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尸。”薄若幽道出这二字,自己也一阵头皮发麻,“大量用冰,庄子里多半是有冰窖,而经年累月的用冰,唯一的可能,我只想到了藏尸之用。”
霍危楼和路柯的脸色皆是一变,霍危楼道:“在冰窖内藏尸?”
路柯也道:“意思是忠义伯还在害人?可他为何不抛尸,而要选择将尸体藏在庄子里?”
薄若幽摇头,“不,寻常受害者的尸体,自然不值当用这般多心力保存,可如果是他至亲至爱呢?”
霍危楼瞬间明白她的意思,“若他的动机是为了安阳郡主和长子冯钰,自然是求她们能死而复生,所以才将尸体保存下来。”
路柯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似乎觉得此行实在丧心病狂,可想到凶手连年谋害幼童,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霍危楼略一沉吟,吩咐路柯道:“再去查一查当年安阳郡主过世之后丧事是如何办的,倘若当真将尸首藏了起来,必定不会像寻常那般办丧仪。”
路柯离府办差,霍危楼和薄若幽皆是面沉如水,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还在落,白日里清扫出的石板小径又变作一片素白,这个冬日,与过去十八年一样寒冷。
第二日暮色时分路柯才回了侯府,林槐和孙钊被宣召过来,与霍危楼和薄若幽一起看几份撰写了调查明细的簿册。
“去年和今年,忠义伯城外的别庄用了数量相当的冰,主要集中在五月到八月之间,可这两年不同的是,去年的夏日,忠义伯在城外住了一整个夏天,而今年,忠义伯却只住了两个月,可他用的冰并未减少。”
“而城内的忠义伯府,因为今年忠义伯在伯府住的久些,则是今年用的冰更多去年用的少,这是正常的,眼下只是令人觉得奇怪,为何城外住的时间不一样,用的冰却一样,属下们还调查了过往三年的,每年不管忠义伯在城外住多久,用的冰也都数量相当。”
路柯趁着众人看细目的功夫解释了一遍,而他的疑虑,正好应证了薄若幽昨日的猜测,薄若幽道:“眼下可以肯定,这些冰并非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别的。”
孙钊和林槐对视一眼,孙钊道:“庄子里还住着别人?”
霍危楼语声微寒,“庄子里只有他心腹的几个老仆,并无别的人。”
“那用冰的——”
“可能是死人。”
霍危楼一句话令室内寒意骤生,孙钊和林槐皆是疑惑不解,这时,路柯道:“当年安阳郡主过世时的丧事礼部和内府都派了人出面,只是丧事是忠义伯亲力亲为,后来太后娘娘挂念安阳郡主,派了嬷嬷来想看看安阳郡主遗容,却不想棺椁已经钉死,既已封棺,嬷嬷也未坚持,只替太后娘娘上了香,便回宫复命了。”
“此事当时整个伯府都知道,也都说太后娘娘对郡主如何疼爱,伯爷对亡妻多么多么宠爱,连丧事也要亲自督办,后来出殡等便是寻常礼制了。”
霍危楼和薄若幽对视一眼,二人越发肯定了先前的推断,装棺之后替换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可能是,棺材之中躺着的,并非是安阳郡主的遗体。
霍危楼道:“看来,当真有可能是他存了让妻儿死而复生之意。”
林槐倒吸一口凉气,“侯爷的意思是说,庄子里用冰,是因为他藏着安阳郡主和大公子冯钰的尸身?”
霍危楼点头,薄若幽随即道:“安阳郡主死了整整十八年,用冰虽能使尸体不腐烂至白骨化,却也不可能保住生前容颜,不过我记得那俢死之术的说法,说哪怕人外表已经枯槁,却还能使人重新生出头发指甲来。”
关乎俢死之术的话,当时还是冯钦坐在这侯府厅堂上告知众人的,想到这一点,薄若幽仍觉得不寒而栗。
孙钊忙问:“那侯爷,咱们如今作何安排?”
