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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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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八章

    柳邦彦和儿子们平安到家,家里人已知柳竹秋身份败露,正乱成一锅粥,见男主人们回来亦无喜色,都明白厄运才刚刚开始。

    父子四人分头更衣,范慧娘拿出柳邦彦的衣服给柳尧章穿换。

    白秀英帮丈夫换衣时忍住恐惧问他:“季瑶被他们抓去昭狱会不会受折磨?太子殿下会救她吗?”

    柳尧章的担忧被厚厚的泥浆包裹,任何正向的力量都冲不开,抱定必死决心知会妻子:“我决定明天一早去宫门外跪求陛下饶季瑶性命,若陛下连我一并治罪,今后瑁儿和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他目前是待罪之身,再敢造次无异于找死。

    白秀英只怔了一瞬,泪水与坚毅的神情同时涌现。

    “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家里人。”

    稍后仆人来传话:“大爷二爷叫三爷去内书房。”

    白秀英跟柳尧章一块儿过去,独自在书房外的庭院里等候。

    只见梁氏马氏也来了,两位嫂嫂满含怨气地注视她,避瘟神似的远远站着,悄悄向书房内张望。

    柳尧范和柳尧哲正你一言我一语抱怨父亲。

    “阿秋从小顽劣乖张,老爷一直听之任之才会发展到如今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她若是个儿子,我们这些做兄长的见她有上进心,难道会不尽力拉扯吗?自己不争气投错了胎就该安分守纪,实在想作死也只该自个儿受着,凭什么连累我们?”

    “老爷,我们柳家的先祖牧豕听经,孳孳不息积累了十几代才建起这诗礼官宦门第,如今就这么被一个不孝女毁了,叫我们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柳邦彦嗒焉自丧地缩在椅子上,也在默默向祖先忏悔。

    二子的怒气都源于对死亡和落魄的惧怕,他们削尖脑袋汲汲营营半辈子才挣来官职家业,就快因妹妹的叛逆行为毁于一旦,都情不自禁做起马后炮,指责父亲没早些大义灭亲。

    见柳尧章进来,转头责骂他这败家的帮凶。

    柳尧章无视他们,向柳邦彦揖拜:“老爷,孩儿决定明早去宫门外跪求陛下宽贷季瑶。”

    兄长们见他火上浇油,联起手躁怒地揪住他。

    柳尧范先指鼻威胁:“臭小子,你已经是柳家的罪人了,还想罪加一等?!再乱来我就叫人把你捆了扔柴房!”

    柳尧哲也火大:“三弟,亏我当初还把你看成家里的栋梁,谁想你这么愚蠢,身为兄长竟任由小妹摆布,若非你和老爷宠着惯着,阿秋也不会这么放肆!”

    柳尧章愤怒地甩开他们,义正词严反斥:“我帮季瑶并非宠她惯她,是因为她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救助忠臣遗孤,扶危济困,惩治奸邪,铲除阉党,阿秋哪一件做错了?二位兄长振振有词教训我们,自己又何尝循规蹈矩?据我所知你们在任上可没少干徇私枉法的勾当,别以为事情没败露就能在这儿装正人!”

    他激怒哥哥们,眼看要挨揍。

    白秀英和梁氏马氏都跑来劝阻。

    柳尧范恐吓白秀英:“弟妹,你男人要出去找死,你不劝住他,回头一纸御令下来,他被砍了头,你和瑁姐也休想好过,铁定跟宋家女儿一样为奴为妓!”

    白秀英恼恨他们辱骂丈夫和义姐妹,悲愤道:“多谢大伯提醒,瑁儿她爹和季瑶志行高洁,他们若为道义捐躯,我们娘俩纵受连累也甘之如饴!”

    柳尧范气得语塞,梁氏替丈夫抢白:“弟妹你别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欺君之罪是闹着玩的吗?你们不爱惜自个儿性命,我们可还惜命呢!”

    马氏也气不过,积极刻薄:“大嫂说得对,要不是阴差阳错与你们做了亲戚,谁肯搭理你们这些疯子。还状元呢,我看撞邪还差不多!”

    二女无事时贤良淑德,一触及根本利益都抛下淑女做派泼悍攻击。

    柳尧范和柳尧哲这时也不在乎她们失德了,袖手退后让出战场,任由妻子冲锋陷阵。

    范慧娘赶来见她们合伙辱骂老三夫妇,气得上前一人狠推一掌。

    “这儿是我家,你们凭什么在我的地盘上骂人?真反了天了!”

