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帆绝食到了第三天,赛家人集体慌张,为促进她的食欲,这天景怡和贵和下班后不约而同去城里有名的素食餐厅订了豪华套餐打包带回,二三十道菜色摆开,排场媲美太后用膳。家人们围住她赔笑脸,上好话,一个赛一个殷勤,后来胜利也加入进来。他心疼大嫂这几天变着方儿的为二嫂做吃的,搞得神困力乏,决定帮她一把。
二嫂,我去沈大成买了您爱吃的头条糕和双酿团,您尝尝吧。
他将糕点盒子摆到床头,佳音看到袋子上的地址,问:你专门去金陵路的总店买的?
胜利点头:听说那家店味道特别好,放学后乘地铁去的。
佳音衷心夸奖:那得绕多远的路啊,真是难为你了。,又哄美帆:你看胜利多有心,你就吃点吧,别辜负他的心意。
美帆和胜利处得不太融洽,被他关怀实属意外,感动中思量:这家的男人都算得上有绅士风度,唯独自家那位是个异端。一篮好果子她偏偏挑中长虫的那个,可见命中注定要受苦。
众人见她乍然倒头大哭,惊得哑口无言,秀明走来瞧见,心情如同积满灰尘的地毯,真想拿棍子狠狠敲打,对众人说:你们先出去吃饭,等她哭完再说吧。
一家人都胃口欠佳,吃进一口饭得倒吐十句抱怨。
贵和没心思夹菜,端着碗发愁: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人命啊?我看二嫂那脸色像面粉调的,一点血色都没了。
千金和他感想雷同:她本来就很瘦,没多少能量储备,我像她那样饿三天都会晕倒,何况她呢。,一说就给预感加油添醋,忙问丈夫二嫂真晕了该怎么办。
景怡已防患于未然:我买了葡萄糖和氨基酸注射液,要是晕倒用那个急救就不会有太大危险。
胜利见大家像在筹备大型抢险救灾活动,郁闷得放下筷子。
二哥真是的,自己捅了马蜂窝却害我们被马蜂蛰,今天我因为担心二嫂,上课总不能集中精神,都被老师点名批评了。
他对美帆感情不深,只怕大嫂等人受累,大家族聚拢就是这点麻烦,牵一发动全身。
秀明把一切归咎于二弟,边扒饭边骂:你二哥是我们家的败类,我真想把他扔出去,又怕人家骂我乱扔垃圾。
千金想到美帆的凄惨样,深深佩服多喜有先见之明。
以前住得远,还不知道他是这么狠心的人,爸看人真准,早瞧出他对二嫂黑心才叫他们搬回来,好让我们一起保护二嫂。就说这次的事吧,要是只有二嫂独自孤零零的,恐怕饿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中途珍珠回来了,这两天佳音怕妨碍美帆休息,让她暂时住在多喜房里,听到动静走来质问: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家。
珍珠指着一只购物袋说:我去买布料,想做件新戏服,妈妈帮我做吧。
佳音哪有时间给她浪费,让她自己学着做。珍珠听说二婶还在绝食,而众人束手无策,感叹人多未必力量大,声称她有回春妙方,换好衣服去房里向美帆问安。
美帆将这侄女视若己出,最好能由她给自己送终,见她来了便挣扎着坐起来。
珍珠假意说:二婶,我肚子好饿,听说您这儿有很多好吃的,能赏我两口吗?
