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森逃亡日久,得不到黄家兄弟们支持,报复心日淡。突然之间,天上落下馅饼,报复朱琪的机会好得令人怀疑。是得过且过,还是报复仇人,两个念头在内心激战,他在这一瞬间变得焦躁不安。
从网吧出来以后,黄大森顺路切了点儿卤肉,买了二两装小瓶白酒。
坐在工房喝酒,工友组长推门而入,半调侃半认真地告诫道:“你龟儿子吃香的,喝辣的,大吃大喝,一年到头剩不了几个钱,怎么向老婆娃儿交代。”
黄大森正在亡命天涯,今朝有酒今朝醉,根本没有想到给老婆娃儿交代。如果放在以前,这个猥琐的工友组长根本进入不了自己的视线。今非昔比,落魄江湖,被工友组长管理,不再是黄总。他举了举杯,应付道:“老左,过来喝一口。”
老左没有落座,道:“少喝点儿,明天事情多。”
吃完卤肉,又喝了白酒,黄大森低头打量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想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的老婆娃儿和情人娃儿,禁不住涕泪横流。如果不是被朱琪和杨永福陷害,他如今还是长盛矿业集团副总,过着人上人的生活。他的生活被一包毒品推离了轨道,从此成为丧家之犬。
朱琪头大无脑,能想出这种恶毒招数的人,只能是杨国雄的儿子杨永福。但是,没有朱琪这个傻婆娘,杨永福也靠不拢自己的边。想起被当成智障带到矿井,想起逃亡的日日夜夜,黄大森最终下定了决心:随着时间流逝,机会将越来越少,现在不管有多么危险,如今有了除掉朱琪的机会,那就一定要拼一把。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用老年手机拨打周小丽的电话。这部老年手机是工友的,不值钱,能隐藏身份。丢失手机以后,工友只是骂了几句,四处翻找后,甚至没有急着去停机。
响了数声以后,周小丽的手机接通。
黄大森道:“我看了留言,这事确定?”
周小丽压低声音道:“确定,朱总亲自安排的。”
黄大森道:“同行还有谁?”
周小丽道:“司机。”
黄大森道:“吴新生这个跟屁虫不去?”
周小丽道:“吴新生要到矿上。黄总,这是最后一次,求求你,别给我打电话了。”
“好吧,不管什么情况,明天都是最后一次。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明天他们什么时间出发,及时给我打这个电话。这是最后一个请求,从此以后,天高任鸟飞,我再也不会回来了。”黄大森没有帮手,除了那柄自制火药枪,别无利器。他喝完酒,在场镇昏暗的街道上溜达,买了一把剔骨尖刀。
凌晨5点,黄大森骑上烂摩托,提前开始行动。临行前,他拐进工友们的另一个房间,拿走堆在床边的衣服,总共找到170元钱。
骂了几声穷鬼,黄大森发动摩托车,扬长而去。
从秦阳到江州最快、最隐蔽的道路是经过巴岳山。穿行大山,夜色中,沿途高大树木在车灯下半明半暗,面目狰狞,两三只野兔在灯光下仓皇奔逃。作为土生土长的梅山人,他很熟悉梅山,不仅知道大岭村村小,甚至还知道朱家大院和后山。也正因如此,看到朱琪即将前往的地址时,黄大森怀疑这是陷阱。
离开巴岳山后,天还未亮,黄大森在山里找了块地方休息,吃了些馒头,喝了能打湿嘴皮的水,然后在草丛中闭眼休息。经过长期野外生活,他已经慢慢野化,脂肪消耗极大,消瘦如竹竿,练就了能在草丛中呼呼大睡的本领,行动能力极大提高。
天将亮,公路上不断出现行人,摩托车也多,黄大森这才骑着摩托车前往朱家大院。绕过朱家大院以后,黄大森将摩托车放在小道边上的竹林里,从竹林后面的小道爬上后山,钻进位于朱琪扫墓必经之地视线良好的草丛,躺下来,等待朱琪自投罗网。
早上7点钟,黄大森用工友的手机再给周小丽打电话,电话无法接通。
早上8点钟,睡在地上的黄大森感觉到外面有响动,睁开眼睛,慢慢爬起来,透过草丛,注视远处公路。
远处开来一辆摩托车,车手戴有头盔。这辆车明显不同于其他摩托车,是城里人才玩的摩托车,价格至少在两三万。这样一辆车突然出现在此地,让黄大森心有不安,他开始检查火药枪、剔骨刀和装满汽油的燃烧瓶。过了一会儿,前方没有异常,他又松懈下来。
这辆摩托车正是杨永福驾驶的。摩托车开过小村以后,没有停下来,继续向前。
杨永福最初担心黄大森在路上伏击朱琪,这样就会打乱他的计划。反复分析后,他判断黄大森不会在路上袭击朱琪。理由是朱琪乘坐的是陆上巡洋舰,速度快,黄大森很难对这种动态目标下手。从黄大森上次在矿井伏击自己的情况来看,此人如果上钩,最有可能还是选择在墓地伏击朱琪。
杨永福要应对朱琪,不可能来得太早。他骑车经过朱家大院以后,有意查找摩托车或者自行车等交通工具。竹林里停有一辆摩托车,车身没有积灰和露水。杨永福意识到鱼儿已经上钩,绕过竹林,按照预定计划悄悄摸向后山陡坡。
江州农村人家建房喜欢选择靠山的地方,很多散居的农家院子背后都会有山坡。山坡有的高,有的矮。朱家大院的后山比寻常人家的要高,有一百多米。后山背坡有一段陡坡,由一块大石头形成,一般人难以攀爬。
从高中时代开始,为了弥补体力不足,更为了应对复杂局面,杨永福下狠心坚持锻炼,射击、驾驶、搏击、潜水、攀岩,几乎样样不落。多年的锻炼在关键时候发挥了作用,他如长臂猿一般迅速爬上陡坡,来到峰顶。
从高处看,江州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一条漂亮的丝带穿越田野。江州河边有一条公路,适合骑摩托车离开。山坡中部建有大墓,正是朱琪外婆外公的墓地。如果黄大森真来了,一定会躲在墓地下方的草丛里。这一处草丛茂密,距离上山的石板路很近,居高临下,适合搞伏击。
山峰距离墓地有一百五六十米,杨永福提起左轮手枪,弯腰,曲身,轻手轻脚朝那处草丛摸了下去,准备靠得相对近一些,躲入墓地上方的另一处草丛。这处草丛距离黄大森藏身的草丛估计有三十米,中间还有一片梨树林。
