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柳竹秋早前就怀疑刺杀太子的人意在夺嫡,觉得颍川王朱昀曤有嫌疑。经过虎城惊魂又找到了挖掘真相的新依据。
那日皇后赏赐两个儿子王大红纱袍,太子见颍川王事先穿上了,也只好穿着它去看虎城看狮子。而关狮子的铁笼被人暗中损坏,狮子又离奇发狂,盯着着红袍的太子追咬,这些都像一套完整的阴谋。
莫非皇后厌恶太子,想除掉他扶立小儿子?
庆德帝专宠章皇后,估计打死不愿往这方面想,太子大概也不会去怀疑亲生母亲,要如何让他提高警惕,这事还得费点脑筋。
她听说萧其臻出狱了,和柳尧章商量在温霄寒家摆酒为他压惊,见面后忍不住埋怨:“萧大人出了事也不通知我们,若早点处置就不用去昭狱受苦了。”
柳尧章也说:“我们有难,载驰兄总是及时相助,轮到你有麻烦,我们难道会袖手不理吗?”
萧其臻难为情道:“柳丹的官司刚完结,阉党正视令妹为眼中钉,我怎可在这时连累你们。”
柳竹秋笑道:“大人过于为我们着想倒显得见外了。唐振奇那边我已应付妥当,你尽可宽心。”
接着交代了假投诚一事,还建议萧其臻加入。
“我知大人宁折不屈,并非要你跟我去隐忍潜伏。日前我们商议追查费兴邦和常冬香的案子,计划直接去霸州调查高勇。现下你被贬官,还未敲定外放地点。正可借机去求唐振奇,让他把你指派到霸州附近的地区做官,这样既能暂时麻痹阉党,使他们放松戒心,又能着手查案,不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吗?”
萧其臻连夸此计甚妙,愿意配合。
柳竹秋代笔写了一篇措辞卑微的道歉信让他照抄,又取出一千两银子给他做赔罪礼。
萧其臻坚拒,听说是太子给的办案经费才勉强收下了。
唐振奇收到信和银子群疑满腹,知道温霄寒和萧其臻交情不错,借口请柳竹秋去家里听戏,从而试探她:“晴云和那萧其臻还有往来吗?”
柳竹秋有备而来,恭顺道:“那萧载驰前日托晚生向千岁求情,晚生尚不知如何开口,千岁既问起,能否容晚生为他说几句话?”
唐振奇微笑:“此人向来孤芳自赏,不同俗流,怎的突然想通了?”
柳竹秋谄笑:“他还不是跟晚生一样摔个跟头捡明白,去牢里呆了几天,知道做事不能只凭骨头硬。他家传到他这代只他一个单丁,他至今光棍无子,若有好歹,萧家的香火就会从此断绝。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孝子都做不成了,遑论忠臣?”
唐振奇靠威逼利诱降服过不少清流,原本就没太在意萧其臻这后生小子。
萧家是有名的清流,得这种人归顺,对他的名声有利,于是大度道:“你们这些青年才俊就是比一般人懂得变通。萧其臻是个能吏,等陛下气消了,我再去帮他求求情,让他仍回京里任职,现在让他只当去外面散散心吧。”
柳竹秋连忙道谢:“千岁如此宽宏,实乃部从之幸。那关于萧载驰下派的事……千岁能否适当予以照顾。”
唐振奇爽快道:“回头我就跟吏部打招呼,看如今哪些府县有出缺,你让他自个儿去挑,看上哪而就去哪儿。”
目的达成,柳竹秋让萧其臻速去吏部选官。
刚巧霸州辖下的保定县原县令升迁,他正好顶替,次日便收拾行囊率领家仆去保定赴任了。
保定下属霸州,县官上任须先去拜见知州,高勇的榷税衙门也设在霸州,他的地位比知州高,过路官员宁可不见知州也必须去孝敬他。
萧其臻过其门而不入,见过知州直接返回保定。
这让高勇很生气,派人去县衙申斥,说镇守太监是皇帝委派的“天使”,他藐视高勇就是犯上。
萧其臻回信说那天他离开知州衙门时突然腹泻不止,急着回保定求医,并非有意不去拜礼,求高勇海涵。
高勇碰了软钉子,只能等以后寻着机会再报复。
这之前萧其臻抵触权宦的事迹先在保定传开了,有消息灵通的说他在京城屡破大案,挫败奸臣阉党,是有名的青天探花,想必和前几任县令不同,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萧其臻入主县衙的当天便动手清积案,并在衙门外贴出告示,让家有沉冤的百姓前来投告。
一时间状纸雪片般飞来,他抓大放小,先查看人命官司,发现这批投递的数起命案竟有一半的被告都是一个名叫“成三强”的人。
惠联村一老翁状告成三□□污他的孙女,并唆使手下打死前来阻止的儿子媳妇。
城西一秀才娶亲,新娘在花轿中被成三强掳走,新郞前去要人,被其手下打成重伤,卧床一月而卒。
界牌村的青财主被成三强逼借白银三千两,事后拒不归还,还派人去青家纵火,导致青财主的老婆和小儿子命丧火场。
成三强的邻居卫举人家修缮房屋,成三强借口坏了他家风水,率人到卫家打砸,强、奸了卫举人的女儿和儿媳,二女当夜俱投缳自尽。
……………………
每桩案子都惨无人道,罪无可恕。
萧其臻气得几度拍案,怒斥:“我做官十年,没见过这样坏的人,这成三强什么来头,之前的县令为何都不受理他的案子?”
