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朱昀曦下达放人的旨令,本想亲自去送行,奈何庆德帝留他吃晚饭,等他赶回东宫早已人去楼空。
柳竹秋进宫前已让文小青修缮她们租赁的宅院,带陈尚志春梨等人搬回去居住。
她出宫直接返回那里,派人去东厂和锦衣卫销案,说她之前路遇故友,被请去霸州帮忙处理了一些事务,因事发突然,没顾上通知家人。再派人去向乐原君赔罪,说过两天会亲自登门道歉。
等她处理完外事,文小青、春梨、瑞福拥着她来到卧室,围住询问她进宫期间的情况。
春梨问:“太子真的病得很严重?不是在演戏?”
柳竹秋说:“他没骗我,是真的犯了呕血症,假如当时恶化下去是挺危险的。”
瑞福接着问:“那他可曾为难你?”
柳竹秋摇头:“他瞧着很可怜,像个没妈的孩子。”
三女一齐喷笑,又一齐为她捏把汗。
文小青带头说:“你不会心软想跟他和好吧?”
春梨轻轻碰她一下,似在催促。
文小青接着说:“你进宫这段时间又出了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马上告诉你。”
春梨迫不及待道:“文娘子,我家小姐性子刚强,你怕她心软犯糊涂,就该赶紧让她看清太子的真面目。”
柳竹秋料想朱昀曦又干了坏事,连忙追问。
文小青叹气:“初六那天何状元来了,我以为他夫人从山东回来了,出去接待。他却是为上次造翟冠的事来的,说那家作坊犯了事,老板初四晚上上吊死了,第二天作坊被查封,老板的儿子徒弟都被抓走。我们两家交的订金想是拿不回来了。”
柳竹秋胸口塞进一团冰,文小青看她呆怔,不忍再说。
春梨果断接嘴:“文娘子当时还不知道太子曾命令那老板为您造凤冠,我听得起疑,就叫瑞福去打听,结果……唉,瑞福,事情是你经办的,你来说更清楚,快告诉小姐是怎么回事。”
瑞福不似她伶牙俐齿,吭哧道:“我也不知该上哪儿打听,去找苏老板帮忙。刚巧他跟那作坊老板有交情,找到他的妻女,才得知东厂的人诬陷他们帮叛党打造僭越器具,老板被逼死了,家产也被抄没,其他被抓进牢里的尚不知死活。苏老板本想再托人问问,谁知前天人都被放出来了,官府还归还了他们部分家产,命他们尽快离开京城。”
柳竹秋对照时间线,不难理出假设。
正旦那日萧其臻在东宫说她知道太子会纳她为妃。
朱昀曦想是猜到造凤冠的工匠泄了密,一怒之下指使东厂展开迫害。
后来她入宫侍疾,他气一消又盼着同她和好,便叫手下放过工匠的家人,怕她出宫知晓此情,故而施行软禁。
她信得实了,架不住春梨还来问:“你觉得这事是太子干的吗?”
她头痛欲裂地闭上眼睛,烦躁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她起身歪到坑上,春梨过来为她盖上被子,在她耳边开导:“小姐,妖怪永远戒不掉吃人,不管你想继续跟着他,还是立刻断干净,都不能再对他抱期望了。”
柳竹秋没反应,道理她都懂,也在稳步执行,打击她的是她又被朱昀曦的伪装蒙蔽了。
表面楚楚可怜弱不禁风地依偎着她,暗地里伤天害理,杀人如麻,他是真把人命分成三六九等,看重的如珠如宝,轻视的贱比蝼蚁。
她不只厌恶,甚至不想再看到他。
朱昀曦怕萧其臻再请奏赐婚,亦怕皇帝想起这事,闻知柳竹秋搬回租房,急忙偷偷微服出宫找上门去。
柳竹秋没打算躲这冤家,请他来到卧室,堂堂正正谈判。
朱昀曦发现她神色比在宫里时冷淡了好些,提防她已获悉工匠家的遭遇,未开口额头便冒出冷汗。
他再慌张柔弱,柳竹秋也不会心软,静静对面伫立,仿佛不肯弯折的石柱。
“殿下,臣女说过等您病好以后就跟您好好说清楚。”
“……是,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朱昀曦试图靠近,柳竹秋出手便是致命招数。
“臣女决定嫁给萧大人。”
朱昀曦做了完全防护仍经不住这一击,疼得咬牙含泪,大声斥问:“我都那样卑微地乞求你了,你还不肯原谅我?我不会让你进宫做妃子了,你表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会负责照顾,触犯你的地方我都改正,这还不行吗?”
