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快到家时,一路人马斜刺里冲出来拦住马车,带队的自称东厂校尉,要检查他们的车辆。
郭四指着车前挂的牌子道:“这是右都御史萧大人的车驾,你们怎可如此无礼?”
那校尉忙俯首赔礼:“原来是萧阁老,请恕卑职无知冒犯。”
萧其臻撩开车帘探头质问:“尔等深夜上街巡查,莫非城内发生了紧急情况?”
校尉答:“也无甚紧急,方才山西街那边有人纵火焚烧民宅,上司命我等搜寻凶犯。敢问阁老这一路过来可曾遇到可疑人色?”
萧其臻估计此事与何玿微夫妇有关,先假装不知,蒙过番子们,带那三个孕妇安然抵家。
他命车夫从偏门进入,不许惊动旁人,将三女带到平日无人居住的厢房,叫郭四去厨房取了些热茶热点给她们压惊。
三女见萧其臻肯包庇她们,对他有了几分信任,一齐哭着磕头致谢。
萧其臻让她们起来坐下,先问各人的姓氏来历。
那钱氏是江苏无锡人士,今年初陪丈夫上京待考,预备参加明春的会试。
四月间去天都观上香,被几个道士以求符箓为由骗至静室□□,之后便遭软禁,数日内连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落到山西街的宅院里。
“他们说我是被送子娘娘选中给贵人生儿子的,只要老实听话,孩子生下来就放我出去。”
其他二女遭遇与之仿佛。
那江氏是京郊新城县人,开春外出踏青时遭两名道士跟踪强掳,奸污禁锢两个多月后送去山西街。
剩下一个阮氏年纪最小,哭得最厉害,说:“奴家家住文安县,过年抱着小儿回娘家,路上走不动了,遇一青年秀士,邀奴家去他家喝茶歇脚。奴家跟了去便遭强、奸,之后流落到二位姐姐身边。可怜我那孩儿不知被他们弄去了哪里,多半已没命了。”
强抢良女,奸污囚禁,还有道士参与其中,萧其臻已猜到是黄羽的徒子徒孙所为,义愤道:“你们此时怀的孩子可都是那位贵人的?”
三女相互看着,俱羞耻难言。
萧其臻再问她们是否知道贵人的身份。
钱氏带头作答:“那人只来过三次,每次那里的仆婢都先蒙住我们的双眼,还威胁不许同贵人说话,否则就杀了我们。我们遇事时动也不敢动,只感觉对方很年轻,身材高大健壮,岁数大约二十出头。”
她还没说完,江氏忽然腹痛难忍,从炕上蹲到了地上,钱氏、阮氏挣扎着去扶她,萧其臻也让郭四去帮忙。
郭四奋力架起江氏,地面已滴出斑斑血水,他惊呼:“这是要早产啊,得去找稳婆!”
