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小冯来所长室请教问题,沈怡耐心指导。小冯意在关心领导,说完正事,“顺口”问:“所长,昨天那事您跟小魏董说了吗?”
沈怡“漫不经心”点头:“说了,小魏董说他来解决,我们等着一所改方案吧。”
小冯如释重负,进一步表明同仇敌忾的立场。
“那个徐青做事最不靠谱了,来公司两年多,捅了好些漏子。做人还穷横,看谁都不顺眼,跟谁都过不去,十足一个杠精。他们柯总监可讨厌他了,据说跟宋所长吹过好几风,让他劝退徐青。”
“是吗?”
蒙在沈怡心上的黑布撕开一条小口,漏进些许光亮。
高明的领导总要找到充足理由才会解雇员工,一所的总监所长想劝退害群之马,必定先纵容他犯错。如此说来,他们是有意错放桃源郡的设计案,好借她的刀杀人?
这是最常见的职场权术,却将被坑的风险强加给无辜者,未免太不厚道。
以前在民兴,沈怡曾数次目睹老李被人当枪,取其经验选择装傻。
活得精明不代表锱铢计较,睚眦必报,相反在人际场上做个“糊涂虫”方可长治久安。
她这边不计较,蠢人却不肯善罢。次日中午行政部在公司腾讯通上发布一则公告:建筑一所设计师徐青在工作中粗心散漫,屡犯低级错误,经公司管理层决议,着罚款3000块,并处以严重警告。
下午,徐青在电话里大骂沈怡。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跑去跟老板告黑状是几个意思?刚来几天,脚跟还没站稳就急着挣表现,你也太做得出来了!”
沈怡知道极品们脑回路异常,一受刺激便乱开炮,见徐青已被公开处刑,挨几句骂也不怎么生气,理性还击:“徐工,是您先不和我沟通就去找小魏董告状,逼着我不得不向他解释。罚款警告也是公司的决定,跟我压根没关系。您有不满,该找您的领导或者老板们抗议,冲我发火有什么意义呢?”
说完挂线,顺手将这厮拉入黑名单。
隔天便听说徐青辞职了。上午她嗓子不舒服,下楼去药房买药,路遇办事归来的马姐,便慷慨地分她一盒润喉片。
马姐投桃报李,边走边小声嘀咕:“前天我们办公室的人听见宋所长在二区休息室和徐青谈话。徐青不高兴公司处分他,宋所长说已经尽力帮他求情了,可这事儿是您直接告到小魏董那里的,他也没办法。”
又当又立是领导的另一绝技,落到自个儿身上终是憋屈。
沈怡揣着杀气,泰然轻笑:“宋所长可真是个好人呀,他肯定不知道,先闹到小魏董跟前的人是徐工。”
马姐不住点头:“我听你们所的人说了,是徐青先挑事的。这人就是个刺头,在公司风评很差,老宋帮他擦了好多回屁股,这回估计太忙没顾上来,才让他闯了祸。说到底已经仁至义尽了。”
好一个仁至义尽,杀人不见血反落了好名声,还把自己的失职抹得干干净净,难怪徐青会拿我当出气筒。
沈怡在小人名录上狠狠记了宋所长一笔,后续情况显示此事对她的危害远不止糟心。
周六建筑二所一名设计师来做项目交接,临了笑容可掬请求:“沈所长,图纸我们仔细校对过三遍,我们周总监又复查过一遍。您瞅瞅如果还有问题就请马上告诉我,我这边二十四小时待命。”
过分谨慎给人异样感,沈怡笑道:“周总监是个精细人,他审过的一定没问题。”
这原是客气话,那人却一本正经强调:“周总监刚才还嘱咐我,说请您严格把关,有任何不清楚或者不合理的地方,我们都会全力配合。”
沈怡一看这特么就有点微妙了。建筑是比结构吃香,但在职务层面,两个部门的级别平等,现在对方竟把她当成审查人员严阵以待,恭敬的背后敌意若隐若现。
一定是徐青的事引发了连锁反应,建筑所的人怕我再向老板打小报告,故意跑我这儿拿乔呢。
建筑师们未必和徐青同气连枝,却个个兔死狐悲。沈怡是逼迫徐青辞职的直接原因,如同一座铡刀,人们看到她,不会细想她铡的是好人或坏人,只知道这是杀人的玩意儿,得尽量躲避。
大概是心理作祟,之后沈怡总觉得公司里人们看她的眼神很古怪,这古怪或许会化成无形的阻力,妨碍她融入大环境,是新员工最怕遭遇的危机。
我不止做了别人的枪,还白白背上恶名,宋长平可真是个狠角色,我看欺生的不止徐青,还有他!