见她保持麻木,他以为是审问的架势,慌忙不打自招。
“你一定误会那做凤冠的工匠是我找人逼死的对不对?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都是东厂的人干,我事先一点不知情,后来还让陈维远去救他们。你别把这笔帐算到我头上!”
柳竹秋一针见血挑明真相:“您若对那一家人没歹意怎会关注他们的近况?臣女猜您之前是想狠狠责罚那泄密的工匠,只是被东厂的人抢先了,对吧?”
再次见识到她的料事如神,朱昀曦像面对照妖镜的鬼怪,脸失血色,片刻犹豫足以暴露罪行,他支吾着辩解:“我、我是发过火,但没执行啊,陈维远知道我在说气话,根本没把他们怎么样!”
这种时候他倒很诚实。
柳竹秋惨然发笑:“这就是您的可怕之处,一时的冲动就能轻易害平常人家破人亡,事后您最多懊悔,别人却已丢掉性命,您认为这公平吗?”
朱昀曦泪珠滚瓜似的落下来,伤心辩驳:“你不能拿没发生的事指责我,我虽然是太子,但从没故意伤害过任何人!”
他像个捧着危险物品四处乱逛的顽童,见人们害怕躲避,还哭着抱怨人们不理睬自己。
柳竹秋忍无可忍,沉声揭发道:“那我表妹又害过人吗?还有跟她一起被你临幸的那个姓江的女子,她被救出来的那晚便早产死掉了,我想她应该也从没做过危及您和朝廷的事。”
朱昀曦惊讶,忙问:“江氏是怀野种的那个吗?”
他以为怀胎月份大的更容易早产,柳竹秋听出他还在搞区别对待,愤懑道:“她和我表妹都是在被关进山西街的宅子以后才怀孕的,那个死掉的胎儿是个男孩儿,就是你梦寐已求的“嫡子’。一出娘胎还没来得及睁眼看一下这个世界就死了。”
柳竹秋在太子的震惊中转身,从床底抽出一口三尺见方的黑漆箱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只广口的粗陶坛,她掀开盖子,坛内顿时散出浓烈的烧酒味。
“你先来看看吧。”
朱昀曦疑惑靠近,坛内黑漆漆的,柳竹秋点起油灯替他照明,光线射透浑浊的酒液,隐约露出坛底的物品,竟是个状似蜷缩小猴,未发育完全的胎儿。
朱昀曦吓得跌坐在凳子上,兢惶质问:“这是什么!?”
柳竹秋愤怒地瞥他一眼,讲述另一段悲惨故事。
“江氏母子死后,帮忙收殓他们的下人听说胎儿泡的酒能治百病,便偷偷藏起孩子的尸体用以泡酒,后被我发现,没收了。想着至少该让这孩子见见亲爹,才暂时收藏在这儿。”
没收药酒的人其实是萧其臻,那日柳竹秋问他如何处理江氏和死婴的后事。他带她去停尸地查看,从而发现这桩愚昧罪行。
柳竹秋觉得这一切恶果都该由朱昀曦负责,向他索要了这坛酒,好用以控诉。
当时她也是冲动居多,事后平静下来想悄悄安葬胎儿,这之前就被云杉叫进宫去了。今天出于激愤,重新点燃报复心,当面搬出这可怕的罪证。
听说儿子的尸体被拿来泡酒,朱昀曦悲怒交加,起身吼问:“是谁干的?我要诛他九族!”
柳竹秋铿然讽刺:“你不也想杀死他吗?陛下下令灭口时你一声不吭,那时可曾想过他是你的亲骨肉?”
见他哑口,更稳步进逼。
“我替你回答吧,你根本没把他和生育他的女人当人,只想要一件能替你争权夺利的工具。不止他们,你身边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对你来说只有有用和无用之分,我不过比其他人更有利用价值罢了。”
朱昀曦有生以来头一回受到扒皮剔骨的批判,他在家人臣子看来都是宽和仁慈的,自身也为这一属性骄傲。
骂他顽劣、荒唐、无能、昏庸他都可以忍,就是不能接受“无情”这一评语,更别提批评他的还是他最倾心善待的女人。
“人人都可以这么骂我,唯独你没资格,我是怎么对你,你是木头人没长心肝吗?怎么能随随便便污蔑我?”