美帆指着一旁的饭菜让她尽情吃,珍珠吃了几筷子,故意赞不绝口,见她不为所动又坐上床沿握住她的手。
二婶,您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又瘦了一大圈,我看都能学赵飞燕掌上起舞了。
美帆抚住突兀的琵琶骨哀叹:二婶哪有力气跳舞,巴不得赶紧死掉算了,免得看见你那黑心肠的二叔。
这三天赛亮一直没露面,手机也关机,存心躲着家里人。秀明曾想去事务所抓人,被佳音贵和劝阻,他自认办事不利,愧对弟妹,也有意躲着她。
美帆和赛亮婚后时有冷战,这次情况最为严峻,她以为丈夫的冷酷突飞猛进,恨不得一死了之,看他会不会伤心痛哭。
珍珠使劲摆手:二婶,您可千万别提死字,您要是现在死就太不划算了。
美帆的声音比彻底漏气的救生圈还软,载不动一丝精神。
傻孩子,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二婶如今就是心如死灰,还计较什么划算不划算。
珍珠拍腿:您太天真了,您心死,别人的心眼还活泛啊。您真有个山高水低,在您是血本无归,在我二叔那叫一本万利。
一本万利?
现在流行一句话,说男人平生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老婆。
三大幸事不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吗?什么时候换版本了?
珍珠凑近几分,一本正经解释:您这个老版本是年轻男人的,我这个版本是二叔这种中年男人的梦想。男人年轻时心地单纯还比较重情重爱,等他们到了中年,肚子里的脂肪和腹黑与日俱增,欲望和享受就成了人生主题。原配老婆早看腻了,就想换新的,所以中年丧偶正中他们下怀。
美帆惊讶她小小年纪居然如此世故,她像这般大时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顶多悲秋伤春,做做琼瑶痴梦,哪会想到探究男性心理。
珍珠向她展示新一代少女的思想风貌:现在咨询多发达,见识早不和年龄挂钩了,我前天才在知乎看到一个问答,题目是男人和女人谁更重感情,里面的答主举了好多丧偶的例子,基本上男人一死了老婆马上会再婚,有的不等老婆咽气就找好替补,备好骨灰盒和墓地,只等老婆蹬腿好给新欢腾地方。更有的墓地都舍不得买,直接把老婆的骨灰撒了喂鱼,用省下来的钱办二婚宴呢。
美帆震惊得仿佛初次见到洋枪洋炮的清朝人,更担心枪炮会走火。
你经常关注这些,不怕对感情观产生不良影响?
珍珠自鸣得意:多长见识今后才不会吃亏,人说万丈高楼平地起,那感情观也一样,不早早做好心理建设,树立稳健务实的态度,以后只会被动挨打。
美帆一寻思,感觉这确系高瞻远瞩之言,含恨喟叹:你说得太对了,我当初要是有你一半聪明也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您不是不聪明,是太心软太痴情,在我眼里,您一直是林黛玉、崔莺莺那类奇女子,可遇不可求。但做人常常身在福中不知福,比如我二叔就是典型中的范例,不过这也是他的性格使然,听爸爸说,二叔从小孤僻内向,一锥子都扎不出血来,您不能指望他是贾宝玉那种多情种子。
觉得侄女批判的力度不够,她另做形象比喻:你二叔岂止刻板,他就是只从铁围城火牢里逃出来投胎的刻毒鬼,面黑心更黑!
珍珠趁机设局:所以说以二叔的为人会为了爱情至死不渝吗?假如您不在了,我是说假如,您说二叔会怎么做?
他他现在就巴不得我死,等我死了他就快活了。
美帆顺理成章说出答案,不甘和怨忿在心里打着绳结。
珍珠步步为营:您也不能怨他,男人大部分都这样,有几个能像梁山伯、焦仲卿那样生死相随啊,苏东坡还写过十年生死两茫茫呢,可老婆死后没多久,他不照样跟自己的小姨子双宿双飞了嘛。我想二叔料理完您的丧事,肯定回头就会领一个二十出头的软妹回家,一件不落地接管您的名牌包包和首饰,落一个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那后人还未必念您的好,多半笑话您福薄命浅,一辈子心血全为她打基础啦。
她成功为二嫂刮骨疗毒,气得她颤颤欲倒,相信痛定思痛后就会回心转意。
怎奈枝节旁生,佳音陡然开门闯入,揪住她的头发胡乱抽打。
你这死丫头,就知道煽风点火!我真想用大头针把你这张嘴缝起来!
