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褚潇赶在最后一盏路灯熄灭前打开车厢里的灯,然而灯在点亮的一瞬尽数炸裂,同时爆裂的还有四个车轮,潮水般的黑暗涌来,汽车如同孤舟陷落,将一行人拖入不可捉摸的危险中。
她的手机也黑屏了,想靠科技脱困已不可能,赶忙咬了咬手背的圣痕,这玩意还是摆设。眼下无边的黑海上没有一块可供依赖的浮木,她必须亲身应对随时来袭的风浪。
杜缘唤不醒母亲,被突如其来的诡异景象惊吓,怯生生问她:“潇潇姐姐,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这么黑啊?”
他在双眼盈着两点微光,表明外界仍存在微弱的光线。
褚潇摸黑钻进后车厢,适应数秒后能勉强看清近处事物的轮廓。
杜太太蜷缩在前后车座的空隙间,仍一动不动的。
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颈动脉和鼻息,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大概因剧烈震荡暂时晕厥。
“你妈妈没事,过会儿就能醒过来。”
她按住杜缘脑袋揉了揉了,这个温柔的动作有效抚平了小孩的恐慌,他的音调恢复平稳,话里的担忧还挥之不去。
“姐姐,我们是不是又被怪物袭击了?”
昨晚他们母子差点遭恶灵吞噬,让他相信世界上真有怪物存在。刚才褚潇让吱吱放倒保镖司机,骗他是妖怪干的,他也轻信了,这会儿又亲眼目睹公路上的幻像,知道妖怪正在追击他们。
“先等等,我让朋友去探路。”
褚潇这句话相当于命令,吱吱闻声游出车厢,绕着汽车小心翼翼查看周边环境。
褚潇的视野又开阔了一点,看清包围他们蒿草丛和杂树林。
车身下是一条布满裂痕,久受草木侵蚀的废弃公路,三米外的路边还竖着一块斑驳的金属警示牌,上面写着“小心山体滑”,最后一个“坡”子被铁锈抹去,像人被撕去了一块脸皮。
这景象很像城郊的荒山野岭,目前还分不清是实景或幻境。远近时有虫鸣鸟叫,却显得寂静非常,是与世隔绝造成的心理错觉。
如履薄冰地挨过十分钟后,吱吱飞速溜回,略怀不安地说明:“这附近全是森林,应该不是幻像,我最多只能去到半径三公里远的地方,周围有结界,再远就出不去了,西北一块林地上残留着兰焕的能量。”
褚潇诧异:“你确定是他?”
吱吱不住点头,为表示严谨,强调它曾去仔细勘察过。
“那儿的地貌刚被改动过,本来应该是个邪能聚集的大凶地,现在都被清理干净了。估计兰焕不久前去过,对风水和地气做了改造和净化。”
“他还在附近吗?”
“没感觉到,已经走远了吧。”
褚潇心想兰焕不会无缘无故跑到深山里来开荒,这次行动八成跟杜庆轩有关,决定先去那边看看,对杜缘说:“我要去找路,你跟妈妈留在这儿等我,好吗?”
她觉得阿达尔不会管这娘俩死活,当不成人质就是累赘,趁早甩掉为妙。
杜缘重现惊慌,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哀求:“不,姐姐,我害怕,你带我们走吧!”
褚潇推诿:“山路很难走,你妈妈又昏迷了,我背不动她啊。”
“……可以请你的朋友帮忙吗?”
杜缘知道她身边有一只隐形的精灵,看它拖动司机保镖时力量奇大,定能轻松载起他和母亲。
他可怜巴巴两句嗫嚅就让褚潇败给了善意机制,让吱吱驮起三人向西北进发。
这里的地形高低起伏,长满密密层层的树木,吱吱载着他们穿林越岭,那一团团笼着夜雾的树冠好似黑云,潜藏着凶狠的怪物,随时会冒出来吃人。
褚潇让杜太太坐她前面,以便稳固,杜缘坐在最后,小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身,接连被她的马尾辫扫到脸,想起她昨天还是光头,不禁问:“潇潇姐姐,你戴了假发吗?”
“没有。”
“真头发怎么会长这么快?”
褚潇感觉小孩松开了左手,估计想拉扯她的发辫验证真伪,但最后忍住了。
“我会长头发的法术呀。”
杜缘对此深信不疑,当即流露崇拜:“姐姐真厉害,会这么多法术,上次摔断腿也很快复原了,以后能不能教教我?我只学一种就够了。”
褚潇记得上次回金州时在车站遇到杜缘,跟他说过自己是假装受伤的,按说小孩子记性最好,这才多久他怎么就忘了?
左边的树枝陡然作响,飞出一团黑物,她正要施法防御,吱吱解除警报:“是只猫头鹰。”
那猫头鹰拍着翅膀落荒而逃,看样子生怕沦为恶灵的食粮。
褚潇感觉杜缘剧烈抖颤一下,显是吓坏了,便照搬吱吱的语气安慰:“那是只猫头鹰,别怕。”
杜缘乖巧点头,懂事地回馈稳定:“我不怕,神会保护我。姐姐也不用怕,我会让神连你一起保护。”
褚潇随口问:“我记得你以前不信世上有怪物的,怎么会相信神的存在?”
“我那时没见过怪物,但一直听得到神说话。”
小孩认真的语气远比刚才的猫头鹰刺激大,褚潇忙转头:“你听得到神说话?”
