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柳竹秋出门追赶张体干,在巷口被东厂的人拦住,方知朱昀曦命人监视她,禁止她离家外出。
她派人去找瑞福,让她带话劝阻张体干。
傍晚瑞福回说:“我在张家等了一天,只看见下人们忙前忙后做婚庆布置,一直未见张少爷踪影。那少爷从小方头不劣的,怕是谁也劝不住了。”
是夜柳竹秋心火急煎,在失眠和噩梦中辗转,天一亮便使人上街打探消息。得知张体干当真领着迎亲队伍打马过街,还有意在大道通衢上绕行,向围观路人派发喜糖喜饼,满城张扬他是去迎娶荥阳君的。
这无疑是往虎口里探头,柳竹秋预感他到不了自家门口就会出事。少时,另一个下人回来报讯。
“张少爷刚走到正阳门大街就被东厂的人抓走了,花轿砸个稀烂,迎亲的家丁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张少爷骑的马也被杀死了。”
柳竹秋换上外出的衣服飞奔出门,对拦路的番子说:“你们去通报长官,就说我要进宫面圣。”
今早朱昀曦听到张体乾造势迎亲的消息,气得打坏穿衣镜,马上派人逮捕那不知死活的小子。
他预感柳竹秋很快会找上门来,跟负责监视她的人打了招呼。
巳时三刻柳竹秋来到乾清宫,在东暖阁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不管体干的事,请陛下放了他。”
朱昀曦对她又爱又恨,当她不打自招,黑脸斥责:“你想出这么多花样报复我,也该痛快了吧?想让我放人,今天就老老实实待在宫里,等着明日的册封典礼。”
不料柳竹秋依然就事论事。
“体干是功臣之后,纵有些许过错也有资格得到宽赦。”
“他那是些许过错吗?公开和皇帝抢女人,这不是造反是什么?亏你想得出这种主意!”
要说办法是张体干设计的,他便凶多吉少,柳竹秋干脆认领罪过。
“体干的确是被臣女诱骗的,臣女知道陛下严惩他会招来非议,才拿他挡驾。”
明显包庇的话朱昀曦怎会听不出来?
他抓张体干也是想重启谈判,免得明天典礼上闹出岔子更下不来台。到了需要表现大度的时刻,他再退让一步,叫人进来传旨。
“把张体干送去昭狱关押一个月,让张鲁生好好管教他。”
学生得到轻罚,柳竹秋松了口气,朱昀曦的责难却远未结束。
“你写那封尖酸刻薄的奏疏当着百官撕我脸皮,今天又在全城百姓面前糟践我,本朝开国以来无论男女有谁似你猖狂?莫说皇帝了,换成任何一个男子都不可能像我这么容忍你!”
他说的都是事实,柳竹秋苦闷而决绝地重申态度:“陛下就请当臣女是无法无天的反贼吧,那篇奏疏全是我的心里话,进宫对我而言有如监,禁。”
朱昀曦气归气,内心也认同这一说法,近日想出折中之计,说:“你不喜欢住在宫里,我便修缮西苑,今后带你搬去那里居住如何?”
西苑在太液池西岸,始建于辽代,有广寒殿、清暑殿和琼华岛宫殿群等景观,本朝天顺年间进行了扩建,成为山清水秀的皇家御苑。
柳竹秋却对这华丽行宫嗤之以鼻。
“不过换个大点的监狱,有区别吗?”
朱昀曦惊怒:“柳竹秋你别太放肆,我是君王,你不能把民间泼妇欺辱丈夫那套用在我身上!”
他算是戳到了重点,柳竹秋面对面强调:“正因为您是皇帝,我才这么抗拒,永远不可能把您当成丈夫看待!”
她没打算活着出去,索性吐净淤泥,靠近他质问。
“你和先帝都尝尽了外戚的苦头,就不怕再弄出两个祸国殃民的国舅?我三哥为人正直,可大哥二哥都不是善茬,他们可比章昊霖奸诈多了。”
朱昀曦早听说柳大柳二官声不佳,没想到柳竹秋这么坦率,尴尬道:“他们是你哥哥,到时你不会约束他们吗?”