母亲想必偷听到了她的妖言,她正要辩解,被立在门口的人影摄去魂魄。
二叔。
赛亮悠闲地靠住门框,冷笑好似吹面不寒杨柳风,比佳音的暴怒温和太多。
他刚回家,被大嫂催逼前来看望妻子,走到门口正听见侄女大放厥词,论调倒也新鲜,便立定静听。不久大嫂也来了,刚好听到最后一段。
珍珠干了亏心事,张皇地冲二叔赔笑:二叔,您一直在门外?
赛亮报以更醇厚的微笑:珍珠啊,你真是二叔肚子里的蛔虫,二叔想什么你都知道。
二叔,我是为了哄二婶吃饭,您别当真。
没关系,你又没说错,不过我要纠正一点。等你二婶死了,她的衣服首饰和包都送给你,我会给你的新二嫂重新再买,辞旧迎新嘛就该做得彻底,前人的东西还留着干嘛。
他知道侄女想以毒攻毒,这疗法很对路,可惜药效不够,于是亲自加大剂量。
美帆像坐在撞钟里,耳鸣如同爆炸。
你说什么?辞旧迎新?你还真想逼死我,再娶个年轻的?
赛亮耸肩:我没逼你,不过你存心要找死,我就只能当你是主动让贤了。但是真诚建议你选个痛快点的死法,饿死太遭罪了,我瞧着都难受。
美帆的喉咙被结扎了,雪白的脸成了两叶猪肝。
佳音推开女儿来道歉:小亮,珍珠不懂事,你别生气,再说气话美帆真会晕过去的。
赛亮面不改色:饿了三天晕过去很正常,我看从明天起我该去婚介所报名了,找替补得尽早。
美帆认定他嫌自己死得太慢,怨恨点燃了求生欲,最好的复仇就是好好活给仇人看
你想得倒美!家里的房子还有我一半呢,你想拿着我的财产去讨新老婆,哪有这种道理!我才不会中你的奸计!你想我死,我偏要长命百岁,绝不能死在你前头!珍珠,拿碗筷来,二婶要吃饭!
珍珠清脆的暧一声,先盛汤让她醒醒肠胃,再舀了半碗粥给她。美帆接过便吃,吃得比平时大口,速度也快,一半是饿,另一半是气出来的,边吃边神神叨叨咒骂丈夫以及那个虚拟的替补。
赛亮像练成了铁布衫,被连上几十层诅咒也纹丝不动,看她吃得很带劲,转身回撤,临走前奉劝:你慢点吃,噎着也会死人的。
佳音追着他赔不是,见他往大门外走,连忙阻拦。
赛亮安抚:我要回事务所,明早得去杭州出差,大嫂,这儿有些糕点您分给孩子们吃吧。
他拿出藏在玄关里的点心,看到沈大成的商标,佳音泥泞的心情登时干爽了,二弟买了弟妹喜欢的糕饼,显然很关心她。
秀明听说赛亮回来了,跑来算账,可是晚到一步,听说他已返回事务所,明天还要出差,不禁愤恨叫骂:他怎么才回来就走,不管他老婆死活了?
佳音摆手压住他的大嗓门,拎起手里的点心。
美帆已经在吃饭了,小亮没你想得绝情,你看,这些糕点是他买的,都是美帆爱吃的。他也很关心美帆,只是要面子,不好意思表达。
听说美帆停止绝食行动,人们像灾害过境的居民各回各家,贵和同胜利一块儿上楼,跟去他房里,从钱包中抽出五百块递给他。
前段时间事儿多,这几天才想起来,往后我每月给你五百块钱零花,够么?
胜利很吃惊,双手揪住衣摆,羞赧地犹豫着,贵和笑嗤:自家人你害哪门子羞呀,爸不在了,你要花钱也没地方要,我不管你谁管?
