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冯如月传旨命东宫所有女子每人献上一首灯谜,元宵节这天太子夫妇先在禁中陪尊长们饮宴观灯。
宫内架起十三层高的鳌山,以金箔碧纱为装饰,上面彩灯星罗棋布,美轮美奂,流光溢彩。
皇帝命太常寺伶人奏鼓乐,做杂耍、弦索取乐,同时燃放烟花。
宫里的烟花以架论,每架高愈一丈,所藏花色繁多,有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等,五光十色,绚烂辉煌。
城中灯市也正热闹,时有彩焰腾空,与宫中的烟花遥相呼应。
本朝沿袭宋代风俗,自今日起京城连续五夜停止宵禁,百姓可纵情夜游,欢度上元佳节。
亥时,宫中宴罢。朱昀曦携妻子返回东宫。
庭院中亦是花灯广布,摇曳生辉,他知道是冯如月布置的,欣然与之散步赏玩。
冯如月指着花灯上各式各样的灯谜说:“这些灯谜都是东宫女子进献臣妾的,殿下来帮忙猜一猜。”
夫妻俩有说有笑猜灯玩乐,走到一杆灯柱下,冯如月忽然指着一盏莲花灯上的灯谜说:“殿下请看,这个灯谜挺有意思的。”
朱昀曦看谜面是:“《孽海记.思凡》,打唐诗一句。”,笑道:“爱妃精通诗词,必然难不倒你。”
冯如月故作愁态:“殿下谬赞,这个臣妾着实想不出来,今天恐怕要出丑了。”
朱昀曦知她重颜面,安慰:“只是暂时罢了,明天一准能想到。”
他怎知这是太子妃的诡计,次日见到柳竹秋便拿这灯谜让她猜,想悄悄告诉冯如月,好帮她在宫人们跟前挣回面子。
看到自己做的灯谜,又听太子说这是宫女进献给太子妃的,柳竹秋立时明白冯如月已被她激怒,设下圈套来刁难她。
她搞恶作剧是出于对太子妃的怜悯,正好将计就计实现目的,即刻说出答案:“谜底想必是李商隐所作《嫦娥》中的‘嫦娥应悔偷灵药’。”
朱昀曦琢磨出用意,瞬间笑意全无,愠怒道:“这贱婢胆敢做这样的暗示,分明在讥讽太子妃,同时贬损孤王!”
他命令陈维远回宫后立即查找制做灯谜的宫女,必须揪出此人予以重处。
柳竹秋委婉劝解:“殿下息怒,以臣女之见,此人并非犯上,而是在为太子妃娘娘难过。”
朱昀曦转回头,略带惊疑地注视她,见她狡黠地瞟了侍从们一眼,便会意地屏退余人,质问:“你想说什么?”
柳竹秋娇笑着上前拉住他的手轻轻晃动,嗲声嗲气道:“殿下别板着脸嘛,您这么凶臣女哪儿敢说话呀。”
她只要表现得像乖巧听话的猫狗,朱昀曦便不吝宠爱,含笑嗔斥:“你越来越放肆了,都开始跟孤王谈条件了。”
“既如此,臣女索性再放肆些。”
柳竹秋说完纵身扑入他的怀抱,太子小小惊讶便接纳了她,以主人的架势拍了拍背心,命她快说。
柳竹秋拉他坐下,跪地爬在他膝盖上,擡头仰视:“殿下,太子妃娘娘曾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与许多名媛闺秀交好,臣女当初也很仰慕她,多次想找机会结识,都没能如愿。”
朱昀曦讥刺:“太子妃洁身自好,从不与放诞不端者往来,听说你在被陈家退婚前品性已常受人诟病,她躲你还来不及呢,怎会同你结交?”
