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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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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章

    柳竹秋和陈尚志互呈隐秘后找借口让施二搬去别处住宿,留陈尚志独自住在外书房,方便他偷偷看书。

    又对文小青说:“仇儿年纪不小了,我想让他先读几年书试试,若是这块料就栽培他考功名,等他有了出息,你的将来也更有保障。”

    哪个做娘的不想儿子有出息,文小青正有此念,当场欢喜谢过。

    柳竹秋便礼聘一位素有学名的文士做骆仇的塾师,每日上午在外书房学习。这样陈尚志可装作打瞌睡,躲在书架后旁听,终于圆了他的求学梦。

    柳竹秋清静了两天,这日晚饭前下人来报:“门外来了个姓杭的老妪,自称是您的熟人,有急事求见。”

    柳竹秋料定是杭嬷嬷,忙命人领她到内书房接待。

    杭嬷嬷来时春梨在场,她看到旁人拘谨得缄口不言。柳竹秋叫退春梨,客气道:“妈妈何事前来?请但说无妨。”

    杭嬷嬷口未开,泪先流,噗通跪地朝她连磕几个响头,哀求:“爵爷,我家老夫人快不行了,求您开恩搭救。”

    柳竹秋大惊,让她从头细说。

    杭嬷嬷哭道:“那日您看见老夫人和我,想必已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去陈家了。”

    柳竹秋点头:“陈阁老已跟我说了,不过我没对任何人提过此事,连我家里人都不知道。”

    杭嬷嬷说:“爵爷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断人活路,可我们老夫人不放心,以为这要命的把柄落在您手里,迟早会被人知晓,回去后始终想不通,次日开始绝食,到今天整整六日,没一粒米下肚。我们家大人急坏了,这两天亲手灌了几次米汤,勉强吊住老夫人性命,可继续拖延,不出两三天终会出人命啊。”

    萧老夫人对温霄寒的印象略有改观,然终究信不过他。怕他将来会拿这事威胁萧其臻或陈良机。再者,她这一生贞高绝俗,视名节为性命,居然被人撞破她婚前与人结私情、寡居乔装探旧好这样的丑行,自觉无颜茍活,想自杀又怕凶死的消息传出去会给儿子惹祸,只好选择绝食一途,慢慢饿死,也算对自己“不洁”的惩罚。

    柳竹秋能想到这是萧老夫人的行事风格,仍被她这一极端做法深深震惊。

    萧老夫人年少时曾因包办婚姻痛失爱侣,中年守寡忍受孤寂,老年时明知旧爱鳏独也不敢稍递问候。

    柳竹秋不信她这五六十年的漫长人生里就没对妇德、礼教产生过怀疑和不满。本身既是受害者,为何还要顽固地作茧自缚?

    她猜萧其臻此时必定心急如焚,忙向杭嬷嬷保证:“妈妈快请回去转告萧老夫人,就说温霄寒若对外透露只言片语,管教五雷轰顶,尸骨无存。请她千万放心,看在萧大人的份上,勿再绝食自残。”

    杭嬷嬷去后她彻夜忧心,次日派瑞福去萧府看望萧其臻,打听他家的情形。

    瑞福回话:“萧大人已告假在家数日,说他的母亲病重,跟前一刻离不得人,我也没能见着他。”

    柳竹秋放衙后亲自登门拜访,萧其臻听说她来了方才出面接待。

    看他两眼红肿,双颊凹陷,鬓角添了几根银丝,柳竹秋知道萧老夫人的自虐也作用到了儿子身上,并且那愚昧的老太太仍未打消短见。

    “听说令堂病重,我特来探望,不知是何病症?”

    “我也不知道,请大夫来也瞧不出什么。可家母就是吃不下东西,喂她吃,她的牙关总闭得死紧。我前天担心不过,才强行撬开她的嘴,灌了一些米浆薄粥下去。这事也只有我亲自来,别人若碰她,她便咬人。跟她说话也不理睬,整天只是躺着,我这几日都在她房里打地铺,夜间也未敢合眼,生怕一觉醒来她已故去了。”

    萧其臻说话时一改刚强做派,眼泪像接通了某处沟渠,哗哗淌个不停。又说:“我猜是我做了什么错事惹她生气,整天求她她都不肯理我,若果真如此,我的罪过就太大了。”

    他在礼教森严的家庭长大,孝道是人生第一信条,这会儿别说倾家荡产,就是让他替母亲去死他也绝无二话。

    柳竹秋猜在他心里母亲是象征权威和无暇道德的神,他对她只有崇敬服从,早忘了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走火入魔”,所以根本看不出也想不到她的异常表现是心病所致。

    被礼教统治的家庭关系就是这么扭曲,家长用教条驯化子女,禁锢自我,一家人和和美美住在牢笼里,如果有人好心地打开牢门放其自由,还会被视做诱人堕落的魔鬼。

    她安慰萧其臻两句,提出想见一见杭嬷嬷。

    “我看老夫人的病实在蹊跷,问问身边人或许有发现。”

