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回到灵境胡同的租房,瑞福满面焦虑地迎出来。
“先生,有人求见。”
柳竹秋若不在此间,一般只让客人留下名帖,日后回访,不会允许外人留驻。
她心想瑞福破例定有缘故,走进天井,书房里抢出个穿陈旧蓝布衫的男子,扑通跪倒在她脚下,抱腿哭嚎:“温先生,求您替我伸冤啊!”
他抱得太死,柳竹秋一时挣脱不了,急得瑞福直跺脚,用力拖拽那男子,詈责:“你这人太没规矩,早知道任你死在外面也不许你进来!”
男子涕泪滂沱,松手后顿首有声,满口呼救喊冤之辞。
瑞福说:“这人午时来敲门,非要见您不可,又不肯说姓名。小的让他回去,他就坐在大门外不走。小的怕被过路人瞧见,生出非议,只好放他进门。没想到他会这样。”
柳竹秋睇目查看,见他半张脸包着纱布,露出的那半张脸散布着斑斑点点的伤痕,像是烫伤。看那悲恸欲绝的情状,估计真受了天大的冤屈。
往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前来拜访温霄寒,但从未有过来找她伸冤的,事出蹊跷,倒要问个明白。
“你要伸冤该去官府,何故来我这里?”
男子犬伏悲鸣:“去官府小人只有死路一条,唯有先生能助我。”
“这可奇了,那你且起来说话。”
柳竹秋叫瑞福扶起他,领进书房。男子不肯落座,佝偻着站在她座椅对面,独眼里泪落不断,经询问,自报姓名。
“小人名叫许应元,是文安人士。”
柳竹秋揭开的杯盖珂地滑回去,使劲打量他一眼,质问:“你叫许应元,那文安县城里有户姓弓的裁缝是你什么人?”
许应元闻言不支跪倒,大哭:“那是小人的岳丈家,先生想必已听说小人的冤情,还请为小人做主!”
柳竹秋已从保姆蒋少芬处知晓弓裁缝全家被诬陷杀害女婿许应元,遭县令蔡进宝屈打致死的经过,现下当事人登门,她的内心像开盖的蒸笼腾出滚滚水汽般的疑惑,严肃诘问:
“听说你岳父一家死后你曾回到文安,后来又失踪了,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许应元痛苦摇头,缓和许久方断断续续道出这段噩梦般的遭遇。
那日他与岳父母争吵后赌气离家,到临近的永清镇散心,借住在一位故旧家中。过了三个月思亲心切,决定回去向岳父母认错。可回到文安县却见住宅已换了主人,询问邻里,人家见了他都目瞪口呆,还问他是人是鬼。
“我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家里出事了,赶紧跑去找我爹和哥哥。他们见我没死也都吓坏了,让我先躲在家里别出门。到了晚上,突然走来几个官差,不问好歹先拿铁链往我头上一套,将我抓去县衙,投入大牢。第二天有个师爷来审问,问我是不是真的许应元。我还不知事情凶险,一口承认了。没过多久,那些狱卒就将我拖进一间黑屋子,往我头上淋了盆酸液。我疼得晕死过去,等醒来时已被万里春万大侠救出来了。”
“救你的人是万里春?”
