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敲门的是谁,可薄景谦料想着程蕴之回京也不会与从前旧识联络,他压了压怒气,口中却还是嘲讽着道:“蕴之,话不是这样说的,当年薄家和林家交好,又不是只和景行一人交好,你们离开京城多年,便是谁家定了你们这般亲事,都是要退的。”
程蕴之眼底嘲弄更重,“我们离京多年,的确令林家为难,可为何人人皆知林家与你们定亲是在十年之前,也就是说我带着幽幽离京还不到两年,你们便将亲事名目改了,当年和景行口头上定下婚约之时,大家觉得两个孩子太小还并未广而告之,可你们倒好,改了亲事名目,立刻便编纂出百般说辞,如此,将景行和月棠,将幽幽置于何地?”
薄景谦有些哑口,一旁胡夫人软了声气道:“蕴之,当年我们也是有苦难言,至于外面的流传,也并非出自我们之口,京城这些人你是再知道不过的了,就喜欢将一件事传的神乎其神的。”
她夫妻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而她一个妇人家开口,程蕴之亦不好争锋相对,胡氏便继续道:“这件事我们的确理亏小侄女,这些年来,也是我们疏忽了,你该生气也是对的,只是此事多年已成定局,宜娴和昭儿亦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还望你看在两个小辈的面子上……”
程蕴之拧眉,“我适才已说过了,婚事,你们要便拿去,我们幽幽不稀罕这门亲事。”
胡氏和薄景谦对视一眼,适才程蕴之所言,他们还当气话,至此刻程蕴之再说一遍,他们方才听的真切了些,胡氏一笑,“此言……当真?”
程蕴之凉凉的笑了下,“我可不是信口雌黄之人。”
胡氏和薄景谦万万没想到程蕴之和薄若幽是这个态度,皆是心头一松,就在这时,周良带着个人绕过了影壁来,他们从正厅抬眸望去,一眼看到了带着礼物而来的林昭。
薄景谦夫妻面色微变,薄宜娴更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而林昭往内走了几步才发觉薄宜娴一家三口在此,他有些意外,不由扬眉上的前来,“程伯伯,薄世伯,你们这是——”
薄景谦一下子有些紧张,却还是笑道:“想来你已经知道了,幽幽是薄家二小姐,蕴之也是故交,我们是来探望他们的。”
薄若幽本就是薄氏女,他们同在一堂是早晚的事,林昭已料到必定会有相认之时,可眼下却看出气氛不对,他略一沉吟并未多言,“原来如此,我今日亦是来拜访程伯伯的。”
对着林昭,程蕴之面色缓和了些,“林昭坐吧。”
林昭落座,这时薄景谦道:“蕴之,还是先前那话,你们回薄氏住吧。”
程蕴之似笑非笑,“不必了,幽幽是薄家小姐不错,不过这些年她都跟着我,让她回去她也不自在,我们父女二人住在此地便是极好。”
薄景谦当着林昭,自然要做冠冕堂皇状,这时遗憾道:“我是怕你们少了照应,既是如此,那也好,景行和月棠的院子这些年来一直留着,幽幽的闺房我们也会尽快给她收拾出来,只要她想回去,任何时候都可回去。”
程蕴之阴测测的,“那真是让你们费心了。”
薄景谦暗叫不妙,想着若再留下去,程蕴之还不知要说出什么来,当着林昭的面攀扯,可就太难看了,可他更不想让林昭在此久留,若他走了,程蕴之万一背着他们和林昭说了什么,可如何是好?
于是他叹了口气,“不费心,都是一家人,前些年我们照顾的少了,如今你们回来了,我们自然会好好照顾你和幽幽的。”
程蕴之牵了牵唇,并不接话,薄景谦便看向林昭,“昭儿,你何故今日独自前来?”
林昭斟酌着道:“程伯伯回来之后,还未上门拜见过,因此今日过来探望。”
薄景谦了然的点点头,“这是应该的,你父亲和蕴之是故交,我们又有姻亲在,劳你费心了。”说着话,薄景谦转身看向程蕴之,“我们也来了多时了,今日来的匆忙,未曾准备,改日在薄府备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程蕴之不冷不热的,“我腿脚不便,也不饮酒,这些不必了。”
薄景谦面上挂不住,忙起身告辞,末了又对林昭道:“昭儿,稍后我正要去你们府上,你可要与世伯一道回去?”