霍危楼瞳底一片寒峻,看了眼窗外夜色,冷声道:“事不宜迟,现在便带人出城——”
孙钊立时起身,“吴襄在外面候着,下官令他清点人手随行。”
霍危楼颔首,转而看向薄若幽,夜幕将至,又有大雪纷纷,她打算令薄若幽在府内等候,薄若幽如何不懂他的意思,点头道:“侯爷去吧,我在侯府等侯爷的好消息。”
霍危楼安了心,亦命路柯清点人马,不多时,绣衣使和侯府衙差皆整装待发,他披上一件斗篷,趁着初临的夜色出了门。
一行人皆御马而行,至城门时,天色已尽黑,出城便是皓雪铺地的官道,霍危楼带着绣衣使疾驰在前,后面的孙钊带着其余衙差,很有些跟不上趟,所幸很快到了洛河河畔,近了市集,霍危楼暂缓了马速。
路柯命一绣衣使先行,不多时,此人便返回复命,“侯爷,忠义伯一直在别庄内养伤并未出门,不二公子冯烨也在庄子上侍疾。”
霍危楼命此人带路,一炷香的时辰后,便停在了这处位于洛河以西的别庄。
庄子临着洛河,灰瓦白墙,四周松竹环绕,遮天蔽日,夜色之中,尤其显得昏黑阴森,有绣衣使点了火把,行过一段石板道,便到了别庄门前。
绣衣使上前叫门,等了半晌里头才开了门,开门的老仆未曾见过这般阵仗,当下便面露惊慌,路柯喝道:“武昭侯奉命查案——”
绣衣使已不由分说涌入,老仆面色几变,待返身要走,却已被绣衣使制住,霍危楼带着孙钊大步入了庄门。
这是一处景致极佳的庄园,纵是冬日,园内亦葱茏滴翠,霍危楼顺着主道,往园内灯火最通明之地而去,还未走至跟前,便见冯烨一脸惊色的疾步而出。
“侯爷?侯爷这是做什么?”
冯烨惊诧茫然,霍危楼目光四扫,先道:“将所有仆人找出来。”
路柯领命,冯烨更恼怒了,可当着霍危楼,却无论如何不敢发作,“敢问侯爷,这是为何?家父如今受伤养病,侯爷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在下只怕要向陛下讨个说法!”
霍危楼凉凉扫了他一眼,“府上可有冰窖?”
冯烨瞪大了眸子,“冰窖?侯爷这般声势,是来找冰窖?”
霍危楼懒得与他多言,吩咐一旁的绣衣使,“找个下人查问,先去搜查看庄子上有无冰窖地窖——”
绣衣使和衙差们都行动起来,吴襄早前虽不知内情,可如今杀到了忠义伯的庄子上,他自然了然,于是带着人往庄子深处去。
“父亲——”
冯烨忽然一声喊,便见园内房檐下,冯钦身披一件道袍走了出来,腊月寒天的,他头发披散着,面色灰败,却仍不惧冷意,背脊笔挺的伫立着。
霍危楼隔着几丈距离看过去,对上冯钦的那一刹那,他竟然觉出两分熟悉,很快,他想起这分熟悉来自何处,当日在府衙大牢见到李绅之时,李绅面上也是这幅表情。
他又吩咐绣衣使往各处查探,而后才大步朝冯钦走来。
夜风卷着雪沫呼啸,他的斗篷和袍摆亦被吹得猎猎翻飞,冯钦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眼瞳微缩一下,终究支撑不住的身形晃了晃。
“侯爷晚来不曾相迎,实在是我失礼了。”
烧伤自是真的,冯钦一副病容,开口语声亦是嘶哑,霍危楼上下打量了他两瞬,目光落在了他明显无力垂着的左臂上,“伯爷对自己倒也狠心,只是大抵想不到本侯来的这样快。”
冯钦扯了扯唇,“不知侯爷是何意。”
霍危楼也牵唇,“不急,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冯烨上前来将冯钦扶住,仍然有些恼的看着霍危楼,面上的不安却遮掩不住,冯钦拍了拍他的手背以做安抚,冯烨这才稍稍泰然了些。
霍危楼开始打量这庄子,“景致虽好,却也不值当伯爷在此久居多年,此处总是比不上京城伯府的。”
冯钦唇角微弯,扯得那层枯槁的面皮微微颤动,“清修之人,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霍危楼不再言语,只侧身立于风雪之下,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缓缓地看向远处,仿佛在计量什么,冯钦喉头干涩,“侯爷既来了,不如进厅内说话,是不是有何误会?”
霍危楼往他屋内看了一眼,不动如山,“不着急。”
很快,路柯和吴襄从外快步而来,路柯道:“侯爷,找到了冰窖,里面已无余冰。”
此言当着冯钦二人,冯钦混浊的眼瞳微颤,面上却好似戴了面具一般的并无半分异样,霍危楼转而看他,“去岁冬日,庄子上采了十车冰砖,夏日时,庄子上又采买了千两纹银的藏冰,伯爷在庄子上是炼丹的,当不是碎冰玩,那么多冰,如今都去了何处?”
