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皇后的宣言惊煞众人,大臣们立时质疑:“先帝驾崩后理应由太子继位,娘娘此举不合法度啊。”
章皇后峻厉道:“朱昀曦乖戾暴躁,失惑无常,不法祖德,不遵亲训,难以奉宗庙。本宫为天下计,大义灭亲,今褫夺其皇太子位。颍川王承训怀衽,导达善性,素为先帝和本宫所钟爱,必能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
说罢径直扶朱昀曤坐上龙椅,再次命百官参拜。
柳竹秋怒斥:“先帝驾崩前已立好遗诏,由太子即皇帝位。娘娘私自接回颍川王,又趁先帝尸骨未寒之即胁迫众臣行此篡位之举,乃是谋逆!”
在场人里章皇后最恨她,断喝:“大胆妖女,你抗旨潜逃回京才是该杀的反贼,先帝若有遗诏现在何处?死到临头还敢造谣,待会儿就将你千刀万剐,明正典刑!”
见她颠倒黑白,公开造反,庄世珍愤而出列为柳竹秋作证:“先帝上午确曾召见陈良机拟定遗诏,已由陈阁老送交司礼监,问问张选志便知。”
人们一齐注视张选志,老太监懵然惊呼:“陈阁老没去过司礼监啊。”
柳竹秋明白又是皇后使坏,老陈说不定已遭了毒手。
章皇后棋行险招,不敢磨蹭,喝令手下胁迫群臣参拜,敢有不遵者就地打杀。
她贵为皇后,在先帝崩逝的情况下是有权力决定谁做新皇帝。
比如本朝仁宗驾崩后,时为太子的宣宗人在南京,当时若非他的生母张皇后坐镇宫中严防死守,只怕汉王、赵王早已成功篡位。
且纲常不可违,百官此刻若拜了颍川王,君臣名分便定下了,即便事后反悔仍会背上叛臣罪名。
章皇后专等朱昀曦出宫祭祀时行动,就是想利用这点将生米煮成熟饭,再用窃取来的皇权扑杀太子和异党。
守卫们都在殿外的玉阶下,不敢来探听殿上的动静,想来等他们发现为时已晚了。
手持凶器的宦官们开始粗暴逼喝大臣,不少倒霉的官员膝盖窝挨了闷棍,吃痛跪地。
一个试图呼救的脑袋当场开花,倒在血泊中,眼看死多活少。
柳竹秋已观察好地形,趁着那官员遇害造成的骚动飞云掣电般窜上御台劫持了章皇后,同时高呼:“皇后和颍川王造反,大人们快助我勤王!”
何玿微等胆大勇毅的官员也在思筹反抗,见有人带头,立刻群起与左近叛党厮打。
大臣们没有武器,但人数上略占优势,加之没人愿意追随颍川王,是以连一些年老体衰,须发斑白的老臣也不惜模仿市井无赖,三五成群抓住叛贼,咬手背、戳眼珠、掏裤、裆。
叛贼更是个个玩命,疯狂挥舞凶器,专照敌人要害下手,金銮殿上顷刻间血光满盈,腥风阵阵。
大臣们都知平叛须先擒首恶,相继冲上御台来抓朱昀曤,都没能成功。朱昀曤身边的护卫也因此被冲散了。
他吓得躲到龙椅后将恐将惧地窥看下方乱景,甚至顾不上留意母亲的安危。
柳竹秋已拔下皇后髻上的金钗顶住她的喉头,阻止叛党靠近。
章皇后懊恨不已,早知金殿将染血,刚才就该不避忌讳先杀死这坏事的克星。
她切齿咒骂:“柳竹秋,你再有能耐也逃不掉了,本宫大不了与你同归于尽。”
柳竹秋正准备发动速战速决的袭击,顺口冷笑:“臣女亦有此意,就请娘娘看好了。”
她猝然将皇后狠狠推向对面的叛贼,那两人赶忙接住章皇后,与她一齐仰身滚下御台。
章皇后摔散发髻,摔落凤鞋,狼狈地睁眼张望,惊见柳竹秋已扑倒龙椅后的朱昀曤。
她知道她想干什么,神逝魄夺地尖叫:“住手!”