    马氏受丈夫影响,不大瞧得上这后妈婆婆,阴阳怪气讽刺:“太太若是严厉人,且先管好小姑子。她早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了,我们这些苦主喊几句冤怎么了?”

    范慧娘二话不说扭身狠狠抽了柳尧哲一巴掌,人们都惊呆了。

    柳尧哲捂脸怒问:“我没说半个字,太太打我做甚?”

    范慧娘训斥:“你老婆没教养当众顶撞婆婆,我不打你这做丈夫的打谁?你这么守规矩,怎么连老婆都教不好?!”

    柳尧哲气恼:“那老三的媳妇更泼辣,您怎不打他?”

    范慧娘说:“秀英向来孝顺,从没给过我们老两口气受。你们在外面逍遥自在时都是他们夫妻俩替你们尽孝。你们不心存感激,还雌黄黑白地瞎嚷嚷,我不多打你几下,你都忘记孝悌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了!”

    说完抡圆胳膊抽他,柳尧范欲劝阻,也遭呼喝:“他做弟弟的忤逆,你这哥哥也跑不了干系,等我打完他再接着打你!”

    柳尧范毕竟不敢直接跟继母对峙,忙冲柳邦彦催嚷:“老爷,太太怕是糊涂了,您还不管管她?!”

    范慧娘怒詈:“不孝子,敢骂我老糊涂,你等着,我这就到都察院告你去!”

    她作势往门外走,柳尧范和柳尧哲没奈何,只得拉着各自的妻子跪地求饶,柳尧章和白秀英也围上来劝说。

    范慧娘牵住他二人的手哭道:“我嫁进这个家整整十四年了,也只有你们和阿秋真正拿我当妈看。我忍气吞声半辈子,今个儿总算活明白了。”

    再转身训斥两个狼狈跪地的继子:“我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既叫了我妈,就得守孝道。你们的爹这些年忍辱负重为的都是你们,如今头发胡子都熬成雪白了,却反过来受你们和媳妇埋怨,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她今天与柳竹秋诀别时受了大刺激,方才见柳大柳二及其老婆欺辱丈夫和老三夫妇,积攒的怨气一鼓作气爆发,至少死前要行使一次主母的权益。

    马氏被骂得直哭,委屈嘟囔:“我们虽未得机会孝敬老爷太太,却也没祸害过家里。眼下大难临头,太太不怨小姑子倒来怨我们,这心也偏得太厉害了。”

    范慧娘恶狠狠盯向柳尧哲,柳尧哲慌忙道:“不劳太太动手,儿子自己来。”

    说罢自抽一掌,再吼骂妻子:“你想害我挨多少打?还不闭嘴!”

    柳邦彦在一旁死气沉沉半日,眼见家里闹得四分五裂,终于下定决心表态。

    “都别吵了……”

    他大家长的地位还在,一开口现场鸦雀无声,人们默默关注,等他带头抢救漏水的船只。

    柳邦彦目视虚空,瞅着遥远的回忆问儿子们:“你们还记得当年随我在江西任上的时候吗?那年我领你们兄妹四人去岳阳游玩,登岳阳楼观览洞庭湖时命你们应景赋诗。阿秋最先交卷,做了一首七言绝句。诗云:‘青天当做穿衣镜,日月星辰缀髻中。壮阔襟怀连大海,年年奔赴只朝东。’”

    年生久远,三兄弟都各自淡忘了,经父亲提醒勾起记忆,十多年后品读妹妹幼时的诗作,竟有着如同谶言的寓意。

    柳邦彦含泪感慨:“当时她不过七岁女童,做出的诗却比你们这些少年更见胸襟气魄,我那时只惋惜她不是男孩子,空有才智,长大后也终将泯然于闺阁。没想到她竟当真实现了儿时的志向。我刚得知她假冒温霄寒时,你们太太曾问她这么做图什么,她说有三目的:‘为了不负圣贤教诲,为了践行平生所学,为了匡助人间正道。’,这三个目的也曾是我年轻时的理想,后来被生活所迫统统放弃了。阿秋能继承我未竞之志,并且付诸实践,是老天爷在帮我啊。”

    他撑住椅子扶手吃力地站起来,范慧娘忙上前搀扶。

    柳邦彦走到儿子们跟前,语重心长道:“外面都骂我柳邦彦忘恩负义,胆小怕事,可有多少人知道,我之所以懦弱畏缩,都是为了保护柳家的香火。我为你们付出得够多了,自今起将从心而动,好让世人知道我并非无德无情的小人。”