此刻上街去找收生婆定会惊动街坊,萧其臻想到杭嬷嬷会接生,叫郭四悄悄去唤她,再带来两个嘴严的丫鬟帮忙。
江氏挣了半夜,生下个猫大的男婴,落地就是死的,本人大出血,天亮时也断了气。
钱氏和阮氏与她患难数月,见此情形悲惧交集,抱头大哭不止。
萧其臻怕她二人也跟江氏一样,忙让丫鬟安顿她们吃喝歇息,命郭四先用门板盛了尸首,停在一处空屋里,隆冬天气还不易腐坏,等何玿微来了再做处置。
他碰上这离奇惨事焦虑得睡不着觉,派人去打听山西街的火灾。
家人回报:“出事的宅子很阔大,几乎全烧光了,但好像没死人,也不知屋主是谁。顺天府尹和大兴县令都去过现场,左邻右舍正接受官差盘查。”
另外上报一桩异情。
“听街上人说,今早九门都被封了,说要缉拿反贼,现下只许进不许出。”
朝廷还在搜捕阉党余孽,近期京城时有戒严,萧其臻并未将此事与山西街的火灾挂钩。
午后邓氏带着一名陌生男子来访,她对萧其臻说:“外子怕惹怀疑,今早照旧去衙门当差了,让我替他说明情况。”
那陌生男子姓楚,是她表兄,也就是钱氏的丈夫。
楚生急与妻子相见,萧其臻命人领他过去,请邓氏到外书房叙谈,先通报江氏的死讯。
邓氏惊诧,含怒连说两个:“可恨。”
她分明在针对那伙迫害江氏的歹人,萧其臻心里火炭铺了一层又一层,峻急道:“此案情节恶劣,还请夫人尽早言明,好让本官依法查办。”
邓氏忧虑:“请大人稍安勿躁,这案子的主谋绝非等闲,先容我从头说起。”
她最了解钱氏的情况,那日她去道观上香失踪后楚生四处寻找,也曾报官搜查道观,都一无所获,反被道士们说成诬告,举人功名也遭官府革除了。
楚生放不下妻子,继续留在京城搜寻。
钱氏被抓去山西街的宅子,不久便怀孕了。
她也无时无刻不想念丈夫,苦思如何与外界联络。一天忽然想到她自来爱吃一种李子和胡椒粉做的蜜饯,来北京后楚生替她寻遍全城,只规模最大的果子铺什锦斋有卖这个的。
钱氏抱着侥幸心理,对照看她的仆妇说她害喜以后吃不下东西,想吃那胡椒李子开胃。
那些人对她看管严密,吃喝方面却有求必应,去市面上转了一圈,在什锦斋找到她要的蜜饯。
钱氏每隔几天就要吃一回,还只吃新鲜的,人们便隔三差五去购买。
恩爱夫妻心有灵犀,一天楚生也想到这头,去什锦斋收买了一个伙计,请他帮忙暗中留意常买胡椒李子的客人,连着调查了几个月,将疑点锁定在了山西街的大宅子。
楚生找到线索便向表妹邓氏求救,邓氏又告诉了丈夫。
何玿微做事仔细,先去现场勘察,发现那宅子附近有许多东厂的番子走动巡逻。
他直觉宅子的主人背景深,不能贸然行事,和邓氏商量后二人一道趁夜潜入宅内搜查,当真找到钱氏。
“我们听了表嫂的遭遇,更觉情况复杂,那晚没急着救她出去。之后外子多方调查都查不出宅子的现主人是谁,只知东厂对其守卫森严,后半夜才稍有松懈。我等不及了,前晚单独去了一次,当时表嫂说看护她的医婆说她的胎儿月份大,可能不是那贵人的孩子。表嫂估计那些人要加害她,我和外子不能再拖,昨夜带了两个得力丫鬟去救人。先放火烧屋分散守卫注意,救人的过程中还打杀了几个仆役和看守。”
今天官府没对外透露有人员伤亡,看来是在封锁消息。
有能耐如此指挥布控的人,数遍全京城也没几个。
萧其臻焦虑沉思,理解何玿微为何不敢报官了。
这时照看阮氏的丫鬟跑来说:“那阮娘子醒了,哭着求我们送她回家,老爷快去看看吧。”
萧其臻和邓氏一起去到阮氏床前,阮氏见了他们便要下地跪求,被邓氏劝止。
“好妹妹,你先别急,我们既救你出来就定会助你平安回家。但那文安县距此路远,你在京里可有亲戚?我们先替你联络。”
阮氏哭诉:“我有一姓柳的表叔是工部侍郎,他儿子也是做官的,在翰林院当差。”
萧其臻大惊:“柳侍郎是你表叔,那柳叔端是你表哥了?”
阮氏惧怯:“大人认识我表叔表哥?”
萧其臻安抚:“你等着,我这便叫你表哥过来。”
他说完想到柳尧章这会儿大概在宫里当差,改口问:“柳家大小姐是你的表姊妹?”
