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陈尚志担心祖父,见柳竹秋到家急匆匆与宋妙仙谈话,以为事情不好,等待时不停在廊下徘徊忧叹。
柳竹秋出来看到他,招手叫过去。
“裕哥,你祖父已被放出来了,他淋了半日雨,生了急症,你快回家看看他。”
陈尚志扭头便跑,跑出几步又快速奔回,抓住她的手叮嘱:“要是爷爷病得很重,我就暂时走不了了,你得让瑞福他们等我。”
他以为北上的计划没变,一心随她闯天涯。
柳竹秋突然生出不舍,这少年的爱勇敢、真挚、纯粹,是天赐的厚礼,想到随后将带给他的伤痛,歉意油然而生,忙以最温柔的笑容回应:“放心,不会落下你的。”
陈尚志欢喜,猝不及防地伸嘴在她左腮啄了一下。
柳竹秋吃了一惊,看到他略带羞涩又兴冲冲地表情,也笑着包容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快去吧。”
“嗯。”
陈尚志满怀幸福地转身,他想不到此去将是永别,再也没回头。
宋妙仙哄着瑞福等人出门了,宅院里只剩下柳竹秋。
她换上官服,戴上乌纱,端坐在前厅,随时观察漏壶,决定命运的时刻越来越近。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她走到门口,见春梨搀着范慧娘匆匆赶来,急忙迎上去。
“太太怎么来了?”
“我放心不下,让春梨带我过来。你爹和哥哥们怎么样了?”
范慧娘见柳竹秋这身打扮,猜她要进宫为父兄求情,用手拈着官服上的线头说:“你这官服是新做的吗?怎么这么多折痕啊。”
去年伯爵府被焚,柳竹秋的官服烧毁,这套是事后做的,还没上过身,叠放在箱子里压出了褶皱。
范慧娘说她这样太不体面,让她脱下,叫春梨取来熨斗,亲手帮她熨烫平整,再亲手为她穿上。
“你这个补子绣工不好,一点不生动,当初应该告诉我,让我给你绣。你爹官服上的补子就是我绣的,不比外面那些作坊绣的有文采?”
她端详着柳竹秋胸前的麒麟补子又骄傲又伤心,酸楚道:“这一家子男人说起来多能耐,也只混得孔雀白鹭,只你挣上了麒麟兽①,要不是个女儿,为柳家光宗耀祖的人本该是你啊。”
柳竹秋微笑:“太太还觉得女儿不如儿子?”
范慧娘忙摇头:“看到你,我再这么想就是个糊涂蛋了。咱们女人可以比男人强,男人怕被我们比下去才编出那么多规矩来压制我们。阿秋,我要是早二十年认识你这样的人,也会努力试着活出个人样来。”
她止不住流泪,转身用袖子遮住脸。
柳竹秋握住她的双肩,面对面鼓励:“太太有这份决心还不算晚,今后在家可挺直腰板过活,要知道你完全有条件当家做主。”
柳邦彦迟暮,往后全靠老婆照顾,如果范慧娘能摆脱妇德束缚,利用丈夫对她的依赖夺权,再利用孝道钳制不听话的儿子媳妇,将不用再看任何人脸色。
柳竹秋替继母擦了擦眼泪,肃穆地跪下向她磕了三个头。
范慧娘吓了一跳,忙弯腰搀扶。
柳竹秋眼泛薄泪,动情道:“孩儿蒙太太抚养,本该菽水承欢以报大恩。然今日奸邪用计,陷满朝文武于倒悬。孩儿唯有舍身搏命,此一去凶多吉少,未报之恩只待来世了。”
范慧娘和春梨不明内情,听出她要去送死,急忙劝阻。
柳竹秋起身快步出门,范慧娘一着急被门槛绊倒,春梨扶起她,再去追赶,柳竹秋已骑上栓在大门内的坐骑。
春梨慌惧地抓住辔环,哭道:“小姐要死也带上我,我答应过蒋妈,这辈子都不离开你!”