林昭愕然,心道他不过才来,怎么就要让他走?他又道:“眼下父亲还在衙门,还未回府……”
薄景谦了然一笑,“没关系,你在就好了,正好我和你父亲商议之事,亦与你有关。”
林昭作难的站起身来,看着程蕴之,“那对程伯伯太失礼了……”
程蕴之何尝不明白薄景谦心底的念头,他淡笑一下不甚在意,“没事林昭,你自去吧,你能来看我们,心意我们已领了。”
林昭心底有些不快,薄景谦此行有逼胁之意,何况登门做客,哪有这样对待别人府上的客人的,然而薄景谦如此,程蕴之亦无留他之意,他只得硬着头皮一同告辞。
程蕴之对薄景谦乃是眼不见心不烦,可看林昭一副毫无所知模样又有些叹息,等一行人离开程宅,他摇了摇头,“可惜了林昭。”说着又去看薄若幽,“幽幽,当真不悔?”
薄若幽失笑,“为何后悔?”说着笑意一淡,“义父,既然不追究这门亲事了,咱们以后也和林公子远着些吧。”
程蕴之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程宅之外,薄景谦是当真打算去林府,因此他令马车先送他去林府,而后再送胡氏和薄宜娴回去,马车上,薄宜娴忧心的道:“父亲母亲,林昭哥哥对此事似乎还不知情。”
胡氏扬眉:“知情又如何?定了十年亲的是你们不是旁人,你父亲今日去林府,便是定你和林昭婚期的,婚期一定,你安心待嫁便可。”
薄宜娴攥着手帕:“你们不是说……我这个二妹妹当年病的很严重吗?为何如今出落的亭亭玉立的。”不仅是亭亭玉立,还花容月貌。
胡氏和薄景谦对视一眼,薄景谦沉眸道:“程蕴之说不要亲事,多半便是真的不要,也不必想那许多了,他们愿意在外面住着也随了他们,回去与老二商量一番,至多再上门看看,近来朝堂上动荡不安,我也没心思管这般多,只要不坏娴儿的亲事,一切好说。”
薄景谦如此说,胡氏亦颔首,又道:“不过为了不生变,林昭不知道,便不要让他知道,你和逸轩与他在一处时,想法子让他少去程宅走动,免得节外生枝。”
说着她嫌恶的蹙眉,“那丫头不是在衙门做仵作吗?他怎一点忌讳也无!当年便是个凶煞的命格,如今又做了这与死人为伍的行当,都要离她远些才好。”
薄景谦懒得管这母女二人的小心思,只想着今日去见林槐,除了儿女亲事,还有些朝堂上的难事要向林槐好好讨教一二。
……
薄家人一走,父女二人没多时又如往常一般,早晚都是要见的,今日虽来的突然,可既打了照面,也省了去薄府走一趟,毕竟有些事避不开薄府这一节。
程蕴之想起什么似的道:“再过两日便是清明,要去祭拜父亲母亲,咱们自己备好祭品去便是了。”
薄若幽应下,等午时之后,方才往衙门去,到了衙门,吴襄和孙钊果然还在审黑水村的案子,只是到了这一节便用不上她了,所有骸骨都做了勘验记录,也没她的事,她正要离开,却有人来府衙报官,说闹市之上有人纵马踩死了人。
吴襄只好抽身出来,因在闹市,本想带着胡长清去,可一问才得知,胡长清已经几日未来衙门应卯,薄若幽在旁瞧见便道:“捕头带我去便好。”
吴襄有些迟疑,“闹市之地,你是女子,我只怕旁人对你指指点点。”
薄若幽失笑,“上次也在外验尸过,捕头不必忌讳这些。”
吴襄欲言又止,上次就是因为带着她去外面验尸,才让她被凶手盯了上,他本想着以后去人多之地,都带着胡长清才好,想到胡长清近来行径,他蹙眉道:“这长清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早前还是个稳妥之人,可过了个年,验尸颇有疏漏,连衙门也来的少了。”
最终,还是薄若幽跟着吴襄同去。
出事之地在卢家巷,到了地方,她颇有些诧异,此处靠近东市,街边酒肆茶楼林立,街道也算阔达,且这个时辰,还非来往百姓最多之时,怎么会有人纵马踩死了人?