“殿下~~”
柳竹秋憨笑撒痴,逗乐他后接着说:“太子妃娘娘交友谨慎,却是友善好客之人。听说当年常和一班仕女举办诗社画社,交流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在闺中时便收残缀轶,编撰了一本《历代名媛诗鉴》,为保存古代女子的诗文着述贡献良多呢。”
朱昀曦问她到底想说什么。
她放缓语调,娓娓道来:“太子妃娘娘能有如此高的才情成就,离不开家中长辈的栽培爱护。世人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多士大夫也不喜女眷读书识字。太子妃娘娘的父母不仅开明还很疼爱女儿,才会支持她研习文艺。娘娘生活在那样幸福和乐的家庭里,想来对家人的感情也是极深的。臣女听说三年前娘娘的母亲病故,她遵守宫规未能回家守丧,当时心情定然极为悲痛,估计至今还难以释怀。”
朱昀曦听到这儿已全然明了,冯如月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比柳竹秋清楚得多。那些成规戒律,繁文缛节连他这个从小浸淫其中的太子都时常吃不消,太子妃心怀怨苦亦是人之常情。
“嫦娥应悔偷灵药”,嫁入帝王家虽是无上的荣耀,可平心而论,反不如寻常富贵人家夫唱妇随美满惬意,让冯如月重做选择,她未必愿意再登上这飞升之路。
怒气被愧疚取代,他伸手摸摸柳竹秋脑袋,温柔微笑:“孤王明白了,不会再责罚那名宫女。”
他比预料的容易纳谏,颇有明君气象,柳竹秋报以灿笑:“殿下圣明!”,而后问:“您召见臣女只是为了让我猜灯谜?”
朱昀曦的手指滑到她的脸庞,目光如水:“孤王已替你解决了那姓桂的小兔崽子,并且一劳永逸,今后你大可安心了。”
做了事马上向人表功,真是个精明的主子。
柳竹秋心口不一地乐呵道:“臣女早猜到这是殿下安排的,您这么疼我,臣女愿生生世世做您的臣下,直到海枯石烂也要追随您。”
朱昀曦看着她明媚的笑脸不由得心中一荡,担心再受惑乱性,佯做平静地收回被她握住的手,吩咐:“宫里的灯会会持续到明天,你替孤编一则灯谜吧。”
柳竹秋心想做人得学太子,做好事须留名,不求让太子妃报恩,但须使其知晓自己在以德报怨,便将冯如月出给她的灯谜还给朱昀曦。
“《白兔记.访友》,打唐诗一句。”
朱昀曦问过谜底,满意地收下了。
回到东宫他直接前往冯如月寝宫,见面便拉着她的手邀她坐到身边。
冯如月惊喜羞涩,低头笑问:“殿下这般高兴,是遇着喜事了吗?”
朱昀曦笑道:“孤前儿命人去给你娘家人派赏,这两日你的嫂嫂们可曾进宫来请安?”
冯如月像触到了尖刺,笑容顿时牵强,虚怯道:“她们昨天随命妇们入宫朝拜,并未来东宫。”
冯如月的两位嫂嫂都出自寒门,章皇后嫌她们身份低微,不喜儿媳与之接触。冯如月窥得婆婆的好恶,节庆时也不敢召见兄嫂,更莫说平时。
这些情况朱昀曦早有耳闻,怕彼此尴尬从不过问,此刻看妻子的表情,那委屈已是冰冻三尺,不能不温存抚恤,于是捏了捏她的手指,柔声道:“明天孤王会召你的父兄嫂子入宫,设宴款待他们,叫你两个哥哥带上各自的子女,让你顺便见见侄子侄女。”
冯如月万分惊讶,错愕地凝视丈夫,只觉他满眼的柔情如梦似幻。
“爱妃不乐意?”
冯如月无言作答,陈维远小心提醒:“殿下,国丈国舅都是男亲,召他们入内廷恐怕不妥……”
朱昀曦断然驳斥:“只是寻常家宴,有何不妥?”
“万一……”
他不理老太监,只温和坚定地安慰妻子:“有事都在为夫身上,绝不叫你为难。”
奢望达成,冯如月且喜且悲,忙起身跪地向太子叩头谢恩。
朱昀曦扶起她,接过玉竹递来的手帕为她拭泪,叮嘱:“爱妃今后有心事都可告诉孤,孤一定替你分担。”
他突如其来的体贴令冯如月惊喜困惑,很快猜到原因出在昨夜那则灯谜上。丈夫定是去问了那出题人答案,被其解释感化才转来关心她。
冯如月原想借太子之手治治那女子,不意竟获此馈赠,顿时惭愧极了。
朱昀曦怕妻子难过,陪她聊些高兴事,拿出柳竹秋制作的灯谜逗她。
“爱妃,孤王这里有则灯谜,你来猜猜。”
“殿下请讲。”
“谜面是《白兔记.访友》,打一句唐诗。”
冯如月心肝震颤,明白是那女子告诉朱昀曦的,再结合刚才的推测,对方八成已知悉了她的身份。
她脸发烫手发抖,拼命撑起笑脸。
“这灯谜是殿下自制的?”