杨永福潜伏在梨树林后面的草丛中,等待黄大森和朱琪的司机拼杀以后再进行突袭。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
上一次在红源煤矿的矿井里,黄大森使用了火药枪,让杨永福吃了大亏。想起此事,他格外后怕,如果运气不好,伤了眼睛,那万事皆休。这一次为了防备火药枪,他特意戴上头盔,头盔里还有脸罩,前胸则特意绑上事先准备好的厚报纸。有了这两样防备,火药枪的那点儿破威力就不在话下。
而且,面部被头盔和脸罩遮住,无人能识。
杨永福猫行至距离草丛还有两三米的时候,轻微脚步声惊起了躲在草丛中的两只小鸟。两只小鸟扑腾翅膀,从草丛中钻出,转瞬飞上天空。杨永福算计了半天,反复推敲细节,自认为把握极大,谁知遗漏了草丛中的小鸟,暗呼糟糕,赶紧蹲在地上。
下方草丛中,黄大森靠在土坎上,手握火药枪,身边放有汽油瓶和火机,静等猎物上钩。头顶上方传来扑腾声后,长期逃亡生活让其意识到有危险逼近,汗毛一下竖起来。他转过身,向上观望,恰好与蹲下身子的杨永福双目相对。
如果没有小鸟,杨永福就能按照计划成功潜入目标草丛,等待一场好戏。谁知还未到达草丛,便被黄大森发现。狭路相逢勇者胜,杨永福不再掩饰,提着左轮往下冲。从上坡往下坡冲,三十来米的距离不过花费数秒,杨永福冲到草丛上方的土坎处。
黄大森抬起胳膊,抢先扣动扳机。
杨永福手中的左轮手枪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铁砂如一群蜜蜂扑面而来,打在杨永福的身体上。由于前胸有厚报纸,还戴有头盔,铁砂子只是伤了杨永福肩膀。杨永福肾上腺素飙升,没有感到疼痛,冲到黄大森身边,对准刚刚站起来的黄大森开了第二枪。
第一声枪响,黄大森并未中弹,整个人有点儿发蒙。他正要有所行动,杨永福已经冲过来开了第二枪。
这一枪擦着黄大森的腹部飞走,带出一抹血迹。
未受致命伤的黄大森拼命将手里的火药枪朝杨永福砸去。
杨永福微微侧身,躲过扑面而来的火药枪,开了第三枪。对方来得太快,黄大森根本来不及使用汽油瓶,刚摸到剔骨尖刀,前胸就被打中。子弹直接打在黄大森的心脏上,死神镰刀挥动,生命如一道轻烟,转眼间脱离了黄大森的身体。
黄大森圆睁双眼,瞪着杨永福,扑倒在地。
杨永福将枪口仍然对准黄大森,几秒之后,见对方毫无动静,这才上前踢了一脚,让黄大森的头偏了过来。黄大森双眼呆滞,人世间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和生离死别,从此与他无关。
确认黄大森已经死亡,杨永福又对准他的脸开了一枪。
后山空旷,左轮手枪的枪声就如大个鞭炮发出的响声,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杨永福从石板路下山,绕过后山,骑摩托车,沿江州河,朝长贵县方向飞驰。骑了二十来分钟摩托车,他在一处河湾将左轮手枪扔进河里。
骑车又行一段,换乘由舅舅预先备好的小车,杨永福才有时间查看伤处。铁砂集中在胸部和左肩,铁砂未穿透厚报纸,在报纸上留下密集孔洞,左肩留下七八道血痕和一些小血洞。比较幸运的是铁砂伤在肩上,裸露在外的手臂毫无损伤。
处理伤口后,他换上深色短袖,将头盔、破损衣服和带血报纸捆在一起,扔进另一处河湾。
整个过程非常完美,唯一的疑点在于到达矿上的时间比预期晚一些。
上午11点左右,一辆小车出现在朱家大院。朱琪脸色阴沉,在司机的陪同下,推开院门。外公外婆去世多年,这个院子如今是朱琪舅舅居住。朱琪舅舅正在堂屋看电视,见到朱琪进屋,赶紧出来。
朱琪看了看手表,道:“舅舅,我在房间坐一会儿,11点半,准时上山。”
朱琪舅舅见外甥女脸色不佳,担心在长盛矿业上班的儿子又闯祸了,小心翼翼道:“我经常打扫房间,不脏。”
朱琪“嗯”了一声,没有再和舅舅说话,径直进屋,推开小时候居住过的房间。
房间依然保持她少女时代的原貌。墙上贴有中国香港“四大天王”挂图,桌上有她少时特别喜欢的音乐娃娃。当年家庭条件不佳,这几样东西就算是朱琪少女时代的奢侈品。
朱琪舅舅送来矿泉水,说了两句,不敢久留,便离开房间。
朱琪之所以不高兴,并非对舅舅有意见,而是在生杨永福的气。昨天夜里,缠绵之后,杨永福主动提出要和她一起去给外婆扫墓,朱琪当即同意,还给舅舅打了电话。她早就有给外婆扫墓的想法,顺便也想和外婆说一说她和杨永福悄悄领了结婚证这件事情,让外婆的在天之灵祝福自己。
谁知,早上起床,杨永福接到矿上电话,匆匆离开。虽然朱琪知道矿上的事情是正事,可想起领了结婚证以后第一次回外婆家就孤身一人,仍然生气。
11点半,朱琪、朱琪舅舅和司机提着香烛一起上山。
司机承担保镖的职责,走到最前面,接近墓地时,他看见了草丛里躺的血人,抽出电警棍防备,快速退回。
朱琪被两次炸弹袭击搞成了惊弓之鸟,听说出事,脸上瞬间失去血色,道:“炸弹?”
司机道:“不是炸弹,草丛里有人死了。”
朱琪舅舅胆子大,上去看了一眼,见死者脸上有个大洞,吓得跌坐在地。
派出所民警接到报警,以最快速度来到现场,用警戒带围住石板路,不准人进出。长贵县刑侦大队武志大队长到达不久,询问了发现尸体的经过后,便直接拨通了支队长陈阳的手机。
陈阳正在办公室和滕鹏飞谈工作,接到电话,得知有人中枪死亡,问道:“死者是什么情况?”
武志又看了一眼尸体,道:“左胸和脸上各中一枪,面部损坏。找到四枚弹壳,技术员看了,应该是国外枪械留下来的。死者没有身份证明,周边群众也无人认识。死者出现尸僵,一部分肌肉僵硬,有味道散发出来,法医判断死亡时间在2~3个小时。”
武志是老侦查员,工作经验丰富,一般情况下,不会在还没有开展调查的情况下就急忙给上级打电话。陈阳明白此事肯定另有玄机,问道:“为什么国外枪械会出现在农村?这两年枪案不多,国外枪械出现在农村更是罕见。死者有什么特殊之处?”