柳竹秋俯身用拇指拨去她脸上的泪水,欣然道:“春梨,你知我平生最在乎两样东西,一是道义,二是畅快。此刻我正是去追寻二者,你该为我高兴。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今后可承袭我的衣钵,替我继续事业。”
说罢拉动缰绳,驱赶马儿直奔出门。春梨追至门外,人马已绝尘而去。
却说众臣在奉天门外活受罪,皇帝下了严令,换上一批严苛狠毒的官校看守,凡遇偷懒坐地或假装昏迷者便上前揪打喝骂,敢言语反抗还会遭受踢打。
萧其臻见一名属下被官校的窝心脚踹得晕死,气愤喝止,忍无可忍地爬起来,拖着麻木僵直的双腿一瘸一拐走到张鲁生跟前,凛然道:“张大人,那匿名文书是我写的,请去奏明陛下,放了其他人,由萧某一人领死。”
张鲁生和左右内官都很惊慌,即刻严肃质问:“萧大人,你说那帖子是你写的,就请背出一段来听听。”
他取出帖子副本等着对照,萧其臻憋红脸吐不出一字,人们看他的神色就知他想做替罪羊,佩服他的勇毅,又叹他迂颟。
张鲁生小声苦怨:“萧大人,我们知道你仗义,可胡乱认罪也是欺君啊,快回去跪好,莫再生事了。”
萧其臻丧气地回到原地,跪地时脑袋剧烈晕眩,霎时神志漆黑,等醒来已被同僚们扶住。
大家都劝:“大人有伤在身,保重自个儿要紧,断不可强出头了。”
忍耐也没用,庆德帝听说萧其臻企图为群臣顶罪,命人为他戴上木枷镣铐以示惩罚。
百官见阁臣都难逃重责越发绝望,疑心皇帝想借机清除身子骨弱的老臣,为太子的新党腾地方,心中悲怨难平。一些人哀哭流涕,暗叹自己为官一场不过是给皇家做了一世牛马。
申时一刻,锦衣卫押送官员们自东华门出宫前往北镇抚司。
此一去共三里多路程,皇城外围观的百姓见宫门里走出数百名身着太监和女官服色的人,仔细看
他们有的留了胡子,有的头上还戴着乌纱帽,正是被扣留的大臣们。
“老爷们怎么这幅打扮?”
“是被人逼迫的吧。”
“士可杀不可辱,皇爷这样对待百官也太过分了。”
“小声点,想被杀头吗?万岁爷最仁慈不过,这定是底下的奸人作梗。”
……………………
街道两旁群议汹汹,过去民众以为只有唐振奇为首的阉党敢恣意凌虐大臣,今日见此阵势,都猜测宫里又出了只手遮天的大奸宦。
众官相互搀扶,跌跌撞撞走着,不断有人摔跟头。那些昏迷的也不例外,被同僚架住,拖拽前行。
百姓平时很讨厌这些作威作福的官僚,但此时看他们被整治得凄楚可怜,不由得义愤填膺。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科举是平民晋升的唯一途径,几乎每个士大夫都是过五关斩六将考上进士的读书人,在老百姓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绝不该遭这罪。
一些贩夫走卒争相提来面点酒水,追着送给官员,不少人遭到校尉们的驱赶打骂,其他人见了仍前赴后继毫不畏缩。
有良心的官们没想到危难时冒险救助他们的竟是这些卑微小民,都深感惭愧,收了食物和水便取出银两珠宝相酬。
百姓都拒不接受,还高声宽慰:“老爷们莫怕,咱们万岁圣明,不久定会明白你们的冤屈。”
百官听了只苦笑哀叹而已。
队伍行至北镇抚司所在的帽儿胡同前,迎面一骑飞驰而来,挡住去路。
马背上跳下一位玉面虬髯的青年官员,不少人已认出是忠勇伯温霄寒,领队的张鲁生连忙迎上去。
“爵爷,你怎么来了?”
“我来向张厂公检举匿名者,他人在何处?”
得知张选志在队伍末尾,柳竹秋昂首走向人群,张鲁生陪同在侧,官员们见了都惊奇慌张地让开通路。
柳邦彦正被长子次子搀扶行进,见队伍前端停滞还很纳闷,翘首张望时竟看到女儿大步走来,立时震愕。
柳尧章和父亲一个表情,柳尧范、柳尧哲初看温霄寒只觉格外眼熟,走近了才认出是妹妹柳竹秋,也被无法形容的惊异轰去魂魄。
柳竹秋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旁走过,默默向亲人们道别。
快到队伍尾端时,她看到了披枷带铐的萧其臻,这才忍不住停步问候,接着迅速掏出手帕替换他头上濡湿的纱布。
萧其臻还当她已启程去宣府了,见她以温霄寒的姿态在这危险场合露面,不禁忐忑。
“你来做什么?”
柳竹秋坚定地答出四字:“来救你们。”
言罢毅然决然走向不远处满脸期待之色的张选志。
老太监以为她想到救人的办法了,欣笑:“爵爷你可来了,你看这情形该如何是好啊?”
柳竹秋从容跪下,在他变色时朗声宣话:“那匿名帖子的原文是我写的。”
此话一出,万众哑然。
张鲁生猜她想学萧其臻舍己救人,急忙阻拦:“爵爷快别犯糊涂了,你看看萧大人,他刚才也想当英雄,结果就变那样了。”
柳竹秋说:“我没有冒认罪名,诸公若不信,请听我当场背诵帖子内容。”
她流利背起奏书原文,人们被她铿锵有力的声音吸引,听到那些一针见血,振聋发聩的抨击,都因惊诧、恐惧、激赏、钦佩面面相觑。
张选志仍不信她是匿名者,小声急责:“忠勇伯,刚才我私下给你看那帖子是想让你找线索,不是让你背下来背过的!”
