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3日上午,侯大利和江克扬来到阳州监狱。办完提审手续,由狱侦科的一名副科长陪同,两人在监狱内与胡卫的一名重要手下吴兵见了面。
吴兵在入狱前曾经是胡卫手下的四哥,为人凶狠,致多人重伤残疾。未进监狱前长期留着一头长发,自称“来自北方的狼”。侯大利打量着这匹曾经的狼,细心观察其神情和身体语言。
阳州监狱是重刑犯监狱,吴兵在此服刑十来年。他留短发,脸皮微白,身体壮实,低眉顺眼。长期的监狱生活,使他的神情和气质已经与监狱浑然一体,面对来提审自己的江州刑警,吴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既麻木又平庸。
每一次提审都是一次斗智斗勇,极消耗脑力和体力。今天要问的是十五六年前的旧事,吴兵又是胡卫黑恶势力的重要人物,如何切入话题便很重要。
侯大利发了一支烟给吴兵,问道:“吴兵,你是什么时间来到阳州监狱的?”
这是明知故问,吴兵早就没有了多年前的桀骜不驯,老老实实答道:“我是1995年4月8日来到阳州监狱,在1994年11月被刑事拘留,准确的天数,我记不清楚了。”
侯大利慢慢看着吴兵抽烟,没有急于开口,等到吴兵抽了半截,问道:“这些年来,谁给你送钱送东西?”
吴兵停止抽烟,道:“还能有谁?只有我妈。”
长期的监狱生活对吴兵造成了深远影响,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往日信念早就崩塌,新的生活观念形成于监狱。他年轻时离开家庭外出闯荡,违法之后被关进监狱,人到中年,在思想上回归家庭。
至于刑满释放后的走向则是另一个社会问题。
侯大利道:“你妈一天比一天老,来看你都不方便了。你要好好表现,多挣点分,争取减刑,早点出来。”
吴兵对此深有同感,道:“我天天都在算积分,希望能够早点出去,出去的时候老妈若在,我还可以尽点孝心。”
《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第二十九条规定,被判处无期徒刑、有期徒刑的罪犯,在服刑期间确有悔改表现或者立功表现的,根据监狱考核的结果,可以减刑。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应当减刑。山南各监狱对服刑人员一般都是实行“百分考核奖惩”规定(办法)以分计奖、依法减刑,长刑犯和短刑犯在执行考核规定上都一样,只是在呈报减刑材料的时间(间隔周期)上有区别。长刑犯表现好会多报几次减刑材料,三年、五年的短刑犯通常呈报一次减刑材料就到期了。
侯大利道:“看来你对以往的事情认识得很深刻,这有利于你的改造。问你一些事,希望你能认真回答,讲实话。”
吴兵道:“我肯定积极配合政府,有些事,时间太久,我怕记不清楚。如果说错了话,记错了事,政府不要怪我。”
侯大利道:“胡卫被枪杀的那天,你在现场,讲一讲具体情况。”
吴兵老老实实地道:“我在。当时我、卫哥和彪哥,刚从烧烤店里出来。”
江克扬声音严厉地道:“不要叫绰号,讲真名。”
吴兵脖子微微缩了缩,道:“胡卫最喜欢路边店,谁劝也不听。那一天我们出了烧烤店,我去开车,绕到车头左前方,段小军在车头,开副驾驶的门。胡卫拿了根牙签剔牙,他的牙齿比较稀,吃了饭必须剔牙,而且喜欢站在车门口剔牙。谭彪站在胡卫身边,准备等胡卫剔完牙后一起上车。我和段小军坐进车,胡卫还在剔牙。我下意识朝后视镜看了一眼,一辆摩托车开了过来,速度不快。车手戴了头盔,看不清楚相貌。车手从怀里取了一把枪,几乎是顶在胡卫头上开了一枪,又对准谭彪后背开了一枪。开了两枪以后,摩托车速度就快起来。我和段小军下车,看到胡卫趴在后车门,后脑勺上全是血,车门上还有白色脑浆。谭彪倒在街边,说不出话,身体还在一抽一抽。这两枪打得太狠毒,胡卫被打中后脑勺,谭彪被打中后心,都是一枪毙命。段小军下车抱起胡卫,我开车去追那辆摩托车。那辆摩托车开得很稳,这是我的感受,速度快是快,没有乱冲,拐进一条小胡同。我的车进不去,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开走。其实,凭着这个杀手的心理素质,我的那把仿‘五四’式手枪,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侯大利道:“你们随身带枪?”
吴兵道:“我们那个时候不懂法,经常打打杀杀,违法使用枪支。现在懂法了,以前是真不懂,吃了很多亏。胡卫多么豪横的一个人,谭彪是练家子,两人当街吃了枪子,死于非命。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凶手是谁。我被抓得早,关在监狱里,这才捡回一条命。”
侯大利道:“谁会向胡卫开枪?”
吴兵道:“那个年代,想杀胡卫的人多了去。我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有可能是道上的人,有可能是被我们搞过的人,还有可能就是内部人,说不清楚。开枪的人肯定是职业杀手,我怀疑当过兵打过仗,否则没有这么稳。那个杀手给我的印象就是稳,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开车靠近,抬手开枪。打完两枪就走。”
侯大利道:“你仔细想一想,最有可能下手的是谁?”
吴兵道:“我现在懂法了,不知道的不能乱说。而且时间隔了这么久,我真的有些记不清楚了。当初公安找过我,做过好多次笔录,反复查这件事情。如果不是多次做笔录,我恐怕都记不清楚了。我现在说的和当初做的笔录都一样,没有出入。”
侯大利道:“胡卫当年可是鼎鼎大名的大哥,手下有一大帮兄弟,你谈一谈他手下的兄弟,远的、近的,都谈。”
吴兵苦笑道:“这些破事,江州市公安局掌握得最清楚。”
江克扬打断他的话,道:“让你说,你就说。”
在进入监狱前,侯大利和江克扬有一个分工,由江克扬充当恶人,给吴兵以持续压力。所以,当吴兵出现反问或者疑问语气时,江克扬及时跟进,始终掌握谈话主动权。
吴兵想了几秒,道:“当年流行结拜兄弟,胡卫、我、谭彪、高宏峰、赵卫东、段小军,我们六人是学桃园结义,拜了把子,称为‘五虎上将’。段小军年龄最小,虽然结拜,没有被叫作‘五虎上将’。他就是跟在后面跑一跑,判了三年,最先出来。胡卫、谭彪被当街杀了,高宏峰和赵卫东是被枪毙。我算是看透了,再凶的人也斗不过政府,绝对斗不过。当时我们很狂,以为江州就是我们的天下,头铁得很,经常得意地讲,白天归政府管,晚上就归我们管。现在看起来,就是一群疯子。”
胡卫死后一个月,高宏峰和赵卫东卷入一起恶性斗殴事件,用土炸弹炸死五人。最终结果是高宏峰和赵卫东一起被枪毙,段小军和吴兵进了监狱。至此,胡卫黑社会团伙核心力量被瓦解。
江州从此就没有了胡卫这一号人物。
年龄最小的段小军出监狱以后,又聚拢了一批人,成为西城区的老大断手杆。断手杆的能量和影响力与当年的胡卫相比就差得太远。胡卫是一统江州的地下江湖,断手杆只能躲在当初发展得最差的西城,甚至比不上隆兴的吴开军。
黑恶势力是社会顽疾,就如皮肤上的癣一样,不算绝症,长在身上很烦人。如果治不好,也会对身体造成严重伤害。就算一时治愈,也会在某个时期引发不同种类的皮肤癣。江州黑恶势力从八十年代兴起,九十年代中期猖獗一时,到了九十年代后期土崩瓦解。如今仍然有年轻人出于各种原因成为社会人,只不过行为方式早就大大变化。
“当初,你们为什么恨田跃进?”这是一句经过设计的询问,侯大利想看一看吴兵的反应,听一听他的回答。
吴兵一脸无奈地道:“田跃进一直在咬卫哥。”
江克扬纠正道:“不要叫绰号。”
吴兵道:“田跃进非要跟胡卫过不去。大家都叫他睁只眼闭只眼,他就是不听。”
江克扬道:“田跃进是重案大队刑警,你们让他睁只眼闭只眼,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吴兵用力点头,道:“我们那时都是傻子,是神经病,脑袋不正常。”
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年,吴兵还是毫不迟疑回答这个问题,说明此事在胡卫团伙中很重要,侯大利继续问道:“谁去威胁田跃进?”