胜利傻笑:三哥大嫂上个月就开始替爸爸给我零花钱了。
贵和忙说:我正要跟你说呢,大哥挣钱辛苦,家里人口又多,我们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你个人的花销由我负责,三哥还在打光棍,养你几年不成问题。
姐夫也给我钱了。
多喜生前严防死守杜绝儿子们与女婿的经济联系,因胜利年纪小,不受禁令管辖,被允许适当接受姐夫的馈赠,可金额大了也不行。贵和牢记父亲的规矩,仔细询问经过。
胜利支吾:上个月,他们刚搬来不久,有一天姐夫突然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说让我留着慢慢花,我吓坏了,跟他说我不能要您的钱,大哥知道会骂死我
贵和拍他脑袋:你傻呀,要拒绝也不能拿大哥说事,屎不揭不臭,你还嫌他俩梁子不够深?
我是一时情急说漏了嘴,姐夫叫我别管大哥,说我是姐姐的亲弟弟,也算他的亲弟弟,给点零花钱再正常不过,坚决让我收下,不收就是拿他当外人,他要生气的。
也是,人家都把我们当一家人,我们也不能辜负人家这一片心。
对啊,所以我就硬着头皮收下了。
卡里有多少钱?
两万。
两万!?
贵和炸毛,做为普通中学生的零花钱,这个数目大得离谱,已超出溺爱范畴了。可仔细想想也不能怪景怡,一个向来把一万块看成一毛钱的人,让他送个几百块他也不好意思啊。
姐夫还说我想买贵重物品只管告诉他,还说下学期给我换台新电脑呢。
你真打算要?
当然不能要,我怕大哥扒了我的皮。
就算大哥不扒你的皮也不能要,景怡哥毕竟不是我们的亲兄弟,老花他的钱,外人会说我们家贪财,你姐姐该多没面子。换电脑的钱三哥出,自己的钱花着才安心。
不用了,我那电脑是去年爸爸给买的,你看,还是崭新的,你挣钱也不容易,还欠着几百万房贷,能省则省吧。我一个中学生也没机会花钱,姐夫给的两万块我打算存起来,等考上大学,足够第一年的学费和开支了。
弟弟表现得如此懂事,贵和甚感欣慰,心想难怪这小子过去受宠,说到勤俭节约,精打细算,家里五个孩子数他最像父亲。
感动是一回事,他更怕弟弟养成吝啬的习惯,正儿八经教导他:你也别尽想着存钱,人得交际应酬,你和同学出去玩儿,难道不吃吃喝喝?aa制也得花钱嘛。再说,男人不能太抠门,该请客时切忌小气,尤其是和女孩子约会,甭管对人家有没有意思,凡到付账的时候都得抢先机,不能让对方掏钱,更不能叫对方买单。
胜利不太认同这一教导:为什么?那男人就该当女人的提款机呀?
贵和一指禅戳他的脑门:说你木你还真木,学生的消费水准能有多高?一顿饭几十块赚个人情哪点不划算?太抠门的人在这个社会吃不开,你先对别人付出,别人才会对你付出。男子汉就该树立慷慨大方的印象才不会被人当成唯利是图的小人,在人际场上才受欢迎,这些都是做人的经验,你得学。
那为什么只帮女人买单?难道她们高人一等。
你傻啊,女人的宣传能力比男人强多了,获得女性群体的好感更有利于你的个人推广,不信你试试,你只要跟你们班里的女生搞好关系,保证你会变成全班最受欢迎的人。
胜利上下打量他,看来别有用心。
三哥以前也是这样混成交际花的?
他使用的名词让贵和火大,但想一想也算贴切,大度道:算是那个意思吧。
不防弟弟稍后一针见血:那你现在还打光棍,这收益也太低了。
他中了冷箭,反手一记爆栗:我是图名声,没动歪脑筋。你这小子就是得了雨衣还要伞,活该被珍珠挤兑!