柳竹秋冷峻道:“我能想到的约束办法就是别让他们变成外戚,做个普通官员还能接受律法监督,夹起尾巴不敢犯大错。但凡给他们为非作歹的机会,他们准会堕落,我不想被逼着大义灭亲,更不想像章太后那样替娘家人背黑锅。”
“……那我就少给你大哥二哥一点封赏,再让人严密监视他们。”
“你想让我娘家四分五裂?反正你是皇帝,永远有人替你挨骂。”
“你怎么总能挑出错处?”
“因为你是皇帝,嫁给你我就会四面受敌,左右不是人。得体的理由我都解释过了,还有些不体面的理由我也全说了吧。你娶了那么多小老婆,生了那么多孩子,后宫已经乌烟瘴气,我若进去分明是个靶子。说宗室外臣反对宫外的女人干政全是借口,你心里其实根本信不过我,想设阵困住我,以后不听话,就好唆使嫔妃来整治我!”
朱昀曦最见不得人的心思都被挑破了,七窍生烟大骂:“你都能防备我,凭什么不许我多心?父皇和章氏曾经那般恩爱,最后都能搞成仇人,你对我还不如当年的章氏呢!”
他化身白眼狼,柳竹秋无话可说。
见她冷笑不语,朱昀曦更认为她没心肝,悒懊地重算旧账。
“现在装得正直清高就能掩饰你过去的作为了?当初是你先投怀送抱变着方地勾引我,没有半点真心,只看中我的权势!”
皇帝都不在乎脸面了,柳竹秋不介意陪他庸俗,大方承认:“陛下说得不完全对,我还看上了您的美貌,想财色兼收。可您当时对我也无所谓真心吧,为何要接受我的投怀送抱且乐在其中呢?还不是觉得我有利用价值,派我去干玩命的差事时可从没犹豫过。”
朱昀曦浑身燃烧着羞怒的红色,“我开始是没认真,可后来真得不能再真了,我这么身强体健的人,差点为你病死过多少回,你倒是数数看啊?”
“那臣女又一直虚情假意了吗?您不能因为臣女命大没为您捐躯,就当那些死里逃生的经历都不存在吧。”
“你若爱我,怎会轻易变心?别跟我提借腹生子,说起来那件事你也有责任,要不是你肚子不争气,老怀不上,我怎会去找别的女人生孩子?”
他把无理取闹发挥到了极致,柳竹秋耻于纠缠,彻底撕破脸进行强势打击。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不妨告诉你,当年我始终没怀孕是因为每次跟你睡完我都会用药浴避孕,我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你生孩子。”
天雷响过,万籁俱寂。
朱昀曦听说柳竹秋在民间教妇女避孕便怀疑到这层,见面后忍着没敢过问,怕一开口会反目成仇。
不成想她主动坦白了,并且不带半分虚怯,这架势等同于拼命。
“原来你当真做过这种事!”
他悲愤难当地双手箍住她的胳膊,疯狂摇晃,想把她的良心抖出来。
“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我对你掏心掏肺,你怎么忍心骗我!?”
柳竹秋像块冷铁,这男人受到的伤害都是他咎由自取,她不会再滥发慈悲莫名愧疚了,侃直道:“我不是你的生育工具,子宫长在我身上,怀孕生子得由我自己做主!”
“我当初问过你呀,你明明同意的!”
“你用太子的身份压我,我敢不同意?知道你长期骗我吃生子药时我也气坏了,真撒起火来比你现在的模样还吓人。”
“你、你的意思是你如今已百无禁忌了?”
朱昀曦目露凶光,过多的屈辱愤怒令他逐渐丧失理性,用力推开柳竹秋,颤声威吓:“你常说朕仗势欺人,朕今日便让你见识一下权势的威力!”