吴兵道:“这事是高宏峰干的,用枪顶住田跃进的老婆,威胁田跃进。高宏峰办事有分寸,只是威胁,绝对不会伤害田跃进的老婆。田跃进在重案大队当了组长,是很野的一个人,真把他惹翻了,也不好办。”
侯大利道:“田跃进具体抓的是哪一件案子?让你们恨之入骨、做出这种胆大包天行为的肯定不是一件小案。”
吴兵略为回忆,道:“这事情是高宏峰办的,我没有参加,应该是和杨国雄有关系。杨国雄和胡卫老早就有联系,胡卫曾经因为投机倒把罪被判刑两年,刑满以后,总得讨生活,最初放黄色录像,后来我们几兄弟就在一起混。杨国雄是知青,回城以后,在厂里混了一圈,很早就出来做小生意。他最初做生意总是遇到麻烦,经常找胡卫帮忙。后来,他生意越做越大,江州摩托出来以后,就不太和胡卫混了。胡卫还骂杨国雄是白眼狼。后来,丁晨光和侯国龙开始造摩托。杨国雄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摩托车卖不动了。杨国雄发现开矿赚钱,特别是看到黄大磊这个小混混都发了大财,就想开矿。杨国雄给了胡卫干股,遇到事情,胡卫以大哥身份出面解决。”
这一段历史,侯大利有一部分是知道的。胡卫在杨国雄公司有干股,这还是第一次听当事人亲口讲述。这一段历史之所以在后来不被人提起,主要是过去了十几年,各方面变化都很大,谁还记得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吴兵愿意讲出这些旧事,是因为胡卫死了,而且时间过了这么久,这些旧事对他失去了意义。等到他出狱,更是往事如烟,物是人非。
侯大利道:“田跃进咬了什么事?你还没有讲清楚。”
吴兵沉默了一会儿,道:“1994年年初,杨国雄当时想搞长青县的一个乡镇煤矿,矿长不同意。高宏峰叫人在江州城里把小煤矿主打成重伤,比较过分的是砍了人家手臂,又挑断脚筋。那个小煤矿主后来找到田跃进,指认了高宏峰。田跃进从此就咬住胡卫,死追不放。我只知道这些,后来我就被抓进监狱,不太了解外面的事情。”
“死有余辜。”听到这一段往事,侯大利对杨国雄跳楼自杀做了一个简洁评价。
除了给出评语,他还是隐隐觉得有些疑惑,田跃进一直不愿意面对往事,难道仅仅是因为甘甜?或者还有秦力为了弟弟带走致命证据的原因在里面。
离开监狱,侯大利再次拨通了田跃进的电话,询问其何时旅行归来。
两次接到侯大利电话,田跃进知道肯定有事。他没有询问到底何事,只是讲了归来日期。
杨晓雨见丈夫接了电话以后便闷闷不乐,坐在丈夫身边,问道:“我们出来旅行,就要开开心心玩,把所有烦心事都放下。侯大利找你两次,到底想要问什么?”
田跃进闷坐了一会儿,道:“以前的事都他妈的是垃圾,我不想提,提起来就觉得烦心。如果不是看田甜面子,我才不理会刑警队那帮小兔崽子。”
杨晓雨安慰道:“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别太在意。跃进,你平时说话都彬彬有礼的,提及以前在刑警队的事,就忍不住要说脏话,眼神还很凶。”
“重案大队那几条货,个个说话都骚气冲天,发牢骚一个比一个在行。”田跃进想起以前在重案二组艰苦且快乐的时光,脸上难掩悲伤。
通话的另一方,侯大利反复琢磨田跃进的反应,觉得有两个地方值得关注。
专案二组调查的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又涉及田跃进被人威胁过的前妻,应该没有什么可以藏着掖着的。这是其一。
成为侦查员以后,侯大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这种交道并不轻松,而是绞尽脑汁斗智斗勇。这种经历让他具备了敏锐的侦查直觉。通过在电话中与田跃进的简短交谈,他感受到田跃进对往事相当谨慎。秦力包庇秦涛的事情都已经捅了出来,难道还有比此事更严重的事?这是其二。
离开阳州监狱后,侯大利和江克扬没有休息,来到程琳所住小区。与程琳见面是早就定下来的,由于陈菲菲遇害,此行拖到现在。
程琳是军民机械厂程宏军的亲妹妹,和白玉梅不仅是同事,还是好友,有可能挖得出线索。
程琳所住小区距离国龙大酒店和省人民医院都不远。在国龙大酒店顶楼能俯瞰一片别墅区,那就是程琳所住小区。程琳比李永梅年龄略小,身体状态明显更好,肌肤细腻,乍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她打开房门,微微仰头打量侯大利,道:“你和你妈长得真像。”
侯大利道:“程总见过我?”
程琳道:“江州圈子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见过你好几次,那时你还小,才读小学,估计没有印象。没想到,你会当警察。每个人都有命,命中注定,由不得自己。”
侯大利换拖鞋时打量房间陈设。房间的装修风格简洁,家具和用品都是牌子货,看起来中规中矩,实则价格昂贵。这种风格和父母家的风格极为相似,侯大利进入房间甚至生出一些熟悉感。他坐在与自家沙发相似的沙发上,道:“程总,才回国?”
程琳道:“出去转了一圈。我都好多年没有见到小舒了。这丫头,怎么也跑去当警察。说实话,我觉得小舒更适合当医生。玉梅对女儿的职业规划也就是成为医生或者教师,或者其他靠技术吃饭的职业。小舒之所以当法医,其实还是挂着玉梅的事。我上个月给玉梅扫墓,提过小舒的职业,也不知道玉梅在那边是否满意。”
侯大利道:“法医是专业性很强的工作。”
程琳道:“一个姑娘,做这个终归不太好,很难找到男朋友。你别否认,这是现实。”
侯大利不想谈这个话题,道:“程总,江州老板之间都很熟悉吗?”
“江州就是屁股那么大一块地方,怎么不熟悉。你一直称呼我为程总,这就是见外。见外就见外吧,我们也没有见过几面,而且是在你小时候才见过。你这个问题要分阶段,江州现在城区向西扩展,基本上造出了四五个老江州的地盘。以前老江州的核心城区就在东城,出了东城,过桥就是农村。老江州做生意的主要是两批人,一批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人,这一批做生意的人绝大多数没有正式工作,杨国雄是当年回城知青,另一批是劳教劳改回来的,他们做的都是以前被认为是投机倒把的生意。这些人下海早,不少发了财,成了万元户。这些万元户现在大多被打回原形,还有人在吃低保。原因很简单,最早这批万元户有两大共同爱好,赌博和搞女人,很快败光家产。杨国雄是他们这一批人中的佼佼者,赚了钱,没有完全用于个人挥霍,而是投资建厂。江州摩托是最早的民营摩托,第一批车出来的时候,引起全省轰动,最时髦的人都得有一台江州摩托。”
程琳擅长表达,说话语速快,滔滔不绝。这是调查人员比较喜欢的类型。如果遇到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角色,那才急死个人。
“你爸和丁晨光制造摩托要晚一些。他们两人都有三线厂背景,受过正规的工厂训练,这一点很重要。杨国雄不具备这个条件,是野路子出身。三线厂的困境恰好为你爸和丁晨光的崛起提供了条件。从我的视角来看,杨国雄接近于乡镇企业,是市县级企业技术溢出的受益者。你爸和丁晨光是三线企业技术溢出的受益者,我哥的军民机械也是。三家摩托争霸,杨国雄落败是地方队败给了国家队。杨国雄认识到自己的技术能力不行,后期就去做矿。这些矿分布在长贵、长青等县里面,杨国雄是到地方实力派碗中抢食,于是和秦永国等地方派发生了激烈冲突。”
程琳长期在军民机械厂财务室工作,对江州企业界的发展史了如指掌,说得兴起,眉飞色舞。
侯大利从小就在潜移默化中知道江州生意圈中各种事情,只不过以前注意力没有集中在此,信息左耳进右耳出,较为零碎。程琳将这些信息串起来,形成了清晰的脉络。
侯大利问道:“白玉梅以前在军民机械厂,为什么要到秦永国的企业?”
程琳道:“玉梅跳槽到煤矿,就是为了多赚钱。煤矿给的报酬高,比机械厂高得多。”
侯大利道:“白玉梅家里缺钱吗?”
程琳道:“江州是山南的重工业重镇,搞机械加工的企业特别多,竞争特别激烈。张志立辞职下海以后,也是开的机械加工厂。玉梅之所以要到煤矿去工作,确实是想多赚钱,补贴家用。张志立是个倒霉蛋,业务原本做得好好的,最大的合作厂家的厂长因为受贿进了监狱,搞黄了大业务。他费了八辈子的力气又接到一笔新业务,正在加班加点工作,谁知出了安全事故,两人受伤,其中一个工人的手臂被切断。张志立的八字不适合做机械厂,应该转行。”
这些年来,来往于侯家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成功企业家。这让侯大利形成了一种错觉,以为做企业还是比较容易的。近一两年时间,侯大利接触到施文强、肖霄等人,间接了解了江州企业发展史,才深切感受到做企业非常艰难。少数成功者处于聚光灯下,更多的失败者躲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舔伤口。
侯大利道:“你刚才讲到了秦永国和杨国雄的矛盾,能否再具体一些?”
程琳道:“具体我也讲不清楚,玉梅没有出事前,时不时会到我这里来坐一坐,会吐槽一些煤矿的事。说实在话,我知道的都是只言片语,不成体系。大体上是秦永国和杨国雄两家的煤矿在资源上有重叠的地方,互相不服,打斗得厉害。”
侯大利道:“白玉梅失踪后遇害,是否与秦永国和杨国雄争夺资源有关?”
程琳神色黯淡,道:“当初,白玉梅失踪,找不到人,立案都不行。我们都猜白玉梅应该是遇害了,而且与杨国雄有关,只是没有任何证据。杨国雄自杀,此事就不了了之。”
侯大利道:“白玉梅与秦永国是什么关系?”
程琳道:“白玉梅业务能力强,很漂亮,是军民机械厂的厂花。秦永国是土包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直在追求白玉梅。”
“两人有没有实质性的关系?”