他命郭四上街去打听,郭四回禀:“那成三强原是保定的流氓头子,几年前拜高勇为干爹,替他做特务兼打手,得高勇撑腰更恣意作恶,远近的人都不敢招惹他。”
萧其臻就是奔着高勇来的,想在打老虎前杀几个伥鬼立威,当即派人去捉拿成三强。
主薄①付伟劝说:“那成三强家养着几百个身强力壮的护院,高墙深宅严如堡垒,只怕衙役们连门都进不去。”
萧其臻更怒,下令召集三班衙役六房书吏,想组织队伍去捉拿嫌犯。
就在他当众下达指令时,离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三百多个衙役书吏突然一哄而散,潮水般冲出县衙,不知往哪儿去了。
萧其臻目瞪口呆,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久久难以平静。
还是那付主簿出来,请他去隐秘处晓以利害。
这事追根溯源得怪本朝的吏员制度有缺陷。
书吏和衙役都是没有俸禄的,只能靠微薄的办公经费糊口,许多人为改善生活走上贪腐之路。
成三强利用这点钻空子,私下“资助”县里的吏员们,将这帮人变成他的拥趸,心里只知成大官人,不知朝廷法度,县令若想对付成三强,他们立马倒戈相向。
“前几任知县并非都是昏庸之人,皆因整个县衙都被成三强控制,他们手下无兵,如何打仗?是以一心只想尽快抽身,在这浑水沟里呆久了,必定翻船啊。”
萧其臻未料这棵毒草根系这么深,问付伟:“那些吏员私自逃散,难道都回各家去了?”
付伟说:“这县城南面有个望平坡,坡上有一大山洞。他们每次集体逃役后都背着干粮铺盖到那里聚集,非得县令去请成三强来好言相劝才肯下山复工。”
萧其臻火冒三丈:“这不是逼我向恶霸低头吗?真是岂有此理!”
付伟无奈劝告:“若只是小股人闹事,还能杀一儆百,全体吏员逃役,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县里公事繁多,百样事都离不开他们,您若不服这个软,不出两日保定必会大乱,届时上司降罪,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萧其臻遭下僚掣肘,被迫更换便服去成三强家拜访。
阍人看了名帖竟说:“我没见过新县令,不敢乱认,除非你换上官服再来。”
郭四嗔怪:“我家大人是朝廷命官,岂能公服出入平民家?你速去通报,休要在此罗唣!”
阍人冷笑:“我家老爷虽无官身,门第却比寻常当官的还高呢,想进去至少得有百十两银子的彩头。”
萧其臻怎甘被贱奴羞辱勒索,吩咐郭四取来文房四宝,就在成家的大门口支起一个小摊子,扯出一条布帘,在上面写上“县令卖字,一字一文”的标语。
奇闻迅速吸引大批民众,见真是新任县太爷在摆摊卖字,都不明所以,围在数丈外窃窃议论。
有胆大的带头去尝试,请萧其臻为他的老父写一幅祝寿的对联。
萧其臻二话不说写出来,共三十个字,那人欢喜地付了他三十个铜板,捧着对联神气活现地走进人群向大伙儿展示。
百姓们信了真,你推我挤地地排队争购县令的墨宝。
成家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阍人驱赶无果,只得进去通报。
成三强没料到萧其臻会给他来这手,看出这新县令是个带刺的栗子不好拿捏,领着家丁打手出门查看。
保定的民众都当他是活阎王,见他现身立即失慌逃散。
萧其臻明知是正主来了,故意不理睬。
成三强暗示手下去试探,一人上前喝斥:“哪儿来的野人,敢在我家老爷门前喧哗。”
萧其臻指指摊位上的布帘:“你不识字,不会叫你的主人看吗?”