正是午后,街市上忽然闹出人命,许多百姓聚集围看,一眼便能瞧出出事之地在何处,在近处停下马车,吴襄已经带着衙差赶了过去,见官差来了,百姓们自然退开几步,不愿此事沾上自己,因此薄若幽一下马车便看到地上躺着的人。
地上躺着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敦厚男子,一袭褐色粗布短打着身,此刻胸口处有诡异的凹陷,血氤染了整个上半身,又在身下聚集流淌出一尺远。
一个粗布青衣的妇人正趴在男人身边嚎啕大哭。
吴襄走上前先探身触了触颈侧,人果然已经死透了,那妇人满脸的泪跪倒在地,“大人,求大人为民妇做主,我夫君是被马儿踩死的,他是被活活踩死的。”
吴襄抬眸四望,只看到街边两辆马车,又有五六匹马儿,皆停在不远处的茶楼门前,那民妇见他看过去,立刻便道:“大人,害死我夫君的人就在那茶楼中,我夫君被踩死,他们发现夫君救不了了,便进了茶楼,说等官府的人来了自会应对——”
这妇人满是祈求的望着吴襄,吴襄回身看薄若幽,“小薄你来看看。”
薄若幽在周围百姓的私语之中走上前来,先检查了死者伤势,又起身去看不远处地上留下的痕迹,片刻后回来问这民妇,“你夫君可是先从背后被撞倒,然后才被踩上?”
这妇人不住地点头,“就是的,我们夫妻本在此卖些小玩意儿,夫君他从街对面过来,根本不曾看身后的路,那些人纵马冲撞过来,先将我夫君撞倒在地,后面那人的马蹄又踩了上去,我夫君当场便吐了血……”
薄若幽听完没做声,转头去看吴襄,吴襄望着她,“如何?”
“致死伤是胸口的踩踏伤,踩断了左侧胸骨和肋骨,断掉的骨头应当刺入了心脉之中,而后致死者暴亡,身上淤伤擦伤亦有,要详细勘验,得带回义庄。”
吴襄点了点头,这才一握身侧腰刀,转身往茶楼中去,踩死了人,却能如此堂而皇之入茶楼之中候着,吴襄已经猜到,多半是哪些富家子。
入了茶楼,吴襄一眼看到西北窗下坐着站着不少人,而其中坐着的六人皆是华服加身,一看便是非富即贵,吴襄拧眉上前,“我是京兆尹衙门的捕头,适才当街纵马踩死了人的,是你们当中哪个?”
在座者皆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吴襄问完,几人面上皆无紧迫之色,上首那人一边喝茶一边叹了口气:“是我的仆从——”
他抬手一指,指了个站在一旁的侍卫,那侍卫低着头,这人又道:“此事的确是我们不好,不过那人并非全无责任,见我们御马而来,他并不躲避,这才堪堪撞上,人我可交给你们府衙,不过还望你们秉公处置。”
吴襄扫了一眼侍从,目光仍然落在在座几人身上,“还劳烦随我出来,指一指踩死人的马是哪一匹。”
此言令几人有些不耐,可当首之人叹了口气,“罢了,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指便指吧。”
他带头而出,其他人便也跟着起身走了出来,出了茶楼,这人指向一匹棕色骏马,“就是这一匹了,你若觉它也有罪,你们衙门一并带走便是。”
他们一出来,亦立刻吸引了薄若幽的注意,她起身走近几步,将他们所言收入耳中。
吴襄又问:“当时情状如何?”
当首之人已不再言语,直令那侍从说话,侍从面色微白,神色紧张,闻言上前道:“我们跟着马车一路御马过来,因为人多,也看不清前面如何,只一路走一路吆喝着,当时其他人都已经散开,却唯独此人直直站在道中,看见我们也不让路。”
话音落定,又一个华服男子嗤笑道:“别是故意撞上来,要问咱们要银子。”
瘫在地上的妇人听见了这话,一时哭号更甚,“分明是你们撞上来的,你们看到人多,却无丝毫减缓马速之意,我夫君腿脚不便,躲避不及,被你们撞到在地,后面的人也不勒马,所以才将他当场踩死,你们怎能如此颠倒黑白?”
妇人又怒又悲,说完又去看周围围看的百姓,“当时大家都是看着的,你们……你们是看着的,求求你们为我说句公道话……”
妇人祈求的望向四周,可她话音落定,却无一人出声,这里面有些人是事发之后才过来的,而那些本就在此的人,看着那几个年轻公子皆是出身不凡,又如何敢开这个口?
