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结构二所接到一个新项目,该项目的设计团队包括:建筑三所一名初次独立担任项目负责人的年轻苗姓建筑师,和三个平均工作经验不足两年的设计员。四人斗志饱满,激情澎湃,立誓为自己的职业生涯铸造里程碑。
结构师最怕这号人,若是不求上进的建筑师,随便找点常规模板修修改改,结构这边也能换汤不换药。若是初出茅庐的建筑师,因为做事一头雾水还肯听说听教,合作起来也没那么累。而有了一定工作资历,自谓学有所成自我膨胀,且一心搞出点名堂的建筑师往往标新立异还固执己见,非逼着其他专业陪他们摸石过河,其过程经常令人窒息。
由于项目负责人在设计过程中疏于与结构部门沟通,收到方案,结构二所办公室哀鸿遍野。
沈怡也头痛,这座大型歌舞剧院由30多个形状各异的锥面体拼装而成,想建造抗倾覆力矩,实现屋顶向内悬挑的效果,需要极高的工艺和造价,实际成本将是天文数字。
经她反复解释劝说,苗工同意找甲方磋商修改方案,交涉时那怫然不悦的模样着实可恨,好像结构师们恶意破坏了他们的心血之作。
小冯私下对沈怡讥谤:“今年建筑三所接连走了四个资深建筑师,如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就这几个菜鸟还敢独立接项目,好好一个歌舞剧院设计得像工业废品,也不知甲方怎么会采纳。”
沈怡理解属下们的心情,伺候这类项目费工费时,提成不见得比一般项目多,背锅的几率倒是高出好几倍。
领导不能政治不正确,她好言劝导:“听说那甲方是弗兰克盖里的粉丝,希望这个歌舞剧院能做出盖里那样的雕塑感。我看苗工他们还是抓住了盖里的精髓嘛,曲线运用得不错。”
小冯蹙眉瘪嘴:“盖里的精髓就是扭曲,只有审美异常的人才喜欢,反正我欣赏不来。”
建筑师追求美观新颖,结构师在乎坚固实用,二者看待建筑的出发点不同,审美也就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沈怡不例外,前些时候北京大兴机场投入运营,她抽空前往参观,在那个犹如宇宙空间站,被外媒称为“新世界七大奇迹”之首的壮观航站楼里,周围人都在惊叹“好美、好先进”,她却更关心为机场做结构设计的工程师们拿了多少钱,如今精神是否正常。
她不跟好高骛远的建筑师们计较,止不住人家要挤兑她。周三上厕所时在隔间里听到苗工的两个女手下在外面低语。
“他们结构二所的人太难沟通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改下去等于逼我们把方案全部推翻嘛,甲方都没他们难搞。”
“没事,苗工不也叫咱们别管吗?拖几天甲方亲自来催,看他们做不做。”
“他们不是做不了,就是懒,怕麻烦,只图自个儿省事,完全不尊重他人的设计理念。今天我看那个冯工又对着新图纸叽叽歪歪,真想回他几句。我心想你们不就是干这个的吗?要是一点难度都没有了,还要你们结构师干嘛呀?”
…………………………
沈怡能预见这些人对己方的非议,亲耳听来仍觉恼怒,尤其是那句“你们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如同酒店的迎宾小姐在嘲讽擦桌倒水的服务员。
一群自以为是,害人害己的蠢材,基本的力学常识都不懂,鼓捣些奇形怪状的破玩意骗钱,没我们结构师,你们那方案能落地?想让我们配合先把设计费给足,都要养家糊口,凭什么让我们饿着肚子支持你们的“艺术追求”?翅膀还没长硬呢就敢狗眼看人低,真以为建筑师高人一等呀?到了甲方面前不照样被按在地上摩擦!一个“贱筑师”,一个“躬程师”,梅香拜把都是奴,谁也别嫌弃谁!