她想试探宋长平对她的看法,中午去食堂吃饭瞅见他,便端着餐盘落落大方走过去。
“宋所长,我想坐窗边,能和您挤一挤吗?”
宋长平热情欢迎,还打趣:“对着美女,空气都不一样了。”
双方闲话家常,宋长平详细介绍了食堂几道经典菜肴,指点她什么时候来能吃到厨师为老板们开的小灶。
一言一行无不像裹满白糖的甜糕,看不出丁点恶意。
涉世未深的人兴许就此受蒙蔽,沈怡也是成精的狐貍,懂得由表及里看问题。
徐青的事不止是他和自己的私人恩怨,严格追究应该是建筑一所向结构二所工作交接中的失误。宋长平身为一所所长,此刻多少该给她一个交代,哪怕不道歉,稍加说明也能表示尊重。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他,表明他在逃避责任时还对她怀有藐视,绝非良善之辈。
沈怡恼归恼,依然云淡风轻地酬和。
与恶人对阵,切忌盲目肉搏,尤其对待地头蛇,他们的难搞在于错综复杂的背景。宋长平在筑美根基深,受老板们器重,她不能鸡蛋碰石头。
我和这人没矛盾,他不待见我自然源于外因。我若露出怨尤,他更要设计暗算。越是这样越要装傻充愣,使其放低戒备,以便探查他不待见我的原因。
往深层次思索,她挖掘出更大的威胁。因为宋长平本身也可能是一把刀,对她的恶感并非发自内心,而是秉承着老板们的意志。
晚上回家,张姐熬了鸡汤,沈怡舀上一碗暖胃,去卧室打开电脑继续未完的工作。
闫嘉盛暂停游戏,溜过来传达母亲的旨意。
“我妈让我们明天带颖颖出去玩,你看上哪儿合适,赶紧安排一下。”
闫殊颖在成都时,每到周末都会跟着退休的祖母游山玩水。来京后这一亲近自然,观览名胜的休闲活动便中断了,为此没少哭闹。
沈怡也想弥补,可眼下不是时候。
“明天我要去工地,请不了假。”
闫嘉盛脸上灌铅,叉腰问:“你一整天都待在工地?下午能回来吗?一起出去吃个饭也好跟我妈回话。”
“下午也不行,老杨要结婚了,明天请朋友们布置新房,也叫了我,得去露个脸才行。”
“哪个老杨?”
“就是以前帮我介绍工作,在规划局上班那个。”
老杨是她在大学联谊会上认识的学长,高她三届,门第高贵,毕业进入市规划局工作。她当初能进民兴设计院,此人出力不小。
闫嘉盛见过老杨,不喜欢对方牛逼哄哄的做派,印象分为零,反感妻子与他来往,冲口抱怨:“你都从民兴辞职了,还没还完人情?”
他缺乏基本的礼数世故,沈怡早没耐性教导,不回头地训斥:“做人不能过河拆桥,你爸妈没教过你知恩要图报?”
她义正辞严,实际存了小心思。老杨如今是知名大房企的高管,维护好关系,今后定有用处。
虚伪往往节外生枝,闫嘉盛碎嘴嗔怪:“知恩图报,那你怎么不报我们家的恩?”