他委屈凄怆地反驳着,觉得眼前站着的才是天底下最最无情之人。
柳竹秋若有心讨伐,还有一百条理由可讲,但她的目的是与太子断情,同时避免与之结仇,收起带血的刀剑,心灰意冷道:“在认识殿下以前,我常听人们夸您仁厚大度,所以见到您才敢那样放肆地冒犯。现在想来我真是后怕,怪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踩着刀剑跳舞。也庆幸自己运气好,没真正触怒您。但人不可能永远有好运气,这伴君如伴虎的滋味我已完全体会到了。作为臣子,我可以理解您的做法。但作为女人,您让我害怕,没办法把您当成情郎或者丈夫。今后如果您还需要我辅佐,我只能以前者的身份留在您身边。”
朱昀曦仍觉她的理由太牵强,她所列举的这些事要么他也是受害者,要么他压根不知情,凭什么被单方面定性成坏人,剥夺被爱的权利?
直觉显示柳竹秋还有事瞒着他。
“我看你只是对我厌倦了,想去找别的男人!萧其臻有哪点好?他只会利用你,你被流寇围困时,他烧桥逃命,事后不见半分愧疚。我却在宫里为你急得心疾发作,不停吐血差点死掉!连好坏都分不清,你就是个假聪明!”
柳竹秋任他抓住手腕叱骂,然后挈然还击:“是我让萧大人丢下我逃命的,我们事先约定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护送与安腊塔汗的缔约书回京,萧大人没为儿女情长耽误军国大事,证明我没看错人!还有,我从没刻意对他表露过志向,但他全部都懂,还认同支持我。而你,我跟你说过无数次,我想追寻大道,不能进宫为妃,你却偏要扼杀我的理想,禁锢压迫我,就为满足你那自私的控制欲。”
“我、我不是说不让你进宫了吗?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朱昀曦理屈词穷,捧住柳竹秋的脸,无计可施地回到乞怜的老套路上。
“你是我最亲近信任的人,如果连你都离开我我还能剩下什么?即使是虚情假意也好,求你像以前那样对我……”
教训已够多了,柳竹秋的心依然任性地抽搐着,含泪回应:“殿下这么敏感多疑,我们真心相爱时你尚且不满猜忌,能忍受虚伪地做戏?而且我们真要变得那么不堪吗?就不能让过去的美好保持原状,非要毁得一干二净?”
就因为真心实意付出过,才想让美好的感情入土而安,而不是任它曝尸荒野,被野兽瓜分啃噬。
朱昀曦不明白这点,只认定柳竹秋小气负心,翻脸一次就要狠心休夫。
“你这个目无纲常的女人,我早看出你无法无天,唯我独尊,没想到对我也这样。我不会让你如愿的,除了我,你这辈子休想再跟其他男人!”
他接受不了战败耻辱,扔下恶狠狠的威胁狼狈出走。
柳竹秋眼望他的背影,感觉分外陌生。
她此刻无比怀念那个轻易受她恶作剧诱拐,被麻辣牛肉干辣得涕泪直流,还丝毫没察觉上当受骗的朱昀曦。
那个表面傲慢自大,实际宽宏大量,不计较她多次虚情戏弄,反而舍身服毒掩护她的朱昀曦。
那个带她统兵出战,让她执掌帅旗,助她追逐理想的朱昀曦。
…………
可惜那都不是完整的太子,他本性里的善良抵御不住皇权腐蚀,就像沼泽,虽能盛开美丽花朵,但掩盖不了危险本质。
他也是个可怜人啊,拖着奄奄一息的童心行进在残酷的帝王之路上。
假如有个符合他需求,又愿意为之奉献一切的女人或许能拯救他,然而她做不到……
柳竹秋坐倒在椅子上无声哭泣,第一次全心全意为太子痛心。爱的浓雾即将散去,之后裸露的将是礼教帝制统治的荒原。
作者有话说:
说真的,我也挺喜欢黑化以前的猪猪,虽然他上等人的劣根性一直都在,只能说权力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