变故比疑问来得更快,杜缘搂在她腰间的双手突然脱力松开,整个人失衡下跌。
褚潇扑了个空,急忙飞身追赶,在半空中抓住他的左手腕,抱着他稳稳落在地面上。
四周漆黑,如同身在瓮中,她忙催动法术,用风力分开头顶的枝丫引下些许天光。
身边盘踞着无数粗壮的巨蟒,细看是交错纵横的树根和老藤,一些小黑影迅速掩没在树洞石缝间,大约是出来觅食的地鼠和昆虫。
她确认环境安全,低头擡起杜缘的下巴,只见他鼻底挂着一行黑色的液体,已经失去意识。
“小缘,小缘!”
摇晃加呼唤都不起作用,检查心跳脉搏又没有异常,突然鼻血狂流和深度昏迷来得格外蹊跷。
吱吱驮着杜太太降落到她身旁,褚潇让它分辨,吱吱在杜缘脸上嗅来嗅去,也不得其解。
“他是不是中邪了?”
“不会的,他的能量很纯净,像我这样的恶灵都不能伤害他。”
“比你厉害的呢?”
“要是附近有这种恶灵我不会感觉不到。”
不是犯病,也不是中邪,那总得有个理由吧。
褚潇和吱吱分别以各自的专业对杜缘做了细致检查,吱吱得出一种推测:“他的意识可能被什么力量封闭起来了。”
“是堕神吗?”
褚潇已认定答案,使用疑问句是想争取一点侥幸。
不用想也知道阿达尔正在监视他们,杜缘刚才说能听到神的声音,莫非……
下结论还太草率,小孩子的话哪能全信。
她替杜缘摸去鼻血,抱着他骑上吱吱的背。
“不能呆在这儿,快到那块林地去。”
出路都被封锁了,去兰焕曾到过的地点也许能联系上他。
吱吱重新驮起三人提速抵达目的地。
褚潇环顾地貌,此间的树枝经过大幅修剪,地面能见度比别处高,空气也不那么潮湿腥臭,一块长条形的巨石被劈成三截,摆成品字型立于空地中央,也是兰焕的手笔。
吱吱讲解:“这是除秽的法阵,这地方以前肯定进行过邪恶的仪式。”
褚潇了然:“兰焕正在追查杜庆轩的下落,这儿多半是杜庆轩举行人祭的祭场。”
吱吱依据她的推测四处侦查,停在一棵五人合抱不交的大槐树下。
“这地底埋了很多尸体,最浅深度超过六米。”
它学蚯蚓钻地,一头扎进地面,上上下下拱了七八个来回,地底的泥土被翻动上来,当中夹杂着许多髑髅和人体骸骨。
从遗骨的腐烂程度判断,死者们的遇害时间至少在十五年以前。
“是杜庆轩刚接手龙德集团那会儿设立的祭场吧,亏他能找到这么多人牲。”
褚潇蹲在泥堆前检查尸骨,经过粗暴发掘,尸体都散碎了,很多骨头上留有锐器切割的痕迹,证明掩埋前就遭到了肢解,这酷刑还极有可能是在他们活着时进行的。
考古学家证实商朝人习惯虐杀人牲,认为人牲的惨叫是向神明展示祭品质量的重要标志,叫声凄厉响亮,表明人牲精壮鲜美,更能取悦神明。
《易经》中“扬于王庭,孚号有厉”一句正是描述商都王宫举行的用俘虏做牺牲的人祭仪式。
三千多年前的血腥惨景曾于十数年前重现于此,献祭者的暴行并非出于愚昧,实是利欲导致的丧心病狂。
褚潇本质和恶灵相仿,假如有人肯搞血祭仪式供她观赏,她也乐意打赏组织者。所以怨恨杜庆轩,却不批判他这种行为,看过几块人骨,捡起一片镶在近处的龟甲。
“吱吱,你来看这上面的卜辞是什么意思啊?”
龟甲上留着几个高温烧出的小孔,分别延伸出几道裂痕。附近的空白处刻着一些甲骨文,吱吱瞅了瞅,说:“丁卯年癸巳日庚子时册十六人,意思是十五年前农历四月十七日晚上12点——2点之前活活肢解了十六个人。”
“这些人牲还真是被活拆的啊,场面肯定很带劲。”
褚潇随手将龟甲扔向脑后,起身想试试能不能和兰焕取得联系。
吱吱忽然提醒:“褚潇,那女人醒了。”
她回头看见躺在那边空地上的杜太太没事人似的站在近处,已弯腰捡起她丢弃的龟甲,又从外套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事物,指缝里随即射出一束灯光。
杜太太借着这个微型手电筒查看龟甲,也将自家的脸孔照得雪亮。
褚潇发现她惯有的柔弱神采不见了,继之以超乎常人的冷静、冷漠、冷酷,稍后慢条斯理说道:“这些裂缝提示恶灵要求以卯刑献祭,杜庆轩找的灵媒水平不够,错解了祭祀方式,导致恶灵不满,也难怪那两年龙德集团老是亏损。”
说完擡头望着褚潇微笑,凝视那双眼睛的人都能从中看到魔鬼。
褚潇以为她被阿达尔控制了,连忙弹跳至杜缘身边,抱起他准备撤退。
瘫软的男孩在她怀里动了动,湿冷的小手攀上她的脸庞。
褚潇低头看他,咫尺之距外竟是堕神那阴森妖异的笑脸。
“遇到危险还想着保护我,褚潇,你真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