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褚潇对兰焕的习性有一定认识,他回话哪怕慢个半拍都表明事情很棘手。
他比伊兰娜级别低太多,对付不了这个诅咒。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我真不该吊死在一棵瘦不拉几的老树上。
她远眺江面舒缓憋闷,江水似一匹柔滑的黑绸起伏着四面铺开。江岸两边散落着点点簇簇的灯火,宛若林间休憩的萤火虫。
她随意瞥了两眼,北岸有群“虫子”正缓缓朝江心飞来,细看数量还不少。
“那是什么?”
兰焕回头一望,笑道:“今天是七夕,人们正在江边放花灯呢。”
古人有在七夕当晚放灯许愿的习俗,这个传统在褚潇生活的年代早已绝迹,她只在教科书上看到过。
说话间一些踩着浪尖漂流的花灯来到近处,有花卉样式的,也有动物和元宝如意造型的,大多工艺精巧,制作者定是怀着虔诚,将满心期待寄予这小小的河灯。
褚潇问:“听说古人会把愿望写在花灯里,你造幻境时没想到这个细节吧。”
兰焕莞尔:“有是有,但很多设定都是随机的,我也不知道这里的人会许什么愿,你不妨捞几个看看。”
一盏荷叶大小,牡丹花形状的灯被水波推到船边。褚潇随手捞起来,借着灯火查看,一片花瓣上写着一行小字。
“祈愿与李家三娘共携连理南华西街张眠云”
她逐字念诵,有心考察这个幻境的构造是否真如兰焕夸耀的严丝合缝,问:“真有张眠云和李三娘这两个人?他们是怎么回事呀?”
兰焕说他得查查,闭眼检索两秒,辗然而笑:“这个张眠云年方十六,家住南华西街的龙华里。李三娘与他同岁,是他的邻居。张眠云从小暗恋李三娘,可李家富贵张家贫困,门不当户不对。他把心思告诉父母,父母不敢去向李家提亲。他求告无门,听说七夕节求姻缘最灵验,攒了几个月零花钱做出这盏灯,放灯前还向月老磕了三个响头呢。”
褚潇说:“李三娘一定很漂亮,这张眠云太没自知之明了,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看来男人从古至今都不缺自信心。”
她将花灯扔回水里,见水花浇灭灯火也不在意。可那熄灭的灯芯马上复燃,还烧得更大更亮。
“你做什么?”
她瞅瞅兰焕,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NPC保持圣父心。
兰焕笑而不答,向北岸打个响指,一点火光金鲤鱼般飞快游来,凑近显出形状,是一盏蒲团大小的莲花灯。
“张眠云并不是单相思,这是李三娘放的灯,你看看她的愿望就知道了。”
花灯紧贴着船身,褚潇侧头就能瞧得一清二楚,花心里放着一张彩笺,她取出打开,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毛笔字。
“此生若不能为张郞妻,奴愿终生不嫁,乞肯月老垂怜。南华西街李三娘”
“张郞就是张眠云?”
“嗯。”
“这小子靠什么迷住李三娘的?脸还是甜言蜜语假殷勤?”
“你就不能相信人家是两情相悦吗?”
“家境查太多,即使暂时看对眼,时间长了也会出问题,现代这种例子太多了。”
“这是古代呀,古人的爱情质量可比现代人高多了,人们要是能保持那样质朴的情感,跃升的障碍也会小很多。”
太丰富的物资享受会削弱人类的精神力,道理说起来太复杂,兰焕不想跟褚潇空谈,先引导她触摸慈悲的门径。
“潇潇,你以前为什么老做好事,还舍命保护他人?”
褚潇听这问题藏着大坑,回答稍有漏洞就会让他起疑,脑筋飞转着,慢腾腾说:“学校社会都要做道德考评嘛,从小挣积分挣成了习惯,身体就形成条件反射了。”
“挣道德积分是想获利,你干嘛那么拼命?”