武志这才道出打电话的原因:“朱琪带着司机给她的外婆上坟,死者就在距离墓地很近的草丛里。朱琪的司机看过以后,说有可能是黄大森。朱琪受了惊吓,暂时没有缓过劲。等她平静一些,我们让朱琪去辨认。”
“看好现场,安排人员排查,调取沿途的监控录像,我和滕麻子很快就过来。”陈阳得知死者有可能是黄大森,放下电话后,用力拍了拍桌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黄大森这个兔崽子,终于把自己折腾死了,去掉我们一块心病。”
滕鹏飞一直在负责追捕黄大森,闻言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道:“如果真是黄大森,不管是谁下的手,都是给我们排了雷。”
陈阳道:“开枪的人怎么知道朱琪的行踪?”
“凶手是一条大鱼,身上肯定有很多事情。派一队人去长盛矿业,找出所有可能知道朱琪行踪的人。”滕鹏飞用力搓揉脸部,这是遇到紧急情况时的下意识动作。
“你先下楼,在车库等我,我要给宫局报告。”陈阳随即向副局长宫建明报告了情况。
十来分钟后,陈阳来到车库。他坐在副驾驶位,系上安全带,递给滕鹏飞一张从长青传真过来的照片,道:“朱琪两次被炸,都与黄大森有关。你看这人,是不是黄大森?”
滕鹏飞看了一眼,道:“此人又黑又瘦,穿着打扮像农民工,脸上还有一个大洞。但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得出来,这就是黄大森。”
陈阳道:“凶手在他脸上打一枪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毁容,隐藏死者的身份?”
滕鹏飞道:“我觉得不是,毁容完全不彻底,更接近泄愤。”
陈阳道:“宫局很重视这件事情,准备和侯大利一起到现场。”
滕鹏飞皱眉道:“侯大利是省刑总的人,用不着事事掺和。宫局信任侯大利,超过信任我们。我有直觉,他们似乎在查什么事。调用秦阳支队的同志到江州来支持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摆明了不相信我们。大家都有些议论,还有不太好的说法,让人心情压抑。”
这个想法浮现在脑中有一段时间了,今天得知黄大森已经死亡,滕鹏飞心情激荡,在支队长面前将压在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陈阳明白滕鹏飞的言外之意,道:“侯大利是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的组长,在江州查案,我们必须全面配合,这是纪律,绝对不能含糊。至于你说的其他事情,到此为止,不能再提。”
“明白,就是发一句牢骚。”滕鹏飞完全能够理解陈阳的反应。
两人没有再说话,车内气氛沉闷。
刑警老楼,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拿到了尸体照片和长贵刑侦现场勘查的照片,贴在白板上。黄大森有制作炸弹的技能,有在闹市区放置炸弹的恶行,其死亡之后,不管凶手是谁,都暂时解除了爆炸再次发生的危机。诸人围观这张照片,与往日杀人案的情绪不一样。
“从这个现场,大家能看出什么?”侯大利站在白板前,久久凝视。
戴志是勘查现场方面的技术专家,拿起笔,画了几个点,道:“从找到弹壳的地方来看,凶手位于死者上方,从上往下,连开四枪。第一个弹壳和第二个弹壳相距有3米,第二个弹壳和第三个弹壳都在草丛上面的土坎上,第四个弹壳散落在草丛里,距离死者很近。从弹壳的抛落地点来看,凶手在山顶,对死者进行了袭击。”
张剑波道:“我认同老戴的看法,火药枪应该是开了一枪,然后才扔出去砸人。如果凶手受伤,留有血迹,那案情就能有突破性进展。上一次在矿井,杨永福受伤,我后来特意在井底寻找,费了很大的劲,终于找到了几粒铁砂,铁砂上带有杨永福的血。我当初找铁砂,就是想要查看铁砂是否会带血,结果就是铁砂能带血。”
秦东江频频点头,道:“火药枪很接近第一个弹壳位置,极有可能是死者开了一枪后,没有办法装药,就扔出火药枪,朝凶手砸去。从现场来看,凶手应该先上山。”
当秦东江说了几句以后,大家习惯性望向樊勇。
樊勇摸了摸脸,道:“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吴雪笑道:“等着你来㨃秦东江啊。老秦说话,樊勇必㨃,这是我们二组定律。”
江克扬一本正经道:“关键的是每次㨃得还有几分道理。”
秦东江微微仰头,道:“请吧,樊傻儿,我说的是事实,从火药枪的位置可以看得很清楚,还有什么好㨃的。”
樊勇顿时不服气,道:“第一个子弹壳距离死者还有十来米,说明凶手有一个运动过程。如果我是凶手,为什么要等到死者进入草丛再出来袭击,等死者沿着石板路走到墓地,在草丛中突然近距离开火,死者更难防范。所以,不能单纯从两人位置来判断凶手先上山。”
樊勇㨃人时并没有思考,只是凭直觉指出这个问题。
这正是侯大利正在凝神细思的问题,被樊勇随口说了出来,竖起大拇指,道:“我同意老樊的说法,从现场来看,死者极有可能是先潜伏在此,凶手是后来者,从其他道路上山,然后袭击了死者。更重要的问题是,黄大森如何知道朱琪要来?凶手又是如何判断黄大森一定会来?上一次定制店出现了爆炸品后,重案大队将朱琪办公室、财务室的人都查了个遍,没有发现异常。他们查得很细,没有收获,要么是内奸隐藏得很好,要么是对方有特殊手段。我有点儿纳闷在定制店出现爆炸品后,以杨永福多疑的性格,为什么不换人?这些问题必须查清楚。我、戴志和张剑波去现场,找铁砂,找有可能存在的血迹。老克带队到长盛矿业,查一查他们的办公室人员,看有可能是谁泄漏了朱琪的行动方向。最关键的是朱琪身边的人,漏出消息的人肯定就在他们里面。”
侯大利知道陈阳和滕鹏飞已经去了现场,仍然觉得有些不放心,担心细节被忽视。他并不是认为自己比陈阳和滕鹏飞高明,只是对杨永福有深入研究,更了解其行为模式。
两队人马各自上车。
侯大利戴上白色手套时,透过玻璃窗望了一眼天空。天空乌黑一片,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坐在副驾驶位的戴志同样注意到迅速移动的黑云,双手合拢,祈祷道:“最好别下雨啊,下雨就把现场毁了。”作为现场勘查技术人员,最痛恨在案发前后出现暴雨。暴雨,对现场勘查来说就是大灾难。
怕什么,来什么。说话间,豆大雨滴砸在车身上,发出噼噼啪啪的沉闷响声。
戴志哀叹道:“证据完了,慢慢开吧,急也没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视频和照片资料,希望他们能拍得好一些,能够让我们拿回来慢慢分析。”
越野车冒雨前行。闪电在渐暗的天空如狂舞金蛇,雷电格外凶狠地炸响。今天的天气和2001年10月18日的天气格外相似,仿佛昨日重现。侯大利心神不定,便不再开车,将方向盘交给了戴志。
张剑波见侯大利脸色苍白,问道:“大利,不舒服吗?”