    萧其臻已再四问过杭嬷嬷,老婆子都哭说不知。但他对柳竹秋有超常的信任,看见她便燃起希望,马上派人叫杭嬷嬷过来。

    杭嬷嬷看到温霄寒,一下子哭起来。

    柳竹秋为防萧其臻生疑,对他说:“妇人的病多有难言之隐,请大人先回避。”

    萧其臻怕杭嬷嬷识破她是女儿身,出门前嘱咐乳母:“忠勇伯通晓各门医术,妈妈有话尽可直接对他说,只当他是大夫,莫要忌讳。”

    他带着其他奴婢离场,柳竹秋忙靠近杭嬷嬷低声问:“妈妈未向老夫人传话吗?她怎地还不肯吃东西?”

    杭嬷嬷无限愁苦道:“爵爷的话我字字都带到了,可老夫人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未敢全信,仍觉得一了百了才最稳妥。”

    一生受封建礼仪熏陶的高门主母和声名狼藉的风流才子之间横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谅解都谈不上,遑论信任?

    柳竹秋对萧老夫人的这种心理十分了解,目前要么不管,任其毁灭,若要救人,摆在跟前的只有一条路。

    换了别人她肯定用“仁至义尽,人各有命”来做收尾,可那是萧其臻的母亲,见死不救,最痛苦的人定是他。

    他对我情深义重,我若无能为力便罢了,既有法子救他的母亲,却因自保无所作为,如此背恩负义,实非我良心所能容忍的。

    真金不怕火炼,这一次的严峻考验仍未改变她的果决本色,毅然开口:“让我当面去跟老夫人说,她定会信我。”

    杭嬷嬷大惊失色,来不及多话,柳竹秋已出门向萧其臻提出请求。

    “我已问得明白,令堂并非生病,实是中邪,我刚好得了一个驱邪的秘法,请大人让我一试。”

    萧其臻之前胡思乱想,也疑心母亲沾染邪祟,眼下柳竹秋都这么说,那准定没错,连忙道谢答应,问她需要准备哪些器物。

    柳竹秋笑道:“只须三根清香,一杯清水,做法时屋内只能有我和老夫人,其余人都须回避,待会儿听到任何声响都不许靠近,直到我开门为之。”

    萧其臻赶紧照办,请她来到母亲的卧房。

    萧老夫人昏沉沉躺着,隐约听到有人在唤她,以为又是来劝她进食的,不耐烦道:“都说不吃了,全部给我退下。”

    那人仍持续呼唤,声音陌生又似曾相识。

    萧老夫人猛然一个激灵,睁开双眼,见床前站着个大胡子男人,差点没唬晕过去。

    “老夫人莫怕,我是温霄寒。”

    柳竹秋笑盈盈地作揖,将一只灯柱挪到床边,方便她看得更清楚。

    萧老夫人正当她是天敌,心惊肉跳道:“你来做什么?”

    “听闻老夫人因我起了轻生之念,特来劝说。”

    “……我已决定自了,你还不肯放过我?”

    “老夫人何出此言?我发过誓绝不泄露您和陈阁老的隐私,难道我在您眼里竟无半点信用?”

    柳竹秋言辞恳切,萧老夫人却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叹气:“不是我信不过,这人心最是多变,我不能拿萧家和犬子的前途冒险。”

    “您以为一死了之就稳当了,我若真要败坏萧家的名声,不管您是生是死都能对外散播消息。”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您的死并不能封住我的口,您想必也清楚,您只是在推卸责任,只图一死换取内心安宁,却丝毫不考虑萧大人、陈阁老和其他人的感受,说到底您只在乎自己的名节,因为那是您牺牲一切守了一辈子的东西。”

    柳竹秋准确戳中要害,老太太苍白的脸因愤怒涌起潮红,指着她不知如何还口。

    “您觉得被一个放浪形骸的男人发现您私会外男的行为是莫大的耻辱,加上这个男人还是您一贯鄙夷唾弃的,这种挫败感让您难以承受,唯有用死来抵消。不然只是想象我背地里嘲笑您的情形,就够您百爪挠心了。”

    萧老夫人拼命挣起来,却力不从心,颤声恨道:“你是来羞辱我的吗?亏我还一度以为你是好人。”

    柳竹秋深吸一口气,为搭救这命悬一线的老人,主动靠近深渊。

    “我现在不能向您证明我是否是好人,但能让您看看,我其实和您是一种人。”

    说罢伸手解开腰带,褪去外袍。

    萧老夫人误会她要行歹事,吓得直叫唤,她饿了太久,嗓子早嘶哑了,喊出的声音都似浮云,见风即散。

    柳竹秋脱得只剩中衣时撕下胡子,这景象顿时止住老太的恐惧,目定口呆地看她继续拉开衣领,露出被纱布裹紧的胸部。

    “看清楚了吧,温霄寒是个女人,我本名柳竹秋,正是您最厌恶的柳家女儿。”