她顾全身份体统,无奈地留在隔间里默默吐槽,直到二人离去。
下午甲方代表前来商讨方案,沈怡想起上午那两个女员工的对话,知道是苗工请来逼她就范的,再看他便觉笑里藏刀。对付这种给脸不要脸的人,她也会拉低自身下限。
当甲方询问方案的结构设计是否存在很大难度时,她笑微微道:“难度是有,但真要做肯定能做出来。现在建造技术发达,任何高难度的建筑方案理论上都是可行的,不过这个歌舞剧院真正的难点是施工。您看整个场馆采用内设张拉膜的钢屋盖体系,属于“马鞍形单层折面空间网格结构”。在施工时需要设计、制作和安装临时的支撑体系。重型多分枝铸钢节点和厚壁小径钢管需要专门定制,还有超厚壁异种高强钢管的焊接、超大型构件的安装、重型多分枝铸钢节点定位、矫正,以及大跨度单层折面网格结构卸载。综合起来难度不亚于鸟巢体育场的施工啊。我不清楚贵方的预算是多少,先跟您交代一声,您比照鸟巢心里也能有个谱……”
建筑是个系统行业,在国内干这行要想吃得开非得练就十八般武艺。建筑师作为设计统筹人,如果缺乏全局观,拿着一孔之见闭门造车,就会出现顾头不顾尾的窘况。
代表的脸恰似入冬的山峰渐渐雪白,当即告辞,留下慌张慌智的苗工和面不改色的沈怡。
一周后魏景浩召开项目部门临时会议,专门批评歌舞剧院项目,说甲方经内部评估,发现该项目建造预算严重超标,违背他们的设计初衷,也就是说筑美前期所做的一切投入全白费,还得承担甲方的追责和索赔。理由是建筑师未能履行合约条款对成本进行有效把控。
不止苗工挨批,他的上司建筑三所所长赖兴全也逃不脱干系,可他是游铁然的嫡系,向来不看魏家父子脸色,魏景浩碍着舅舅也不好过分责罚。会上人们各自飚官腔,气氛僵化尴尬。
沈怡庆幸有先见之明,及时在火坑边收住脚,还得到魏景浩一段顺水推舟的表扬。
“幸好沈工先跟甲方做了沟通,没进入到结构环节,否则我们的损失还会扩大。沈工不仅精通本专业,还对施工有全面了解,拥有这么充足的知识储备,工作能不出色吗?人家也只比你们多干了五六年,差距是怎么形成的?还不是因为人家肯努力肯钻研?你们以后做设计不能再闭目塞听了,必须多跟结构师们交流,听取别人的意见。”
这对沈怡是个好信号,说明她上次那番“交心”起了作用。
下班时她在停车场遇见马姐,主动邀她乘顺风车。
今天开会马姐也在场外看戏,作为资深吃瓜群众供出一记好料。
“游董在外边有自己的公司,叫精瀚设计,14年为方便围标成立的,开始只有二十几个人,帮筑美消化多余业务。后来游董自己找到业务也拿过去做,规模渐渐扩大了。魏董看精瀚发展不错,想参股,可无论是他个人投资,还是以筑美的名义,游董都不同意。再后来游董又陆续把自己在筑美的亲信和用得顺手的人挖到精瀚,今年三所走的几个设计师都去那边了。”
得知筑美还存在这层利益纷争,沈怡吃惊非小,思维随即发散:游董在筑美占着股份,却不肯从自留地里分一杯羹给姐夫,魏董心里肯定不舒服。这次歌舞剧院项目的甲方也算大客户,赖所长派苗工这种半吊子上阵,自己还敢当甩手掌柜,不是存心作死?我看是受游董指使,故意搞砸项目拆筑美的台,因为游董的事业重心已朝精瀚转移,未来可能成为筑美的竞争对手。
她在民兴时曾见过各路神仙打架抢地盘,如今看筑美这私企的窝里斗也精彩纷呈。不光是魏鼎铭大小老婆生的儿子水火不容,他和小舅子也是面和心不和。自己能否在这儿安稳干活,还是个未知数。
这几日连续加班,好不容易回家吃顿晚饭,闫嘉盛却嫌她累不死,进门便布置任务。
“邱逸的新房装修出乱子了,你明天过去帮他处理一下。”
沈怡暂停换衣动作,觉得发火不值得,照旧装聋子。
闫嘉盛提高分贝:“他找不着合适的人,只有你能帮他。”
沈怡问:“是他求我帮忙,还是你主动招惹的?”
“他那个人最客气了,当然不好意思主动求人啦。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怎么能眼睁睁看他吃亏?”
“所以你就拿我送人情?当我是义工,成天不要报酬,为爱发电?”
她不反对丈夫广结善缘,可自从知道华灿和游魏两家的恩怨,就对与他有关的人事实行隔离。邱逸是华灿的好友,前几天已通过面试,即将到筑美上班。她想尽可能减少与他的联系,免得再受魏景浩等人敌视。
闫嘉盛不懂她的苦衷,信口斥责:“你是我老婆,怎么就不能为爱发电了?人家两口子都是夫唱妇随,妻子永远跟老公一条心,比如我妈,我爸让她干啥她就干啥。哪像你,从来只会跟我唱反调,早知你这么不懂事,我还不如娶个年纪小的呢!”
打狗看主人,不念着公公婆婆的恩惠,沈怡真想将丈夫乱棍打死。她珍惜体力,背身脱下毛衣,伸手去拿放在床上的家居服。
闫嘉盛不容她冷战,抢先夺走衣物,再闪身堵住衣柜。
“你不答应就不许穿衣服!”
他一贯大街上捡烟屁股,找抽。沈怡这时嫌打他手疼,骂他嘴累,伸手让他交出衣服。
“不给!你先答应我明天去帮邱逸的忙!”
“不给是吧?好,反正我这会儿憋得起火,就穿这身出去遛弯。”
她只穿着小背心,大冬天上街准被当成疯子。
闫嘉盛自认尊贵,怎肯被人误会成疯子的丈夫,连忙拦住,惊急万状责骂:“沈怡,你都三十大几的人了,怎么这么没羞没臊?”