侯大利摇了摇头,道:“没事,我有点儿累,休息一下。”
车行约半小时,电话响起。外面仍然下着暴雨,只是雷电稍歇。侯大利打开手机免提后,江克扬的声音响起:“我们到了长盛矿业,遇到了伍强。目前,长盛矿业最大的异常是周小丽不见了。”
侯大利道:“周小丽是什么情况,和黄大森是什么关系?”
“周小丽是正常招聘进来的,以前查过,和黄大森没有亲戚关系,也没有查到和黄大森有过联系。”江克扬又压低了声音,道,“伍强正在组织调查周小丽。我已经和他们联系了,正要查周小丽的手机、身份证的使用情况。”
“他们”就是特指秦阳刑警支队派过来的支援力量,两人在通话时都采用了隐语。
侯大利忽然间想起自己在刚参加工作时遇到的第一起凶案,在陈凌菲案中,凶手代小峰有意制造了不在场证明。这一段时间,朱琪和杨永福几乎是形影不离,却在凶杀案发生的当天,奇怪地没有在一起。
暴雨遮住了视线,天空中的水线居然和凶猛的暴龙一样,让侯大利胸腹中的烦闷感越来越强。这不仅是身体上的反应,更是心理上的反应。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神秘力量,让10月18日以及后面几天的细节一点儿都没有褪色,河水中那一抹大红在脑海中起起浮浮。
即将到达朱家大院的时候,侯大利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打开手机,里面传来江克扬的声音:“周小丽的手机信号在山岭高速公路上,已经出省。”
侯大利没有过多关注周小丽的情况,问道:“杨永福是什么情况?”
江克扬道:“杨永福的手机一直在金色酒吧,没有移动。”
“人机分离啊,这种情况不同寻常。”处于工作状态,侯大利胸口的烦闷感似乎就消退了。安排完工作,噩梦又开始如影随形,好几次侯大利都差点儿吐出来。到了目的地,车刚停下,侯大利没有带雨具就走出车外,扶着车盖开始哇地呕吐起来。
大雨倾盆,转眼之间,呕吐物被冲得干干净净。侯大利浑身湿透,衣服贴紧了身体。雨水带走了体温,再加上极度相似的暴雨,让侯大利在夏日感到透心的寒冷,身体禁不住颤抖起来,牙齿碰撞发出嘎吱声。
戴志和张剑波在组里这一段时间,听说过侯大利的禁忌,包括不能长时间盯着流动河水以及红色长裙等。虽然知道其禁忌,但是并没有亲眼见过,今天仅仅是倾盆大雨,还没有面临暴涨河水,他就吐得一塌糊涂,毫无平时从容不迫、深思熟虑的神探形象。
不远处,警用面包车里,已无用武之地的警犬和警犬训导员一起观望呕吐的年轻人。警犬训导员和侯大利年龄相近,觉得眼前之人晕车如此严重,居然还当侦查员,充满鄙视。
接过矿泉水,漱口以后,侯大利仍然脸色苍白,但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沿着石板路上山,遇到了正在下山的宫建民、陈阳、滕鹏飞以及长贵县公安局局长曾华、刑侦大队大队长武志等人。宫建民朝侯大利挥了挥手,道:“雨太大,现场没法看了,尸体拉到了殡仪馆,我们直接到长贵县局。咦,你打了伞,为什么全身湿透了?”
侯大利没有解释,只道:“雨太大。”
宫建民眼光越过侯大利,瞧了瞧跟在后面的戴志和张剑波。这俩人打着伞,除了裤脚,衣服大体保持干燥。他微微皱眉,然后对武志道:“老武,找人弄身干净衣服。大利被淋成了落汤鸡。”
一行人往下行,宫建民对跟在身边的侯大利道:“暴雨之前,老武的人在山坡下的摩托车上找到了一部手机,摩托车上有黄大森的很多指纹。经查证,手机是秦阳那边一个乡镇企业工人的手机,前些天丢失了。昨天晚上,黄大森偷了工人们的钱,然后跑路。从这个情况来看,黄大森是昨晚就到了朱琪这边。侦查员找工人辨认黄大森的照片,那些工人看到照片就破口大骂,骂他是小偷。手机里的通话记录显示,黄大森和长盛矿业总裁办的周小丽有过通话。看来,黄大森之所以能够掌握朱琪的行踪,是因为有周小丽做内鬼。”
小车开动,不到半小时,一行人来到长贵县公安局指挥中心。指挥中心高大巍峨,装修风格现代,设施完善。在底楼淋浴室,长贵民警带来了新内裤、新的牛仔裤、T恤衫和随身挎包。
在朱家大院后山,侯大利未取下随身挎包就跳下车,挎包完全被雨淋湿了。武志观察细致,所以让手下准备了基本类似的斜挎包。斜挎包是江州刑警的通用打扮,里面装的东西五花八门,各不相同。侯大利随身小包里装有警官证、手铐、印泥盒、纸、笔、甩棍、塑料袋、充电器、巧克力等物品。
洗漱后,侯大利来到曾华局长办公室。
曾华局长办公室兼有小会议室功能,能在办公室看到询问室和讯问室的情况。曾华起身与侯大利握了手,道:“原本还要用警犬找一找凶手,没想到,来了一场大雨。”
寒暄几句,大家把目光集中到了屏幕上。
朱琪坐在询问室,捧着热茶水,双肩紧紧缩在一起。询问室空调温度开得有些低,她披了一条围巾,顺便挡了挡开得略低的领口。
当高波和另一名女警察进来时,她声音嘶哑地问道:“黄大森为什么会在我外婆坟前?”