侯大利提出这个问题有多方面考虑,比较重要的有两项——一是如果白玉梅和秦永国有实质性关系,谋杀案就有可能发生在夫妻之间,张志立便有嫌疑;二是如果白玉梅和秦永国有实质性关系,谋杀案也有可能发生在情人之间,秦永国便有嫌疑。
程琳摇了摇头,道:“这是很私人的事,我和玉梅关系好归好,毕竟是外人,有些话题不方便讲。从我的感觉来看,玉梅还是把心思放在家庭上。那是九十年代,社会风气比较保守,和现在没有办法比。我个人认为,玉梅遇害,和秦永国的生意有关。我刚刚提过白玉梅业务能力强,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是财务能力强,二是她挺擅长交际。擅长交际不是贬义词,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到政府部门办事,很容易获得信任。”
侯大利想起白玉梅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箱子里的白骨。除了尸骨,还有张小舒的叙述。在小女孩记忆中,母亲离开家的那一天早晨的形象最为强烈,就如从二十层楼掉下一把尖刀,刀深深插入地面,留下了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迹。两方面形象重叠,他对生前的白玉梅形成了一种苦兮兮的印象。
程琳提及白玉梅擅长交际,一下就打破了他对白玉梅的刻板印象。漂亮、财务能力强、擅长交际,这是侯大利知道的白玉梅的新特点。
聊了一会儿白玉梅和张志立的事,程琳想起前几天听到的传闻,问道:“听说杨国雄的儿子改了个名字,还泡了黄大磊的小老婆。”
吴新生就是杨永福,这是湖州警方和江州警方有意保密的信息,刚从国外回来的程琳也在短时间内知道此事。这件事透着不正常的地方,侯大利和江克扬对视一眼,均意识到有问题。侯大利道:“程总是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
“此事就是真的。昨天回国,几个朋友为我接风,记不起谁讲到这事。朱琪胸大无脑,是个假装聪明的傻女人。如果传言属实,杨永福是个厉害角色,和他爸有点相似。如果杨国雄的儿子通过朱琪控制了长盛矿业,意味着杨国雄通过儿子再次翻身,这个有点戏剧性。黄大磊做了一辈子枭雄,人死如灯灭,对身后事无能为力。这个就叫作人生无常。我们人啊,有时不得不信命。”
程琳拿了一支细烟,独自抽起来。在烟雾之中,发表人生感言。
透过迷雾,侯大利悄无声息地吸收着一点一滴的信息,道:“杨国雄和黄大磊是什么关系?”
程琳红唇微张,吐出一丝轻烟,道:“杨国雄进入矿业以后,自然而然和黄大磊也有竞争关系。黄大磊是地方实力派,杨国雄是空降派。两人都是狠角,与社会人都有联系。我讲不清楚具体的事,只是他们都这样讲。据我了解,杨国雄和黄大磊的竞争没有太过火,至少比起与秦永国的竞争要轻微得多。”
侯大利道:“轻微得多是什么意思?”
程琳道:“杨国雄和秦永国之间争斗得厉害,那是血与火,不仅打架,还使用炸药。玉梅跟我多次说过,杨国雄的煤矿和秦永国的煤矿都是四证齐全,但是两个煤矿矿界不清,省国土资源厅后来参加审核,给出的结论是矿界重叠,布局不合理。我说不清楚具体情况,你们可以去调查当年长贵县国土资源局的资料。”
走出小区,江克扬感慨道:“通过调查杨永福,我算是深刻认识到什么是圈子。我们社会可以细分为很多圈子,圈内圈外壁垒分明,圈外人想要进入圈内难于上青天。大利,你如果不当刑警,也是老板圈的圈中人。你做生意比起一般老百姓要容易得太多,你别否认这一点。你想要接个工程,或者做点别的,都比我们容易一百倍,你的父辈替你赚到了第一桶金。”
侯大利的思绪从“擅长交际”的白玉梅身上抽回来,道:“别发感慨了,圈子一直都存在,从古到今,从中到外。官场有官场的圈子,商场有商场的圈子,学术界有学术界的圈子,这些是大圈子,还有许多小圈子,包括我们侦查员也有圈子,我们内部知晓的事情和侦查方面的知识,外部很难探听得到,这是圈子的隔离。我有一个问题,吴新生就是杨永福,这条消息出现得非常突然,谁传出来的?有意还是无意?”
江克扬下意识放低声音,道:“莫非,是我们内部漏了消息?”
侯大利略微停下脚步,没有正面回答,道:“从湖州到江州,知道假户口案的人很多。特别是在湖州市明杨县高马镇,知道杨永福的人不少。各个环节都有可能漏出消息。我只是惊讶于这个消息突然间传播得这么快,程琳住在阳州,刚回国,都已经知道了。”
江克扬道:“这与两面人有关?”
侯大利道:“这正是我们要盯紧的地方。”
坐上越野车,侯大利戴白手套时,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国龙大酒店。
侯大利很不愿意单独面对父亲。他尊重了父母的选择,但内心深处仍然对父亲和母亲离婚不能释怀。
杨帆遇害事件对侯大利的影响是全面而深刻的。事件如一场风暴,扫去浮华,让侯大利变得早熟、内敛和低沉,其人生选择和价值观都与同龄人不再相同。
侯大利收回目光,道:“走吧,到国龙大酒店。如果能联系上我爸,我们就找他谈一谈。如果没有遇上,我们就吃一顿。国龙大酒店有特级厨师,另有一番风味。”
江克扬道:“你和你爸平时不打电话?”
侯大利道:“不打。”
江克扬道:“多久见一次面?”
侯大利道:“很久没有见面了。”
江克扬道:“我只要在江州,每周都要回我爸家里。我爸、我、我弟和姐夫一起,喝点小酒,打打小牌。只要我不出差,每周都是如此。”
侯大利道:“我从来没有和爸妈在一起打过牌,这事多半要怪我。有一段时间,我变得很孤僻,不肯融入家庭。现在,想要融入很困难了。”
谈话间,越野车来到国龙大酒店。两人走过富丽堂皇的大堂,来到位于隐秘角落的电梯。国龙大酒店的顶楼只为侯家服务,有一部直达电梯。通过这部电梯,侯家人与其他客人彻底分开。
一名保安拦住两人,道:“先生,电梯在右边。”
侯大利没有说话,打量保安。
保安是帅气聪明的年轻人,意识到来人肯定有身份,客客气气地道:“这是内部电梯,不对外。”
侯大利道:“你是新来的吧,来了多久?你帮我给李丹打个电话。”
保安道:“请问您是?”
李丹接到电话以后,赶紧乘公用电梯下楼,出了电梯,一路小跑,来到侯大利面前。她笑容满面地道:“大利,不好意思,小张是新来的,不认识您。”
侯大利自嘲道:“看来我很久没来了。”
李丹道:“那是您工作太忙,而且工作很重要,匡扶正义。”
乘坐电梯,来到国龙大酒店的专设楼屋。一名陌生服务员打开侯大利平常所住房间,摆上水果。李丹道:“房间每天都打扫,水果和水都会及时更换。有什么事,直接打我电话。”
侯大利道:“你的手机号没换吧?”
李丹笑道:“永远都不会换,随时接受召唤。”
李丹检查房间后,又把服务员叫过来安排一番,这才离开。望着李丹性感的背影,江克扬道:“这是你的专用房间?”
侯大利站在窗前,俯视阳州城区,道:“虽然我是偶尔来一次,但是守电梯的保安不认识我,这也说明了一些变化。如果我妈继续住在这里,专用电梯一般不会换人。女主人换了,这有可能是保安更换的原因之一,也是新保安不认识我的原因之一。”
事关大家族内部争斗,江克扬不便多言。
侯大利道:“李丹是总经理,同时还亲自负责管理这一层楼。不管我到楼下吃饭还是在家里吃,或者到这楼的小厅吃饭,都由她安排。”
另一名陌生的女服务员送来香气扑鼻的咖啡,然后轻声询问侯大利是在楼下餐厅用餐,还是在本楼用餐,得知侯大利要稍等一会儿才能决定,便礼貌告辞。
侯大利望着女服务员的背影,道:“如果只换了一个保安,那具有偶然性,这两个服务员也是新换的,今非昔比。”
以前,侯大利是国龙集团的太子,在集团内部地位很高。如今,侯大吉出生,侯大吉的妈妈乔亚楠住进国龙大酒店。侯大利在国龙集团的处境出现了微妙变化。江克扬长期跟在侯大利身边,接触了不少富二代,很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变化。
侯大利拨通父亲电话,道:“爸,我到阳州办案,刚到国龙大酒店。”
离婚之后,这是儿子第一次回到国龙大酒店,侯国龙看了看日程单,道:“那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回来吃晚餐。别走啊,我们要聊一聊。”挂断电话后,他沉默了一会儿,招来工作人员,推掉晚上所有应酬,随即又给乔亚楠打电话。
侯大利正在和江克扬闲聊之时,门口传来一个幼儿不太清晰的说话声。随即一个幼儿出现在门口,摇摇摆摆走过来。乔亚楠跟在幼儿身后,道:“大吉,叫哥哥。”
两岁的侯大吉没有对哥哥的记忆,好奇地打量眼前两个陌生的大人。他忽然伸出小胖手,对侯大利道:“哥哥。”他发音不太准确,“哥哥”发成了“多多”。
眼前的侯大吉与自己有血脉联系,双眼明亮,充满童真。侯大利抱起弟弟,道:“你叫什么名字?”
“侯大吉。”幼儿经常说起自己的名字,发音奶兮兮的,但颇为标准。
乔亚楠看到侯大利抱起了她的儿子,明显松了口气,道:“大利,你爸要回来,等会儿我们在小厅吃饭。”
很长一段时间,乔亚楠霸占了江州电视台的屏幕,不仅出现在《江州新闻》上,还是文化栏目的主持人。江克扬对其印象特别深刻,此刻见到这朵“江州脸”出现在侯家,再次感叹金钱的巨大力量。
乔亚楠带着儿子侯大吉来房间看望哥哥,说了几句闲话,便带侯大吉离开房间。
过了一会儿,楼梯响起了急促的说话声,还有对话机“沙哑”的声音。侯大利在屋内听着这些响动,有了一种大战即将开打的荒谬感。几分钟后,侯国龙推开了侯大利所住的房间门。他这些年比以往胖了一些,肚子微微凸了出来,但双眼依然有神,如探照灯一样扫视儿子的房间。
江克扬原本在说话,当侯国龙出现在门口之时,他的话如遇到寒流一般,被冻得缩了回去。
侯国龙走到沙发边,向江克扬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服务员进屋,为侯国龙泡上江州团茶。江州团茶是江州茶厂系列产品之一。这个系列的普通产品是江州团茶,高端产品是江州毛峰。侯国龙保持着创业初期的老习惯,只喝江州团茶。由于江州茶厂不再生产团茶,夏晓宇便收购了一家江州老茶厂,专门为大老板生产江州团茶。
喝了一口醇浓茶水,侯国龙道:“你在省公安厅的专案二组,有什么案子需要找我?”
