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萧其臻带队狂奔,途中数次停下询问后方的使团成员柳竹秋是否跟来。
逃难的百姓太多,场面混乱不堪,成员们求生心切,凭先时的印象说:“温大人走在我们前面,想必已过去了。”
萧其臻放心,招呼同僚全速奔跑,向前三十多里,度过一座木桥。
云杉和一些成员正在此翘盼,见到他忙赶来问:“萧大人,您看见温大人了吗?”
萧其臻惊道:“她没跟你一块儿过来?”
云杉心脏又被吊高几分,拍腿叫苦:“我听说她和您同行,在这儿等了好一阵了。”
“会不会到前面去了?”
“我问过这里的驻军,都说没看见。”
此桥名为惠民桥,乃连接白河两岸的交通要道。全长二十丈,下有十六个石块垒成的桥墩,因夏季洪水迅猛,桥面常被冲毁。当地官府为节省修缮成本,平时只用木板铺设桥面。
眼下有三百官兵正在桥头守候,云杉领萧其臻去见带队的全校尉。
全校尉今早接到消息,万全方向有一大股流寇正朝这方逼近,上司命他领兵守桥,在必要时刻烧毁惠民桥,拦阻贼兵。
云杉等人过桥时全校尉正派人往桥面上泼洒灯油,云杉出面阻止,威胁说:“朝廷的特使正在赶来,你泼上灯油他们过桥时打滑摔伤便唯你是问。”
全校尉不敢自专,七上八下陪他等待,好容易盼到萧其臻,不等他发话,先灼急禀报:“特使大人,方才探马来报,数千贼兵距此不足十里地,不赶紧焚毁此桥,阻断通路,让贼兵们攻入隆庆州,则京城危矣。大人既已平安渡河,请允许卑职烧桥。”
萧其臻先问:“你方才可看到几个和我们装束相似的人过桥?其中一人二十出头,容貌俊秀,留虬髯戴大帽,骑一匹丈二高的黄鬃马。”
全校尉摇头:“您说的是那温大人吗?刚才听云公公动问,卑职已问遍手下军士,都说没瞧见。”
萧其臻仿佛一头载进桥下浮着薄冰的深水,禁不住战栗。
云杉跳起三尺高,急嚷:“她肯定掉队了,得赶紧回去找她!”
话刚半截,桥头的同僚大声招呼他们过去。
二人回头见那人拉住一匹高头大马,很像柳竹秋的坐骑,骑马的却是一名抱婴儿载小孩的妇女。
他们赛跑似的奔过去,同僚报告:“萧大人,这妇人说马是温大人让给他们的。”
萧其臻检查这的确是柳竹秋的马,忙审问那一脸惶恐的妇女。
妇人哭诉:“奴家被砸伤了右腿,幸遇一位官爷相救。他把马让给我们母子三人,叫我们先走,随后的情形奴家便不知道了。”
云杉让她描述那人相貌,正是柳竹秋无疑。
他更慌了,催促萧其臻:“温大人绝不能有失,请大人速派人手助我回去接应!”
老天像故意不让他完整说话,又让全校尉跑来插嘴。
“萧大人,贼兵距此仅两里地,说话就要过来了,卑职不能延误军情,现在必须动手烧桥,万望大人通融。”
云杉见士兵们正上桥堆柴泼油,忙一把扯住全校尉,厉声恐吓:“温大人是朝廷钦差,也是太子殿下最看重的亲信,你敢断他生路,当心殿下将你全家灭族!”
临行前朱昀曦曾严郑嘱咐他时刻守护柳竹秋,出了差错最没办法交差的人就是他。
萧其臻比云杉理智,拉住他,对全校尉说:“你们可以先做准备,但别急着烧桥,温大人兴许快过来了。”
全校尉能得到这点让步已谢天谢地,指挥弓箭手在桥头的掩体内备战,贼兵来时还可抵挡一阵。
这边萧其臻也指派了几名手下跟随云杉去救人,他很想亲自去,但这样会辜负柳竹秋之前的重托,必须忍住
救援队牵马踏上木桥,难民中出现一些伤者,看样子刚被贼兵袭击。
他们见有人反向前行,忙惊呼劝阻:“流寇大军已经过来了,回去就是送死,还不快逃!”
