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怡成人前常被母亲打骂,此刻阔别的疼痛让那些久远的冤苦沉渣泛起,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原来她受过的伤从不曾痊愈,只不过一直在逼自己遗忘。
孙雪梅也很委屈,觉得女儿不孝固执,迫使她动怒动手,指鼻呵斥:“别以为你如今能挣俩钱了就了不起,我是你妈,生你养你一场,你就这么报答我!”
沈成良骂她为老不尊,反被吐了一脸唾沫。
沈怡感觉痛苦似淤血弥漫全身,困兽般燃起不管不顾地疯和狠,向母亲瞪出两盏凶光。
“您生我养我,就能随心所欲操纵我,摆布我吗?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木头做的傀儡!”
孙雪梅闻言又扬起巴掌,沈怡推开试图挡驾的父亲,凑上前去对峙。
“您可以打我,但今天就算打死我,我也要把心里话全部说出来!我的婚姻为什么不幸福?为什么会落到离婚这一步?全是您造成的!当初如果不是您要死要活催我结婚,我不会凑合着找个男人交差。如果不是您把闫嘉盛当宝,老是命令我容忍退让,我俩的矛盾不会越积越深,最后搞到彼此忍无可忍!您总是自以为是,觉得您的观点最正确,强迫我按您的想法过活,现在我的日子过得一团糟,您满意了?”
一声声控诉被孙雪梅当做忤逆的刀剑,捂着被戳痛的胸口怒啸:“搞了半天你一直在怨恨我,我还不是为你好,事事帮你考虑得周到。你自己不听话,拴不住男人的心,到头来还怪我,真是个白眼狼!”
沈怡点头:“为我好、为我好,您最会用这三个字奴役我,明明只是在满足私欲,却把自己描绘得很伟大,稍不顺您的意,就是不乖、不孝、白眼狼。我宁愿你直接打我,骂我,也不像听您说‘为我好’这么恶心!”
真正无私的爱是理解与包容,然而世间有太多以爱为名的压迫,最常见于亲子关系中,一方手握“爱”的尚方宝剑就能恣意绑架对方的人生。
孙雪梅的思想已长成参天大树,十级狂风也吹不倒,女儿反抗得越激烈,她的态度也越强硬。
“你本来就是白眼狼!做事只顾自己,从来不为其他人考虑。有没有想过,你硬要离婚会把我们两家搞成仇人,大人们老死不相往来就算了,可颖颖怎么办?往后她不管跟哪边都会和另一边不对付,你忍心让孩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吗?”
“是闫家逼人太甚,我还没让派出所拘留闫嘉盛呢,他们竟敢拿房子胁迫我!”
“你婆婆没想要咱们家的房子,只要你答应不离婚,她还准备帮你还剩下的贷款呢。”
“贪心没有好下场,这七年我彻底看明白了,他们家就是有金山银山,我也不稀罕!”
“你、你就是蠢货!早知道当初就该把你送人,我再生个儿子,哪会受这种气!”
孙雪梅重提心病,等于亮出屠戮沈怡的杀手锏,
母亲的怨念归根结底是重男轻女造成的,那个存在于她幻想中的儿子仿佛擎天一柱压在沈怡头顶,永远不可战胜。
多年来心底的伤疤被反复揭开,今天她决心将全部脓血挤出来。
“您终于说到点子上了,我知道您对我所有的不满都因为我是女儿,一出生就终结了您的希望,害你这辈子没有儿子。您认为女人生来不如男人,没办法出人头地,再怎么拼命也换不来多少成就,所以您对我的预期始终不高,认定我找个好婆家才能改变命运,那也是您唯一的指望,对吧?”
孙雪梅怒火中烧,也不觉得这是见不得人的短处,凶悍承认:“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真有能耐怎么三十多了还在帮人家打工?以前住我们隔壁的谢洋,人家跟你同年,已经当上上海证券公司的经理,年收入上千万,把他爸妈都接过去享福了。从他身上就看得出,女儿就是不如儿子中用!”
沈成良正欲呵斥,沈怡已崩溃了,情绪和泪水都似瀑布奔流。
“是!我也觉得男人比女人占优势,也时常恨自己为什么要做女人。如果我是男人,生活会比现在顺利得多,也轻松得多。早就娶了贤惠温顺的老婆,除了工作其余事都不操心,每个月按时交家用就会被当成模范丈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全是理所当然,哪儿来的家庭矛盾?在单位也能放心和领导套近乎,不必担心受非议,不用害怕潜规则,更不会因为怀孕被人暗算排挤!几年前就能升到理想的职位,实现人生进阶了!”
孙雪梅原以为她看不清这些不平才一意孤行,听了这番明白见解,替她叫苦:“你都知道为啥还不听劝?硬要往那死胡同里钻?”
“因为我不甘心!”
沈怡抹去碍事的眼泪,呈现殊死搏斗般的狰狞。
“我从小比很多男生成绩好,比他们聪明优秀有能力,凭什么要做他们的附庸,被他们当做攀升的垫脚石?我现在背着性别不平等带来的负担,照样胜过很多男人,我要证明我是强者,不会被社会偏见打败。事实上我也做到了,我靠本事斗败了竞争对手,让老板对我另眼相看,我没有借助任何人的势力就和那些占尽天时地利的男人们并驾齐驱。这说明如果公平较量他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明眼人都能看清这点,而您身为母亲,却只会一再地鄙视贬低我!这么想要儿子,再去生一个啊,如今试管婴儿很发达,六十岁也能生孩子,需要钱我替您出,倒要看看您心心念念的儿子会比我强多少!”