柳竹秋义切辞严道:“公公有所不知,这奏疏原是我堂堂正正经由通政司递上去的,今日不知怎地变成匿名帖子散布至宫中。您手里那份帖子只节选了我部分谏言,却剔除了我称颂陛下功绩的部分,分明想激怒龙颜,借陛下之手诛杀我,现在还使这么多官员无辜受害,鬼蜮之心,罄竹难书。请您速速进奏陛下,求他严厉彻查!”
她取出递交奏疏时通政司衙门给的回执作为证据。
四下里物议沸腾,官民都情绪激动。
张选志眼瞅锅盖按不住了,冲柳竹秋苦叫:“温霄寒,我若照这话上奏,你多半会当场掉脑袋,你可得想仔细了!”
柳竹秋果敢道:“奏疏上递都会走流程,我就不信奸贼能做到不留痕迹。厂公现在去清查各个环节,必能找到证据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
官员的奏疏都有正副本,一齐上交通政司,正本转去内阁,副本转六科,六科还会誊抄一份转给报房。
章皇后在外朝没剩多少势力,不可能每一环都做手脚。
张选志无奈,只得回宫奏报庆德帝。
庆德帝听说帖子竟是温霄寒写的,气得挣扎爬起,戟指怒目道:“朕向来待此子不薄,他焉敢这样欺辱朕!传旨,革除官爵,就地斩首!”
张选志悚惧伏地:“那匿名贴或许真不是他所为,求陛下先追查阴谋策划者,过后再行处置。”
庆德帝捶床咆哮:“就算不是他干的,他在书上那样骂朕,还当着外面的民众宣扬,置朕的尊严于何处?速去斩决,再敢多言,同罪论处!”
张选志伺候庆德帝多年,没见过这等杀气冲天的架势,栗栗危惧地爬出门去。
将出乾清宫时,朱昀曦追上来,不顾体统地扯住他恳求。
“公公先等等,待孤再去求求父皇。”
张选志怛然道:“殿下莫难为老奴了,老奴方才就是为温霄寒求情,争些陪他掉脑袋,再不赶紧遵旨办差,这条老命真就保不住了。”
朱昀曦拦不住他,只得退一步。
“你走慢些,为孤争取些时间总可以吧!?”
他救人心切,张选志也不忍见死不救,计较一回说:“老奴仍从东华门出去,这样能晚到一刻钟,其余的只能看您的本事和那小子的造化了。”
朱昀曦匆匆返回父皇的寝殿,刚走进卧房,庆德帝便劈头威胁:“你敢替那反贼求情,朕就废了你的太子之位!”
在场人等无不悚然,朱昀曦如同爬山时一脚踩滑,赶忙抓紧石壁稳定身体,深吸一口气上前跪下。
“父皇此刻杀了温霄寒,歹人的奸计便得逞了。”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条向皇帝展示,纸上只写着一个“中”字。
庆德帝明白他在暗指中宫,心头遽然一颤。
朱昀曦急不失稳地进言:“外臣没有内官配合,不能在宫中秘密投递那么多封匿名帖子。那人在宫里盘踞这么多年,根系埋得极深,您能断定她没有隐藏的爪牙吗?”
这点庆德帝还真不确定,过去他与章皇后情笃时一度将宫廷内务全权委托她打理,十余年间皇后不知暗中培植了多少势力。
朱昀曦又说:“温霄寒是言官,哪怕上疏时言语失当都能免死。她若因畏罪才投递匿名帖子,现在更不会出来承认。儿臣刚才在外面听到张选志的奏报,已派人去通政司、内阁和六科查找她的奏疏。假如查明他在撒谎,到那时将她千刀万剐也为时不迟。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您现在杀她便又遂了歹人心意了。”
他小心观察皇帝的神色,忍住急躁,等他的气息慢慢放缓方大胆膝行至床边,握住父亲的手恳切道:“那人痛恨我们父子俩,利用您病中急躁以售其奸。您重罚百官已惹微词,再当着臣民不问皂白斩杀大臣,更会令他们误解您啊。”
柳竹秋了解庆德帝好面子的心理才选择当众背诵那封帖子,为自己争取生机。
果不其然,庆德帝受太子提醒恢复一点理智,心想贸然杀了温霄寒,真显得自己心虚,好像变相承认他骂的那些话属实。到时这小子如愿成了名垂青史的贤臣,这顶硬扣上来的暴君帽子便甩不掉了。
“皇儿言之有理,你速去追上张选志,让他迟些时候再行刑。”
“父皇圣明!”