妇人更绝望了,那几个年轻公子面上闪过不屑之色,其中一人又道:“得了,反正也知道是谁踩了人,带回去该如何便如何,你们衙门办差也利落些才好。”
那侍从闻言,立刻点头:“是我……是我纵马踩死的人,就算那人古怪,可人当真是我踩死的,我的确有罪,我与你们回衙门便是。”
“你胡说——”地上的妇人又喊了起来,“不是你,我记得是个着华服的公子踩死的我夫君,不是下人,你们是想推诿顶罪……”
她哭的嗓子都哑了,生怕自己所言旁人不信,又去看周围围看的百姓,“你们一定有人看到的,求求你们帮我作证好吗?求求你们了……”
四周一层一层的人潮鸦雀无声,还有人想转身离开,妇人眼泪滂沱而下,抱着夫君的尸首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道清凌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在说谎,她说的才是真的,你们撞人之时,是从背后将人撞翻,根本不是她夫君故意站在街当中不动,还有,御马撞伤人的不是你,而是——他。”
薄若幽抬手指着其中一个自始至终未曾言语的蓝衫公子,她刚指完,这几个面无惧色的年轻人神色皆是一变,一人皱眉喝问:“你是何人?”
吴襄似笑非笑道:“这位姑娘是我们衙门的仵作,既然你们都有说谎之嫌,那好,请诸位都随我回衙门走一趟,我们来好好说道说道,到底是谁御马害人。”
“回衙门?你可知这两位公子是谁?”
一个青衫男子开了口,他指着当首那人道:“这位是忠义伯府二公子。”说着又指着他身边那蓝衫公子,“这位是户部尚书公子,你请他们回衙门,你请的动吗?”
吴襄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虽是看出几人非富即贵,可忠义伯府再加上户部尚书,的确远超他预料,他心知此事不好办,面上却严正道:“皇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两位公子就算出身尊贵,想来也尊贵不过皇子去,你们若不回衙门,那也好,我们就在此好好理一理,也让这般多百姓看看,忠义伯府和户部尚书家的公子到底有没有伤人之行。”
贵胄有贵胄的好处,却也并非没有软肋,见吴襄是个硬茬,他们当然不可能当街理论,且街市之上的确有人看到他们伤人,再理论下去只会越闹越大。
忠义伯府二公子冯烨道:“罢了,既如此,回衙门好生问个明白也不算什么。”
他这般开口,那户部尚书家的卫衍面上更显得紧张,冯烨见状,眉眼间却颇多从容,又吩咐了身边小厮两句,那小厮很快便离开人群走了。
吴襄心知此事无法善了,也不追究,立刻令他们上马车往衙门去,这时,冯烨却看向薄若幽,他走上来两步问薄若幽,“这位姑娘,你如何知道纵马之人不是侍从?”
薄若幽适才不着急说话,便是想看看这群人还能如何扯谎,见他来问自己,她眉眼间多了几分冷色,“我适才查看过马镫,马镫之上有红褐色的泥渍,这泥土乃是极好的培花之土,在你们之中,只有蓝衫公子鞋履上有。”
冯烨挑了挑眉,自己也转眼去看马背上的马镫,那马镫用的久了,未曾打理,上面多少沾着泥渍,他是喜净之人,寻常并不细看,可此时一瞧,果然泥渍颜色颇不寻常。
他扯唇笑了下,而后话锋一转,“看来姑娘未曾认出我来。”
这话令薄若幽一愕,冯烨笑意深了些,“前几日我们才见过,看来姑娘已经忘了。”
他说完转身往马车走去,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了帘络之后,吴襄点了两个衙差跟着这些人,又命人将尸体带回义庄,亦将那妇人一并带了回去,转头见薄若幽怔愣着,上前问她:“怎么了?刚才那人是谁?”
薄若幽摇了摇头,“我不认得。”
不仅不认得,她还觉自己未曾见过,可那人却似乎笃定的很,薄若幽又想了半晌,仍然未曾想起什么蛛丝马迹。
既然将这些佛爷请回了衙门,吴襄已经料到不仅自己,只怕孙钊都要作难,薄若幽见状便道:“捕头,义庄我自己去,你先回衙门便可,验完了我将验状送去衙门交给你。”
吴襄感激不已,自然应了,又带了几个可能看到事发的街边小商贩一道回衙门。
薄若幽乘着马车来义庄,又将尸体细细查验了一遍,写好验卷之后,已是日落西山,她复又乘着马车返回衙门送验状。
刚到衙门门口,薄若幽便觉出今日衙门气氛颇不寻常,她离开之时,衙门内诸人来往还皆是轻松自在,可此时,连门口当值的都噤若寒蝉。
她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就在这时,她一眼看到林槐父子从后堂走了出来,二人见到她,亦都是神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