侯大利介绍道:“这是江克扬,江州重案大队的,如今抽调到省厅专案二组。”
侯国龙打断道:“你不用介绍,我见过江克扬,他还帮过我们的忙。很早以前,我们的货物在铁路上被盗。那时江克扬很年轻,应该刚参加工作,带着几个辅警把人抓了回来。那时不叫辅警,通称‘跑二排的’。老吴所长是我的朋友,他经常夸江克扬。”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是江克扬参加办理的第一起重大盗窃案件。听到侯国龙谈起多年前的案子,江克扬不禁佩服眼前大老板的记忆力。
聊了几句闲话,侯大利直奔主题:“专案二组正在侦办杨帆案和白玉梅案。白玉梅是秦永国煤矿的财务人员,后来遇害。今年,我们在月亮湖发现了白玉梅的尸体。”
“十几年前的案子,物是人非。你怎么破?破不了。”侯国龙靠着椅背,如狮子一样微微眯起眼睛,朝面前的两人来回扫了两眼。
侯大利道:“能否破案是我们的事情,我们需要全面了解白玉梅的情况。”
父子俩的对话马上来到擦枪走火边缘,两人的目光如子弹,在空中“啾啾”乱飞。
“你想要知道什么?”侯国龙在集团里素来说一不二,唯独面对儿子时总是毫无办法。
侯大利学着滕鹏飞的动作,揉了揉脸颊,道:“说实在话,我也不是太清楚,所有不起眼的线索或许都有用。如果要说范围,我想知道杨国雄、黄大磊、秦永国、白玉梅之间的事,还有所有与杨国雄有竞争关系的人和事,包括爸的国龙集团如何与杨国雄竞争。”
侯国龙眉毛原本扬了起来,听到“爸”这一声称呼,扬起的眉毛慢慢恢复原状,呼了一口气,道:“杨国雄身上江湖气太浓了,和黑社会大哥不清不楚。八十年代初做生意,江湖气浓一些是优点。时代变化了,他这人没有与时俱进,一条道走到黑,最终把自己玩坏了。”
侯大利道:“杨国雄最初靠摩托起家,后来摩托彻底垮了,爸和丁总是否联合起来搞他?”
侯国龙望了窗外一眼,目光穿透云层,似乎回到八十年代:“杨国雄眼光不错,很早就认定摩托能起来。我们还在修摩托的时候,他就开始造摩托。江州摩托是八十年代的江州标志。等到江州摩托出现在大街小巷,我和丁晨光这才醒过神来,原来不仅可以修摩托,还可以造摩托。杨国雄的缺点是不注重技术积累,江州摩托总体粗糙,容易熄火,特别是刹车不好,事故比较多。国龙摩托有后发优势,研究了江州摩托的得失,集中力量改造刹车系统。丁晨光的思路和我相似,也注重抓质量。大家营销水平差不多,质优者胜。杨国雄对我们两家怀恨在心,认为是抢他的饭碗,造谣、诬蔑、恐吓我们的技术员,最过分的是挖断工厂道路,这种下三烂的事情很多,层出不穷。他的思维和手法都落后了,总想着和竞争对手血拼,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思路。加强内部管理,提高技术水平,改造营销体系,搭建资金渠道,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侯大利道:“杨国雄使用下三烂手段,很烦人,当初爸是怎么应对的?”
侯国龙道:“简单得很,依靠政府,相信警方,积极纳税,解决就业,与政府积极沟通,做到了这几点,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你别用这种眼光来看我,破解阴谋最好的办法就是阳谋。杨国雄挖断公路后,我就给市、区两级政府领导打电话,分管副市长来到现场,气得够呛,不用我发话,江阳区刑侦大队就上手,很快将挖公路的人揪了出来。挖公路的人就是杨国雄出钱请的地痞,进了看守所,什么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杨国雄是落伍草莽,用江湖手段做事,政府领导谁还敢信任他,他这是自寻死路。”
侯大利道:“爸,除了找政府,你就没有用过其他手段?”
侯国龙道:“当然也有手段,不过都摆在明处。比如,我和丁晨光为了争夺山南省最佳摩托这顶桂冠,花了不少钱,打起宣传仗。我宣传国龙摩托的好处,明里暗里贬晨光摩托。丁晨光宣传晨光摩托,也是不断针对国龙摩托。我们互相揭短,搞得轰轰烈烈。我们这一系列行为,根本就没有涉及江州摩托。”
这一段往事,丁晨光曾对侯大利讲过。老大和老二打架,弄死了老三,算是摆在明面上的计谋,杨国雄就算看透这计谋也无计可施。不管杨国雄使出什么招数,侯国龙和丁晨光都不接招,咬死都不说一句江州摩托的坏话,当然更不用提好话。
侯国龙道:“丁晨光是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不费力。丁丽出事后,我担心家里人安全,把你转到了阳州。江州很多企业都开始战略转移,搬向阳州工业园区。大家都是聪明人,肯定不会把企业全部搬走,都是如蚂蚁搬家一样,慢慢实施战略转移。江州本身是山南第二大城市,大家都保留了一些很重要的基地,所以也没有引起江州政府的明显反弹。”
侯大利道:“杨国雄从来没有离开过江州,后来搞过煤矿,又去修桥,开宾馆。”
侯国龙道:“杨国雄最后彻底失败,败在能力超过了欲望,资金链彻底断掉,这才被逼到山穷水尽。杨国雄跳楼那一年,煤炭行情最不好,熬两年,煤炭一下就火了起来。当时杨国雄还有两个煤矿,真要能撑到行情起来,他就挺过来了。”
侯大利道:“杨国雄跳楼前,最恨谁?”
侯国龙道:“杨国雄性格偏激,心理阴暗。我曾经和他有过两次长谈,希望能够放弃不必要的争斗,大家加强合作,在江州以外的地区攻城略地。我都是真心话,杨国雄没有听进去,依然我行我素。国龙摩托和晨光摩托已经走出山南,远销东南亚,赚了很多钱。杨国雄没有信心和我们在摩托上对垒,彻底放弃了江州摩托,开始做煤矿。做煤矿不久,就和秦永国搞得如生死仇敌一样。秦永国这人谨小慎微,喜欢耍点小聪明,比如偷税漏税这些事,他会做,但是与人火并这事,他只和杨国雄干过。如果不是杨国雄欺人太甚,秦永国也不会如此。”
侯大利道:“你认识白玉梅吗?”
“认识,还挺熟。秦永国喜欢带着她参加一些重要的活动。”侯国龙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子形象,女子声音柔美,五官灵动,神采飞扬。
侯大利道:“白玉梅失踪,当时的普遍看法是什么?”
侯国龙道:“杨国雄做事偏激,还与当时的黑道大哥胡卫走得很近,所以,我们普遍认为就是杨国雄下的手。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案子没法破。可惜,等到发现尸体的时候,时过境迁,线索全无,杨国雄这个最值得怀疑的人也跳楼自杀了。”
侯大利道:“杨国雄恨你吗?”
侯国龙靠在椅子上,身体很放松,道:“杨国雄这人树敌太多,在跳楼前一段时间,经常在办公室破口大骂,逮谁骂谁。从市委、市政府领导到我们这些曾经和他有过竞争的企业界人士,再到平常有其他过节的人,一个一个诅咒。我后来回想,在这一段时间,他的精神已经不对劲了,处于崩溃边缘。不管杨国雄为人怎么样,跳楼之后,一了百了,我们已经淡忘他了。”
侯大利试探着问道:“杨国雄有一个儿子,爸知道吗?”
侯国龙口气淡淡的:“杨永福失踪过一段时间,这两天都在说他化名为吴新生,成为朱琪的情人。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国龙集团有信息中心,每天都在搜集信息,做成简报送给国龙集团高管,送给我那份最详细。江州是山南重工业大区,又是国龙集团的老巢,发生什么事情,我肯定要清楚。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说案子没法破,并不是随口乱说。”
侯大利在叛逆期间,觉得父亲不过如此,成为山南著名企业家存在偶然性。如今他成为省厅侦查员,换个角度看父亲,才发现父亲确有过人之处。
自从鱼竿模型出现以后,侯大利时常分析杨永福的行为模式,在鱼竿模型中,杨永福是持竿人,并不直接动手,往往是利用咬饵人的弱点,利用鱼饵引诱咬饵人落入陷阱。鱼竿模型并非一直都存在,更有可能是在吴新生时期才形成。但是从鱼竿模型中能看出杨永福的性格特点,做事喜欢动脑,走阴险路线,不喜欢硬碰硬。杨帆的爸妈都在世安厂,和杨永福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杨帆真是杨永福所害,那么杨帆就是替自己受害。杨永福读书时长得瘦弱,不敢向自己挑战,所以很阴险地暗害了杨帆。
每次推断到此处,侯大利就会觉得心如刀绞。心如刀绞在杨帆遇害以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形容词,杨帆出事以后,心如刀绞就是事实陈述。侯大利想起杨帆因自己遇害,在最美的青春年华陨落,一颗心被利刃切割得七零八碎。
想起杨帆,父亲的说话声如隔着一层玻璃,听得不甚真切,有一种火车在远处轰鸣的梦幻感。侯大利迅速将负面情绪压在心底,暗记住父亲所言的一个重点:“杨国雄经常在办公室诅咒其对手。”
8月14日上午,为了找到杨国雄诅咒的具体对象,宫建民副局长亲自出面,召开了经信委、江阳区政府等部门分管负责人的工作会,找出当时与杨国雄接触较多、有可能知道杨国雄诅咒的具体对象的人。
会后不久,江阳区已经退休的乡镇企业局局长接到电话从外地回来。杨国雄跳楼后,其旗下企业员工聚集闹事,要求拿回被拖欠的工资以及集资款。这名退休局长曾经参与处理这起群体事件,熟悉杨国雄企业的具体情况。
退休局长翻出以前的工作笔记本,找到了当年参加座谈会的杨国雄企业员工代表名单。
第一个来到刑警老楼的是杨国雄公司当年的办公室副主任马刚。此人是到市政府参加座谈的员工代表之一,性格外向,容易沟通。马刚既能经常接触杨国雄,与办公室主任吴佳勇相比,与杨国雄的关系又没有那么亲密,是比较合适的调查对象。
马刚走进刑警老楼三层会客室,看见朱林就主动握手,道:“朱支,好久没有见您了。您日理万机,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朱林笑道:“我就是一个退休老头,天天都在这里。”
马刚“啊”了一声,道:“朱支都退休了?时间过得真快。您是返聘回来?”