“别人告诉孤的。”
“那容臣妾想想。”
冯如月说完离座背对朱昀曦,以免暴露慌张。
朱昀曦只当她被谜题难住,怡然道:“这句唐诗是有些生僻,爱妃可从容细想。”
云杉替冯如月送花灯给柳竹秋,见过那则灯谜,这会儿也料定太子妃露馅了,见她恼怒地瞪过来,显是怀疑他告密,唬得垂头看地,十根脚趾几乎抠穿鞋底。
冯如月决定先应付眼前事。
回头笑微微对着丈夫说:“有了,可是雍陶的《城西访友人别墅》中的‘日高犹未到君家’?”
朱昀曦点头称赞:“不愧是爱妃,这样生僻的诗词都能背诵,看来文学方面的事真没有你不通的。”
他欣赏柳竹秋的才学,可那野食看之美味,吃则有害,且终究是别人碗里的菜。见自家这个才华不输她,又比她美貌、驯良、端庄、贞静,将遗憾冲淡不少,觉得家花终究优于野花,值得精心养护。
过了两日,冯如月趁太子不注意,将云杉召来审问。
云杉苦辩:“再借奴才十个胆子也不敢出卖娘娘,奴才早说那女人奸狡巨滑,定是早已猜到娘娘身份,借殿下之口来威胁您。”
冯如月蕙质兰心,能够明辨是非,至此已定下主见,幽幽叹道:“我们都错怪她了,她哪里狡猾呢,分明是古道热肠、隐恶扬善的贤女。我那样报复她,她不仅不怨恨,还反过来维护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罢感愧垂泪。
云杉可惊可愕,想不通其中的门道,又听太子妃吩咐:“本宫现在给你指派一项任务。今后须好生照顾那姑娘,不许再对她有任何不敬。哪怕将来她惹殿下生气,遭受责罚,你也得想尽办法替她弥缝补救。”
云杉不敢说不,恭顺领旨后带着太子妃赏赐的若干礼物去到温霄寒家。
柳竹秋收到消息前来谢赏,看到长长的礼单也因太子妃的慷慨而惊讶。
云杉冷眼打量她,长相真的只算普通好看,但配上才华和人品竟有了那么一点举世无双的魅力。
柳竹秋被他盯得不自在,奇道:“云公公为何这样看我,我脸上有脏东西?”
云杉假笑:“我上次弄错了,你不是苏妲己,是姜子牙。要不怎么各路神仙都能被你折服?”
柳竹秋闻言得意:“天上人间,方便第一。我这人最喜欢与人行方便。这点云公公也是知道的,我若遇到难处,你会相助吗?”
云杉别扭承认:“你人是挺好的,就是胆子忒大了些。如今我受人之托要格外看顾你,希望你日后行事注意分寸,我可不想在回护你的时候把自个儿搭进去。”
二月初二上午柳竹秋在闺房听蒋妈报信,说:“柳丹来了。”
柳丹是柳家的家生奴才,父亲柳世忠原是自小服侍柳邦彦的小厮。
柳邦彦看他忠心能干,八年前将他们一家放良,后来又派他们去打理周坎子庄的田产。
柳丹比柳竹秋大两岁,幼时是她和柳尧章的玩伴。
他从小心悦柳竹秋的贴身大丫鬟秋蕙,柳竹秋见秋蕙也对他有情,便说服范慧娘将秋蕙许给他做老婆。三年前替他们办了婚事。
柳丹小时候做柳家少爷们的伴读,学习勤奋。柳邦彦觉得他是可造之才,在他们一家离开柳府后仍资助他读书。
柳丹很争气,二十岁考中秀才,去年本要参加顺天府的乡试,临到考期突然大病一场,还以为得再等三年,结果乡试成绩因漏题舞弊作废,今年正月十八举行重考。
他参加了考试,昨天刚出考场,今天便来拜访故主,一来禀报考试情况,二来秋蕙去冬生了个大胖小子,如今将满百日,由他亲自来送儿子百日宴的请柬。
柳竹秋去到外书房,柳尧章正在看柳丹呈交的考卷副本,本来笑呵呵的,见她来了登时不悦:“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女眷不能出二门,更不能见男客,柳竹秋平时在家很守规矩,今天违禁只因理由充分。
“温如①并非外人,孩儿与他从小玩到大,见一见又何妨?”