气势再足也挽不回颜面,曾几何时,剩男的头衔也像二嫂的不孕症成了他任人拿捏的弱点。
佳音解决了美帆设下的难题,以为未来能过几天轻松日子,可是她的精神就是洗衣店里的晾衣架,永无空闲,刚回房坐定干起针线活儿,无意中瞥一眼手机,就像玩找茬游戏发现异动。
丈夫更换了微信头像,那张柔光加45角的美照和他以往的直男风格迥然不同。
她彷若灵敏的蜘蛛感受到了蛛丝上的震颤,不着痕迹地向丈夫探听虚实。
这照片你自己拍的?
和以前一样,秀明答得很坦然:不是,昨天我去收款,甲方一个出纳帮我拍的。
那拍照人绝对是女性,她假意称赞:拍得真好,看颜色光线是P过的吧?
说是用什么百度魔图处理过的。
佳音盘算着,这几天是有个女人常给秀明打电话,八成就是那位摄影师,她的心思缜密如铁,跳蚤也钻不进去,眼看丈夫的姿色又惹来贪腥的猎手,便及时制定起防御措施。
一般这类情况她都会采用借刀杀人法,珍珠就是她百试不爽的宝刀。
第二天晚上她趁女儿玩弄她的手机时开始布阵,拿起吸尘器到她身旁劳作,同时埋怨:你这么爱玩自拍,怎么不帮妈妈拍张好看的相片。
珍珠白她一眼:妈妈不是老说自己不上相吗?以前给您拍您都不乐意。
听说用P图软件P一下就好看了。
女儿嬉笑:妈妈也想加入照骗行列?
佳音装老土:什么照片?
骗子的骗,亚洲四大邪术之一。
她水到渠成地放出风声:你看你爸的微信头像,他那张就是用一个叫百度魔图的软件处理过的,我觉得还不错。
珍珠马上查看,有其母必有其女,一下子看出问题。
爸爸自己拍的?
不是,是他一个甲方公司的出纳帮他拍的。
女的?
好像是吧。
珍珠爬起来正襟危坐,脸上布满疑云:肯定是女的,男的谁会干这种事。妈妈,我看这出纳居心不良,对爸爸有企图,您要当心啊。
佳音轻蔑地瞟她一眼:小孩子,瞎疑心什么。
她得守稳大本营,让女儿出去冲锋陷阵,如此方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珍珠错把孔明当鲁肃,怨母亲老实:妈妈真是太缺乏防范意识了,一个女的主动给已婚男人拍照,动机绝不单纯,您快去提醒爸爸当心,别被这女人钻了空子。
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你爸爸这几天心情不好,我可不敢招惹他。
妈妈真没用,我替您说去。
珍珠多次从事此类救亡图存运动,老练地跑进父母的卧室,从背后抱住正在画图纸的父亲,娇声问:爸爸,您那个微信头像是谁给您拍的啊?
秀明停笔,两手握住她的腕子,欣然做起陪宠物玩耍的铲屎官。
一个朋友,怎么样,好看吗?
什么朋友啊?
甲方公司的出纳。
珍珠兴冲冲截话:您先别说,我来猜猜看啊。那女的是不是二十七八岁,单身,外地人,打扮得很风骚,整过容,妆也化得花里胡哨?
她的千里眼令秀明诧讶,惊奇地望着她。
好像是,但整没整过容看不出来。
珍珠索要这女出纳的照片,她料的没错,那妖艳贱货已主动发了几张高失真的自拍给秀明,她睁大火眼金睛一瞧,露出悟空式的冷笑。
我果然没猜错,只看这张流水线上出来的塑料脸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专门招蜂引蝶,勾三搭四。爸爸,您不能再理她了。
秀明不明觉厉,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珍珠比划着传授鉴婊技艺。
您看她穿得衣服款式俗艳,质地粗糙,一看就是地摊货,再看她这鼻子隆得鼻梁都快把印堂捅穿了,双眼皮像菜刀割出来的,下巴垫得像锥子,P图还P这么狠,单冲这审美就是个小地方来的非主流,只想钓凯子,勾汉子,但凡能给她们好处的男人,就算是马路上扫大街的她们都能投怀送抱。我同学说她哥哥大学里的女生被学校小吃街上买烤红薯、烤冷面的老大爷包养,外貌打扮都是这号的。
秀明似懂非懂:是吗?我只觉得她每次见了人都笑嘻嘻的很热情,又很会说话,还以为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
珍珠推着他的肩膀急嚷:爸爸接触的女人少,不会辨别坏女人,好女人都矜持,谁会随便给男人发自拍,您看我们家哪个女人会干这种事啊?
