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柳竹秋受过大历练,还能做到处变不惊,当晚连春梨都没发觉她有问题。直到夜深人静,她才睁眼望着帐外的幽光焦忧凝思。
感觉上了个大当,和披着画皮的妖怪欢好,被他吸走精气,今后血肉还将沦为他的盘中餐。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①
帝王家果然最是无情,有朝一日他若认为我有叛心,也会痛下杀手吧。
以臣子角度看他的做法都能理解,还是我的错,不该见识到他身上有类常人的特质便觉得他与其他君上不同,不该以为自己能成功拿捏他就被他的情义感动!
后悔无济于事,最大的难题是将来怎么办?再试着想象跟朱昀曦卿卿我我,她便浑身鸡皮乱涌,并且感到绝望。
一次两次可以忍,难不成今后要一直忍下去?还是训练自己克服恶心,学会在老鼠屎里挑米吃?
镇定,镇定,跟平常一样别急于求结论,反正现在不常跟他见面,先尝试缓和心情。
她刻意避开厌恶震惊等情绪,心便开始剧痛。
那个她印象中善良温和的朱昀曦仿佛死了,诸多浸润着他们美好回忆的过往都不复存在。
她如同被人割肉一般切走了半条命。
太子本质里的恶或许一开始就存在,但她付出的感情都是真挚的,如今真情交付的对象消失了,她跟每个痛失爱侣的人一样惄焉如捣。
春梨迷迷糊糊听到她错乱的呼吸声,猛然爬起来探身查看。
柳竹秋翻身躲避已来不及了。
“小姐你怎么了?”
铜头铁脑的人突然夜半悲哭,非得是天崩地裂的大事。春梨睡意全无,摇着她的肩膀逼她说明。
柳竹秋受缠不过,说:“我还没闹明白该怎么办,过几天再跟你说。”
春梨回想她今天的经历,只那汪家女儿到访算特殊事件,可那家人再惨也不至于让主人如此凄戚。
问题还是出在太子身上。
她听话躺下,琢磨许久爬到柳竹秋身后悄声问:“你是不是听白桃露了口风,知道太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柳竹秋心头一颤,略显严厉地下令:“叫你别瞎猜,稍后我自会同你商量。”
她不需要安慰,“负心汉靠不住,为他伤心不值得”,这道理她清楚得很。可割破手指还得疼半天,猝然在心口深深插上一刀,怎能马上理性处置?
春梨不久明白过来,主人此刻只想安安静静舔伤口,她应该耐心陪伴,等险情出现再挺身而出。
她的小姐真能扛事,到了白天又嬉笑自如,好像夜间的异常是她一个人的梦境。
柳竹秋脸上春意融,心头三尺冰,特别是看到陈尚志时,他酷似太子的甜美笑容如同一把铁锤,一下子将她的定力砸得粉碎,泪腺好几次险些松动。
上午何玿微派人来请她去工坊选样式,她带文小青同往。
到了匠人家里,何玿微和邓氏已在那儿了。
邓氏今天穿着一袭橘色织金长袄,下衬藏蓝织金马面裙。裙摆放量宽大,显得非常奢华富丽。
她像是穿不惯这样的裙子,走路需丫鬟帮忙提着裙角,落座时裙边压出了褶皱,丫鬟没留意到,何玿微亲自弯腰替她牵平。
周围人见了忍俊不禁,邓氏苦笑解嘲:“我们家这位大人最好面子,非要我穿这成这样才肯带我出来。这劳什子翟冠也是他吵着让做的,一年也戴不了几次,何苦废这冤枉钱。”
何玿微笑道:“没夫人扶持,哪有下官的今日,我情愿自己破衲疏羹,也要供你锦衣玉食。”
他当众讨好老婆,在家更不知怎么做小伏低。
