,侯海洋还略显得羞涩。

    秋云吃了一惊:“在记英语单词?我记得中师是不开英语课的。”

    “都是我大姐的要求,她在北京读书,患上了英语综合征。”

    得知侯海洋姐姐在北京读大学,秋云讶异地道:“茂东重男轻女,一般情况都是姐姐退学,让弟弟继续读高中,你们家里不一样。”

    侯海洋讲了讲家里的情况,道:“我和大姐的成绩都还行,若是读高中都应该能考上大学,这一点不是我吹牛。我考高中那一年,恰好遇到爷爷病重,家里借了好几万,我读中师是最明智的选择,否则全家就得累死。”

    秋云暗自感慨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想着爸爸还在受审查,她心情暗淡下来,甩了甩头,尽量将不快扔在脑外,道:“我们在新乡都是权宜之计,你姐让你学英文,就是希望你能走出新乡。你读一段文章让我听一听。”

    侯海洋谦虚地道:“中师没有开英语课,我的英语早被初中老师带坏了,是典型的哑巴英语。”

    “你读一段,我听一听。”听罢侯海洋读英语,秋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道,“你学英语还真厉害,居然还有巴山口音,佩服。”解下了保护自己的冷面以后,语言倒也幽默。

    侯海洋自嘲道:“语言这东西,自学肯定不行,这一点我也知道,我姐也纠正了一个暑假。你读一遍给我听一听。”秋云没有推辞,拿过课本读了一段。从秋云嘴巴里迸出来的句子,充满着灵动和韵律,很有范儿。与侯海洋自学成材的哑巴英语大不一样。

    侯海洋真诚地感慨:“没有想到你读出来的英语还真好听,英语也没有我用毅力坚持时那么面目可憎。以后你上英语课,我若有时间就来旁听,不知你能否收我这个学生?”

    “当然没有问题,你学英语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想好,大概有用吧。”

    “你刚才说每天都要记单词,现在词汇量有多大?”

    “至少一万个,虽然读不准,阅读能力还不错。”

    侯海洋稚拙的语音和一万的词汇量形成了鲜明对比,秋云感受到侯海洋改变环境的强烈的内心冲动。

努努书坊 > 侯海洋基层风云1:发配牛背驼 > 正文 第三章 成为镇小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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