阮氏点头:“您问季瑶姐姐吗?她与我最要好,我出嫁前我们常在一处玩耍。”
萧其臻便想先请柳竹秋来陪护她,写了封短信送去。
柳竹秋见信惊奇,忙领春梨前往萧府。
萧其臻避开邓氏接待她,先向她转述已知案情。
得知表妹这大半年竟被歹人绑去为权贵代孕,柳竹秋出离愤怒,随他来到阮氏住的屋子,进门一瞧,床上坐着的果是她的表妹阮玉珠。
“玉珠!”
她失声叫出表妹的名字,阮玉珠乍见一大胡子男人进来,吓得直往床角躲。
萧其臻忙招呼丫鬟一块儿出去,等他们关了门,春梨先上前哄慰:“表小姐莫怕,我家小姐来看你了。”
玉珠听是熟人声音,颤巍巍回过头,柳竹秋已摘下胡子来到床前,含悲向她伸手。
“玉珠,是我啊。”
玉珠认清了人,张口大哭,一头扑到表姐怀中。
柳竹秋想这表妹自小娇生惯养,没受过一丝苦,出嫁后却遭罪连连,若非幸遇何玿微夫妇和萧其臻,这条小命只怕已葬送了。
她忍泪拍抚玉珠,问:“是谁把你拐走的?小外甥在哪儿?”
玉珠摇头哭泣,柳竹秋便知她找不着对手,孩子也多半没了。再看她肚大如鼓,少说有了六七个月身孕,非得抓住这杀千刀的畜生讨公道。
她捧起玉珠的脸,一边帮她抹眼泪,一边问:“你在那宅子里关了大半年,真的一点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玉珠啼泣:“那些仆婢平时都不跟我们说话,只管埋头照顾吃喝拉撒,我看她们的举止都是小户人家出来的普通人,不像有大背景。”
“那那个让你怀孕的人呢?他碰了你三次,你就一眼没见着他长什么样?”
“……他来时都在夜间,房里没点灯,我又被布条蒙了眼睛,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他也没怎么出声,直接弄完就走了。”
玉珠误嫁歹人,失去幼子,又遭奇耻大辱,已痛不欲生,抓住柳竹秋的手说:“季瑶姐姐,我命苦,落到这步田地早已不想活了。只怕家中老父母挂念,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今日见了你,总算有人帮我带话了。求你转告二老,我对不起他们,只得来世再报他们的养育之恩。”
柳竹秋连忙斥责:“你既知道未报父母大恩,心里就不该存短见。这半年表姑妈和表姑父为你操碎了心,你还想让他们白发送黑发吗?”
春梨递上手帕,帮着劝说。
玉珠脸触到那方帕子,陡然一怔,急忙双手抓住夺下来,捂住鼻孔猛嗅了嗅。
柳竹秋狐疑:“怎么了?”
“这手帕上的香味……和那人身上的好像……”
柳竹秋惊讶,忙抢过来嗅闻,熟悉的香味让她的心脏从高空坠落,骇然询问春梨:“你用了太子赐的熏香?”
春梨惶惑不已,朱昀曦喜爱香道,所用御香都是东宫特制的,只赏赐给少数亲信。
那人使用御香,会是太子的亲信吗?
柳竹秋摇摇头,打消这自欺欺人的念头。
玉珠等人是五月间受孕的,太子妃也是。
娇弱的太子妃秘密怀孕数月行动如常,又无征兆地流产。
囚禁孕母的宅院由东厂守卫巡逻。
何玿微夫妇入宅劫人纵火,官府却封锁伤亡消息。
奸污玉珠的贵人身上携带太子的香气。
线索已足够充分,此案的主谋就是朱昀曦。
那时窦嫔和窦家人逼迫他改立太子妃,他和皇帝都防着窦氏做大,不肯就范,因而想靠借腹生子保住冯如月的妃位。
柳竹秋浑身发抖,心里涌出一股股冷气和怨气,仿佛尖牙利爪的妖魔正从里到外撕咬。
殿下,你视人命为蝼蚁,总该记得你和你的生母也是借腹生子的受害者。惠音师太蒙难时你那样痛苦,怎还忍心加害和她相似的无辜女子?
能做到冷酷无情,你已修完帝王的必修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