他召唤陈维远入内,悍然下令:“去把那张体干阉了,留在大内当差。”
柳竹秋大惊:“陛下刚刚才下令只对张体干处以监,禁,怎能出尔反尔!?”
“朕是皇帝,自然能为所欲为!他本是太监的孙子正适合做宦官,你这么喜欢他,朕便让他做你的长随,终身伺候你。”
柳竹秋像看妖魔般瞪视朱昀曦,一股尖锐的气流剖开胸腹直冲喉头,化作震耳的音节。
“昏君!”
室内的空气都被打碎了,陈维远抱头鼠窜,将门外的侍从赶得远远的,跑得稍慢的都没能躲开皇帝的狂嗥。
“你敢辱骂天子!”
朱昀曦一声怒吼险些把自己给震晕了,手指柳竹秋面堂,无法形容混乱的心情。
千辛万苦也没能逃脱烂泥潭,柳竹秋也快疯了,仍怒目圆瞪地迎头反击。
“你自己要当昏君还不许别人骂你?少拿大逆不道来压人了,臣子的忠顺是有条件的,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控诉未完,朱昀曦展开泄愤,再次揪住柳竹秋疯狂撕开她的衣服,用力往床上拽。
柳竹秋知道他想干什么,拳打脚踢反抗。
去他的九五至尊,这就是个输不起的狗男人,没脸没皮缠着她借钱的无赖汉,她能将他捧上神坛,也能拉下来痛扁。
朱昀曦体型力气都超过她,但要制服一个会武功又发了狠的女人非常困难,扭打中髋骨挨了一脚,扑通滚到床下。顾不得疼痛,高声喝令屋外的人:“锁上门,别让她逃了!”
柳竹秋倏地爬起来跑出东暖阁,外面大殿的门紧闭着,拉一拉,已被反锁了。
她不愿多想,伸腿猛踹,两脚下去踢坏门上的雕刻,未能损伤厚实坚固的门板。
后退几步准备加上助跑的力道,朱昀曦突然背后偷袭,用一块沾满闷香的潮湿手帕捂住她的口鼻。
那香味一入鼻腔便眼黑脑沉,定是厉害的麻药。
柳竹秋挣扎数下意识中断,恢复知觉时已回到龙榻上,身体仍是瘫软的,组织不起任何抵抗。
强盗上身的皇帝抢劫般扒光她的衣物,靠本能实施征服。
帐内黑云密布,天地仿佛合拢,万物同鼎,纷纷扬扬的气泡擦过二人的身体。
柳竹秋像丢了锁的匣子囚不住三魂七魄,很长一段时间只听到千军万马踏过的声响,接着世界屏住了呼吸,开始永无止境的下坠……
时间久到如同做了一场南柯梦,她耗尽力气,不用麻药也动弹不得了。
激情卷走狂躁愤恨,朱昀曦像平静的大海恢复无害常态,抱着柳竹秋在潮汐中静静漂浮。
情、事刚揭幕时双方好似战场交锋恨不得揉碎对方,然而没过多久,快感的沙暴袭来,他们天然契合的身体都违背心智做出了令本人不齿的反应。
感受到彼此的贪占,朱昀曦确定他仍旧深爱柳竹秋,并且相信她内心亦如此,右手环住她的肩膀,左手掌在她侧腰上仿佛为安放他的手而存在的光滑弧线里轻轻摩挲,脸贴住她的后脑柔声问:“你分明还对我有情,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不旋踵,前方钻出冷笑,女人刚刚还柔弱无骨的音色又硬似冰刀。
“陛下姿色撩人,如此卖力伺候,臣女当然却之不恭。”
寒风刮过,一口气吹灭朱昀曦复燃的希望,他慢慢衬坐起来,翻过她的身子观察。
昏暗光线下柳竹秋面带讥笑,原本鬓发散乱的狼狈形容因浓浓的嘲讽呈现胜者姿态。
“臣女以前最爱陛下这张脸,可如今多看一眼都觉厌恶。”
她冰冷的指尖戳在朱昀曦面颊上,钢锥也扎进了他的心里,惨败犹如野兽凶狠追咬,他溃逃下床,感觉在荒原中迷失方向,无措无助地战栗着,绞尽脑汁,最终只发出色厉内荏地啸叫:“柳竹秋,我绝饶不了你!”