    萧老夫人的力气都全在惊讶上,身子彻底瘫软,比知道对方是女儿身更令她百思不解的是,柳竹秋为何向她暴露七寸。

    柳竹秋爽直解答:“我假扮温霄寒数年,不止欺骗皇家,连爵位官职都骗到手了,事发后定获凌迟,诛连满门。现在老夫人也握有我致命的把柄,该相信我不会对您构成威胁了。”

    萧老夫人解除一个疑问,又被更大的困惑包裹。

    “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报恩。”

    柳竹秋平静道:“令郎数次冒着生命危险救助我,我这么做只为报答他的恩惠。”

    萧老夫人忧疑:“我儿子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是。”

    柳竹秋从不盲目冒险,透露这条信息好让萧老夫人有所忌惮,倘若曝光她的秘密,萧其臻这个知情者也难逃干系。

    莫大的恩惠前这点小心机微不足道,萧老夫人感动感激,干涩以久的眼眶漫出热泪。

    温霄寒既是柳竹秋,那二人身负的丑闻皆是子虚乌有,她因过去的刻薄言行愧悔无地,不敢再直视眼前坦然自若的女子。

    柳竹秋怕她心里还残留着偏执的念头,整理好仪容,肃然劝谏:“老夫人是历尽人世悲欢的长者,该知道人生有许许多多美好的事物,父母之爱,手足之亲,夫妻之义,骨肉之情,这些感情才是您生而为人的证明,是您最该珍视的。您却无视这些美好,只在乎所谓的贞洁。难道一个女人除了贞洁就一无是处了?不守贞洁的女人就十恶不赦吗?世道强迫女子守贞,让她们相互攀比对男人的忠诚,把她们调、教成男人的私产,接受顺从这些观念,并且为后世女子套上同样的枷锁,好让天下女子都来受男子压迫奴役,被剥夺一切还要不断为自己不够温顺忠诚反省忏悔,所以妇德这东西实际是一则持续了千百年的专门毒害女子的阴谋。”

    萧老夫人只听到开头便捂住耳朵,哀求她住口。

    柳竹秋放缓声气,不无怜悯地说道:“我想您并不反对我这些话,当初您被迫与陈阁老断情嫁入萧家的时候,受婆家规矩拘束不得自由的时候,寡居时孤独寂寞的时候,应该都有过类似体会吧?三从四德已经囚禁了您一辈子,如今还要剥夺您的性命,您却依然死心塌地地扞卫它,更不惜为此让孝子终生自责,我真替您难过,更替萧大人难过。”

    她从萧老夫人的哭声里听出愧痛,端起一旁的稀粥坐到床边,舀一勺递到她嘴边。

    “您如果对萧大人还存怜惜,也不忍让陈阁老负疚的话,就请吃了这碗粥。”

    她替老太解决了顾虑,又抓住其割舍不下的软肋进攻,不愁她不回心转意。

    果然,萧老夫人羞惭地犹豫一会儿,嘴乖乖地张开了。

    母亲恢复饮食,萧其臻欣喜若狂,千恩万谢地送走柳竹秋,当晚仍在萧老夫人房中守护。

    天明起床,萧老夫人忽然说要单独同他说话。

    他忙屏退仆婢,跪到床前问:“母亲有话吩咐?”

    萧老夫人考虑了一夜才决定跟儿子开诚布公地沟通,在他搀扶下撑起虚弱的身子,和声问:“你在保定的时候,杭嬷嬷说你为一个女子画像,还对着那画像害相思病,你如今照直对我说,那画上的女子可是柳邦彦的女儿柳竹秋?”

    萧其臻骇然失色,母亲又扔来一颗炸雷。

    “我都知道了,那温霄寒就是柳竹秋假扮的。”

    萧其臻立刻变得比她还虚弱,揪住袍摆支吾:“母亲是如何知道的?”

    “唉,她昨天来这儿,亲口告诉我的。”

    “她为何这么做?”

    “……为了解我的心病……”

    萧老夫人长吁一口气,带着羞愧心虚掩饰:“具体情形你就不用问了,总之过去是我一叶障目,错怪了好人。昨日方知她是个有大胸襟大慈悲的奇女子,只是尚不清楚她当初为何要女扮男装行此险事。你若知道就告诉我吧。”

    萧其臻相信母亲不会说谎诈他,又忐忑又激动地讲述柳竹秋为救义姐,乔装涉险的经过。

    萧老夫人不住点头:“真是歹竹生好笋哪,谁能想到柳邦彦这不义小人会生养出这么有情有义的女儿,宋宏道泉下有知,也不会过于懊悔了。”

    打通最后的滞碍,她望着局促不安的儿子,动手解他的心结。

    “让这样的女子做我们萧家的媳妇,想来你祖父父亲也会高兴,你若想娶她为妻,我明天就让媒人去柳家提亲,哪怕要我当面去跟她父亲赔不是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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