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工的双肩摇摇又摆摆
我直立在东窑的一个土堆上。那黄土是用来制砖的,硬板板的,敞亮出清新的鲜土味,和砖窑的热浪一搅和,呈出半红半白的温香气息,朝我的鼻子一阵一阵挤,余味又从我的鼻下朝西窑吹过去。西窑在我的眼眶里死死嵌装着,如两座土山压着我的红眼珠。我觉得我的眼珠将被哥的西窑挤出来。
“二掌柜。”火工又在我身后轻轻叫一声。
我缓缓拧过身子来,盯着火工的脸。
“这东窑也不是烧不好,你可以修修窑。”
“咋修窑?”
“这山下常刮西北风,在窑的西北加厚二尺土。”
“哥让你只烧西窑一月给多少钱?”
“老价钱,一月四百块。”
“我给你钱多你肯来烧东窑吗?”
“我们手艺人,谁给钱多就跟着谁干活。”
“说好了——我一月给你五百块!”
“四百九吧,五百多了些。”
“五百。你包东窑没坏砖,得保证不管西窑的事。”
“行的,二掌柜,五百多了些,我要四百九十五,让去五块是咱们的人情钱。”
我额上血管开始瘪下来,眼珠也不再那么胀痛了。来了一股小北风,窑上白烟朝南面倒过去。有两条黑狗,从麦田咬着往村子里边跑。我乜斜一眼,又轻轻松松把头偏过来。
“封火后窑里透风,砖就要焦吗?”
“像眼下,只要把封上的火口捣个洞,里边的砖就烧起来,那砖有多半是坏货。”
“你不去给我爹磕个头?好歹他也做过你两年掌柜哩。”
“要去的……我这就去,这就去。”
火工去了,他走路身子一个颠儿一个颠儿动,双肩摇摇又摆摆。
狗戏
太阳至西,红红亮亮,山上、野地、麦田、草坡、村头、砖场,到处都沐浴在日光中。家里哭丧的声音,随风荡过来,又随风荡回去。
刚走过的两条黑狗,咬进村里,又咬出村来,吠叫声一阵一阵。
我朝西窑走过去。
我用锨在西窑的封火口上捣了两个洞。
我用两个薄坯挡住洞里的火光。
我从西窑出来时,那两只黑狗跑到了砖场上。它们忽然不再撕咬,不再吠叫,在砖场的坯架间你追我,我追你,像出戏。有几只乌鸦,从耙耧山上飞下来,落到场边的大树上,盯着狗戏,呱呱呱呱叫得极炸耳,如给狗戏配敲叫。
邻孝叩首三作揖
家里淡了热闹。
女主孝初礼已完,第三辈孝子行礼粗粗糙糙,且都男女合并,总管那边喊叩头——这边孝子头戴白孝,把头勾一下,那边喊作揖——这边两手一合,在胸前一竖,完了。夕阳从院中移至院边,如飘扬的一方红旗。看热闹的女人们渐次回去,又该烧饭啦。
饭前,必须得让爹穿上寿衣。总管着急,行孝令喊得草草了事,他把“次孝一叩首”、“次孝二叩首”、“次孝三叩首”和“次孝三作揖”,一并叫为“次孝叩头作揖——快一些!”
祭仪一简化,其中就没了滋味,乡间文化浅薄了,使人一眼看到底,人们就愈加觉得丧事冰冷。
看热闹的人都走了。
院子中只站有孝子和事上杂人。
我从窑上回来。初礼已行到邻舍、远亲,嫂和姐都周周正正跪在爹的两侧。哥在门口等我。他满脸急性,两眼着火,见面就问哪去了?我说你刚才哪去了?他说我在厕所解大溲。我说我到门口找你啦。他就回头扫一眼院落里,对总管叫了一声“我兄弟回来了”,然后对我道,“总管有事给咱弟兄俩商量。”
“是嫌钱不够?”
“不是。”
“啥儿事?”
“他来你就知道了。”
总管听得哥唤,叫了一个徒弟,替他叫着礼令,就撩下长袍,从院里走出来。
门外的风景,自然要比家里清秀,山为山、坡为坡、梁为梁。天瓦蓝柿红、风草青土苗、田半紫半碧;还有擎在秋天上的树,闹在村头的狗,挂在坡上的羊,停在房脊上的鸟,缀在云中的鸦,都被西去的太阳抚弄出别种样子的颜色。总管一出门,就仰天出了一口气,说声钱难挣、屎难吃。然后看看哥,看看我,又看看哥,再看我,最后把我俩朝大门一边拉了拉,脸上就成清清洁洁一片圣地了。
“知道吧?”
“啥儿?”
“你们爹还没断掉最后那口气。”
我哥俩都怔住。
“不会吧?”
“我刚才走近看了,他的脸上还红润。”
哥说:“他先前每早都喝土参煮鸡蛋。”
总管说:“我这辈子办过三百多次丧事,死半晌脸还透红的人,上半数的能救活。”
我说:“我爹也能救活吗?”
总管说:“我万一救活他,你哥俩得照样把两千五百块的丧费付给我。”
我说:“天下哪有这种理。”
总管说:“听你哥的,哥大你小。”
哥说:“总管,你这是成心从我弟兄俩身上敲笔钱。”
再说话儿,总管扭转身子,几步流星,又回到院落,把徒弟往边上一推,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咳了一嗓,抑扬顿挫唤:
“邻孝叩头三作揖——”
“再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