女儿的话最有分量,秀明很容易就接受了她的引导,越推敲越准确。
你说得很有道理,仔细一想是不太对劲。
珍珠扫平敌方的前沿阵地,进一步歼灭其有生力量,正色告诫父亲:这种女人在他们公司名声肯定不怎么样,您别和她扯上瓜葛,不然会被人误会,在背后耻笑您的,说不定还会影响您和生意伙伴的关系。
秀明言听计从,准备拉黑女出纳。珍珠却说这战术太莽撞。
拉黑也不好,毕竟是甲方的出纳嘛,万一在付款时搞点小动作刁难您也挺麻烦的。您注意点别理睬她就行,没事也别跟她联系,她再发这种照片您就说您和家人在一块儿,我们会看您的手机,请她别发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消息。
她达成目的,还收获了父亲的欢喜赞誉,大摇大摆去找母亲邀功请赏。
妈妈,我都跟爸爸说了,他以后不会再理那个女人了。
佳音又悄悄玩起鸟尽弓藏,数落她:你这丫头就爱掺和大人的事。
替您消除隐患还不感谢我。
本来就是没影的事,我信得过你爸爸,他不会那么没分寸的。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想打爸爸主意的女人多得是,妈妈这么缺心眼,早晚要坏事。
心眼都像你这么多,活得该有多累,你以后干脆去当尼姑算了,我实在不忍心把你放出去祸害人家。
她某些时候也认为自己很阴险,幸好从小到大一直保持良知,要是把这心机拿去干坏事,兴许会比《甄嬛传》里的皇后还坏。家庭不是深宫,不用尔虞我诈,但人世是残酷的,根基薄弱的她必须动用非常手段来自保。
珍珠觉得母亲是个讨厌的厨师,总爱把她的好心腌成驴肝肺享用,羞恼道:您怎么这么说话,当我是妖精吗?
佳音揶揄:镇上的女孩子不都叫你珍珠精吗?又不是我说的。
我是珍珠精,您就是蚌壳精,谁让您是我妈妈呢。
她独自发了一通脾气,母亲比石佛还平静,她这个小鬼掀不起风浪,识相地换上笑脸讨布施。
妈妈,给我做戏服吧,就当是对我立功的奖赏。
她制敌神速,佳音是打算论功行赏,故作无奈地叹气:你把料子拿出来吧,太复杂的可不行,我没那么多闲功夫。
谢谢妈妈,只做普通的襦裙就行了。
珍珠回房取来布料,是一匹很精致的绸缎,冰淇淋般细软凉滑。佳音识货,知道这高档料子一两百块一米,质问她哪儿来的钱购买。
珍珠谎称是贵和给的零花钱,被母亲训斥:以后不许再要你三叔的钱,他工作多辛苦啊,还有那么多房贷要还。
知道了。
她吐吐舌头,甘心领下小骂,跟着说:周六是小勇的生日,他想去迪士尼玩,我们陪他去吧。
佳音也想满足儿子的愿望,但得过丈夫那一关,女儿已替他们顺利通关了。
刚才顺便跟爸爸说了,他说周六早点出发,先去新工地和甲方会面,谈完工作就去玩儿。
周六清早一家四口准备出发,美帆早得知消息,赶来查看大嫂的衣着。佳音穿着半旧的羽绒服和牛仔裤,像个去市场进货的小商贩,惹得她跺脚嗔怪。
你就穿成这样出门?一家人出去玩就该打扮得光鲜靓丽,你这样和珍珠并肩站着就像她的保姆。
佳音本就没什么好衣服,今天怕游乐场人多,陪孩子玩耍会弄脏衣裤,觉得穿家常的旧衣服正合适,拒绝弟妹提供的精美服装。
她也是有自尊的人,干嘛借人家的行头撑门面。
美帆见她连基本的妆都不肯化,硬是塞了一管没开封的口红给她。
不想化妆至少涂点口红,这样脸上才有光彩。
像这样和丈夫儿女出去游玩是她梦寐以求的幸福,倘若梦想能成真,她会把自己打扮成华冠丽服的皇后,为家人争光添彩,大嫂怎么这么不惜福呢?