柳竹秋的注意力多了个焦点。
这万里春是近四五年活跃于京畿地区的神秘侠盗,武艺超群,能飞檐走壁,来去无影,日常专门劫富济贫,襄助良善。因他总是神出鬼没,无人知其姓名来历,每次行窃或锄奸后都会在现场留下一根干枯的迎春花枝,世人便送他一个外号叫做“万里春”。
许应元说万里春将他带到文安郊野一农户家,请那户人家代为照料数日,等他脸上伤势稍愈,便给他一些盘缠,指点他到京城一家小客栈落脚。之后不时前来探望,资助些食物银钱,说等他伤好便助他伸冤。
“昨夜万大侠又来了,说当今之世能为我申雪冤屈的唯有温霄寒温孝廉,告诉我您家的住址,叫我今日午后前来求见。小人在京城的这段时日也风闻了好些先生的事迹,您一身正气,敢于揭发顺天乡试舞弊案,又足智多谋,不畏权贵,是文苑中的侠客,想来定会为小人抱不平。”
柳竹秋听说大名鼎鼎的万里春这样赏识自己,心下甚喜。旋即又为蔡进宝的歹毒和许应元的不幸愤慨。
命瑞福扶他起身,坐到斜对面的客椅上,和声道:“出卖你的定是你父兄了,本朝法令规定,诬告者若致人获罪,将受同等刑罚。你岳丈全家都冤死在狱中,一共四条人命,案件一旦平反你爹和蔡进宝都得抵命。他们为自保,是决计要将你灭口的。”
许应元泣叹:“小人正是明白这点才不敢再回文安,那蔡县令有中贵撑腰,哪里是贫贱庶民斗得过的,连万大侠都告诫我勿去报官,说那样等于自投罗网。小人山穷水尽,只能寄望于先生了。”
柳竹秋正要对付蔡进宝,觉得这事详加筹划会是步好棋,料想许应元也没吃中饭,悄声吩咐瑞福:“你去叫春梨过来做几个菜,顺便招待许兄。”
春梨正在隔壁柳家后院待命,因柳竹秋有时会在温霄寒的住处待客,瑞福厨艺不精,去外面请厨子又恐窥破家中机密,每遇此情就让春梨从暗门过来,扮做小厮在厨下整治饭食。
春梨接到瑞福通知,换上男装来到隔院,用他从市场买回的母鸡活鱼烹饪出几道好菜,分成两份端到书房。
柳竹秋和许应元分席而坐,酒菜上齐后请他用餐。
许应元见到春梨的第一眼便定住,后来每当她出现就痴痴凝睇。
春梨被他瞧得泼烦,最后上米饭时将饭碗用力往他跟前一顿,虎着脸出去了。
柳竹秋推测此人好男色,误把春梨当做娈童垂涎,咳嗽一声以示警告。
许应元自知违礼,慌忙辩解:“先生恕罪,小人并非存心冒犯这位小兄弟,只因见他容貌很像小人已故的浑家,是以看入了神。”
说着又哽咽难禁。
柳竹秋想他和那弓娘子少年夫妻,感情正是浓烈,当初负气出走也并非与老婆闹矛盾。如今弓娘子含冤惨死,更令他爱中生愧,思之悔之,见到容貌相似之人难免失态。
春梨在门外听了这番解释也消了气,反倒可怜起这个身残命苦的男人,又去厨房做了两道点心,吩咐瑞福晚些时候拿给他。
饭后柳竹秋对许应元说:“许兄,你我素昧平生,你能以性命相托,我岂忍袖手推辞?只是这事错综复杂,不能急于一时。你且回那小客栈多住些时日,待我想好对策再找你商量。”
她取出三十两银子给许应元做盘费,叮嘱他不可随意外出走动。
许应元说万里春留了足够的盘缠给他,坚决不肯要她的银子,只收了春梨送他的点心,临走时还依依不舍看了看她。
春梨问柳竹秋:“这人也够苦命了,小姐打算如何帮他?”
柳竹秋方才细问了许应元离家后的经历,已初步找准方向,具体如何实施还得详加规划。
她在柳尧章家住了两晚,次日去教张体干功课,清理了几桩人情应酬,第三天下午回到柳府。
到家仍不得闲,马上被范慧娘催促去厨房做糕点。
继母拿她当亲女儿宠,从不舍得使唤她。只为柳邦彦有令,要求柳竹秋每三个月必须学做一道菜点。
女有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工。
柳竹秋妇德已失,嘴边常挂绮语妄言,更兼浓颜大脚,再不努力修妇工就真的没救了。
她没耐心摆弄针线女红,柳邦彦也知她不是那块料,便退而求其次让她学烹饪,将来出嫁至少能亲手为公婆做羹汤。
柳竹秋学厨时颇有乐趣,每次都开心执行。今天跟厨娘学了一道千层酥油饼,一口气做了七十多个,出炉后选出一半形状规整的拿去给继母检验。
范慧娘赞不绝口,让她送一盘去内书房。她正想向父亲打听太子的近况,来到内书房又遇到来请安的柳尧章,便顺势坐下陪他们聊天。
中途柳邦彦出去解手,她打发走丫鬟,问柳尧章:“你这两日在宫里值宿,可曾听说东宫有何异常?”
柳尧章诧异摇头:“没有啊,太子怎么了?”