云杉已听见那满含不祥的隆隆喧嚣,到底胆怯回转。
桥这边的人也发现战云逼近,同僚们劝萧其臻速速离去,可他脚底如同生了根,没见着柳竹秋的身影便挪不动步子。
全校尉心急火燎地请示是否能点火,仍遭到云杉强烈反对。
不旋踵,打头的贼兵蝗虫般涌入视野,弓箭手们赶忙乱箭齐发,力求不放活口渡河,一些来不及过桥的难民也遭误伤,成片倒下或滚落河中,碧绿的河水顷刻间染出条条血带。
匪军里也不乏善射者,随即排开阵势与官兵对攻,许多士兵被无情飞箭夺走性命。
全校尉手下只三百军士,再拖延片刻惠民桥必定失守。对岸那些如狼似虎的贼寇一过河就会将爪牙伸向前方逃难的平民,京畿防线也会被他们咬出缺口,暴露心脏地带。
他忍无可忍,怒斥默不作声的萧其臻:“大人,一个特使与京城安危孰轻孰重?难道只有温大人的命要紧,其他人的命都是草芥吗?”
萧其臻不说话是在逼自己取舍,当此十万火急之际终于狠心做出决断,低声下令:“烧桥吧。”
说完立刻转身大步走向坐骑,不再理会云杉的爆吼和全校尉撕心裂肺的发令声。
一支支燃烧的鸣镝飞向桥面上那些沾满灯油的柴堆,尖锐的破空声不断撕开萧其臻的胸膛,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巨大的悲伤正试图掏空他的脑子。
为贯彻决心他狠狠扬鞭促马,跑到数里外的山坡上才停下回望。
惠民桥已烧成火龙,桥面分段坍塌,黑压压的寇兵被堵在对岸,无数人跳脚怒骂,又无可奈何。
据全校尉说,今晚朝廷的援军将赶来阻击,等打退贼兵就会重修桥梁。
但是柳竹秋还能平安通过这座桥吗?
他马不停蹄地赶路,深夜抵达京城,用御赐的令牌叩开德胜门,径直来到孟亭元家,将缔约书完好无损地交到他手中。
孟亭元连夜聚齐众阁老,五更时领萧其臻一齐入宫向庆德帝奏报和谈成功的喜讯。
庆德帝总算解除一桩心病,传旨重赏使节团,奇怪温霄寒为何不去觐见。
孟亭元见萧其臻仍停留在失魂落魄的状态里,替他答话:“使团在回程途中遭遇流寇,温霄寒与众人失散,如今下落不明。”
庆德帝忙问:“可曾派人去寻?”
孟亭元说:“随团出使的东宫近侍云杉留在隆庆州负责找人,微臣已派人前去支援,命他们随时禀报消息,请陛下放心。”
庆德帝还只是着急,讯息传至东宫,朱昀曦一下子掉进火堆里,若非陈维远等人抱腿苦劝,他真会私自跑去隆庆州。随后接连派出好几拨人去问云杉情况,暂停了进宫请安外的一切事务,从早至晚揪紧心扉,苦等回信。
三天望眼欲穿,经过数次失望冲击,他越来越微弱的希望之火被云杉当面扑灭。
小太监像拖着厚厚的泥泞蹒跚着走到他跟前,泪流满面跪下来,脑门贴地,无言抽泣。
朱昀曦两三天没好好进食,见状腿彻底软了,抓紧椅子的扶手颤声质诘:“你这是干什么?人找到了吗?”
云杉哭个不停,冯如月见太子抖得越来越厉害,连忙催问:“殿下问你话,怎不回答!”
云杉泣不成声道:“奴才昨晚找到几个从崇礼县逃来的民勇,他们说见过柳大小姐。”
朱昀曦身子不由得前倾,大声逼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还不快说!”