高波道:“黄大森死亡这件事,是坏事,也是好事。黄大森制造爆炸案,对你和其他人都有很大威胁。他是暗处的毒蛇,我估计朱总也很有压力吧。从这一点来说,是好事。但是,不管是谁,都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生命。惩处黄大森,要由公检法司来办。从这一点来说,是坏事。”
朱琪绷得很紧的脸皮出现了松弛,道:“对我来说,黄大森是死有余辜。但我有个疑问,黄大森怎么知道我会来扫墓?”
高波道:“这也正是我们需要了解的。黄大森躲在草丛里,说明他知道你会来给外婆扫墓,知道你外婆外公的墓地在什么地方,还知道你是什么时间来。你仔细想一想,谁会知道得这么全面?”
朱琪脸上一阵抽动,小声骂了一句,道:“驾驶员肯定知道得很清楚,他平时负责保安,了解我的情况。还有杨永福,我所有行程都要和他商量。”
高波道:“杨永福和你是什么关系?”
朱琪道:“我是杨永福的妻子,前不久领了证。”
高波道:“除了司机和杨永福,还有谁知道你的行踪?”
朱琪道:“总裁办安排我的行程,派车,所以,总裁办的人都知道我的行程。总裁办除了助理陈勇,还有吴梅、周小丽和赵颖三人。陈勇今天早上还建议让保卫处派人跟着我。但我觉得是回老家,司机又是武警转业的,所以就没有加派保安。”
高波道:“据我们了解,杨永福也是你的助理,他平时经常陪你乘车,今天又是给老人扫墓,为什么没有陪你?”
朱琪有些生气道:“你们怀疑杨永福,没搞错吧?他是我丈夫,我们是领了证的合法夫妻。今天,他原本要陪我过来的。但是长青铅锌矿有急事,他过去查看。”
高波道:“司机知道你要来扫墓,小车班那儿就都知道吧?”
朱琪摇头道:“小车班基本不管这辆车。我记起另一件事,财务管理部昨天开会,我去参加了。本来财务部老董想要在今天继续开会,我就说要给外婆扫墓,让他自己开会。”
高波道:“是老董单独给你汇报,还是在公开场合?”
朱琪道:“在会议室,老董提出明天继续开会时,我随口说不行,明天还要扫墓。昨天参会的比较多,包括下级企业的财务都参加,共二十多人。你们可以找财务管理部要开会的名单,我们管理还是很规范的,开会肯定有签名表。”
“陈勇和你是什么关系?”财务管理部的会议并不是例会,是临时会议。所以,高波关注的重点不在此,而是总裁办和保卫部的人。
朱琪道:“陈勇是我高中同学,还是隔房表哥。第一次爆炸案发生以后,是我把陈勇叫过来的。现在的几个人,吴梅、周小丽和赵颖都和陈勇一样,是在第一次爆炸案以后,重新招聘的。原先的总裁办在第一次爆炸案后就全部被开掉了。”
高波道:“吴梅、周小丽和赵颖都是向社会公开招聘的?”
“陈勇是我找来的。陈勇随后推荐了吴梅。周小丽是江州银行杨行长的关系户,赵颖是江阳区安监局赵局长的侄女。在服装定制店发现炸弹以后,市公安局来了好多人,把总裁办、保卫处、小车班查了个底儿朝天,没有发现问题。陈勇、吴梅、周小丽和赵颖都和黄大森没有任何关系,应该信得过。”朱琪突然提高声音,惊慌道,“难道我的办公室被人安了窃听器,或者监控器?你们赶紧去查一查!”
高波又道:“杨行长和周小丽是什么关系?”
朱琪道:“杨行长和黄大磊关系很不错,是老黄当年最信任的人。老黄遇害,墙倒众人推,黄大森等人给我出了很多难题。我特意找过杨行长,他表示全力支持我,后来也是这样做的。我特别说明一下,这是银行对企业正常支持,我们之间不存在特殊关系。杨行长推荐了周小丽,这个面子,我肯定要给。定制店那件事以后,我再让杨永福调查这些人的底细,周小丽是江州人,但是初中毕业以后考到了阳州财经中专,毕业以后在阳州工作,和江州这边没有工作上的联系。”
曾华局长办公室里,宫建民问道:“滕麻子,你怎么看?”
滕鹏飞道:“第一次爆炸案,黄大森是在爆炸案的对面餐厅进行观察,用手机控制爆炸,说明此时没有内应。第二次,黄大森是在定制店放置炸弹,算准了朱琪的时间,则说明此时他有了内线。从掌握的情况来看,内线就是周小丽。朱琪解散原来的总裁办,新招了一批员工,恰好招进了黄大森想要安插的人。这个朱琪看起来聪明,实则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这是我们调查长盛矿业后得出的结论。宫局,第二次招聘,朱琪让其情人杨永福把关,杨永福这么精明,居然让周小丽蒙混过关了,有点儿意思啊。”
宫建民又扭头看向曾华,问:“杨行长是什么人?”
曾华道:“杨行长是江州银行资深高管,在长贵县当行长有七八年时间,关系网比较广。”
杨行长与周小丽是什么关系,侯大利没有过于关注。滕鹏飞所说的那一句“有点儿意思啊”,引起了他的共鸣。
长盛矿业是否有内鬼,这是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也是办案侦查员的下意识反应。如果有内鬼,内鬼是谁?
警方通过技术手段、询问等合法的侦查手段来寻找破绽,然后汇集各方面的情况以分析判断是否有内鬼以及内鬼是谁。但就算有怀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只能是怀疑。而杨永福作为当事人,如果要找内鬼,不需要完整的证据链条,只要有一点儿证据,便可以有所行动,比如,向警方举报,比如,直接将疑似内鬼踢出长盛矿业。
侯大利长期研究杨永福,对其了解颇深,也认为这是一个“能力还不错”的对手。定制店未遂爆炸案之后,如果有内鬼,凭着杨永福的能力,应该有所发现。
事实之一:周小丽和黄大森有联系,她就是内鬼。
事实之二:杨永福没有任何发现。
为什么杨永福没有发现内鬼周小丽?这是一个问题,也是滕鹏飞所言“有点儿意思啊”。继续往下分析,则会得出诛心的结论:杨永福发现周小丽是内鬼,没有揭露,甚至还有可能打掩护。顺着思路往下自然延伸,如果杨永福真为周小丽打掩护,理由是什么?杨永福和黄大森是死敌,从常理上来说不应该为黄大森的联系人打掩护。除非杨永福有了借刀杀人之心。领了结婚证以后,借黄大森的手除掉朱琪,不管最后结局如何,杨永福都会占便宜。
陈阳很熟悉侯大利,见其陷入苦思的神情,便问道:“大利,你有什么想法?”