朱林道:“尽尽余热。”
马刚道:“我都过了到单位尽余热的年龄了,只能回家尽余热。你们找我过来,到底想要问什么?其实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还不是杨国雄的那点破事。杨老板都死了十几年,还有什么事得现在拉出来说?”
朱林道:“你别急,就是了解情况。”
聊了几句,马刚坐下。
侯大利道:“我们请刚总过来,确实是了解杨国雄的事情。”
马刚长得胖胖的,整个人都松散了,头顶在灯光下格外明亮。他是杨国雄公司的办公室副主任,但是以前在公司里很多人都调侃地称他为刚总,他也乐意听到这个绰号。此刻,他听到久违的称呼,如夏天喝冰水一般舒服,道:“刚总,那是历史了,现在就是马老头了。”
抽了口烟,他对侯大利道:“能不能快一些?我等会儿还要接孙子。杨国雄跳楼,留了一屁股债,还欠着我十三万七千块工资,我现在都没有拿回来,找谁说理去。我马刚以前在企业界还算是一个人物,杨国雄跳楼以后,我也受到牵连,谁都不敢用我,我只能到外地打工。那一段日子过得好辛酸,现在都不敢回想。如今到了七十岁,我也不想翻盘了。我就是这个命,发不了财。”
侯大利道:“刚总,那我们就开门见山,直来直去了。”
马刚道:“嗯,就要这样,痛快。”
侯大利道:“杨国雄跳楼前,经常骂人,他骂过谁?”
马刚面带疑惑,道:“看这位领导也不是一般人,为什么要问这个事?杨国雄死了这么多年,谁还要翻旧账?”
侯大利笑呵呵地道:“不是翻旧账,就是理一理以前的旧事。包括你们公司以前开发的烂尾楼,被封了十几年,已经完全不能用了。我们公安机关把以前的事情理一理,如果没有其他猫腻,那就由政府进行处理。”
重启烂尾楼是市政府正在筹划的工作,准备明年开年实施。副局长宫建民建议侯大利用这条信息遮盖真实目的。
“终于开眼了,烂了十几年啊,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这一天了。”马刚离开工作岗位有十来年,没有发现这个说法的破绽,激动起来。
侯大利道:“在接收烂尾楼前,我们要把以前的事情理一理,这是市政府交给我们的任务。”
马刚凭着多年前的经验,脑补了一些细节,欣然道:“原来是这样啊!老板跳楼以前,公司四面楚歌,就是一条四面都在漏水的大船,补都补不了,最后还是沉了。老板最后几天,天天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里骂人、摔东西。其他人都可以躲,我躲不了。天天坐在隔壁,耳朵都听得起茧子。”
侯大利道:“他在跳楼前,骂过哪些人?”
马刚道:“骂过的人多了,骂得最多的人是侯国龙。”
“杨国雄为什么骂侯国龙?”经过前期调查,侯大利一直认为杨国雄最恨的人应该是秦永国,谁知,马刚却说出了侯国龙的名字。
马刚摸了摸光头,道:“杨国雄一直最恨侯国龙,你们别看侯国龙现在风光,时不时在电视里出现,人模狗样的,其实,背地里他就是白脸曹操,巨奸大猾。”
朱林和江克扬下意识用眼睛的余光朝侯大利看了一眼。
虽然侯大利和父亲有隔阂,可是听到其他人如此贬损父亲,还是挺不舒服。他仍然面带微笑,问道:“杨国雄为什么恨侯国龙?”
马刚道:“江州摩托是杨国雄起家的本钱,如今大街小巷全是国龙摩托和晨光摩托,江州摩托彻底消失。你别跟我说市场竞争,侯国龙阴得很,最会和上层拉关系。有一段时间,江州摩托的生产车间经常停电,生产经营不下去,搞得很恼火。侯国龙的厂就从来没有停过电,这就是不公平竞争。在杨老板跳楼前,最操心的就是钱,如果能搞到钱,杨老板也不至于跳楼。”
朱林拿了烟,给马刚散了一支,又给侯大利和江克扬散了一支。他没有回到原位置,而是坐在了马刚面前,道:“杨老板搞不到钱,和侯国龙有什么关系?”
马刚道:“侯国龙老奸巨猾,手眼通天。杨老板原本和张行长关系不错,结果那一段时间省行纪检部门不断过来找碴儿,张行长被调去参加省行培训,权被夺了,就算想给杨老板贷点钱,也没有办法了。除了张行长,其他行长都和侯国龙穿一条裤子,不肯给杨老板贷款。杨老板跳楼前,最操心的就是钱,所以骂侯国龙的时候最多。”
朱林又道:“我那时在刑警支队工作,也听到一些说法。杨国雄本来就有一屁股债,谁还敢贷给他。”
马刚用力抽了一口烟,道:“朱支没有搞企业,有些事情不太明白。那些年做企业,特别是私人企业,谁都缺钱,都得想方设法从各个渠道拿钱。拿得到钱,企业就活了。拿不到钱,企业必死。侯国龙和银行关系好得如穿连裆裤子,和地下放钱的关系也不错。杨老板当年被逼得弹尽粮绝,想借高利贷都被放水的拒绝。我在办公室工作,没有搞财务,隔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情也记不清楚了。如果你们想问得更清楚一些,可以去找吴佳勇。吴佳勇是杨国雄的大舅子,又是办公室主任,知道更多内幕。”
杨国雄跳楼是轰动一时的大事,马刚作为办公室副主任对此事的印象更是深刻,十几年不能忘,各种细节历历在目。在朱林的询问下,往事更如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依着马刚的记忆,挨骂最多的人依次如下:
第一名:侯国龙。杨国雄经常诅咒其要断子绝孙。
第二名:丁晨光。杨国雄经常嘲笑其女儿丁丽遇害,常用语是“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朱林问道:“按你的说法,杨国雄恨侯国龙是因为资金的问题。丁晨光做过什么事情,让杨国雄如此仇恨他?”
马刚道:“最初肯定是因为摩托车。侯国龙和丁晨光狼狈为奸,表面上打得热闹,看起来斗得你死我活,实则暗戳戳联手,活生生把江州摩托给害死了。这是杨老板在江州摩托失败后的总结,绝对不会错。杨老板还认为丁晨光在市委市政府领导面前挑拨离间,这才导致政府对其见死不救。”
第三名:秦永国。杨国雄经常嘲笑其是土包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朱林问道:“谁是癞蛤蟆,谁是天鹅肉?”
马刚道:“当年,秦永国和杨老板争抢煤矿资源,互不相让,甚至动用了炸药。两个矿很离奇,矿产资源居然有重叠的地方,县里市里又和省国土资源厅有互相矛盾的地方。他们很多争斗都在矿井里,外人不知道。”
朱林道:“杨国雄为什么嘲笑秦永国是土包子?秦永国本身就是做煤矿的乡镇老板,嘲笑他是土包子,文不对题。”
马刚道:“秦永国煤矿里有个女财务,公关能力很强,人长得漂亮。大家都知道秦永国追求这位女财务。杨国雄经常嘲笑这件事情。”
朱林道:“秦永国追求这位女财务,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马刚道:“反正我们都知道。”
朱林道:“那位女财务的丈夫知道这事吗?”
马刚道:“我隐约记得有一次吴佳勇喝了酒,无意中说过一件事情——他有意给女财务的丈夫寄了一封信,信里写了秦永国追求他妻子的事,还有两人在一起的照片。”
朱林道:“在一起的照片?具体一点,是走在一起,站在一起,还是有不经意的举动?”
马刚道:“我也不是太清楚,吴佳勇嘴巴很严,那天喝了酒,比较兴奋,顺口说了这事。”
白玉梅遇害,到目前进展甚微,根据现有的线索,有两种可能性:一是白玉梅作为秦永国企业的财务人员,被秦永国的竞争对手所害;二是秦永国在追求白玉梅,白玉梅的丈夫张志立如果知道此事,也有杀人的动机。
侯大利在小笔记本上写下这一条,打上了好几个着重号。
第四名:夏晓宇。杨国雄骂夏晓宇是打手,穷凶极恶的狗腿子。
这是让朱林、侯大利都有些意外的名字,侯国龙、丁晨光、秦永国都是老板,夏晓宇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国龙集团在江州的负责人。
朱林道:“杨国雄认为夏晓宇是打手,肯定是因为夏晓宇做过什么事情?”