“我讨厌浪费啊,错过机会也算浪费。很多时候也没想那么多,事后才知道当时有多危险。”
“你在恐怖分子基地里代替我捐肝时也是这么想的?”
“……那时是觉得你太碍事,不如我亲自上。”
褚潇怕再这么一问一答耗下去不能自圆其说,抢夺主动权:“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觉得自己看走了眼,我不是人类的希望,不能实现你的愿望。”
兰焕摇摇头,天光、星火、江涛都在变化,他的真挚纹丝不动:“你承受了那么邪恶的诅咒还能保持正确的是非观,只凭这点就够我坚持信念了。”
这话像鞭子抽着褚潇,打不疼她也够烦人的。
我哪有什么是非观?都是银发女神管着,有朝一日秘密公开,我准会被你当弃子。
兰焕没用读心术,听不到她心底的抱怨,隐蔽地展开教学。
“张眠云和李三娘还在江岸上观灯,你想不想成全他们?”
“你怎么这么喜欢玩游戏?”
“明天就回去了,做些有趣的事留个纪念嘛。”
“可我不想成全他们。”
排除无聊,褚潇也有充分的理由反对这场姻缘。
“李三娘从小娇生惯养,嫁到穷人家肯定不习惯。古代女人负担那么重,她多过几天苦日子就会后悔,到时想回头也晚了。”
“张家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张眠云的父母慈祥和善,他本人也很上进,娶到心上人会更努力,小两口齐心协力日子将会越过越好。”
“那不见得,男人都见异思迁,古人老得快,最多七八年李三娘就人老珠黄了。现代男人还不能明目张胆找小三,在这个年代可以正式纳妾的,就算张眠云有了出息,胜利果实被别人分享还是太糟心。”
“张眠云发誓会一心一意对她。”
“誓言要是有用哪有‘背信弃义’一说?很多信誓旦旦的人到后来都是言而无信。”
兰焕每担保一句,褚潇都能轻松反驳,她的思维里没有真情这项概念,以己度人坚信人性都卑劣污秽,习惯排斥正能量。
“潇潇,你这样不行。想修炼慈悲就得尝试相信人性里有善的一面。就说你认识的人当中,曹云璐是好人吧?你想象张眠云的人品和她一样,愿意帮助他吗?”
褚潇觉得曹云璐是个有勇无谋的二愣子,责任心和正义感倒是蛮强的,一般情况下不会干缺德事。
她默默审视兰焕,猜度:“这又是你的教学课程吧,照你说的做真的对我有帮助?”
见他坦诚点头,她识相妥协:“好吧,我试试,但你得协助我,听我吩咐行事。”
兰焕爽快答应,牵住她的手,带她瞬移到北岸。
江堤上游人如织,岸边飘着不计其数的花灯,岸上同样灯烛辉煌,映着一张张生气勃勃的脸,每双眼睛里都装着故事。
褚潇无心浏览这万千世态,在兰焕指引下找到李三娘,她正在仆婢簇拥下观赏河灯,姿容美丽,仪态贤淑,俏脸上喜忧参半,不时向周围顾盼,想是在期待情郎现身。
褚潇再看张眠云,那少年距离李三娘不过三四十米,却躲躲闪闪,老用人群做掩护,再抓紧时机,一次次透过人缝张望只在梦里出现的姑娘。
“他怕李家人发现,这个年代未婚男女有私情,双方都会身败名裂。”
“就他们这样只算意淫,哪来的私情?”
褚潇在吐槽的空档里想好措施,让兰焕把李三娘弄到江里去。
“你想让张眠云英雄救美?”