支队长问话,侯大利神游于外的思绪被稍稍拉回来,道:“朱琪说他们领了结婚证,我想要知道他们领结婚证的准确时间。”
“这事很简单,很快就能查到。”陈阳随即安排查实领结婚证的时间。
“为什么要查结婚时间?”滕鹏飞大体上猜到了侯大利的思路,这也是他头脑中时隐时现的想法。
秦阳支队的人一直在监视杨永福,如果是近期领证,那么肯定会被监视到。所以,侯大利判断其领证的时间应该比秦阳支队成立专案组的时间更早。涉及挖两面人,侯大利没有明说,道:“我是刚刚得知朱琪和杨永福已经领了结婚证,这点很奇怪。”
10分钟之后,传来准确消息:杨永福和朱琪是在7月25日领的结婚证,成为合法夫妻。
侯大利脑中闪过了与杨永福有关的时间细节:一、爆炸案发生在2009年底;二、“吴新生就是杨永福”消息传播是在2010年7月中旬;三、杨永福和朱琪是在2010年7月25日领了结婚证;四、未遂爆炸案发生在2010年9月2日;五、黄大森被杀是在近日。
从这条时间线,基本可以推断出以下几点。
第一,爆炸案中,黄大森坐在咖啡馆对面,使用了定时器,那次爆炸案基本上与内鬼无关。
第二,7月中旬,当吴新生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以后,他恢复了原来的名字,与朱琪悄悄领了结婚证。
第三,定制店未遂爆炸案是在2010年9月2日,这一次明确有内鬼,内鬼就是周小丽。
第四,杨永福很有可能找出了内鬼,并且在定制店未遂爆炸案中包庇了周小丽,再利用周小丽引出黄大森。
从杨永福的行事风格来看,如果高速公路上的周小丽手机并非由周小丽持有,那么周小丽大概率遭了毒手。
包庇周小丽是为了连环杀人计,连环杀人计的目的简直就是昭然若揭。而朱琪此时应该完全没有想到丈夫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还自认为自己是女王。推断至此,侯大利知道自己大体不错,暗自感叹:人心之恶,已经超出了想象。正应了一句话: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这一系列推论是建立在自己对杨永福的了解之上,没有证据。
宫建民的手机、侯大利的手机、陈阳的手机以及滕鹏飞的手机几乎同时响了起来,最多相差一两秒。宫建民脸色一变,以前也遇到开会期间多部手机同时响起来的情况,那就意味着有特殊情况发生。
侯大利接到报告:“找到了周小丽手机,在一辆货车上,货车司机根本不知道是谁的手机。”
几人接完电话,都是相同内容。
这一条线索出现,意味着失踪的周小丽大概率已经遭遇不幸。下手之人自然不太可能是黄大森,更有可能是杨永福。此时,已经是刺刀见红的时刻,侯大利朝宫建民点了点头,走出门外。
滕鹏飞注意到侯大利和宫建民之间的眼神交流,心中紧了紧,随即不被信任的愤怒慢慢升了上来。他看了陈阳一眼,陈阳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侯大利走到门外隐蔽角落,拨通江克扬的电话,道:“钓鱼者仍然是我们的重点,你当前的任务是梳理钓鱼者行踪。”
鱼竿理论提出来以后,钓鱼者便成为杨永福的绰号。在用手机通话过程中,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不会提及敏感人员的名字,采用了代号。侯大利注意保密工作,凡是能用红机电话时,都不会用其他电话。有时在办公室以外也得联络,因此在内部使用绰号便是一个较为便利的方法。
江克扬道:“我们讨论后得出结论,最终重点还得落在钓鱼者身上。我已经和丁局联系了,请他派员支持我们。”
侯大利道:“老克很敏锐,动作很快。”
江克扬道:“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侯大利在心中默算了黄大森死亡时间,道:“从江州城到长青矿,最多也就半个多小时。如果到达长青铅锌矿的时间有异常,就要调动监控视频,找出其行踪。”
在鱼竿理论中,杨永福和肖霄合作得非常好,但是在这一段时间,先是夏晓宇父母遇害,随后永发煤矿又出现四具尸骨,再接着就是黄大森被杀,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这三案,降低了对肖霄的关注,这让侯大利心里涌出一丝不安。他随即借用长贵公安局的保密电话,接通了秦阳支队专案组负责人陈军海的电话,请他继续注意肖霄的动向。
“肖霄上午睡懒觉,下午到酒吧,生活看起来热闹,其实挺单调。肖霄主要还是在金色酒吧,偶尔也到其他酒吧。金色天街有六家酒吧,肖霄晚上要到其他酒吧串场,一般都是晚上两三点才回家,有时也住在金色酒吧。”陈军海以技术见长,办案能力也强。
侯大利道:“你们要注意肖霄接触的人,特别是近期频繁接触的人。”
陈军海道:“我们充实了四名年轻侦查员到专案组,他们的任务就是泡酒吧,紧跟肖霄。”
沟通之后,侯大利内心稍安,回到曾华办公室。询问室里,警方和朱琪的谈话已经结束。朱琪反复拨打电话,有些焦躁,在询问室内走来走去,不时跺脚,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滕鹏飞道:“朱琪应该是给杨永福打电话,这个电话没有打通。手机如今是人的第二器官,杨永福为什么不带手机?”
陈阳皱眉,道:“刚刚得到消息,张国强在长青铅锌矿见到了杨永福。他查了大门的监控视频,进厂区的时间是10点。从江州城区出发是7点20分左右,按照正常时间,在8点半就应该到厂区。这中间的时间到哪里去了?如果从朱琪外婆家出发,到长青铅锌矿,需要多长时间?曾局长多派几组人,沿途调查,查找监控和目击者,还得实际跑一跑,测一测时间。”
侯大利道:“除了小车,还要注意查摩托车。摩托车灵活,速度也快,得注意检查。”
宫建民点了点头,道:“骑摩托车,戴上头盔,能够有效躲避监控。”
曾华体验到了传说中的“神探”在领导心目中的地位,道:“我马上安排。”
“黄大森被杀,周小丽失踪,手机出现在高速公路,情况不妙。滕麻子回去找周小丽。陈支队留在长贵县追查黄大森被杀的案子。”黄大森死亡,爆炸声不会再响起,长久悬在宫建民头上的刀终于消失。宫建民作为分管副局长在内心深处对黄大森之死是感到轻松的,只是有人死亡,太过喜形于色,不利于树立威信。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滕鹏飞接受任务出门之时,天空已经放晴,他想起侯大利和宫建民互相点头的画面,有些烦躁。
宫建民的目光随着滕鹏飞的背影移动,道:“老曾,案子的事情,我就交给陈支了。”
曾华道:“有陈支坐镇,那我心里就有底了。”
宫建民站了起来,道:“你们继续谈案子。大利,你回江州吗?”