马刚道:“我不管业务,还真是不太清楚。”
第五名:黄大磊。杨国雄骂黄大磊是白眼狼,以后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同样让朱林和侯大利感到意外。在他们前期摸排之中,杨国雄和黄大磊算是一个阵营里的,都与黑社会大哥胡卫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
马刚面对疑问,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按照民间的话来说,狗咬狗,一嘴毛。具体什么事情,我确实不知道,也得问吴佳勇。我也算是杨国雄的人,但是有两件事情靠不拢边,一是涉及银行、税务这一块的事,二是打打杀杀的事。吴佳勇是办公室主任,但是他不管杂事,杂事归我管。只要是涉及胡卫的事,还有黄大磊的事,我都被排斥在外,真是一点不清楚。只不过,我管着公司接待这一块,还是知道一些间接情况,杨老板和黄大磊有一段时间经常来往,黑社会大哥胡卫有时也到公司来找杨国雄,然后就在我们自己开的餐厅吃饭。胡卫这个社会大哥很讲义气,平时也是笑眯眯的,不是大家传言的那种凶神恶煞。真的,传言不能全信,胡卫比起黄大磊低调得多,黄大磊这人很有些匪气,走路衣服角角都要扇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我对他的印象很差。杨老板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多次去找黄大磊融资。黄大磊最初是找各种借口推托,后来干脆不接电话,躲着不跟杨老板见面。黄大磊才出道的时候,又没钱又没势,经常靠着我们老板接项目。翅膀硬了,有钱有势了,就不把我们老板放在眼里,所以,杨老板挺恨黄大磊。”
听到马刚说出“黄大磊才出道的时候,又没钱又没势”这句话时,侯大利明白他确实不怎么了解涉黑这一块。黄大磊出道就是狠角色,手下兄弟除了秦涛以外个个都敢下死手,根本不是弱鸡。
此外杨国雄骂过的人还有关百全、张大树、李兴奎、程宏民、李明全等人。除了李明全,杨国雄骂过的人都是老板,这引起了朱林和侯大利的注意。
朱林道:“哪一个李明全?”
马刚道:“十几年前,李明全是世安街道办事处的一位副主任。他是管企业的副主任,官不大,但是县官不如现管,经常为难杨老板。说实在话,当时我为了疏通关系,还曾经给他送过礼。送礼的时候,我正好遇到他和夏晓宇喝酒回来,有说有笑。他对夏晓宇是一个模样,对我又是另一副嘴脸。老板恨夏晓宇也是有原因的,我们做企业要应对方方面面的关系,侯国龙就搞上层的关系,夏晓宇就搞下层的关系,与街道、村社和社会人都能说上话。”
朱林听到李明全的名字以后,便皱着眉头。
侯大利熟悉朱林的表情,见其川字眉紧锁,便明白其中有事。
马刚离开后,侯大利道:“师父,李明全是什么问题?”
朱林缓缓地开口道:“张大树的女儿张冬梅被自己丈夫杀害,李兴奎的儿子李小峰还因为涉嫌杀人被关在看守所里,这两起案子都是今年发生的。刚才马刚提起李明全,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发生在李明全身上的一件事。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记得的人不多。李明全的外孙当时六岁,在街道玩耍时,被摩托车撞了,重伤,差点死了。那孩子后来被救了回来,算是命大。江阳刑警大队介入此案,没有找到那辆摩托车,是故意撞的,还是肇事逃逸,没有定论。”
侯大利道:“这件事发生在杨国雄跳楼之前,还是之后?”
朱林道:“记不太清楚了。这起案件没有交给支队来侦办,我看过案情通报,又认识李明全,所以有印象。更多的细节记不起来了,毕竟发生在十几年前。”
侯大利道:“那辆摩托车是什么牌子的?”
朱林道:“这得问当年的办案人。我估计很悬,那时没有天网,其他单位也没有安装监控的习惯。大利,今天很有收获,这一份名单就是一份被诅咒的名单,凡是上了名单的人,总会有灾祸发生。”
案件到这里,渐渐有了些眉目。但是,对于这类命案积案来说,有了眉目到距离破案,还有相当长的距离。
8月14日下午,侯大利和江克扬坐在街心花园,等待外出的李明全。一年前,杜强在江阳老城区的这个街心花园被秦力伏击。如今,杜强被枪毙,秦力也死去,街心花园的树木依然枝繁叶茂,给来往的人群提供阴凉。
两人正在聊天时,一个老人提着鸟笼悠闲地走了过来。侯大利和江克扬看过李明全的照片,几乎同时认出来者就是李明全。照片中的李明全处于工作状态,穿着比较土的西服,脖子上的领带歪歪扭扭,有着基层领导的派头。此时的李明全穿了一件圆领老人衫,大短裤,脚踩一双塑料凉鞋,十足一个退休老头。他脸上长出了大块大块的老年斑,精神状态还不错。
李明全听见有人招呼,停下脚步。
江克扬自我介绍道:“李主任,我是江州刑警支队的江克扬,给你打了电话的。这是我的同事侯大利。”
李明全拍了拍脑门儿,道:“糟糕,我把这事忘记了。我今天出门遛鸟,没带手机。这位同志,你们来找我有啥事?我都退休好些年了。”
江克扬笑道:“有点小事,准备找你求证一下。”
李明全道:“我家就在前面,进去坐一坐。”
距离市人民医院不远处有十来幢老房子,这是江阳区政府在九十年代的集资房,房屋外立面没有装修,是老江州常见的青砖房子。院内植被茂密,水泥路面多有破损,垃圾箱是水泥仿树木样式。李明全的家是三室一厅一卫一厨,客厅面积小,放了一张餐桌后,几乎就没有活动空间。
阳台上挂了好几个鸟笼子,满屋子都是“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三人坐定,江克扬问道:“李主任,今天想和你聊一聊以前的事,就是随便聊聊。”
李明全端着大搪瓷杯子,道:“我知道规矩,刑警了解情况,肯定有目的,我不打听,你们随便问。”
江克扬道:“李主任退休前是世安街道办事处副主任,分管企业?”
李明全道:“嗯,我本身就是做企业出来的,一直在街道做企业方面的工作,最初是企业办,后来分管企业办。退居二线以后,还是协助后来的分管领导。”
江克扬道:“听说你和杨国雄有矛盾?”
“杨国雄跳楼死了十来年,现在还在调查他?”李明全随即又道,“你们的规矩,我懂,你们不用回答。我和杨国雄也没有什么具体矛盾,主要是工作中的分歧。当时世安街道有一些老旧小区的改造项目,杨国雄想来做,我持反对态度。杨国雄找了领导来做工作,被拒绝之后,甚至还找地痞流氓来威胁我。我是当兵出身,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杨国雄不是做工程的料,修桥桥垮,开矿矿塌,让他来改造小区,那不是开玩笑吗?世安街道辖区有很多老厂,那些老工人都过得不如意,个个牢骚满腹,就和炸药桶一样。好不容易有一个旧房改造的机会,做得不好,那就要惹大祸。”
江克扬道:“杨国雄想要参加旧房改造,在你这一关没有通过。他找人疏通,你没有答应。”
李明全道:“对,就是这样。”
江克扬道:“你们有没有激烈的冲突?”
李明全道:“杨国雄说了些狠话,我没有理他。”
江克扬道:“杨国雄找来地痞流氓威胁你,有没有具体行动?”
李明全“呸”了一声,道:“他们是包,只敢欺负胆子小的。”
聊了一些当年的工作以后,江克扬又问道:“我听说你的外孙当年出过车祸。”
李明全愣了愣,道:“我外孙出过车祸,那个龟儿子驾驶员肇事逃逸。我外孙出车祸是2001年夏天,那时杨国雄早就跳楼了。你们到底想要问啥事?”
杨国雄是在1999年跳楼,那一年,杨永福还是少年。2001年,杨永福已经满十六岁了,不管是身高还是智力都慢慢接近成年人。侯大利对杨永福的成长史了如指掌,尽管没有证据,凭着直觉,他认为李明全的外孙极有可能是被杨永福伤害的。
李明全对自己的安危不太放在心上,对于外孙的事则心有余悸,道:“我外孙那时才六岁,被撞得昏迷了,嘴巴、鼻子都在流血。车祸现场就在世安老场镇那边,距离世安厂最近。世安厂医院接到电话,几分钟就派出救护车。世安厂杨勇医生检查了我外孙,说是要立刻动手术。我原本想转到条件更好的江州一院,杨勇说是来不及了。我后来才知道,外孙在肋骨撞断后,肋骨折断处刺破了肺部,引起了肺挫伤,导致了气胸,症状比较严重,转院都有可能来不及。世安厂那时条件还行,世安厂医院在江州排到前三名。在整个江州医疗系统里,杨勇都是有名的一把刀。我给一位医生朋友打了电话,然后就同意由杨勇来做手术。”
侯大利原本很平静地记录,听到李明全的描述,五指紧握,指关节发白。
李明全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道:“杨医生为我外孙实施了全麻下行胸腔镜下肺修补术,效果非常好。外孙出院后,我觉得世安医院毕竟只是一家工厂医院,医术和设备比不上市一院,就带着外孙到市一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证实,杨勇医术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到现在,我外孙都没有什么后遗症。可惜啊,杨勇医生的女儿死于意外,杨勇离开了江州,这是江州人民的重大损失。”
一直以来,侯大利都认为杨帆是因为自己而遇害。今天意外地得到了新的消息,凶手如果真是杨永福,他向杨帆举起屠刀,除了自己的原因,或许也有杨勇救了李明全外孙这一层原因。
离开李明全家,侯大利和江克扬前往江州交警支队。李明全的外孙被摩托车撞伤之事发生在十几年前,处理此案的交警大部分退休,相关档案材料收在支队档案室。
十几年前的卷宗绝大多数都是手写材料,纸张轻微变黄,翻开之时有淡淡霉味。江克扬与李副支队长熟悉,道:“只有这么薄薄几张纸啊?”