    至此转向柳尧章,坚决道:“老三,明早为父同你一道去宫门外下跪,我们不是去替你妹妹求情,是去救一位侠肝义胆的豪杰。”

    次日破晓,柳邦彦和柳尧章身着布衣来到东华门外。

    他们去时宫门外已跪了上千人,有文人士子、市井平民、村野匹夫,都是仰慕温霄寒或曾受其恩惠,专程来替柳竹秋求情的。

    柳邦彦在人群中发现萧其臻,忙和儿子挤过去打招呼。

    “萧大人,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其臻昨日被折腾得够呛,此刻面色灰暗,病容明显,表情却依然刚毅。他说他五更便来了,比他早到的人很多。

    “得道多助,令爱的英雄壮举早已深入人心,老百姓们都是自发来为她求情的。”

    柳邦彦感动欣慰,拭泪道:“外人尚如此,我这做父亲的怎能置身事外?今日总要跪到这把老骨头散架为止。”

    他昨天已在奉天门外跪得双膝青紫,双腿肿胀,现在存着拼命的心过来,借救女洗刷前罪。

    不多时,柳尧范和柳尧哲也灰溜溜来了,他俩仍一百个不情愿,无奈被孝道的项圈套住脖子,只能跟父亲共进退。

    庆德帝听说柳家父子、萧其臻和大批民众在宫门外替柳竹秋下跪求情,先问:“是他们带头煽动的吗?”

    内官禀报:“据奴才们盘问,百姓似乎是自发前来的,并无人召集策划。”

    庆德帝心烦,公道自在人心,越多人拥护柳竹秋越显得他没面子,更恼火的是柳邦彦萧其臻,一个风烛残年,一个虚弱伤兵,昨天已跪了半日,倘若今天当场跪死,又会严重抹黑他的形象,干脆下令将柳家父子和萧其臻一并逮捕,让他们去监狱里老实待着,再顺便抓几十个百姓陪衬,以儆效尤。

    他没忘了跪在卧房外的儿子,命近侍将其撵回东宫。

    朱昀曦硬跪了一夜,双腿几乎折断,被侍从们架上轿子。他刚走庄世珍便回来了。

    今早陈良机到朝房请求面圣,庆德帝知道他想为自身开脱,此刻不愿见外臣,让庄世珍前去审问。

    庄世珍回话说:“老奴仔细审过,陈良机已将他与柳氏来往的全部经历详详实实交代了一遍。当年他曾为小儿子下聘求娶柳氏,不想柳氏竟在前兵部尚书狄融夫人的寿宴上当众调戏优伶。陈良机当时也跟着丢了丑,气得大病一场,几乎丧命,因此怒找柳家退婚。他说他吃了这样大的亏,对柳氏深恶痛绝,若早识破温霄寒是她假扮的,定会及时检举,不可能与之串通欺君。他昨天回家便带着家人连夜搬出借居的宅子,立誓与之撇清干系,恳求陛下莫要见疑。”

    陈良机因儿女婚事被柳家坑害,此事庆德帝早年便听说过,以情度之,相信他不会犯傻犯贱,派人去安抚一番,命他好生当差,勿存惶惧。

    其后张选志、张鲁生也请求见驾。

    庆德帝让庄世珍再去审他们,庄世珍带小宦详细记录了他们的口供,转来呈报。

    看到柳竹秋愚弄二人的事迹,庆德帝数次气笑,叹道:“连朕都被此女骗住了,他二人未能识破也在情理中。这个柳竹秋精于算计,通晓人情世故,善于拿捏各色人等的心理,若早有反心,我父子均难逃其害。”

    内阁也已清查出柳竹秋日前递交的奏疏,庆德帝看过奏疏原本,那些尖锐的批评都还在,但经由她先抑后扬、说理透辟、苦口婆心地修饰处理,攻击性大幅削弱,着重体现出她忧国忧民,劝君王善保身后名的良苦用心。

    他连看几遍,交司礼监批红:“知道了。”,随后转给内阁,再派人追查篡改和悄悄在宫内散布奏疏的罪犯。

    这样昨日的“匿名文书案”就算有了交代,引导受罚的官员们将仇恨转向写奏疏的祸胎和匿名投递的害人精,皇帝的清名便保住了。

    如何处罚柳竹秋的问题上庆德帝也表现得大公无私,命三法司即日会审此案,查明情弊,依律判决,并嘱咐“公正审理,不得刑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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