他知道妹妹前日曾去面见太子,柳竹秋奉朱昀曦之命,不能对人透露猎场投毒一事。见三哥起疑,便搪塞:“我只是问候一下。”
“哦,刚才老爷说太子殿下昨天没去上课,听宫人说殿下这两日胃口欠佳,只吃了些瓜果,未进饮食,请太医去看都被他撵走了,自称只是胃脘滞胀,饿两天就好了。”
东宫无异动,说明朱昀曦没有大张旗鼓清查投毒者。毒杀太子这样的惊天要案按说必须上报皇帝,也必然会指派东厂、锦衣卫彻查,对东宫来一番大清洗,届时太子身边的侍从都难逃干系。
一进锦衣卫狱就将魂飞汤火,肢体不全,像陈维远、云杉、单仲游等到过案发现场的人更会由于嫌疑重大受到重点拷问,多半性命难保。
当时我也在场,真查起来全家老小都会跟着受害。
柳竹秋分析朱昀曦是不想扩大事态伤及无辜,又被潜伏在身边的投毒者搞得惶惶不安,以至不敢进食。
他为了庇护无辜,情愿冒险挨饿,宽厚大度之评语真非谀词。
当晚她派蒋妈送信给瑞福,让他连夜挂起红灯笼。过了一天收到密信,信中写道:“明日到昌平漱玉山房见驾,从后门入。”
“漱玉山房”正是前次云杉带柳竹秋去过的龙脉山下的庄园。这次她骑马前来,先去正门参观。看到门首的匾额上写着这四个字。
来之前还跟人打听到这庄园本是乐康大长公主的别业,大概是公主送给朱昀曦使用的。
她照信上吩咐绕到上次走过的后门,云杉已等在那儿,见面先问:“你这么快就有新情报了?”
柳竹秋点头:“蔡进宝在文安办了一起冤案,那个苦主来找我了。我想这事应该禀报殿下。”
云杉让她先交出随身物品检查,柳竹秋知道原因,边取物品边问:“还没找到投毒者吗?”
云杉脸苦得滴水:“没有,后来我们检查了带去的食物,又发现一壶毒酒和一壶毒水。殿下不让声张,目前仍只有我、陈公公和单侍卫知情,只能悄悄暗访。我们担心殿下安危,一刻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三人本来最有嫌疑,却仍得朱昀曦全心信赖,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鲜少有臣下能如此幸运。
柳竹秋明白若遇到多疑的君上,连她都会被猜忌,太子还肯召见,表示她也正享受着这份信赖。
他生在帝王家却有这样的个性,似乎弊大于利。
“这是什么?”
云杉打开她交出的油纸包,里面装着八个千层酥油饼。听说是准备进奉给太子的,他直骂:“离谱!”
“别说这会儿了,就是往常殿下也不可能吃你送的东西!”
柳竹秋认真道:“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每个步骤都亲力亲为,还都尝过一遍,确定没问题才带来的。人以五谷杂粮为生,听说殿下这几天只吃瓜果充饥,再不进点米粮会生病的。”
“殿下连御厨做的食物都不放心,能放心你?”
“不放心会召见我吗?云公公,我父兄四人都是朝廷命官,柳家全族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害殿下呀。”
“那也不行!谁知道这些饼吃了会不会有害处!”
“云公公是太子的奉御,每只饼都请你先掰一块尝验,再献给殿下,这不就有保障了吗?难道你忍心见殿下挨饿,都不想点对策?”
“这个……”
云杉非常心疼主子,经不住她游说,同意呈上去试试。
朱昀曦看到这些饼,再看看柳竹秋,惊怪:“你还会做吃的?”
比起贸然献食的鲁莽举动,他更在意这个。
柳竹秋笑容明媚:“女子的第一要务就是主持中馈,臣女又非金枝玉叶,自须勤学烹饪,涵养妇德。”
接着殷勤介绍:“这千层酥饼是我老家的特产,外皮用面粉酥油制成,内馅分玫瑰、豆沙、梅菜、肉松四种口味,吃起来酥脆芳香,咸甜适口。”
朱昀曦沉声打断:“又跟上次的张飞牛肉是一路货色吧。”
“不不,这点心里没放花椒辣椒,北方人也吃得惯。”
云杉估计朱昀曦不会吃,小心道:“殿下,奴才跟她说了不行,她非要进献,说怕您连日不进食会伤了身子。奴才想她也是一片忠心,姑且带她来试试,现在她想必已死心了,奴才这便叫人撤下去。”
他端着糕饼转身,朱昀曦突然说:“你先尝验吧。”
云杉难以置信地转身望着他,重听了一遍旨意,连忙应承,在一旁的水盆里洗净了手,取一只饼切下一块,先插入银签试了试,再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看向柳竹秋,表情惊奇。
朱昀曦问:“怎么了。”
他忙咽下食物回禀:“奴才觉得这饼味道很不错,怀疑不是柳竹秋做的。”
柳竹秋问他何出此言?