可是来不及了,柳竹秋手中的金钗已深深扎进朱昀曤的咽喉。
朱昀曤双目突起,无比慌骇地透过摇晃的玉旒瞪视眼前索命恶鬼般凶狠的女人,嗓眼瞬间灌满鲜血。
柳竹秋转动金钗扩大伤口,悍戾道:“我上次就告诫过殿下让您悬崖勒马,很遗憾您没听进去。”
她迅猛地拔出凶器,伤口喷出一条长长的红练,溅满御座后雕刻着江山万代升转龙纹的金屏。
血珠顺着屏风上突起的浮雕汩汩流淌,万里江山沐浴腥风血雨。
颍川王就这样结束了可恨又可悲的一生,到死都没明白处心积虑的夺嫡行动究竟出自本意,还是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
伴着章皇后撕心裂肺的哀嚎,殿门被匆忙赶来的守卫们撞开了,目睹杀戮惨景,人们都不知所措。
受伤倒地的官员们冲他们高喊:“皇后企图拥立颍川王篡位,尔等还不快缉拿反贼!”
校尉们仍是糊涂,先动手制服行凶的宦官,有的人本是参与平叛的,也因身着宦官服色被打翻按倒。
人们再看向御台,只见章皇后正趔趄扑爬着赶向龙椅后方。
柳竹秋站在染血的金屏旁,脸上沾着未擦净的血迹,凛然若冰地宣布:“贼首已经死了。”
章皇后爬到朱昀曤身边,爱子死不瞑目的惨状击碎她的脏腑,她不避血污的抱住他嚎哭。哭声旋即占领逐渐安静的大殿,人们感受各异的内心里生出相同的想法:这场荒诞血腥的篡位暴动总算平息了。
庄世珍刚才全力守护庆德帝的遗体,叛贼还不敢上前伤他。这时果断站出来,命人去慈宁宫请太后过来主持大局,并将伤者擡去殿外救治。
张选志身负重伤,昏迷前催促人们速去迎接太子回宫。
章皇后还在龙椅后哭颍川王,母子俩都成了血人。
庄世珍担心皇后还有潜伏的党羽,不敢让她远离视线,又不能任她留在这儿,便采取折中的方法,叫人擡走朱昀曤的尸首,带皇后去皇极殿西庑房关押。
章皇后与官校抢夺儿子,将朱昀曤头上的冕冠扯散了架。带血的旒珠滚落一地,她被迫正视一无所有的败局,痛不欲生地调头扑向柳竹秋,嘶吼着要她偿命。
朝堂上哪还有一国之母,人们仿佛观看穷凶极恶的夜叉,都替先帝耻辱不值。
想当年那么多大臣上书劝说庆德帝采选妃嫔充实后宫,都被他断然拒绝。
这爱妻之情民间也属罕见,在帝王家更是绝无仅有,谁能想到他深爱的章皇后妒忌多权诈,迫害储君,谋朝篡位,竟是贾南风①一流的妖后。
这叫史书如何评说,真枉费了先帝一片情贞。
柳竹秋不费力气地躲避章皇后追打,她并不恨这女人,反而可怜她。
皇后早年保护圣躬,肃清内外,劝贤远奸,严明纪纲,实有大功于社稷。后来才受不成器的家族带累,迷失在狭隘的权利欲中。
如果真是为自身背叛丈夫,还算忠于自我。可她的根本目的旨在维护娘家天长地久的富贵,终是为男人做附庸,彻底断送了一切。
宫人们强行架走疯癫的皇后,赶着打扫金殿。另一路人擡来庆德帝的梓宫②,在后殿装殓了,等乾清宫的灵堂搭好再擡回去。
朱昀曦接到陈维远奏报,于酉时三刻率领随行官员赶回皇宫。
来到皇极殿内,金砖玉柱上的血污还未清理干净,无伤和轻伤的官员们围上来哭拜,饱受恐慌煎熬的内心终于迎来一丝安定。
朱昀曦不管别的,只问先帝的灵柩在哪儿。
内官忙引他去后殿。
棺盖尚未闭合,朱昀曦步履迟缓地上前,像去实现最可怕噩梦。等庆德帝的遗容映入眼帘,他顿时没入悲痛的深海,跪爬着扑到棺盖上嚎啕大哭。
昨晚父皇神思还很清明,并说好等他回来,不到半日竟天人永隔了。
失去最疼爱的他的亲人,朱昀曦痛贯心膂,哭着质问庄世珍:“听说父皇今日遇刺了,难道他是被人弑杀的?”