冯如月和陈维远左右扶住他,感觉太子此刻像片脆弱的玻璃,随时会碎掉。
云杉被主子急促的气息刺得鲜血淋漓,痛苦回顾昨晚与民勇们交谈的经过。
那几人都受了伤,一个叫戴大勇的伤势最重,是被同伴们肩托背扛救出来的。
云杉见到他时他尚未脱离危险,自称温霄寒四天前在西沟与他和民勇队相遇,率领他们在险要山头修筑工事阻击流寇,保护难民转移。
“我们坚守半日,打退了好几股贼兵,奈何敌人越来越多,我们伤亡惨重,眼看箭矢耗尽,附近能投掷的石块也快丢光了。温大人命小人带弟兄们撤退,留下十来人随他断后。”
云杉忙问他们中最后见到温霄寒的人是谁。
一个名叫二黑的少年双眼湿红,听了这话落泪道:“小的原本一直跟着温大人,贼兵攻山时他叫我把剩下的箭矢都留给他,和他手下那个叫瑞福的小哥一起掩护我逃跑。我从山背的陡坡上滑下来,在林地里跑了一夜才遇上戴管事他们。”
他指着胳膊上裹伤的手帕,说是温霄寒亲手替他包扎的。
现在那条染血的手帕就摆在朱昀曦眼前,看到上面金银丝线绣成的麒麟,他受伤的心遭到新一轮碾压。
与柳竹秋初见时他曾赐她一方手帕,后来那帕子被他随手扔进火堆,惹得柳竹秋很不痛快。他事后反省,命人绣了一块一模一样的赔给她,之后没看她用过,谁知再见竟会是这样的情形下。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抽搐,每次跳动都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濡湿了额头。
可是这些无法遏制愤怒,他挣扎起身,恨骂云杉:“我不是让你寸步不离守着她吗?出了这种事你怎么有脸活着回来!”
云杉痛哭:“奴才罪无可恕,求殿下赐死。”
破罐子破摔的做法对朱昀曦形成更大刺激,沉重的心跳声掩盖了一切,浑身关节都快被震碎了。
一闪神,人已伏地。
妻子侍从的搀扶叫喊他都感觉不到,迅速收窄的视野里只装着一个不存在的身影,她微笑的双眸深处是他能去到的尽头。原来希冀坠毁后就是绝路。
太子心疾发作,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害整个太医院虾忙蟹乱。
庆德帝盘问朱昀曦病发的原因,冯如月被迫带头撒谎,说近来战事频仍,且都靠近京畿,太子日夜忧心国事,焦虑过甚因而病倒。
庆德帝以为儿子过惯太平,年纪尚轻,又被他保护得太好,难免定力不足,在床前宽慰他许久。
皇帝走后冯如月又来哭劝:“如今陛下正烦心不过,殿下千万保重身子,勿再令他分神。”
朱昀曦被阎王爷抽了几个耳光,记起自己的职责,并尝试抵抗绝望。
柳竹秋的死尚未定论,他要振作起来做一个靠得住的储君,不让她失望。
他的症候主要受情绪影响,心平气和下症状便得以缓解,次日午膳后再招云杉问话,调查柳竹秋是如何掉队的。
云杉对柳竹秋的感情真挚深厚,这几日受尽煎熬,急于发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个人来背过,用怨恨稀释苦痛。
他哭着向太子告状:“奴才曾再三叮嘱萧其臻保护柳大小姐,不成想他在回程中只顾逃跑,根本不管柳大小姐跟不跟得上。那天我们被难民潮冲散,奴才先到惠民桥上等候,萧其臻跟来时才发现柳大小姐掉队了。奴才立刻带人回去接应,可守桥的校尉急着烧桥防止贼兵过河,奴才不许他们放火,萧其臻不但不帮忙,反令他们快些动手。之后桥就被烧毁了,奴才只好带人绕道几十里渡河去找柳大小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人在叙述事情时都会挑对自家有利的部分说,朱昀曦此时做不出正确判断,全盘相信了这套避重就轻的说辞,愤恨地将萧其臻召来东宫问责。
萧其臻派人协助云杉搜救,获知的情报与朱昀曦差不多。这几日也是哀肠百转,寝室俱废,出现在朱昀曦面前时犹如行尸走肉,脸上浸透麻木。
朱昀曦认定这是装出来的,真想当场撕个稀烂,因陈维远事前极力劝说他不可随意惩处朝廷要员,他也答应会冷静行事,是以拼命克制,以阴冷的语调招待来人。
“萧其臻,是你不顾柳竹秋安危,下令烧毁惠民桥的?”
萧其臻深受负罪感折磨,自动放弃辩解,点头承认。
朱昀曦如同油锅撒盐登时炸了,摔碎手边的茶盅来阻止自己口出恶言,听到陈维远跪地提醒,他大口深呼吸,尽最大努力维持仪态,忿然道:“柳竹秋常在孤王跟前夸奖你忠勇正直,她几次冒险助你破案,帮你立功升官,你却在关键时刻对她见死不救,何来忠勇正直?!”