他说:“你这双手使得了笔,拉得动弓,舞得了剑,还会沾阳春水吗?”
柳竹秋发笑:“云公公总说我不守妇道,如今我做了妇道人家该做的事,你又疑心,这叫我如何是好?”
朱昀曦见他们拌嘴不觉莞尔,很好奇柳竹秋的厨艺,命云杉将饼呈上来。
云杉献上切过的饼:“殿下,是肉松馅儿的。”
饼味道确实很好,朱昀曦饿了两天,吃到嘴里竟比御膳房做的更美味,点头赞许,命他再切别的口味品尝。
柳竹秋默默端视,太子面容清减了些许,眼圈染着浅浅的疲惫,不如往常光艳照人,却似雨后梨花,另有迷人弱态,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我对他没多少情义,见了这模样尚且想保护他,若跟他朝夕相处,可不得拿他当宝贝?这也算所谓的真命天子吧。
朱昀曦不经意间被她长了钩子的视线刺中,这女人屡教不改,他被冒犯来冒犯去有些习惯了,命她近前,将脚榻赐给她坐。
落座太子脚边是只有亲信宠臣才能幸遇的殊荣,柳竹秋有些惊讶,顶着云杉那更加惊讶的目光上前谢座。
刚坐定,朱昀曦拿起一块饼递到她嘴边。
“你也吃一个。”
他眉眼含笑,像在喂食宠物,柳竹秋发觉云杉正狠狠瞪自己,哂道:“殿下,男女授受不亲啊。”
朱昀曦微讽:“孤王没当你是女人。”
“可臣女当殿下是男子啊。”
“你还记得自己是女子?”
“那是自然。”
“你去照照镜子,你看孤王的眼神是正经女子该有的吗?”
“臣女罪该万死。”
“那就罚你先吃了这块饼。”
柳竹秋想伸手接,被他制止,只好就着他的手咬住酥饼。
云杉瞧着不像话,唯恐太子对柳竹秋动念想,忙倒上一碗清茶准备尝验后请他饮用。
朱昀曦命他直接递给柳竹秋:“你来为孤王尝验。”
为君上验毒也属恩宠,云杉忙拿空碗给她倒茶,朱昀曦却说:“不必了,让她就着孤王的碗喝。”
“殿下这如何使得?”
云杉第二声反对被堵在牙关里,太子爷不拘小节,跟近侍玩耍到兴头上,常会忘记尊卑礼数,还不喜人说教。
柳竹秋不明白朱昀曦的心思,只看出他眼下很高兴,考虑要不要谄媚迎上。
“怎敢让殿下喝臣女的残水?”
“上次不已经喝过了吗?”
“那次是情势所迫。”
“行了,这是他们新上贡的松萝嫩毫,孤还没吃过,你先尝尝看味道好不好。”
他居然使用循循善诱的语气,逗得柳竹秋心花开放,忙捧起茶碗喝了一口,含在舌尖细细品味后咽下,赞道:“香气高爽,甘甜醇和,确是茶中极品。”
朱昀曦接过她进还的茶碗,眼神里多了一抹深沉。
“这么干脆地喝下去,你就不怕茶里有毒?”
在漱玉山房效力的都是他最可靠的亲信,但人心隔肚皮,谁也不敢保证当中没有投毒者的同党。
柳竹秋觉察到这句话传递出的临深履冰的孤独,一番开导脱口而出:“殿下可曾听过禅茶一味的典故?”
“说来听听的。”
“唐代从谂禅师修为高深,一日两位僧人来向他请教禅理。禅师问其中一人以前是否来过,那人答没有。禅师便叫他吃茶去。另一人答曾来过,禅师也叫他吃茶去。旁人听了好奇,问禅师为何来过和没来过的都叫吃茶去。禅师便唤出这个人的名字,等那人应了,也叫他吃茶去。”
朱昀曦笑问:“这是什么缘故?体现佛家的众生平等吗?”
柳竹秋道:“非也,从谂禅师说的‘吃茶去’其实是一种心注一境的态度,不管生在顺境还是逆境,是泰山崩于前,或是恶虎追于后,都能气定神闲。臣女知道殿下这几日为投毒一事忧恐难安,又因垂怜亲近侍从,不忍大兴狱案。今日求见,禀报文安冤案还在其次,主要是想献计策为殿下秘密捉拿那投毒者。让殿下能够摆脱危困,悠游自在地吃茶去。”
朱昀曦大喜,命她速速分说。
柳竹秋向着云杉睨笑:“要行此计,得委屈云公公吃些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