李副支队长道:“目击者大多是小孩。案发后,大队组织了很多民警去寻找目击者,后来在车祸现场约一百米的一幢楼里,找到一个女性目击者。她在阳台上洗衣服,正好可以看到有三个小孩在街边玩耍。”
江克扬道:“三个小孩在街边玩耍,难道没有家长在旁边?”
李副支队长道:“那个场镇冷清得很。平时车少,小孩子在外面玩耍,都没有大人在身边。出事的时候,我也被抽调过来查肇事逃逸者,主要是寻找肇事者逃逸的方向,所以对这事印象还挺深。目击者有个年龄与这三个小孩相仿的孩子,对小孩子有兴趣,所以一边洗衣服,一边看着这三个小孩,恰好就看到这起交通事故。”
侯大利专心翻看卷宗,同时也在听两人对话。
江克扬道:“摩托车为什么会撞到小孩?”
李副支队长道:“小孩子在打闹,追来追去,追到公路上,摩托车正好过来,撞到了小孩。撞人以后,摩托车停了下来,驾驶员没有下车,只是瞅了瞅受伤的孩子,就直接开走了。据目击者说,那人戴头盔,看不清面容。”
卷宗里有询问笔录,比李副支队长介绍得更详细。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摩托车速度很快,撞上小孩以后,没有下车,看了看小孩,立刻就转了个弯,沿着小道开走,等到有人追出来时,摩托早就不见了。那个小孩躺在地上,也没有哭,就是身体在抽。隔了这么远,我都看得清楚。我吓得大吼大叫,人们就朝出事的地点跑过去。还有人骑摩托车、开车去追,都没有找到肇事者。”
民警问道:“摩托车是什么牌子?”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是江州摩托。我们调查了很多人,都没有看清车牌。”
民警道:“你在楼上洗衣服,隔了一百多米,能看清楚摩托车的牌子?”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农村最多这种江州摩托,我家里就有一台,样子丑点,便宜。”
民警问道:“摩托车司机是什么样子?”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摩托车司机戴着头盔,我没看清。”
民警问道:“是胖,还是瘦?”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瘦。给我的印象就是瘦巴巴的。”
民警问道:“多大年龄?”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戴着头盔,看不清楚,这个司机给我的感觉年龄不大,不会超过二十岁。穿了一件短袖,是城里人才会穿的。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式,总之是城里人才穿。”
另一份调查资料显示,摩托车司机拐进的那条小道连接省道。进入省道以后,不管朝东还是朝西,都有几条县道,很难追踪。当年在农村完全没有监控,江州牌摩托很多,所以参加调查的民警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侯大利拿起卷宗的现场照片,道:“照片中的刹车痕迹在撞击点之后,说明在撞到小孩之前,没有减速行为。撞人之后,隔了几米才在路沿石看到刹车痕迹。如果不是路沿石附近有积土,刹车痕迹都不明显。这就是奔着人去的。”
李副支队长还是第一次与闻名整个江州公安系统的神探打交道,除了好奇,还有些小心翼翼,道:“当时有同志也提出这个观点。我们一直没有找到肇事人,此案就搁置下来。那些年没有天网,搁下来的肇事逃逸案不少。再加上那个小孩子没有死,调查力度就弱了。交警这边的档案管理在全市公安系统都算不错,否则,搬了几次家,估计卷宗都找不到了。”
侯大利放下照片,没有评论,向李副支队长道谢之后,前往当年肇事逃逸地点。
出事地点位于世安厂和世安桥之间,是杨帆回家的必经之路。时间仿佛遗忘了这个小乡场,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小乡场却和十年前没有多大区别。场口水泥坝子铺上地板砖,还建有花台,种了些植物。这个小坝子不大,与公路连接。六七个小孩在坝子里玩耍,多数时间都在坝子里追逐,不时会有小孩子跑到公路边。
江克扬在小坝子走了一圈,道:“太过凑巧就有妖,李明全的外孙刚刚跑到公路,就有摩托冲了过来,没有刹车,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不是意外,是蓄意谋杀。”
侯大利站在小坝子里看小孩子玩耍,外表平静,内心却起了波澜。杨帆出事以后,他极少踏过世安桥。只要踏过世安桥,往事便会如妖怪一样现出原形,从脑海、从熟悉的景物中跳出来,让人无法抵挡。能够对抗负面情绪的,唯有案件。进入侦办案件的模式时,他才能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老克,肇事时间是2001年8月7日,这个时间点,杨永福还没有失踪,应该是转学到了秦阳五中。”
江克扬对杨永福的简历也是倒背如流,道:“最初的调查有问题,当时确定是2002年4月杨永福才从江州学院附中转学到秦阳五中,后来发现有误,是从2001年3月转学到秦阳五中,也就是杨永福母亲病故后,杨永福就转学了。”
“杨永福年龄比我稍大。在2001年夏天,杨永福满了十六岁,接近十七岁了。当年摩托车还比较稀罕,一个高中生能骑摩托,肯定有人会留下印象。如果杨永福在秦阳五中也骑过摩托车,那么我们距离真相就又近了一步。”
说到这里,侯大利胸中积压的怒火喷了出来,道:“如果真是杨永福下手,他就是一个包,有本事就冲着我来,向小孩和女人下手,算什么本事!”
江克扬建议道:“让老戴跑一趟秦阳,详细调查当年秦阳五中的学生,查一查杨永福是否在在校期间骑摩托车。”
侯大利点了点头,道:“注意查找当年学生的影集。这种摩托车是很酷的道具,说不定会被拍下来。杨永福在江州会保持高度警惕,到了秦阳五中,多半就会松懈下来。如果真有一辆江州牌摩托车,就意味着我们的侦查方向是对的。以前我觉得这个凶手有可能是独行客,从这些肇事逃逸事件以及杨帆遇害案来看,凶手明确知道是谁救了李明全的外孙,这说明他有信息来源。”
杀害杨帆的凶手是否就是杨永福,撞击李明全外孙的人是否就是杨永福,鱼竿模型是否成立,都只是根据掌握的线索进行侦查推理,还没有真正能够拿上法庭的直接证据。这些逐渐积累起来的线索最重要的作用就是锁定犯罪嫌疑人,让侦查员找到正确的侦查方向。
8月15日上午,侯大利和江克扬来到阳州,与杨勇见面。
在医院小会议室里喝了一会儿茶,杨勇匆匆进屋,道:“刚做完一台手术,年龄大了,体力不行了。大利,找我有什么事,发现了线索?”
从杨帆遇害到如今整整过去十年,杨勇明显有了老态,眉眼已经由“年富力强”变得“略显老态”,左边脸颊上有了一块很大的老年斑,眉毛变得细长。
侯大利能回想起杨勇三十来岁时的模样,那时可以称得上相貌堂堂,在院子里打羽毛球时动作灵敏,扣杀格外有力。回忆过去,更让人心酸,他下意识摇了摇头,将负面情绪压住,道:“杨叔,有一件事想来核实,在2001年8月10日,你做过一台手术,一个小男孩被摩托车撞了,伤得很严重,你还记得清这些事吗?”
杨勇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道:“有这事,小男孩肋骨断了,刺破肺部。我接手以后,来不及转院,立刻就做了手术,效果不错。”
侯大利道:“一般情况下,做完这种手术,会有谁知道是杨叔做的?”
“内部的人知道,外人不清楚。”杨勇随即又道,“《江州晚报》针对此事做了新闻,表扬世安医院救治及时,医术高超,还谴责了肇事逃逸者。”
得知报纸上有新闻,侯大利略为失望。这意味着自己判断“凶手有信息来源”并不完全成立,凶手仍然可能是独行客,从报纸上得知是谁救了李明全的外孙。
多年前的交通事故很简单,杨勇对手术印象很深,还记得起第二天的采访,对其他事情则没有太多了解,包括救的是谁家小孩等问题,没有太在意。
“你爸现在还要求你回公司吗?”杨勇望着侯大利鬓间的白发,想起遇害十年的女儿,心中酸楚。
侯大利道:“我爸我妈离婚了,各做各的事情。我暂时没有回公司的打算,如果真要回,我也是跟着母亲做事。”
侯国龙和李永梅离婚非常低调,没有新闻媒体介入。李永梅将手里的资源更名为永梅集团,独自开展业务。
杨勇略为惊讶,又很快恢复平静,道:“这个世道!他们还是离婚了。你爸从本质上来说是好人,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我们医生圈与老板圈有交集,富贵的人也需要医生,甚至是更需要医生。在闲谈中,我没有听到你爸有什么花边新闻。”
这一阶段,侯大利为了破案,深入挖掘江州商圈的陈年旧事,感慨颇多。他不想多谈这些烂事,换了话题,道:“秦阿姨好吗?”
杨勇道:“她退休在家,主要精力是照顾黄桷。有了上一次教训,我们不敢有丝毫马虎。不管上学还是放学,我们都要接送。就算把黄桷带得娇气一些,也不管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就是小帆,现在还没有瞑目。”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杨勇无数次在梦中盼到公安抓住了杀害女儿的凶手。梦醒后,现实如此残酷,让其内心如火烧冰浸。随着时间流逝,他对破案不抱希望。
侯大利道:“我在今年7月调到省刑侦总队了,负责命案积案,杨帆的案子仍然由我负责侦办。如今由省刑总负责此事,力度会更大。”
杨勇下意识抓住桌角,慢慢地道:“由省里来管,有希望吗?”