侯大利道:“暂时不回去。天晴了,我还要去看一眼现场。”
两人一起往外走,很有默契。
出了电梯,在公安指挥中心的车库里,宫建民停下脚步,道:“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被封掉了,冻结了所有资金。吴佳勇的服装厂由于消防不过关,现在停业整顿。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妖魔鬼怪就会现形。关局准备给吴佳勇、杨永福施加压力,谁是两面人,也许会在压力下现形。压力之下,狗急跳墙,大家都要防备。社会上流传着企业家亲戚被伤害的小道消息,虽然是小道消息,但内容很真实,我希望这些企业能提高自我防范意识。这一段时间,市综治委准备检查企业的综合治理工作,就是要提醒他们注意自我防范。派出所同志也要进企业,加强安全防范。你和同志们都要注意安全,狗急要跳墙,马虎不得。”
送走宫建民,侯大利、戴志和张剑波再次回到朱琪外公外婆的家。
“把我吓惨了,脸上有一个大洞。我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死法。”朱琪舅舅五十岁出头,五官甚为端正,身材也不错,如果气质再好一些,那就称得上中年型男。他接过侯大利的烟,见此烟价格很高,便抽了起来。前半辈子,他抽劣质烟。外甥女发达以后,他才开始抽好烟。外甥女在长盛矿业掌了权,他将儿子送到长盛矿业工作,自己也跟着做些小生意。现在,他坚决不抽那种让人掉价、没身份的便宜货。
“你去看了?”侯大利坐在朱琪舅舅对面,跷起二郎腿,轻松随意。
朱琪舅舅道:“朱琪的司机走在前面,他先看到,我随后就去看了一眼,差点儿吐了出来。”
侯大利道:“你认识死者吗?”
“脸上的伤有这么大,我怎么认得出来。后来才知道是长盛矿业的黄大森。黄大森放炸弹,想杀朱琪,真是死有余辜,活该,呸!”朱琪舅舅双手合拢,做了一个夸张的圆圈。外甥女是家族英雄,彻底改善了家人的生活,提起黄大森,他特别愤怒。
侯大利道:“今天朱琪给外婆扫墓,吴新生怎么不陪着回来?”
朱琪舅舅道:“小吴今天太没有眼色了,给外婆扫墓这种大事,居然不陪。”
侯大利又递了一支烟,道:“小吴确实没有眼色,回去要好好批评。他以前来过外婆家吗?接到这个消息,就应该赶紧过来。”
朱琪舅舅道:“小吴来过很多次,每次过来都给外婆上香。他是上辈子积了德,才被朱琪看上。”
侯大利附和两句后,道:“他们结婚没有?”
朱琪舅舅摇头道:“没有。公司复杂得很,朱琪是真不容易。”
闲聊了一会儿,侯大利、戴志和张剑波来到朱琪家后山。他们没有急于上山,沿着山脚走一圈,查看交通情况。
三人来到黄大森停摩托车的后山底部,从此处沿小路上山。雨水之后,落在地面的竹叶让小路湿滑,张剑波接连摔了两次,裤腿膝盖处都磕破了,狼狈得很。从小路到达石板路,再到达黄大森死亡的草丛。黄大森所选位置特别关键,除了从后山往下走,从正面和侧面要到达墓地,都要从黄大森所在的位置经过。也就是说,扼守住了上山的石板路,只要有人沿石板路上山,就很难躲过黄大森的火药枪和汽油瓶。
在山顶可以看到整个朱家后山的全貌。后山有着非常独特的山形,前坡缓,后坡陡,在朱琪外婆墓碑后面种有小片梨树林,江州黄花梨还未到成熟季节,刚挂果实。
侯大利从山顶回到黄大森死亡之地,双眼如摄像机一样,牢牢记住现场细节。
张剑波左顾右看,道:“火药枪是散射,发射出去后,铁砂覆盖面广,有可能出现带血的铁砂,路上也有可能出现血滴。”
戴志道:“从现场来看,黄大森原本想要在此处伏击朱琪,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凶手要么比黄大森更早来现场,要么就是从后山爬上来。黄大森这次仍然是用的火药枪,根据上次他在矿井开枪后,我们从杨永福身上取得的样品分析,黄大森往里填的主要是铁砂。我们在矿井里反复寻找,除了杨永福身体里,没有在矿井里找到铁砂。在野山坡,刚刚下过暴雨,找到铁砂的难度更大。而且,找到的铁砂被水冲洗之后就失去了意义。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空气倒是新鲜了,证据却被彻底破坏。”
侯大利沉默不语,又走到山顶,站在后山悬崖边,蹲下观察。
戴志道:“这个石坡有五米多吧,几乎是九十度,很难爬上来。”
侯大利道:“对一般的人来说有难度,但对能够攀岩的人来说,这点儿坡根本算不得什么,我在大学练过攀岩,爬这种坡也没有大问题。杨永福身体素质不错,长期坚持锻炼,或许有爬上来的能力。他爬上山以后,从上往下冲,突袭黄大森。黄大森发现了身后的来者,来不及拿汽油瓶,转身开枪进行回击。杨永福在行进过程中,连开三枪,打倒黄大森。最后一枪,纯属泄愤。在近身互射中,火药枪的铁砂极有可能会打伤杨永福。”
戴志是技术大拿,张剑波是法医,对重建现场都不陌生,听侯大利描述案发现场,并无异议。
晚上9点,刑警老楼五楼灯光明亮,烟雾缭绕,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全体成员到场,回顾和梳理各项信息,判断下一步的侦查方向。这是极为重要的环节,绝大多数靠谱的办案单位都非常重视当天的信息汇总和分析。
跑了一天,江克扬有些疲倦,用力抽了口香烟,然后简明扼要地说道:“有两点,第一,周小丽父母在三天前就没有见到周小丽本人,只是接到周小丽的一条短信,说是出差,暂时不回家;第二,周小丽和其手机分离,手机在高速公路出现,周小丽极有可能遭遇不测。滕大队正在全力追查周小丽的下落。”
侯大利道:“杨永福是什么情况?”
江克扬道:“我们到长青铅锌矿时,张国强也到了。为了不引起杨永福注意,我们这一组人就没有和杨永福见面,由国强和丁局的人与杨永福见了面。”
侯大利道:“有没有见面的视频?”