秀明领着妻儿来到林田的工地,此处正是包岷曦美术馆的基址,不一会儿赵敏领着设计师抵达工地,今天她仍然锦衣登场,珠围翠绕,美艳不可方物,宛若盛夏阳光灼人眼球。
双方在刚搭好的施工棚里会面,看到传说中的赵总佳音像被甩了千斤重担在肩上,脖子不自觉地弯曲,这个牡丹花般艳丽的女人把她衬托成了枯枝败叶,一下子丢了容身之所。
早知道就听弟妹的话了。
她懊悔不迭,寻机躲到屋外,拿出美帆给的口红,对着自家汽车的窗玻璃笨拙涂抹,端详后发现好似给破衣服打了块鲜艳的补丁,越发不像话,只得拿出纸巾用力擦拭,埋怨丈夫事先不打招呼,害她落了下乘。
秀明也没想到赵敏会亲自来,当听她说开元的董事长很敬重包大师,指派她亲自担任项目代表,今后双方会时常就工程联络时,也感到不小的压力。
他们在工地内视察,因地面凹凸不平,多有积水泥洼,女士们不便深入,秀明就请赵敏到工棚内稍坐,独自和设计师按图索骥地勘查地形。
佳音和女儿留在工棚陪客人,珍珠不怕生,见了赵敏也有些紧张,这女人太完美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合乎她的憧憬。
赵敏待她和母亲很友善,尤其是对她,见面以来已笑盈盈端详过她好几次,夸赞的话也说了不少。
此时两相对坐,为不让彼此陷入冷场,她主动领衔寒暄,问珍珠:你们学校有个教生物的女老师叫李育新,如今还在吗?
珍珠脑袋晃动,做个可爱的小动作。
在的,她是我们的教导主任。
她是不是经常拿着尺子到走廊上检查女生的裙摆长度?
是啊,她可古板了,不许我们穿露膝盖的裙子和鞋跟过5厘米的鞋,不许喷香水不许染头发,说那些是爱慕虚荣的表现。
恩,她还禁止学生化妆,看见皮肤过于白皙的女生就拿纸巾擦别人的脸,检查是否涂脂抹粉,如果有,轻则写检讨,重则请家长。
赵敏说出越来越多的细节,珍珠的脸像东升的朝阳光彩渐增,兴奋道:对对,我也被她用带酒精味的劣质湿纸巾擦过脸,讨厌死了。不过您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赵敏笑道:我和你有过相同遭遇,我是友谊中学高2000级的学生,是你的师姐。
珍珠惊喜地捂住嘴,激动不已。
原来您是我的校友,太巧了。
是啊,上次听你爸爸提起我就觉得好巧。
珍珠扭头笑着拉母亲凑趣:爸爸没说过呀。
佳音强笑:可能忘了吧。
她放在膝上的双手凉如冰块,想象丈夫和赵敏交谈的景象,心里奔腾起莫名的嫉妒,她没理由怀疑他们,硬要这么做就是丧失逻辑,但嫉妒仿佛失控的火灾,在心田呼啸延宕,烧得寸草不生,赤地千里。
她忍痛细究便明白过来,引发火灾的那一点火星叫自卑。
这是潜伏在她体内的无法治愈的慢性病,赵敏这样从天而降的优秀女子是最强大的发病诱因,病发后没有任何特效药,只能忍着,忍到彼此熟悉为止,那样好感会冲淡嫉妒,抑制住自卑的病毒。
赵敏应该能顺利通过免疫关,她温文尔雅地向她示好:您福气真好,有这么聪明漂亮的女儿。
佳音相信她的和气发自内心,相应地还礼:您过奖了,她比您可差远了。