“不全是,你别让他们那么快上岸,淹到半死不活再说。”
兰焕开这门课的另一项目的是观测褚潇,先不问原由,按她的意思行事。
只见李三娘在丫鬟提醒下站到堤沿去看一盏美轮美奂的凤凰灯,右脚突然打滑,噗通跌入几米下的深不可测的江水里。
丫鬟奶妈齐声惊叫,迅速引来围观者。
张眠云时刻关注李三娘,听说她落水了,登时像点着的钻天炮笔直冲到水边。
李三娘已被浪涛卷出十几米,平缓江水不知怎的变了脸,恶浪翻涌,尽数拍灭花灯,水面顿成黑口袋,任何光亮都钻不进了。
对着这凶险场面人人望而兴叹,只张眠云不等李家人求告,顾不上脱去衣衫鞋帽,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褚潇听人喊:“云哥,你不会水啊!”
问兰焕:“他会游泳吗?”
兰焕迷糊发笑:“我事先也不太清楚。”
不靠谱是他的一大属性,褚潇见惯不怪。
“这样也好,更能出效果。你看看张眠云的心理活动,他现在在想什么?”
“他只想着救不了李三娘,就和她一起死。”
“好像是真爱啊,那你让他够到李三娘,等他们快淹死时再救他们上来。”
兰焕推动江水让张眠云靠近李三娘,张眠云在水里乱扑腾,溺水的痛苦远比不上与情人永别的怆惶。不期然身后一个巨浪扑来,将他狠狠推出去,乱抓的双手碰到一把衣衫,他认定是李三娘赶忙紧紧拉过来抱住……
快到二更天了,江堤上越来越热闹,半个时辰前发生的落水事件震惊四邻八坊,居民们都赶来观看。
张家李家的父母正呼天抢地比赛哭嚎,一个心痛如花似玉的娇女,一个难舍聪明孝顺的幺儿。见江上风高浪急,树叶下去都得沉底,以为自家孩子活不成了。
这时有人来报喜,说人找到了。
“兰进士和他侄女在江上游船,捞到两个人,你们两家快去认认吧。”
两家人像旱地闻春雷,忙不叠跟了去,围观人群也像羊群跟着领头羊移动,来到当事人居住的西华南街。
街口停着几辆马车,兰焕和褚潇站在最华丽的一辆车边,张家李家人见了他们先跪地磕头,高呼救命恩人。
兰焕说:“你们先别道谢,我们捞到的是两个死人,听说是你们两家的儿女,快去看看是不是。”
众人傻眼间,褚潇指挥仆人打开第二辆马车的车厢,擡出一卷芦苇席。席子落地摊开,露出两具麻花似的紧紧搂抱的男女。
无数双雪亮的眼睛照上去,可不就是张眠云和李三娘?
二人都没气了,双手紧紧扣住对方的腰背,头颈嵌得死紧,几个人费了老大的力气也分不开。
褚潇对两方痛哭流涕的父母说:“你们别只顾着哭了,给亡者安排后事要紧。我看他们拆不开了,未婚男女合葬太不成体统,不如当场结个冥婚,让他们下去作伴,也保全了你们两家的颜面。”
人们都说这办法好,最古板迂腐的人也提不出异议。
张老爹有感而发,哭着对李员外说:“我家小儿思慕令千金已久,我自知家贫,高攀不起,不肯替他提亲。他在家茶不思饭不想的念,没想到今天竟遂了心意了。”
李员外又惊又悲,跺脚惋惜:“多年的邻居,你为何不早说?这门亲事若成了,我还得个活女儿,哪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双方都追悔莫及,深怨造化弄人,各自与家人抱头痛哭。
亲邻路人们跟着叹惋,说两家门第是不般配,可郎才女貌,青春年少,可惜阳间留不住一对佳偶。
褚潇悄悄知会兰焕:“让他们活过来吧。”
兰焕含笑改动设定,僵硬冰冷的少年男女恢复气息体温,双双睁开眼睛,在一片惊呼声中坐起。
看清对面的人以及相互搂抱的状态,二人羞窘无措,急忙背身回避,接着就被扑上来的家人们围住了。
“我的儿,你还活着!?”
“爹,我怎么在这儿?”
“三娘,你真是我家三娘?”