柳竹秋以前便羡慕他夫妻恩爱,如今见他俩眉目传情,好似伤上撒盐,一句应景的诙谐都道不出,只干笑坐着。
工匠和徒弟擡出几口大箱子,从中取出一本本过去打造的冠样图册供贵客挑选。
邓氏今天更想开眼界,让何玿微替她选翟冠,自己拿了几本凤冠册子翻看,忽然惊呼:“哎呀,这顶真好看。”
她说着翻转画册向周围人展示,人们仔细打量她手里的画册,发现那凤冠竟是十二龙凤的。
听说许太后的凤冠也只得十龙九凤,这冠样若非为她新制的,便铁定僭越了。
工匠正忙着给文小青推荐样式,发现时已来不及了。
何玿微警惕地逼问他:“这凤冠是谁订制的?不老实说,本官就把你交给锦衣卫审问。”
朝廷还在清查阉党余孽,柳竹秋也怀疑此事与之有关联。
工匠面如土色,跺着脚打骂搬运画册的徒弟,似乎责怪他无意中暴露了这本图样。
之后向柳、何二人哀求:“大人们饶命啊,小的全家都是安分守己的手艺人,从未做过一毫犯法的勾当。请二位随小的到后堂,听小的细细禀明。”
柳竹秋、何玿微答应了,邓氏怕工匠加害他们,非要跟去。
工匠无奈道:“此事若外传,小的全家性命难保,还请夫人可怜我们,知道以后也别说出去。”
邓氏道:“我夫妇都是讲道理的,又与你无冤无仇,你若真有苦衷,我们定不为难。”
四人来到后堂,工匠再次恳请他们保密,得到应允后方吞吞吐吐道:“那凤冠是去年一位贵人来小店订制的。”
何玿微呵斥:“你这不是废话吗?那样贵重的东西你还敢做着玩不成?快老实说,那人是谁?!”
工匠哭丧:“不是小的不老实,说了全家都得掉脑袋啊!”
柳竹秋威胁:“这么说买家真是反贼了?看来真得带你去参观一下锦衣卫衙门。”
工匠赶紧跪下磕头,痛哭招认:“这顶凤冠是东宫的人订制的。”
他这样在官府挂了号的知名匠户不敢随意接活,尤其是做凤冠、翟冠这种关乎朝廷礼制的饰物,交易时必须弄清对方的身份用途。招供后便取出账本当面查对,上面记载顾客是东宫少监陈维远。
“陈公公千叮咛万嘱咐,叫小的不可走漏消息。刚才都怪我那混账徒弟疏忽,让这事见了光。求三位一定替小的保密。”
庆德帝患病,太子越制打造凤冠,传出去会被人猜测他登基心切,盼着父皇早死。祸事一起牵连非小。
何玿微后悔过问此事了,说:“既是太子殿下让做的,那就不是我们该插手的了,你以后谨慎些,勿再被其他人知晓。”
邓氏笑道:“看来这凤冠是殿下为太子妃娘娘订制的,这千岁爷也是个好面子的主。”
她见柳竹秋默不作声,有违往日风格,直爽发问:“忠勇伯今日有心事?为何一直闷闷不乐?”
柳竹秋忙讪笑搪塞:“我在想做一顶这样的凤冠得花多少银子,一时想得入神了。”
邓氏叹息:“我看那图样上标注,共用了五千七百颗合浦珠,两百三十一块蓝宝石,一百六十九块红宝石,加上翠片赤金,单用料就得七八万两。殿下虽将富有四海,如此奢靡终非百姓之福,还请爵爷设法规劝。”
柳竹秋压根顾不上想这头了,正慌惚质判朱昀曦这凤冠是做给谁的。
若是孝敬许太后的,不必藏着掖着。
章皇后是他的死敌,他还没大方到送顶凤冠给她陪葬。
冯如月过去在信中提到太子曾想为她另造凤冠,她认为此举伤财害命,当面谢绝了,以朱昀曦的性格不会再上赶着倒贴。
其他妾室更不可能了,太子最重尊卑,又对妾室马马虎虎,绝不会让她们的待遇凌驾于太子妃之上。
排除各种假设,这顶偷偷摸摸打造的昂贵凤冠必定是留给他最看重最宠信的女人使用的。
那不就是我吗?