冯钦微微皱了眉头,“炼丹素来闷热,夏日时每日都要用半车冰砖,消耗的多也实属正常,我竟不知用冰多了也有罪责。”
冯烨忙道:“我父亲惧热,喜好清凉,这应当无罪吧。”
霍危楼目光落在冯烨的左臂上,“近来,直使司在查一桩旧案——”
冯钦还未说话,冯烨忍不住道:“侯爷素来有铁面无私之名,可如今也要公器私用了不成您总不能为了安宁县主胡乱的栽赃我们!”
霍危楼看向冯烨,“本侯还未说是何案子,你却知道与安宁县主有关?”
冯烨一愣,当下哑了口,霍危楼早知真凶本地暗自盯着他们的动向,如今冯烨这般言辞,更佐证了他的猜测,想到眼前人最有可能为当年真凶,想到薄若幽经历过的那一夜,他眼底透出了比这风雪还要迫人的寒意。
然而冯钦对上他的目光,却并不慌乱,好像觉得他搜不出什么罪证似的。
这时,路柯上前来,“侯爷,庄子上如今有五名老仆。”
霍危楼眸色一寒,也不与这对父子多做纠缠。
“审。”
他撂下一字,绣衣使们立刻行动起来,几个老仆都是忠义伯府多年的下人,自然对冯钦忠心耿耿,可绣衣使们是怎样的手段,不出片刻,院外便响起了惨叫声。
风急雪骤,一声一声的惨叫冲破雪幕而来,突兀又刺耳,冯烨先前还十分恼怒,可看到绣衣使毫不留情,心底亦生了畏怕,而他更不明白霍危楼时为何而来!
“父亲——”
冯烨忍不住拉了拉冯钦的手臂。
冯钦面无表情,可只有冯烨知道,他的身形也越来越僵硬了。
半盏茶的功夫不到,路柯从外进来,“侯爷,说夏日所有的冰并未入冰窖,而是都送入了丹房,送进去后,忠义伯便不令他们多管,他们也以为忠义伯是用来抵热的,且丹房平日里下人不得进出,钥匙一直只在忠义伯手中。”
“丹房在何处?”
“在庄内西北处——”
“带路。”
霍危楼转身而走,冯钦的身形剧烈的一晃。
顺着府中主道往深处走,很快便到了一处独立的庭院之前,这院子与别处不同,屋阁都十分高大,绣衣使点了火把和灯盏,霍危楼一进院门,便能看到正堂被烧塌的屋顶。
路柯在旁道:“就是那日起的火,将房子烧塌了,两侧的丹药房和库房也烧毁了一小半,因为忠义伯也受伤了,所以之后他们没来得及收拾,忠义伯也让他们不必着急收拾此处。”
霍危楼看在眼底,看着这幅景象,他不由想到了年初在青州时那场火灾,大火的确可以让地面上的一切化为灰烬,可地底下的东西,却难以掩藏。
“找些器具来,挖开搜——”
说完又吩咐,“尤其搜一搜,看看火场内有无尸首。”
此番带的人多,绣衣使将两个仆人提来,很快便找到了许多趁手的器物,众人点起火把,纷纷进了火场,霍危楼和孙钊在旁站着,孙钊冻得直打喷嚏,可霍危楼仍然长身巍然,仿佛感受不到风雪天寒。
很快,霍危楼又吩咐:“继续审,看看最近两个月冯钦在庄子上都做了什么。”
路柯亲自带着人审几个老仆,冯钦有极大可能为真凶,这些仆人对他忠心,亦有可能为帮凶,因此绣衣使也颇为利落,小半个时辰之后,路柯神色凝重的归来。
“侯爷,仆从们说,这两个月,冯钦一直在庄子上炼丹,且炼丹的频率比以前要高许多,因此,庄子上采买了大量的上好银炭,并且因为丹房里一直在炼丹药,下人们还担心过如此会不会起火。”路柯蹙眉,“他是心虚,所以炼丹排解?”
霍危楼盯着夜色之中的火场,半晌道:“他炼的恐怕不是丹。”
此刻已近子时,虽然带来的人多,可夜色之中,风雪又大,清理火场并不顺利,霍危楼命人将冯烨父子分开看守,自己则一直守在火场旁,到了后半夜,孙钊已然坚持不住,打着喷嚏寻到了前院避寒。
风雪交加的长夜,似漫漫无尽头,霍危楼立在一片断壁残垣之间,脑海里总在浮现薄若幽那日的梦魇模样,但凡想到那场景,他便松不下心神,他巍然而立与大家一同受着严寒,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轻慢,如此忙碌至天明时分,一个绣衣使浑身黑灰的站在炭堆里大喊了一声。
“侯爷,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