朱昀曦谢恩后急速出殿,顾不上乘轿辇,带头飞跑着冲向神武门,出宫门后骑马拦截张选志。
他不断挥鞭,侍从们都追不上,急得嘶声呼喊:“殿下慢些!危险!”
朱昀曦正跟鬼差拼时间,哪敢稍停,一面乞求上天赐给他鲁阳挥戈②的神力,一面又恐惧地想待会儿若看到柳竹秋身首异处的情状,他会不会当场崩溃。
张选志已返回帽儿胡同口,频频回望不见有人追来,料想无望了。狠下心当众宣布:“温霄寒匿名散布妖言,欺君罔上,罪无可恕,着革去官爵,就地斩首!”
人群哗然,柳竹秋悄然握拳接受这个意料中的结局,官校来脱她的官服时她泰定道:“我自己来。”
然后一丝不乱摘下乌纱,解下玉带,褪下官袍依次递出去。
萧其臻拖枷戴锁赶来求情,柳尧章也连滚带爬跑过来,二人一齐跪在张选志跟前苦苦哀求,何玿微等青年官员迅速加入进来。在场百姓素仰温霄寒贤名,也都齐刷刷跪地哭求。
柳邦彦听说女儿将被斩首,一头晕死过去,柳尧范、柳尧哲忙着抢救他,又生怕妹妹暴露真身连累他们,忍不住惶急大哭。
场面混乱,张选志明白不立刻处决人犯可能酿成哗变,被迫叫官校们拖开死命护住柳竹秋的萧其臻和柳尧章,命刀子手行刑。
利刃逼近,柳竹秋大声向张选志提出最后的请求:“张厂公,请让柳叔端为我收尸!”
由三哥料理后事,她的身份便不会暴露。
张选志点头应允,难过地转过头去。
柳尧章听了妹妹的话,痛彻心扉,拼命想靠近她,被官校们死死按在地上。
萧其臻揪心注视柳竹秋,以为她不会再留意他,然而在行刑人举刀时,她忽然转头看向他,微笑着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被噪音淹没,通过口型可判断是“谢谢”二字。
萧其臻泪脸满面地埋下头,不敢面对残忍景象,其他人也一样。
张选志正闭着眼睛,手下忽然轻轻拍他。
“公公,太子殿下来了。”
老太监没等亲眼看到朱昀曦,便惶急回头冲正欲挥刀的行刑人大吼:“刀下留人!”
现场太吵,声浪麻痹了行刑人的耳朵。
幸好张鲁生注意到叔公这边的动静,距离行刑人又只三丈远,急忙间不容发地纵身上前,飞起一脚踢中他,那夺命的刀锋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劈中地面。
绝望的人们被大众的嘘声惊醒,只见太子已策马而来。
朱昀曦头顶汗雾蒸腾,目无旁人地凝视柳竹秋,忘记掩藏忧切。
四目相对,柳竹秋也心潮起伏,不知他将带来怎样的消息。
官民们纷纷向太子行礼,张选志抢到马前,提心吊胆问:“殿下何事前来?”
他真怕朱昀曦只是赶来为温霄寒送行的,那空欢喜后还得难受一回。
朱昀曦端肃道:“陛下有旨,稍后行刑。”
稍后就是有救,柳竹秋的亲友们劫后余生,相□□头称幸。
朱昀曦下马,犹豫着走向柳竹秋。
这时一名着道袍方巾的青年现身,高喊:“王兄且慢!”
此人穿着平民装束,大臣们仍立刻认出是颍川王朱昀曤。
这皇子本该奉旨前往封地,意外到场顿令官员们疑惑。
朱昀曦挑眉质问:“颍川王,陛下命你启程就藩,你为何还在京中逗留?”
朱昀曤似笑非笑道:“臣弟获悉一桩惊天大案,恐父皇受人蒙蔽,特地赶来揭发。”
他径直走近,目标直指柳竹秋。
柳竹秋像被蛇盯上的伤鸟,感受到刚才问斩时都不曾出现的怯意。
颍川王走到咫尺外,视线转向朱昀曦,提高声量堂皇质问:“王兄早就知道了吧,此人是个女子!”
作者有话说:
①明代三品文官补子用孔雀图案,五品用白鹭,伯爵一级的才能用麒麟。
②鲁阳挥戈,成语,典故名,典出《淮南子》卷六〈览冥训〉。春秋时候,楚国的鲁阳公率军与韩国交战,眼看太阳就要落山,鲁阳公举起长戈向日挥舞,吼声如雷,“日为之反三舍”。后遂用“鲁阳挥戈”指力挽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