柳竹秋像逆水航行快要到港的船只,突然被无风乍起的巨浪卷进无底漩涡,凭着惊人的忍耐力才得以安然返家。
她径直回到卧房,春梨跟来为她更衣,察觉她浑身微微颤抖,像是受了新的刺激,惊道:“小姐,你又怎么了?”
柳竹秋清醒认识到她早已落入朱昀曦精心编织的圈套,逃避、等待都会加速失败,让春梨关了门,坐下闭眼深深吐纳几次,沉声道:“春梨,我被太子骗了。”
春梨早知如此,态度也很镇定。
“他怎么骗你了?”
“……刚才我带文娘子去那工匠家选冠样,工匠的徒弟不小心搬出一套十二龙凤的凤冠图册,我和何子钦联合逼问,工匠招认是太子去年派人定制的。”
春梨反应奇快,愤懑道:“那定是做给你的,他从去年就打定主意要接你入宫了?我记得他那会儿还送了你一顶乌纱帽?天哪,这人真是个两面派,明知道你最抗拒进宫还这样算计你,太阴险恶毒了!”
“……他恶毒的地方远不止这个。”
柳竹秋含着恨,眼眶湿润了,缓缓道出昨日白桃透露的隐秘。
春梨攥着衣衫听完,激愤过后迅速冷静。
“小姐,其实我早想提醒你别对太子抱期望,你看他爹是怎么对待普通老百姓的,他从小有样学样,能善良到哪儿去?你跟他相好,就像搂着一头老虎睡觉,他随便咬你一口都够你受的。”
柳竹秋赞同,但仍怀感伤。
“可能是我跟他接触得多,看他显露过温情良善的一面吧。当年他被人投毒,怕身边亲信受锦衣卫拷问,自己吓得挨饿也不肯上报皇帝。在安国寺被刺客追杀,和妙云一块儿坠崖,单侍卫让他松开妙云,他却拼死也要救人。还有在东宫,我快被皇后发现时,他冒着生命危险服毒掩护我……”
追数朱昀曦的善行也能说上老半天,这更令她痛苦,像在一根上好的梁栋上找到一窝蛀虫,惋惜遗憾一言难尽。
春梨掏出手帕为她擦泪,叹气:“世事没有非黑即白,太子算不上大奸大恶,又是你的主子,你若能忍住膈应,跟他虚与委蛇地周旋下去也未为不可。但他的目的是纳你为妃,把你锁到宫墙里去,你难道还能顺从他吗?”
柳竹秋怨愤:“那不可能,我就是死也不会去宫里做囚徒。”
“那你打算怎么办?跟他摊牌?”
“这是迟早要做的事,但情况对我太不利,我不能让他再有所防备。如今看只能尽快找个丈夫做挡箭牌。”
春梨眼前一亮:“萧大人!萧大人是最适合的人选!”
柳竹秋愣神后否定:“不行,他八成已经跟小兰订婚了,我再横插一脚成什么人了?”
春梨说:“我去帮你打探一下,兴许他们两家还没谈成呢。”
“……那也不好,我一直冷待他,这会儿有难了又去求他,他会如何看我?再说此事风险极大,以后大概会遭太子报复,我情愿找个各取所需的男人做交易,也不能让萧大人再替我背风险。”
春梨已悄悄拿定主意,调侃:“要不选裕哥吧,你去跟陈阁老说,柳家想给女儿找个俊俏听话的上门女婿,看上他家小傻子了。那老家伙一定巴不得。”
柳竹秋嗔她开玩笑不看气氛,被她搂住哄:“你时常劝我人慌无智,忙中有乱,自己怎么倒成了热锅蚂蚁?老皇帝还没死呢,太子又不能私下召见你,我们时间还充裕。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可多得是。”
柳竹秋受到启发:“你说得对,其实不用成亲,我干脆大张旗鼓地偷几回人,像上次那样搞个臭名远扬,看他以后还有没有脸封我做妃子。”
春梨捂住笑口:“也不必太心急,咱们偷也得偷点像样的不是?你先想好人选,我替你做红娘。事成之前就别白让自个儿心焦难过了。”
她安抚好柳竹秋,第二天借口去许应元家串门,坐车直奔萧其臻家,担起红娘的使命。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唐代白居易的《太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