如同一把禾麻塞到沈怡的颈窝里,她扭头盻瞪:“我得你们家什么恩惠了?”
闫嘉盛对答如流:“没我爸妈,你能住这么好的房子?十年前北京的房价就贵得离谱了,就你那点收入还买不起一间厕所!”
房子是他手里的一对王,想赢他必定闹出大动静。
衡量一个人是否成熟,自制力是重要指标。沈怡知道跟他掐架弊大于利,咬牙道:“我没空跟你吵,明天你和张姐带颖颖出去玩,或者等我下周放假再去。”
“我和张姐带颖颖出去?”闫嘉盛眉毛竖成两根令箭,不旋踵,化作讥笑:“也好,反正别人都知道我老婆比我岁数大,明天遇见熟人,我就说张姐是我爱人。”
侮辱力度更胜脏话,沈怡暴怒:“我只比你大五岁,张姐都快五十了,你想让人家以为我面相那么出老?”
“切,我还觉得张姐成天笑呵呵的,瞧着比你顺眼多了。”
闫嘉盛改用了成都话,生怕点不燃她头顶的引线。
沈怡正要拍桌,张姐推门进来,兴冲冲问:“有事儿吗?我听见你们在叫我。”
沈怡的脸肌立刻转向,和气道:“颖颖她爸夸您干活儿又好又利索,准备这个月由他掏腰包,给您多加600块钱奖金。”
她报复精准,一下子戳了丈夫的肺。这男人对内无赖抠门,对外死要面子,历来在保姆跟前充少爷,绝不肯丢份儿。
闫嘉盛的脸绿成牛油果,磕磕巴巴回应张姐的惊喜。
“那个,张姐,您确实干得很好。咱们再把这水准保持一个月,我一准给您发奖金,加油!”
张姐斗志昂扬,拿起沈怡喝完的空碗,屁颠颠跑去洗。
人一走,闫嘉盛龇牙咧嘴要算账,沈怡冷嗤:“是你说张姐比我顺眼的,那还不该给人家发奖金?觉得我做错了就打电话给你爸,让他评评理。”
她作势抓起手机,手指仿佛捏住了闫嘉盛的七寸,转眼熄灭他的气焰。
“你太坏了,老拿我爸来威胁,我迟早跟你离婚!”
他嘟嘟囔囔摔门出去,沈怡收到“离婚”这一严重威胁竟出奇冷静,自己也深感奇怪。认真琢磨,闫嘉盛似乎从没让她产生过为人妻的感觉,她也从没把这个毫无丈夫觉悟的小男人当老公,他更像闫家寄养在她名下的顽劣宠物,不定时注射狂犬疫苗就会咬人。
过了十来分钟,房门再次作响,沉闷的脚步声直逼后脑勺,而她的精神只专注于电脑屏幕和鼠标键盘。
静立数秒,闫嘉盛大声呵斥:“听见我说离婚,还能心安理得干活儿,你还有没有人性?!”
这几秒钟里他面目狰狞,恨不得咬死冷漠的女人。
沈怡双手停不下来,思维围绕方案里的承重体系,丈夫吼嚷时她还在分析横截面的弯矩曲率,被他摇晃椅背才腾出一点大脑分区应付:“我明天一天都没空,今晚必须算完这套图纸。”
闫嘉盛像个人来疯小孩,最恨被无视,抓起插线板吓唬:“信不信我把你插头给拔了!?”
沈怡急忙保存数据,骤然间魔鬼附体。
“你拔一下试试,看我削不死你!”
骂声中抢下接线板,继续紧锣密鼓地计算。进入工作状态,她就是埋头冲锋的战士,与一个个数学公式搏斗,击碎它们堆积的堡垒,挖出建筑的骨架。
闫嘉盛的自尊先被她击碎,跺着脚呼斥不绝。
沈怡受不了干扰,又抓起电话,找个快递员的号码按下回播键,接通后先叫了一声:“爸。”
装腔作势顺利吓退丈夫,她料定他会向婆婆告状,可这次无暇为自己辩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