“不让老婆穿衣服,你才没脸没皮呢!”
沈怡趁其不备夺回家居服,边穿边警告:“我每天从早忙到晚,累得走路左脚踢右脚,连陪颖颖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不像你整天闲得掉毛!我不指望你做这个家的顶梁柱,只求你稍微安分点,别动不动兴风作浪,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你就去另起炉灶,找个年纪小的过去吧。”
她穿好衣服撞开挡道的男人,淡定地去餐厅和女儿、保姆吃饭。
闫嘉盛赌气不出,张姐去书房请了三遍,被沈怡唤回。
“他消化不良,您别管,快过来吃饭吧。”
闫殊颖当了真,硬要溜下座椅去看父亲,很快急匆匆奔回,煞白着小脸叫嚷:“妈妈,妈妈,爸爸生病了,躺在床上都疼哭了!”
张姐慌忙跑去看视,书房传来她温柔恳切的关问,不久引出闫嘉盛的哀泣声。
“您别管我,我心里难受,过会儿才能好。”
沈怡食道像系了绳子,放下碗筷捂住额头,剧烈的耳鸣犹如山崩。
人家夫妻吵架都是女方哭,她家正相反,每逢闹到相持不下,闫嘉盛都会马尿狂飙。据婆婆说这是他打小养成的毛病,不知挨过公公多少打,仍痼疾难改。
“他对外人不这样,只在家受了委屈才哭,这也说明他真心喜欢那个给他气受的人,不然不会这么伤心。”
沈怡最初瞧他可怜,也会尽心哄一哄,次数多了渐渐难以忍受这“爱的表现”,此时只想结束双重耻辱,快步来到书房,让张姐带女儿出去,关了门低声呵斥:“我拜托你消停点好吗?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闫嘉盛用纸巾使劲擤鼻涕,满腔悲愤道:“这里是监狱吗?你是监狱长,还不许我有哭的权利?好声好气求你办点事,你就劈头盖脸数落我。打电话告诉我妈,她也骂我活该,我心里堵得慌,又没处诉苦,再不哭两声还不憋死?”
婆婆居然骂儿子,这可稀罕。
沈怡奚落:“你妈不是最惯着你吗?怎么这次连她都没耐心了?”
闫嘉盛又中一箭,泪珠啪嗒砸中床单,怒吼:“还不都怨你,谁让你动不动跟我妈告状?她说我再跟你吵架,就告诉我爸。我爸下月来北京开会,我这会儿要是惹毛了他,他还不过来打死我?”
沈怡扭头忍笑,心情仿若苦胆。
做老婆做成班主任,这滋味儿能与谁言说?
闫嘉盛只看表面,以为她气消了,厚起脸皮靠近央求:“我让你帮邱逸不是为了充面子,真是冲着我俩的情分。你不知道邱逸对我有多好,高中我学习成绩差,请家教都没用,我爸天天非打即骂,害我得了抑郁症,差点跳楼自杀。幸亏邱逸把我从天台上拽下来,从此每天陪我上学放学,陪我复习刷题,我才能治好病,又顺利考上大学。”
沈怡狐疑:“你高中得过抑郁症?怎么没听你爸妈提过?”
“我妈怕你知道了心里有阴影,不许我告诉你。”
“哪会呀,看你现在活得没心没肺,就知道你的病早好断根了。”
“你少毒舌!别忘了经常把知恩图报挂嘴边的人是你。邱逸对我有大恩大德,你是我孩子她娘,难道不该看在我们父女的分上报答人家?这也是为颖颖做好榜样,对孩子讲一千句道理,都不如父母一次亲身示范。”
闫嘉盛孬归孬,往常在家都将少爷脾气贯彻到底,轻易不向沈怡投降。这回宁为朋友忍辱负重,足见与邱逸的情谊质比精金。
他难得有人样,沈怡决定成全一回,妥协道:“好吧,你先说他出了什么事,能帮的我才帮。”
闫嘉盛为之一振,马上拉她坐下。
“其实没什么大事,昨天装修公司把他家新房客厅飘窗下一截钢筋给砸掉了。他晚上到现场才发现,认出那是一根承重梁,不能砸。白天他爸爸在那儿监工,可邱叔叔不懂这些啊,找物管来问,也没说不能砸。邱逸怪物管失职,又发现他们那栋楼好几户搞装修的人家都砸了那根梁,担心危害房屋安全,就拿着这两件事去找物管理论。物管的人贼横,压根不搭理他,他人又老实,遇上吵架撕逼一准吃亏。我想这事正好跟你的专业对口,明天把你那一级注册结构师证、高级工程师证都带上去找那物管,就凭你这张嘴和泼妇、不强大的气势,肯定要不了几个回合就能把他们全干爬下!”
沈怡以前曾替朋友处理过类似纠纷,思筹在她的射程范围内,同意明早上完工地就去邱逸的新房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