萧其臻早已如此进行过自我痛责,表面仍像一滩死水。
看不到他的恐惧,朱昀曦难以解恨,冲动揭秘:“你可知柳竹秋是孤的什么人?”
让大臣知晓太子将宦女当外宠太失体统,陈维远急声打断:“请殿下息怒!”
怎料萧其臻居然平静接话:“微臣知道柳大小姐既是殿下的亲信,更是嬖宠。”
朱昀曦加倍惊怒:“你知道还敢如此!她此时生死未卜,你却心安理得请功受赏,以为孤王会放过你吗?”
他激动得几乎坐不住,陈维远随时准备拦阻,室内充满岌岌可危的气氛,萧其臻却像毫无察觉,不疾不徐说道:“微臣已呈表请求参与剿匪,恳请殿下替臣言说,早日派臣参战。”
官员不能擅离岗位,参加剿匪才有条件去寻找柳竹秋。
朱昀曦猜到他的动机,转换神色问:“你想去找她?”
等萧其臻给出肯定答复,他决然道:“好,孤王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找不到柳竹秋就别回来。她要是死了,你也马上自裁谢罪!”
萧其臻终于擡起头感激地看他一眼,叩头的姿态也有了一点生气。
“微臣谢殿下隆恩。”
之后朱昀曦没停止找人,手下甚至去到了柳竹秋与民勇们战斗的现场,那里只剩一片焦土和无数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焦尸。
“卑职等问遍了北面逃来的难民,无人见过温大人。据讨逆的官军说温大人失踪的地区被贼兵扫荡了数次,若他还滞留在那里,处境定然不妙。”
报信的人谨慎措辞,试图婉转地让太子领会含义:温霄寒已很难生还了。
等待忧惧令朱昀曦心力交瘁,犹如一朵折枝的鲜花,迅速枯萎,不出数日已卧病在床。
白天昏睡中看见柳竹秋来到床前,穿着上次她来东宫时那身蝶戏花丛的漂亮衣裙,冲他盈盈微笑,霎时华光满室,宛若春日。
朱昀曦狂喜坐起,伸出双手拥抱她。
“柳竹秋,你回来了!”
“臣女不放心殿下,想再看看您。”
柳竹秋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用他心心念念的温柔目光凝视他。
“殿下多保重,臣女该回去了。”
她撒手要走,朱昀曦内心天崩地裂,紧紧拽住她的手哀求。
“你说好不离开我,这是要去哪儿呢?”
柳竹秋不答话,转眼飘出老远。
他捣心捣肺的悲急,恨不能化做风藏在她的衣袖里跟了去。想要追,身体被绳索绑牢,狠命挣扎几下猛然苏醒。
屋里仍有光亮,但远不如梦境里通透,浑浊得仿佛腐败丝绸。
服侍他的宫女们连日劳累,这会儿都在打瞌睡,没听见他下床的动静。
他走到窗前轻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逃避室内混合药味的闷热空气,忽然看到窗前的树枝上落着一只蓝色的文鸟。
那鸟发现有人开窗也没逃走,还歪着头打量他。
人与鸟静静对视,朱昀曦混沌的内心渐渐渗入光亮,想起当日临别时柳竹秋说过的话。
“臣女就是死了,化作飞鸟蝴蝶也会回来看您。”
不知不觉泪水滑落,他推开窗户,将身体暴露在凛冽的寒潮中,却感觉获得了多日未曾有过的温暖。
“是你吗?你真回来看我了?”