“母亲,您不认得孩儿了?我是三娘啊。”
…………
两家的宝贝死而复生,悲天动地转为欢天喜地,众口一词念佛谢神。
褚潇在一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声中发出杂音。
“李员外,张老爹,你们的儿女活过来了,婚约可不能作废啊。这么多乡亲做证,两个人都有过肌肤之亲了,难道还能另娶一个老婆,另嫁一个丈夫?”
外人听她说得有理有据,纷纷附和着,承认这对少年是夫妻了。
强大的舆论攻势下张李两家只好顺水推舟,承诺明天托媒下聘,完了这桩喜事。
褚潇当众嘱咐李员外:“张家的儿子不惜性命救你女儿,招到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婿是你家的福气,你不可慢待他。”
张家那边也没落下。
“你们家这样贫寒,全靠祖宗保佑才能娶到富人家的漂亮女儿,以后善待媳妇,要是仗着公婆身份作威作福,祖宗定会惩罚你们。”
两家人心悦诚服,张眠云和李三娘更是感恩戴德,作揖的作揖,叩头的叩头,“恩人”之声不绝于耳。
兰焕安静旁观,嘴角始终挂着笑。
过了一会儿,二人回到江心的小船上,他循循善诱地问褚潇是否能感受到刚才人们的喜悦,内心有没有因此满足和幸福。
褚潇的恶意开了小差,忽然不想违心敷衍,直抒感想:“没有你说的那些感受,还是不太看好这门亲事。”
兰焕沿用鼓励教育:“那你也用心撮合他们了,配合度变得这么高,已经很有进步了。”
“……我是想活下去,不能跃升,我俩都得死,你就一点不着急?”
褚潇感觉刚才的课程没有任何效果,燥恼地背对他。
身后静悄悄的,那男人有的是耐心,她很嫉妒,怀疑他给自己留了后路才这么从容不迫。
俄尔,笼罩江面的黑纱淡退了,风停浪住,江水像老僧入定,波纹比皱纹还浅。
头顶流星掠过,打翻了仙女的珠宝盒,钻石珍珠般的繁星洒满天穹,又从天上落入水中,上下一片璀璨,小船像漂浮在银河里,星星们时聚时散,不停向这边眨眼,慷慨讲述宇宙深处的传说。
褚潇知道是兰焕的把戏,回头看着他。
他大概一直凝视着她,像星星那样温柔地慢慢地眨了下眼。
“就算是最坏的结局也不可怕,死亡只是回归虚无,你看这些闪烁的星星,它们中的很多已经毁灭了,光芒穿越遥远的太空来到地球,能被谁看见都是缘分决定的,这是种用因果也无法解释的神奇力量。”
褚潇讨厌抒情的修辞,生硬抢白:“你想说我们很有缘?不用这么拐弯抹角,怪肉麻的。”
“哈哈哈,你这孩子总这么直接,真拿你没办法。”
兰焕伸手抚住她的头顶,心想隔着厚厚的发髻她应该不会太抗拒。
“我的确跟你有缘啊,以前明明不可能接触过,却总觉得你很亲切,能和你相遇,一起冒险迎接挑战,甚至一起面对死亡,都让我很欢喜。”
褚潇近距离观察他情意绵绵的神情,忽然像在看另一个熟悉的人,这感觉像闪电,来得快去得也快,让她莫名其妙地心慌。
“少来了,我可不想跟你一起死。”
她拨开头顶的手,膝盖上凭空现出一盏团扇大的莲花灯。
兰焕笑嘻嘻布置课后作业。
“你想象今后会爱上某个全心全意接纳你关爱你保护你的人,把想对他说的话写在这盏灯上,放到江水里。等下次再来说不定能受到启发。”
褚潇以“你会偷看”拒绝。
兰焕当即教她如何设置封印,保证绝不偷看灯里的内容。
褚潇勉为其难地依从,这是她有生以来最难的作业题,憋了半天,提笔写下一句话。
“虽然不知道你怎么会爱上我这种人,还是谢谢你能帮我找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