残破不全的哀音撕裂了沈成良的心,他冲上前抱住女儿,含恨吼斥妻子:“你就是个神经病,想儿子都想疯了!我就觉得我们家二妮比所有人都强,拿十个儿子我也不换!”
孙雪梅也被沈怡前所未有的抗争惊呆,眼看平日“铁石心肠”的女儿痛哭流涕,心里慌乱渐渐唱了主角,赶忙装几句腔保存颜面。
“我快被你们爷俩气死了!要作就作,我不管了!”
她甩手离去,沈成良留下安慰沈怡,又把沈敏叫来帮忙。
沈怡本非情绪化的人,尽情发泄一通便重振旗鼓,晚上虽无胃口,为着照顾父亲堂姐的肠胃,领他们去餐厅吃饭。
沈敏问她后面作何打算,是否准备让派出所拘留闫嘉盛。
沈怡判断闫家此刻根本不怕这事,因行政拘留不会留下犯罪前科,闫嘉盛也不是需要政审的公务员,以他老子的能力不难化解,他们公然要求分割她的婚后房就是证明。
她想来想去还是走法律途径最行之有效。
“你手里有闫嘉盛出轨和家暴的证据,能问他要赔偿吗?”
“这个我问过律师了,可以要,但法院不见得会按我的要求判给。”
“不是说一方出轨,另一方可以让他净身出户吗?”
“哼,说这话的人太想当然了,法院在仲裁分割夫妻共同财产时,并不考虑过错或无过错的因素,因为我们国家没有任何一条法律明确规定夫妻一方出轨就会少分或不分财产。顶多在财产分割时让无过错方享有优先权。现在要命的是,闫嘉盛爸妈成了奥林匹克花园那套房的债权人,不计入婚内财产。我买的那套房反而是实打实的婚后财产,当时又没跟闫嘉盛签协议,打起官司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沈敏感叹婚姻里处处是陷阱,栽进去容易爬出来难。
“要不你跟闫嘉盛沟通一下,他不也急着离婚娶小三吗?就跟他说看在颖颖份上别把事情做太绝,让他去劝他爸妈撒手。”
沈怡已找过闫嘉盛,那胆小如鼠的男人拒接电话,不能寄望于他。
这顿饭在沈敏的吐槽声中度过,沈怡察觉健谈的父亲未发一言,估计被她刚才的哭闹败坏了心情。
愧疚感挥之不去,饭后她开车送沈成良回家,郑重地向他悔过:“爸,今天真对不起,我压力太大,一时没控制住情绪。您回家替我跟妈道个歉,等她气消了,我再正式回家向她赔不是。”
道理总会向亲情低头,人的棱角也只适合对外。她的心智早已成熟,明白与母亲颉颃对全家都无益处,于是能忍则忍,当退则退,只求换取太平。
沈成良望着女儿,像在观察镜子里的自己,苦笑:“你小时候我时常向老天爷许愿,求他保佑我闺女千万别遗传我的长相,不然五大三粗的可难看了。”
沈怡发笑:“您又不丑,年轻时不挺帅的吗?要不我妈怎么会看上您。”
“嘿嘿,我希望你青出于蓝嘛,当时还许了愿,求老天爷让你的性子随我,能屈能伸,外圆内方。老天爷大概可怜我是残疾人,两个心愿都帮我实现了。你看你模样俊,性子又随我,看事明白,做事清醒,这样从长远来说吃不了亏,可有些时候也太叫人心疼了。”
他伸手握住沈怡的手指揉搓,想借此抚平她的伤口。
“明明不是你的错,你还要顾全大局,逼自己受委屈。爸看了真的难受,情愿你学那不懂事的孩子跟我们大吵大闹,好歹不会把自个儿憋出毛病。”
父亲的哽咽在沈怡胸膛播撒强酸,她忍泪笑言:“爸您是乐天派,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这样我可不习惯。”
沈成良不愿再给她添堵,飞快揉了揉眼角,改换笑脸:“爸就是觉得对不住你,从小到大都没给你足够的保护和依靠,在外就不说了,在家也没能降住你妈,让她带给你这么多的心理阴影。”
沈怡曾经埋怨过父亲,如今早放下徒劳的追究,大度劝慰:“别这么说,您为我们忍得够多了,妈也是,为养活我们受了数不清的委屈,多想想这些,再大的怨气也消了。”
沈成良从这句话里读到了她的能量,宽容是强者的特长,能承受伤害带来的苦痛,方才放得下怨恨。
他感到无比自豪,却不能因为女儿强大就坐视她虎山独行,这次定要陪她一同战斗,挑起父亲的职责。
次日傍晚,沈怡接到028开头的来电,对方自称成都高新区某街道派出所警员。
“沈女士,沈成良是您父亲对吗?”
“是。”
沈怡起初怀疑来电者是骗子,他后面的话也着实诡异。
“您父亲今天下午在我们这儿的白沙湾小区和小区保安发生殴斗,双方都受了轻伤,正在我们派出所进行处理。他涉嫌故意伤人,按规定得拘留3天,他在成都没亲属,如果可以,希望您能来一趟。”
闫嘉盛的父母就住在白沙湾小区,沈怡猜到父亲前往彼处的目的,被惊讶的钢针牢牢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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