他慢慢向文鸟伸手,希望这是胡思乱想,又怕失去眼下唯一能找到的慰藉,顷刻间泣不可仰。
宫女们惊醒,见他穿着单薄的中衣临风立于窗前,慌忙赶来为他披衣。
文鸟立刻受惊飞走了。
朱昀曦毛躁地推开宫女,撑着沉重的病体外出追赶。
那鸟儿并未高飞,停在数丈外的空地上,等他走近又不远不近地躲开,如此反复,像在存心捉弄引逗。
他更疑心是柳竹秋魂魄所化,晃晃悠悠随之前进。
冯如月闻讯赶来劝阻,朱昀曦眼里看不见别的,将她和侍从们当做碍事的路障一次次甩开。
冯如月看丈夫执着地追赶文鸟,神志似乎已不清醒,唯恐被东宫以外的人发觉,命人关闭前后宫门,替太子活捉鸟儿。
文鸟似有感应,翳然振翅飞越宫墙,朱昀曦焦急地望着它渐小的身影,文鸟突然发出一声微弱惨叫,笔直坠落,显是被什么击中了。
他发疯似地冲出人群,亲手拨起宫门上的木闩跑出去,在九龙壁后的雪地上找到那纤小的尸体。
鸟儿是被弹弓射杀的,靓丽的蓝羽和鲜血白雪构成醒目的画面,彰显美好事物毁灭时的惨烈。
朱昀曦失神瞪视鸟尸,含恨吩咐尾随而至的云杉去搜寻凶手,然后缓步靠近,视线叫那惨景吸牢,心情也飞快滑向悲痛的深渊。
其实他很清楚这只鸟不是柳竹秋,但又预感二者拥有相同的结局。他并非脑子糊涂才追过来,是受茫然的思念折磨太久,太需要一个目标来固定悬空的心。
他是天下最富有的人,视一切珍宝为弊履,直到爱上她才知道什么叫不可替代,并且开始害怕失去。
他从没想过一个人的离去会带走他全部的自信、骄傲,让他卑微地跪伏在命运脚下,乞求他收回成命。
更没想到一个人会贵重到令他甘愿献出所有去交换,包括他的生命。
这些疯狂的念头或许只是一时的,而这短暂的疯狂叫人痛不欲生,每时每刻都似永劫。
他恍惚淋着倾盆大雨,实际是脸庞衣襟已被泪雨浸透。
冯如月跪在一旁忍泪劝说,柳竹秋失踪这些天她伤心难过,更为丈夫的糟糕状况倍感恐慌,假如失去这一依靠,她的人生也将宣告结束。
“殿下,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她小心哄着他,如同守护风中之烛。
这时云杉带人押来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黄门,向太子呈上从二人手里收缴来的弹弓,请示该如何惩罚。
朱昀曦看着惊恐万状的少年,他们稚嫩的面孔被他的怨怒扭曲成妖魔嘴脸,非杀不可。
“拉下去杖毙……在那之前先剁掉他们的双手。”
众人惊骇,都怀疑太子疯了。
迟疑招来咆哮,朱昀曦如同被点燃的炸药逼迫侍从们立即行刑。
冯如月知他眼下神智混乱,一面附和着哄劝,一面冲云杉使眼色。云杉连忙装模装样喝骂小黄门,押着他们逃离现场。
朱昀曦情绪溃堤,旁若无人地跌坐哭泣,冯如月不知所措地紧抱住他的头,命人快去取肩舆。
侍从们送上斗篷裹住太子,围成人墙替他遮挡风寒。
被那么多人围绕照护,朱昀曦仍像落单的幼儿,抓不住任何可供依靠的手掌。唯一能治愈他孤独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次昏迷持续到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看到冯如月红肿的眼眶发黑的眼圈,知道她在床前彻夜守护,因疲倦而清醒的脑子产生歉意,问她:“他们没处死那两个侍童吧?”
冯如月忐忑道:“臣妾猜您只是一时气话,只命人各打了二十手心,让他们的师父领回去严加管束。请殿下恕臣妾自作主张。”
朱昀曦稍稍松了口气,感谢妻子的明智。
“多亏爱妃,否则孤已是残暴无道的昏王了。”
冯如月对丈夫的仁厚毋庸置疑,认为他昨天狂躁失常是在宣泄内心的痛苦,已为其狠狠流过几场痛泪,听了这话眼睛又哭得化开来。
朱昀曦惭愧,后悔闹得太过,不知将在宫里催生几多非议。正想安抚妻子,一阵猛烈的咳嗽抢道而出,嗓眼里迸出一股腥甜,来不及拿手帕,急忙用袖口接住。
“殿下!”
看到快速晕染的血迹,冯如月和宫女们毛骨悚然。
朱昀曦也很惊恐,失去挚爱竟会被迫付出这么多惨痛代价,而他明明没犯任何错。
怨念突然萌发,就算追到阴曹地府也想把折磨他的女人抓回来,敲骨吸髓地逼她还这笔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