他亮明身份,成三强不得不上前敷衍:“原来是萧明府驾道,草民成三强有礼了。”
萧其臻起身拱手:“原来足下就是成三强,幸会幸会。”
成三强恨他冷傲,脸跟着黑沉:“敢问大人此举是何用意?”
萧其臻盯着缩在人后的阍人说:“听足下的门子说,贵宅这门第比官宦还值钱,本官半信半疑,故而在此摆摊试验风水。你瞧,这才一会儿功夫就赚了这么多,可见足下平日定是日进斗金。”
成三强哂笑:“大人探花出身,笔墨珍贵,何苦贱卖给那些穷酸。草民愿一字百金求购,还望大人不吝惠赐。”
萧其臻望着这满脸横肉的恶霸,已在心里为其备下汤镬利斧,恨不得今天就将他正法。
因深知急于求成,一事无成的道理,来之前又经柳竹秋再三叮嘱遇事要多冷静迂回,便强按躁怒向对手妥协道:“本官也正有事相求,足下既来求字,本官就以涂鸦献芹吧。”
他转身提笔,写出“息事宁人”四个大字,拿起字幅交给成三强。
“本官初来乍到,凡事还得仰仗众乡贤,恳请足下做个表率,劝望平坡上的人回来复工,莫要耽误保定民众的生计。”
语气生硬,投降的意思却已明显。
成三强不想把局面搞得太僵,给足下马威后笑道:“大人是我保定的新父母,我等自当竭力拥戴,请安心回衙便是。”
他像是有意卖弄势力,那些逃役的吏员当天都各归各位,有的见了萧其臻还涎皮赖脸行礼,存心膈应他。
敌人手握釜底抽薪的必杀技,萧其臻不宜妄动,苦思一夜不得其法,写信向柳竹秋求助。
他去保定上任的同时,柳邦彦奉旨去河南巡视河工。
范慧娘老家在开封,多年未去祭拜父母坟茔,心中甚为挂念。就想随丈夫出差,好顺路探亲扫墓,也能沿途照顾他的起居。
柳邦彦见近来家中无要事,不妨带妻子同行,请示上司以后夫妻俩便整顿行装出发了,这一走至少两三个月才能回来。
柳竹秋收到萧其臻的书信,生出个大胆的念头,同柳尧章商议:“萧大人来信说霸州的水很深,他只身恐难应付。我想趁老爷太太不在家,过去帮他。”
柳尧章盼望妹妹和萧其臻成双,也担心萧其臻的处境,愿意替她打掩护。
柳竹秋是太子的臣僚,离京前得征得主公同意。
在怀疑章皇后有心加害朱昀曦后,她就想以妥善的方式向太子预警,为此画了一幅画,这次见驾时献给他。
“下个月是皇后娘娘的寿诞,臣女献此拙作,希望殿下时刻铭记圣母抚育之恩,恪尽人子孝心。”
朱昀曦初听这话异常反感,皱着眉头展开画卷。
画面的右边画的是一位老妇端坐堂上,左边一位君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伏地跪拜。二人中间隔着一条蜿蜒的泉流。水畔竖立界碑,上书“黄泉”两字。
他看出这是郑庄公黄泉见母的故事,立刻明白了柳竹秋的真实用意。
郑庄公的母亲姜氏偏爱小儿子叔段,与之合谋撺位。
郑庄公剿灭叛军,赶走叔段,将姜氏幽禁,声言“不到黄泉不相见”。后经大夫颍考叔劝谏,才掘“黄泉”,与姜氏见面修和。
郑庄公和姜氏、叔段的关系,与他和母亲弟弟的如出一辙。柳竹秋定是看出章皇后和颍川王想谋害他,借这幅画来委婉示警。
他身边没有人敢“离间”他和皇后的母子情,像陈维远云杉这样亲信的近侍即使有所觉察,也闷声装糊涂,只眼前这个女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醒他。说明她真把他的安危看得高于一切。
他莞尔夸奖:“画得真好,画里人是郑庄公和他的母亲武姜吗?”