东暖阁正式转做囚笼,门口窗外站满充当狱卒的宫人,说皇帝有旨,她不回心转意就休想出去。
柳竹秋以绝食应对,一天一夜水米不沾。
朱昀曦见状陪她饿了一天,第三天早上稳不住了,决定使出最后的手段,在乾清宫大殿上举行简化的封妃仪式。
柳竹秋被两个宦官拖拽着来到殿上,朱昀曦高居御座,脸色比她苍白,密布的血丝使他的双眼状如火炭,痛楚灼人。
“柳竹秋,朕早为你备好一份大礼,今天便赏给你。”
三个宫人呈上捧盒,一个装着皇贵妃的衫袍霞帔,一个放着珍奇佩饰,一个盛着十二龙凤的凤冠。
那珠光璀璨的凤冠比图册上精美得多,是世间最华丽的枷锁。
看她表露抗拒,朱昀曦冷声下令:“伺候柳贵妃穿戴。”
柳竹秋固然虚弱,也非提钱木偶,狠狠掀翻了装衣服的盒子。
宫人们慌张木立,耳听皇帝严声道:“贵妃不愿更衣,就先给她戴上耳环。”
柳竹秋知道朱昀曦要下毒手了,不要命地抗击试图逼近的宫人。
“按住她!”
狠戾的呼喝声后,宫人们采取暴力七手八脚扭住柳竹秋的胳膊,硬生生将她的脑袋按在凳子上。
陈维远奉命拿起首饰盒里的纯金宫灯耳环,忐忑地走到柳竹秋身旁,万般作难道:“陛下,娘娘没有耳洞啊。”
“现给她穿,看她以后还怎么扮男人!”
疯狂的叫喊恍如来自地狱,柳竹秋身体蓦地僵硬,视线错愕地射向御座。
她没想到朱昀曦会以如此残忍的方式羞辱她。
被她的目光照射朱昀曦顿觉乱箭穿胸,攥紧衣袍催促陈维远动手。
是鞭子先折断,还是烈马先发疯,就赌这一把了。
陈维远咬牙遵旨,用烧过的大头针刺穿柳竹秋的耳垂,未等血珠流尽便戴上耳环,再捧起凤冠按在她头顶。
完成这一串差事,参与者和旁观者都胸喘肤汗。
朱昀曦的手心背心全湿透了,紧张凝视那已经僵瘫多时的女人,估计她晕过去了,忙命人查看。
陈维远刚伸出手,柳竹秋晃动着爬起来,她的耳孔还在渗血,染红了耳环上的两盏宫灯,又顺着宫灯下的流苏滴在肩膀上。
几经蹂、躏的衣衫皱如盐菜,与头上庄重华丽的凤冠格格不入,更不和谐的是她厉鬼般的神情,十辈子的深仇大恨方能淬炼出那样的杀气。
她顶着笨重的凤冠蹒跚逼近御座,朱昀曦像被毒蛇盯住的老鼠,冰凉的身体无法作动。
左右侍从已做好护驾准备,急等皇帝下令拿下散发危险气息的女人,柳竹秋刚擡起手,他们便摆出防御姿势。
柳竹秋旁若无人地摘下耳环,使劲掷向朱昀曦,他雪白的脸沾了几点血痕,更显惶愕了。
眼睁睁目睹柳竹秋取下凤冠高举过头,竭尽全力朝地一贯。
那价值连城的宝物瞬间龙夭凤折,珍珠宝石滚豆似的滴沥沥四下流散,跌落到大殿各个角落,将惊恐深深烙印在人们脸上。
朱昀曦神思荡尽,呆呆望着站在凤冠残骸中的怨灵,被动接收威胁。
“你若加害我的亲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