庄世珍哭诉:“陛下午时一度垂危,柳竹秋自告奋勇施针抢救,本来陛下已经缓和了,可刺客突然闯入。奴才们奋力救驾,又亏得柳竹秋背着陛下逃出乾清宫,陛下方得脱险。他命我们送他来皇极殿,想等您回来,可龙体经不住颠簸折腾,到未时一刻便崩逝了。”
老太监讲述时,朱昀曦看到站在角落里的柳竹秋,她身上血迹斑斑,像经过殊死搏斗。
他忙召她过去,抓住她的手上下查看。
“你受伤了吗?”
柳竹秋摇摇头,她的心弦还绷着,不看到他顺利即位不能放松,说:“陛下上午让陈阁老拟定了遗诏,可陈阁老失踪了,还请殿下加派些人去找他。”
朱昀曦紧张:“我听说皇后和颍川王造反,他们现在何处?”
柳竹秋垂眼沉默,庄世珍代她答话:“颍川王强令臣下尊他为帝,于乱战中被柳竹秋当场手刃。皇后受了刺激,迹类疯癫,老奴让人带去西庑看着了。”
得知柳竹秋当众杀死颍川王,朱昀曦目瞪口呆,尚未做出反应,内官慌忙来报:“太后驾到,刚在殿外看到颍川王的遗体伤心痛哭不止,说话就要过来了。”
朱昀曦急命柳竹秋回避,然而许太后已在众人搀扶下呼天抢地进入后殿。
“柳竹秋在哪儿?让她给我孙子偿命!”
柳竹秋躲避不及只得跪地叩拜,朱昀曦抢上两步跪在她身前,以便掩护她。
许太后已看见柳竹秋,气得筛糠似的浑身乱颤,无视太子喝命左右:“来人,把这妖女拖出去斩首!”
朱昀曦大声求问:“敢问太后,柳竹秋所犯何罪?”
许太后哭道:“她杀了你弟弟,你就曤儿这么一个亲弟弟,他纵有千般不是,也轮不到这个妖女弑杀!”
朱昀曤是许太后从小疼大的,自来嘴甜孝顺,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后反对朱昀曤继承皇位,却不妨碍她对小孙儿的感情。明知他犯了谋逆大罪仍难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再加上对柳竹秋没好感,听说人是她杀的便想夺命泄愤。
朱昀曦正色分辩:“颍川王公然篡逆,反贼行径确凿无疑,柳竹秋杀他是在保国本,安社稷,功劳有目共睹,太后不予嘉奖便罢了,怎可处死她?”
庄世珍义愤帮腔:“太后有所不知,方才先帝刚断气,皇后便领着颍川王率叛贼杀气腾腾闯入大殿。不拜祭先帝遗体便将颍川王推上御座,武力逼迫群臣效忠。此等忤逆悖乱的恶行哪是皇子亲王所为?老奴以为颍川王正是开罪于天,方得此报。请太后明辨是非,莫为这不忠不孝之人伤心失仪。”
许太后气痛苦闷,明知理亏却咽不下这口气,忽然想到一个制裁柳竹秋的法子,诘问庄世珍:“你们说先帝上午让陈良机立了遗诏,外面百官正等着听训,还不快拿出去宣读。”
庄世珍为难:“陈阁老不知被皇后弄去哪儿了,诏书在他身上。”
太后说:“先帝病重不能视物,陈良机写完诏书定会念给他听。”,她骤然转问柳竹秋:“你当时可在一旁?”
柳竹秋体量老太太一天之内连失儿子爱孙的苦痛,恭敬道:“回太后,臣女当时在场。”
“那你可曾听到他们念诵诏书内容?”
“是,臣女都听到了。”
“可还记得?”
“记得。”
“好!”
太后霎时目露凶光,下令:“都说你有过耳成诵之能,陈良机带着遗诏失踪,就由你去外面当众背诵诏书。等找到原文,核查出你背错了一个字,就按篡改圣旨罪论处!”
作者有话说:
①贾南风(257年-300年5月13日),小名峕,字南风,平阳郡襄陵县(今山西省襄汾县)人,曹魏豫州刺史贾逵孙女,西晋太宰贾充之女,晋惠帝司马衷皇后。贾南风貌丑而性妒,因惠帝懦弱而一度专权,是西晋时期“八王之乱”的罪魁祸首,后死于赵王司马伦之手,而随后的八王之乱则引发了历史上着名的五胡乱华。
②梓宫是指皇帝、皇后或重臣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