柳竹秋笑赞:“殿下好眼力。”
朱昀曦点点头,仔细观看图画,意味深长道:“武姜偏爱幼子,孤的母后可跟她不一样。”
柳竹秋连忙告罪:“臣女无意诋毁皇后娘娘,只想通过这个故事表达孝道。”
朱昀曦温和询问:“你理想中的孝道是什么样的?”
“臣女认为慈孝本是一体,孝为子女之德,慈为父母之义。”
慈母才配受孝子敬爱,章皇后狠心屠子,已没资格做母亲。
她但愿太子能明了话意,擡头与之对视,见他微微笑着,眼眶里已浮出薄泪。
“你说得很好。”
这下她确定他不止听懂了这一切暗示,还早已洞见事实,随即感应到他遭受至亲背叛威胁时的凄惶无助。
如同目睹一只精美的玉瓶渐渐爬上裂痕,她的心突然被扯得生疼,像猎人火把招射下的小鹿,陷入茫然。
应该不是爱恋,但她的确非常在乎他,大概因为他们的命运已系成了死结,将共同面对兴亡成败。
朱昀曦也看出她对他的疼惜,伸手叫她过去,等她跪倒膝边,轻抚着她的脸庞笑问:“你真要去保定?”
“嗯,保定不远,臣女协助萧大人打开局面就回来。”
“准备去多久?”
“少则一月,多则两月。”
“这么久啊。”
朱昀曦流露不舍,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你回来时还能不能再看到孤。”
柳竹秋急忙握住他的手反驳:“殿下为何突然说这不吉利的话,您洪福齐天,以后还要做天下共主,享千秋之寿呢。”
她言之凿凿,只想吓跑厄运,心里很清楚他为何悲观。
章皇后已暴露杀心,拿起的屠刀绝不会再放下,太子身处被动,稍有差池就将大限临头。
极短的一瞬里,莫名涌起的情感掌控了她的思想,很想留在朱昀曦身边,寸步不离地守护他,还好被理智及时镇压下去。
她褪下左手腕上刻有六字真言的铜念珠缠在朱昀曦左腕上。
“这是家母去寺庙为臣女求来的,臣女已带了半月有余,据说能吸收佩戴者的灵性,殿下若不嫌它鄙贱就请在外出时戴着,只当臣女在您身旁护驾。”
朱昀曦欣然接受,将她拉入怀中,希望借由她的体温融化孤寂恐慌。
“早去早回,我会想你的。”
柳竹秋回家收拾行李,蒋少芬和春梨在一旁帮忙。
她悄悄观察蒋妈,适时说道:“殿下身边有歹人,随时会害他,真叫人不放心。”
春梨安慰:“殿下身边也有很多忠心耿耿的侍从,会小心保护他的。”
“那可不一定,前几次他就差点遇害,以后还会这么走运吗?”
“哈哈哈,我知道之前他都是沾了您这个大福星的光。”
“死丫头,我正在发愁,你还贫嘴。”
柳竹秋隐蔽地瞄了瞄蒋妈,见她似乎没在意,便坐下叹气。
“我好不容易才让殿下全心信任我,往后还指着他出头呢,要是他当不上皇帝,我岂不白忙活了。”
蒋妈手下稍停,揶揄:“你前三次救驾也全仗着运气,就算呆在殿下身边也不能保证他的安全。”
柳竹秋麻溜接话:“所以我才愁嘛,假如殿下身边有位像万里春那样厉害的高手护卫就好了。”
蒋妈笑容浅淡:“万里春只救护孤残贫弱,恐怕不会为权贵效力。”
“储君乃一国之本,如若有失必将威胁国家稳定,若因此造成时局动荡,天下臣民都会受牵连。”
柳竹秋尽量用闲聊的语气讲话,心情已转为急切。一急便敌不过暑热,拿起扇子用力扇风。
蒋少芬瞧着她,面露宠溺之色,上去拿过扇子替她不轻不重扇着。
“你别只操心人家,自个儿出门在外才要当心,既然太子有仁君之相,定会得菩萨护佑。”
柳竹秋知道她的请愿已送抵“菩萨”座前,以小孩儿撒娇的姿势开心地搂住了蒋妈。
作者有话说:
①主簿:相当于县令的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