她爽朗地叫出躲到屏风后的柳丹,问他本次参考的感受。
柳丹与柳竹秋熟稔,当着老主人不敢表露,行礼后拘谨道:“小的运气好,题目都是以前做过的,但自己的文章不知好坏,今日带来请老爷审度。”
柳竹秋向父亲讨要柳丹的考卷,一篇篇看过去,不住欢欣点头,通读后赞许:“沉博绝丽,舂容大雅,我看这次你是必中的。”
柳丹欢喜,腼腆道:“老爷刚才也说能中,得二位吉言,小的心里也有底了。”
柳邦彦没拿柳丹当外人,不排斥女儿同他接触,对柳竹秋说:“你要问话就带温如到园子里去,杵在这儿让外人来看了不像样。”
柳竹秋邀请柳丹去花园的水榭里吃茶,离开他人视线,柳丹便站定向她作揖道谢。
“大小姐,这次全托您的福,小的才能参加乡试。前阵子小的和秋蕙在乡下听说府上出事,本想跟随父亲来探望。奈何当时病势沉重,秋蕙又产后虚弱,只能先写信问候,心里着实抱愧。”
柳竹秋扮温霄寒时秋蕙还未出嫁,也是此事的知情者。
她婚后柳竹秋有几次办事需要帮手,便教她拉柳丹入伙。
这小两口为人忠诚做事仔细,很得她信赖,之前一直托他们代为关照苏韵的姐姐文小青。
周坎子庄离京城数十里地,柳邦彦和柳尧章公务在身,范慧娘不愿出远门,就让柳竹秋和白秀英替家人去吃柳丹儿子的百日酒。
姑嫂提前一天到达柳家庄园,秋蕙将柳竹秋请进她的卧房,扶她在炕上坐好,跪地磕头谢恩。
柳竹秋忙让春梨搀起来,嗔怪:“你如今已不是奴才了,何故这般多礼。”
秋蕙感激道:“大小姐开恩将我们放出来,做奴婢的怎敢忘本?我爹妈去得早,小时候在伯父家受了不少罪,幸好被卖到了好人家,又遇上您这样的好主子,待我如同亲姐妹一般,又给我配了门好亲事。秋蕙能有今日靠得都是您的恩典,正该磕头行礼。”
柳竹秋拉她坐下,亲热地握住她的双手说:“你在成都老家时就跟着我,我其实从没拿你当丫鬟看待,如今见你成家立业,更打心眼里为你高兴。温如这次乡试是必中的,紧跟着就能参加会试,若金榜题名,你就是现成的官太太,今后还要做诰命夫人,同那些贵妇小姐打交道。可不能再有奴才气了。”
秋蕙含泪微笑:“我就是做了宰相夫人,也照样是您的奴婢,伺候您这样的主子是秋蕙前世修来的福气。”
她将儿子抱来给客人们瞧,小家伙虎头虎脑像个年画娃娃,十分可爱。
秋蕙央求柳竹秋给孩子起名,还说这是跟公爹丈夫商量好的。
“他们都说大小姐才智过人,想求您分一点聪明给这小子。”
柳竹秋仔细端详婴儿,笑言:“那就叫他柳顺吧。宋人陈雄飞说‘处顺心恒逸,无求道乃高。’,任何事只要得了这个顺字再没有不成的。”
秋蕙去报给柳世忠和柳丹,父子都说好,柳竹秋便依老家习俗摘下金手镯套在顺儿的胳膊上,众人欢声笑语,乐乐酡酡。
快到傍晚时秋蕙来报。
“那文娘子听说大小姐要来,这两天都派人来打探,刚才又来了,想请您去她家吃晚饭。”
柳竹秋也想当面向文小青询问苏韵的事,便领着蒋妈去赴约。
文小青家离庄园只六里地,乘车须臾便至。
马车在骆家院门前停住,蒋少芬先下车,掀开帘子扶小姐下车。
柳竹秋双脚落地,等候多时的文小青已兴冲冲迎上来,身边还跟着一位清丽俊逸的美少年,正是苏韵。
作者有话说:
①温如:柳丹的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