我看她今后肯定比我过得好,生在这么幸福的家庭,有这么爱她的爸爸妈妈。
赵敏的目光又移向珍珠,似在怀念年少的自己。
这时佳音递上代表好感的橘子,她微笑摇头:谢谢,我不爱吃橘子。
那吃苹果吧,我帮您削。
佳音拿起水果刀,从容正慢慢回归,苹果皮似金缕玉衣丝丝脱离果肉,连绵不断。
不久秀明等人回来了,赵敏起身告辞,叮嘱设计师牢记秀明提出的修改意见,下周内敲定图纸。又对秀明说:包大师希望元旦以后就动工。赛老板,还得麻烦您到我们公司来几趟,帮忙改图纸和选定雕刻图。
秀明表示全力配合,赵敏满意地伸出右手:祝我们彼此合作愉快。
那只白净的手仿佛来自天界,秀明下意识将右手心贴住衣服使劲蹭了蹭才握上去,生恐玷污对方。这细节被佳音全程捕捉,丈夫的谦恭仰慕是她从未享有的,她刚刚回暖的手又失温了。
半小时后一家人行驶在去迪士尼的路上,珍珠兴致勃勃和父亲谈论赵敏。
爸爸,那赵总真是名不虚传啊,长得太漂亮了。
你看她像好女人吗?
那当然,她看起来高贵优雅,绝对是上等女人,一般人够不着。对了,她有对象吗?
不知道。
如果有的话肯定非富即贵,如果是当官的要么本人最低级别是厅长,要么就是更高级的官二代,如果是做生意的身家至少得有十亿吧。
反正都是咱们小老百姓碰不到的人,爸爸能跟这个赵总打上交道也是奇遇。
爸爸您时来运转才会遇上贵人,我看赵总人挺好的,跟她搞好关系今后好处多得是。
活在阳光中的父女沐浴着希望,后车厢里的女人却像阴暗的苔藓,胸膛里充满潮湿的冷气,驾驶室里坐着她至亲的丈夫和女儿,但他们永远不可能那样满怀向往地谈论她。
她不能为他们带来荣耀,这让她深感无能,不由得因导致这一切的黑暗身世作呕。
听到她的呼声秀明急忙靠边停车,佳音蹲在路边呕吐,英勇慌张地拍打她的后背,珍珠负责递水。
秀明怀疑妻子病了,想带她上医院,佳音哪能扫他们的兴,说:有点晕车,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先开车载孩子们去游乐场,我坐公交过去。
秀明担心:那坐公交就不晕车吗?
会好一点吧。
她的说法引发丈夫自责,羞愧嘟囔:也是,我那破车修修补补几十回了,比公交车还颠,回头等钱到账了就去换辆新的。
佳音笑了笑,反应迟钝了,竟说不出缓和的话。
珍珠牵着英勇说:妈妈,我们陪您坐公交吧。
她觉得父母都很可怜的,玩兴一下子少了许多。
佳音拒绝:不用,干嘛浪费车票钱,你们跟着爸爸先去,我到了再去找你们。
她别过家人,随后挤上一辆公交车。冬日的巴士密不透风,浊气熏人,车厢像个人老心不老的大妈,笨拙地挑着迪斯科。身在这比私家车里恶劣得多的环境里,她居然一点不闷一点不恶心了,四周环绕的都是与她相似的凡夫俗子,她像拥有了保护色的蜥蜴,感到安全,又像打过吗啡的患者,惧怕着下一次病痛。
有没有一种药能治愈身世造成的创伤?如果有,她愿意倾家荡产去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