江克扬道:“有视频,我快进了一遍。杨永福这人非常镇静,没有丝毫慌乱。当前最大的问题是时间对不上。从长青铅锌矿大门的监控视频来看,杨永福开车进入厂区的时间是上午10点07分。早上7点26分从小区出发,按照正常时间,不超过8点半就应该到厂区。这中间有一个多小时,杨永福到哪里去了?杨永福自述是车坏了,自己在路边修车。这是一个大破绽。杨永福为了一个谎言,必然要编织无数谎言,这就是突破口。”
秦东江道:“张国强也是这个思路,估计他们已经询问完毕。”
樊勇正在抽烟,听到这里,猛地将烟头摁灭在烟缸里,爆了一句粗口,然后道:“我们和重案大队的兄弟关系一直不错,大家见面都没有拘束,骂几句,调侃几句,很正常。今天遇到张国强,这人装起了小白脸,居然称呼我为樊大队。”
秦东江立刻抬杠道:“张国强没有称呼错,你是货真价实的副大队长。”
樊勇道:“那是正式场合的称呼,私下里,没有老哥们儿称呼我为樊大队。听到这三个字,我就起鸡皮疙瘩。前一段时间,张国强还称呼我为樊傻儿。唉,也许我是神经过敏,这几天,支队这一边的老朋友见到我们都客客气气,透着一股疏远劲儿,眼神怪怪的。”
侯大利道:“重案大队侦查员都是刑侦战线的佼佼者,观察力和思考能力比一般人强,我们接受两面人和幕后黑手的任务以后,不管如何想要装作正常,终究也会在细微处出现异常。他们能够感觉到我们的变化,有疏离感,这很正常。”
这种疏离感无法量化,没有具体的事件,可是语言、表情和身体姿态必然会反映出真实的内心情感,无法长期掩盖。侯大利也感受到刑警支队侦查员隐隐约约的疏离感,不过没有太在意,关注点始终在如何破案上。
侯大利心性刚强,又由于特殊的家世和经历,就能够做到超脱。相较之下,樊勇绰号为樊傻儿,实则很难做到如侯大利那般潇洒,闷闷不乐道:“以前大家在一个战壕,遇到事,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战友,这对我们一线侦查员特别重要。现在心生隔阂,所以我特别难受。”
说到这个问题,秦东江罕见地没有抬杠,反而安慰道:“难受是暂时的,等到水落石出的时候,大家自然就理解了。张国强能够感受到不寻常,两面人也应该能够。从办案角度来说,压迫吴佳勇,通过吴佳勇传导压力,有可能让两面人跳出来,露出破绽。”
“谁是两面人”是一个非常严肃、非常敏感的问题,在组内,大家也没有随意猜测。此话题没有继续深入,小会议室开始播放杨永福在长青铅锌矿的视频。
视频开始的时候,杨永福正在生产线上,戴着安全帽,和陪同人员讨论,很有公司老总派头。随后,一行人来到长青铅锌矿的警务室,由张国强和长青侦查员做笔录。
进了警务室,杨永福收起笑容,问道:“这么正式,张警官?”
张国强神情放松,递了支烟给杨永福,道:“别紧张,例行询问。你知道朱琪的行程吗?”
杨永福道:“当然知道,朱琪给外婆上坟,我原本也要去的。结果临时有事,我就到矿上来了。”
“我们找你,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事吧。”张国强说话之时,眼光不停地瞅着杨永福的胳膊。
“我接到朱琪电话,黄大森死了,大快人心啊,消除了一个大隐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我相信这句话。”杨永福说到最后一段时,语带铿锵,声音洪亮。
张国强道:“杨总刚才说临时有事,是什么事,谁给你打的电话?”
杨永福道:“昨天晚上,三个工人到矿井420米水平通风井,开启高压风机后入井,三人正在距离垱头约50米处接风管时,垱头方向发生顶板冒落。矿上在凌晨成功排险,没有发生伤亡事故。尹总在排险后,给我发了短信。昨晚我没有看到这条短信,今天早上才看到。安全事故大于天,我不敢怠慢,赶紧到矿上来。这也是我没有能够陪朱琪的原因。”
张国强道:“是你主动给尹兵打的电话?”
杨永福道:“昨天深夜,尹总给我发了短信。早上,我给他回电话。这有什么不对吗?”
张国强喝了口水,眼光又瞅到了杨永福的胳膊,问道:“你是什么时间开车前往铅锌矿的。”
杨永福道:“是在7点后吧,准确时间记不清楚了。”
张国强道:“到长青铅锌矿是什么时间?”
杨永福道:“记不清楚,没有注意时间。”
张国强道:“你是10点07分到达铅锌矿的,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杨永福道:“今天早上倒霉,喝凉水也塞牙。到达太平镇金银沟一带,我肚子不舒服,想方便,感觉撑不到铅锌矿就要拉到裤子里,所以就在金银沟那一带开车掉头进入了一条小路。小路很好认,左边有一片茶园,我就躲在茶园里方便,还留了一摊‘地雷’。方便以后,更倒霉的事情出现了,汽车有电,可就是打不燃火。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中间又有一场暴雨。”
看完视频,侯大利道:“大家是什么想法?”
戴志道:“从视频中看,杨永福的手臂和脸上这些裸露部位,没有被铁砂打过的痕迹。我们在山上找铁砂,自然没有结果。这个方向可以放弃了。”
大家对这个说法没有异议。
秦东江道:“杨永福知道自己的破绽所在,提前进行了布置。他的话里十处有九处是真实的,极少的谎话就隐藏在真话里。要维护谎话,得制造更多谎话,找到杨永福的那一处谎话就可以找出一串谎话。”
樊勇道:“老秦,你这样等于没说,提出具体意见。”
秦东江道:“我相信杨永福会在金银沟留下一摊屎,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如果确实如杨永福所言,他应该是在暴雨前在野地拉屎,随后才下雨。如果杨永福是杀人后赶到金银沟,那么在野地拉屎肯定是在暴雨中或者暴雨后,那么现场痕迹不一样。老戴,这方面你是专家,我的想法有没有道理?”
戴志道:“这是一种思路,我们再到现场。”
“我直接问宫局现场情况,然后再到现场。”侯大利随后在办公室拨通了宫建民的保密电话。
宫建民接通电话后,道:“陈支、金明和滕麻子正在我办公室。我料到你可能要给我打电话,如果你不打,等个十来分钟,我就要给你打电话了。重案大队查了太平镇金银沟那条小路的茶园,确实找到了一摊屎,暴雨冲刷后,还保留不少。在脚印旁边,还有两个烟头。那条小路比较荒,平时走的人很少。暴雨期间,没人出门,更没有人能够证实他是什么时间把车停在小路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