侯大利一字一顿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笔账终究要清算。”
杨勇没有邀请侯大利到家里坐坐,侯大利也没有提起此事。三人在小会议室门口分手。杨勇站在小会议室门口,能看到侯大利挺直的背影,脑中浮起一幅画面:还是幼童的侯大利和杨帆从自己家里跑出去,蹦蹦跳跳地跑到对面的侯家,然后又从侯家跑回自己家。两个小孩的打闹声犹如天籁,犹在耳边回响。李永梅戴着袖套,穿着围腰,站在门口喊:“杨勇,过来吃饭,国龙钓了鱼,我弄了红烧鱼。”
汽车声音响起,越野车离开了医院。杨勇在回想往事时陷入了深深的惆怅,脑中蹦出一句话: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情绪低落之后,他更觉得身体疲惫,请了假,回家休息。
侯大利将情感深深压在了心底,从阳州到江州,一直心平气和地在和江克扬讨论案情的细节。
回到江州,两人来到市档案馆,办理了相关手续。档案馆工作人员用小推车推出来2001年整年的《江州晚报》,厚厚三大本。2001年10月,杨帆落水以后,《江州晚报》用第四版全版来介绍此案,还配上了杨帆的大幅照片。侯大利当初看到报道的时候,愤怒地去找过朱建伟。
侯大利用手摸了摸报纸合订本,道:“我不想翻晚报,老克找出8月10日以后的报纸吧。”
江克扬开始翻查报纸。
侯大利坐在旁边,脸上没有表情,脑中又想起十年前和杨帆路遇杀人案之事。那天晚上,他和杨帆从市歌剧院出来,偶遇一起杀人案。一对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发生矛盾,男子将女子刺死。周边市民被突发事件弄蒙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后,侯大利、陈雷等市民冲上去抓住凶手。记者朱建伟恰在案发现场,拍下了凶杀案发生时市民发蒙的瞬间。他在报道此起事件之时,特别强调市民们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细节,而忽略了市民见义勇为抓凶手的事实。
照片中出现的蒋昌盛、王涛、陈雷和赵冰如等人,包括拍照的朱建伟,都因为这张照片付出了惨痛代价。
“大利,找到了。”江克扬兴奋的声音打断了侯大利的沉思。
2001年8月11日的《江州晚报》第四版,有一个醒目的大标题——《摩托车肇事逃逸,路人麻木旁观》,大标题下面落有记者朱建伟的名字。整个文章占了半个版面,有李明全的外孙躺在医院的照片,以及对手术医生杨勇的采访。此案的报道风格就和当年侯大利和杨帆路遇那起凶杀案的一模一样,朱建伟没有全面报道,有选择地放大了部分事实。
侯大利看到了熟悉的配方,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摩托车肇事逃逸,路人麻木旁观》这篇文章的基础内容和警方调查的基本一致,只不过警方的调查记录是实事求是地记录,没有带情感,也没有进行道德评价。朱建伟的文章有一小半在陈述事实,另一大半在批评“人心不古,道德滑坡”。
侯大利指着其中一句话,道:“整篇文章总算有一点价值。”
江克扬道:“英雄所见略同。朱建伟找到了与李明全的外孙一起玩耍的另外两个小孩,摸到了一个警方没有掌握到的细节,摩托车的车把上绑着一条红绳子。”
新车系上红绳是江州的风俗。更准确说不是红绳,而是一块红布。早些年,买了自行车以后,不少江州人就在车把上系上红布,后来发展到在摩托和汽车上系红布。红色代表喜庆,还可以避邪,有祈祷平安之意。
放在桌边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秦玉的电话。侯大利还以为有了新的线索,用最快速度抓起手机。
秦玉声音有些沉闷,道:“大利,你今天到了阳州?”
侯大利道:“是工作上的事情,找杨叔求证。”
秦玉道:“你杨叔才回来,我批评了他。你杨叔是死脑筋,都没有想到叫你来家里吃便饭。”
侯大利道:“我过来出差,事情挺多的。”
秦玉话里话外带着些伤感,道:“我没有把你当外人,你就是我们的家里人,平时有空,过年过节,我们还是要走动。”
侯大利“嗯”了一声。
秦玉道:“我上一次到江州陵园,特意去看了田甜,送了束花。我和你妈通过两次电话,她还是挺担心你的。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还年轻,还是得向前看,遇到好的姑娘,也可以考虑。你妈和我都是这个想法。”
侯大利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道了声“谢谢”。他想起如毒蛇般的杨永福和肖霄,道:“秦阿姨,你们得注意安全,黄桷妹妹上学和放学,一定要有大人接送。”
“我知道。学校就在家对门,过马路就到。”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秦玉如今全职在家,所有心思全部都在小女儿杨黄桷身上,基本不让杨黄桷离开自己的视线。
在结束通话的时候,秦玉又叮嘱侯大利有空就到家里来坐一坐。
从图书馆回到刑警老楼,几名侦查员都在五楼小会议室。会议桌上放着杨帆案和白玉梅案的卷宗。经过努力,两案的卷宗数量和厚度都在增加,但是比起其他专案,卷宗数量少得可怜。案侦工作到此时进入瓶颈期,大家明知前方有敌人,却没有桥梁走过横在敌人面前的那条大河。
大家闷头看了一会儿卷宗,开始讨论。
侯大利靠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5点钟,楼下响起开锁声,随即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侯大利挺起腰,道:“剑波和老戴回来了,希望能带来好消息。”
话音刚落,张剑波和戴志出现在门口。
江克扬道:“有收获没有?”
“看投影。”戴志拿起一个U盘,插在电脑上。他拿起投影仪遥控板,笑道:“大利确实是神探,不服不行。大利猜到了两个事实,第一,杨永福有江州摩托,骑到了秦阳五中;第二,秦阳五中的同学中有多人骑过杨永福的摩托,还拍过照片。秦阳五中是普通中学,学生毕业后大部分都在本地工作,我们先找到班主任,再由班主任帮我们约了杨永福的高中同学,问到第二个男同学时,这个男同学就很肯定地说杨永福有摩托,他们玩得比较好的几个人都骑着摩托照过相。我在三个同学的影集里共找到七张有摩托车的照片,还有几张合影。”
侯大利道:“我还猜得到另一个事实,江州摩托绑着红带子。”
“这个我还真没有注意。”说话间,戴志调出照片。
第一张照片是一个有着轻微“杀马特”发型的男同学骑着江州摩托车。摩托车的车牌显示得很清楚,在右车把上还绑着一条红绳。说红绳不太准确,应该是一块红布。从一百米左右距离来看,红布看起来像是红绳。
除了江克扬,所有人都觉得侯大利确实有些神奇,居然连摩托车上有红布都猜了出来。
第二张照片是合影,一个男同学骑着摩托车,杨永福和另一个男同学站在一边。此时,杨永福还没有做鼻部整形手术,鼻孔朝天,粗俗相貌中有一股阴沉劲,和相貌堂堂的吴新生确实是两个人。
后面几张照片没有特殊之处,皆是男同学骑摩托车的照片。
展示完照片,侯大利拖过来白板,再次写下与杨永福有关的重要时间线。其中最重要的是两条线,一条是杨国雄跳楼,另一条是吴佳宁因病离世。前一阶段,专案二组和105专案组最看重的是杨国雄自杀的时间线。经过不断挖掘,专案组发现吴佳宁离世对杨永福的影响也很大。杨国雄自杀以后,杨永福仍然在江州学院附中读书,直到吴佳宁病死,杨永福这才转学到秦阳五中。也就在吴佳宁病死的这一年,相继发生李明全的外孙被撞和杨帆落水遇害两起事件。这两起事件看上去是独立的,现在也没有水落石出,但是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杨永福与两起事件有关。
“吴佳宁之死,是压垮杨永福的最后一根稻草。”侯大利用笔戳着白板。
8月16日上午,长盛矿业办公室,朱琪面带寒霜,纤手指着吴新生,道:“吴新生,你不老实,枉我对你这么好。”
吴新生坐在宽大办公桌对面,笑道:“什么事啊?这么严肃。”
朱琪居高临下,盯着吴新生看了半天,道:“我今天听说了一件事,与你有关。你到底是谁,姓吴,还是姓杨?”
吴新生面不改色,道:“我姓吴,又姓杨。”
吴新生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朱琪脸色放缓,道:“你真是杨国雄的儿子?”
“是的。”
“为什么改名字来骗我?”
“当年我爸被逼得跳楼,然后,我家就完蛋了。我要重生,改名为吴新生。就这么简单,和骗你没有任何关系,在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叫吴新生了。”
朱琪如今并未彻底掌握长盛矿业,仍然在与几个黄姓股东暗中较劲。她最担心自己成为别人眼里的肥肉,时刻保持警惕。最初得知吴新生是杨国雄的儿子后,她勃然大怒,认为自己最爱的吴新生把自己当成了一块能吃下嘴的肥肉。
“真的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
朱琪与吴新生对视片刻,取出一张照片,突然间就呵呵笑了起来,道:“你小时候长得好丑,是个朝天鼻。”
吴新生取过照片,自嘲地笑了笑,道:“改名字以后,要独自在社会上生存。我的五官除了鼻子以外都很漂亮,帅一些总会有好处,所以就动了动鼻子,其他地方没有动。如果你不喜欢现在的鼻子,我改回去就是了。”
情郎没有恶意,也没有欺骗自己,朱琪高兴起来,道:“现在这个样子挺帅的,别整回去。”
“还有谁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吴新生表面上说说笑笑,内心却紧缩成一团,一直未能舒展开来。
杨永福失踪四年后,杨永福的姑姑杨国莲作为利害关系人向江阳区法院申请宣告杨永福死亡。法医宣布杨永福死亡后,杨永福在江州便没有了户籍。湖州市明杨县高马镇假户口案爆发以后,警方注销了吴新生在湖州的户口。湖州警方给出的方案是由杨永福向江阳区法院申请解除死亡证明,有了这个证明,就可以重新申请江州户籍。杨永福没有向江阳区法院提出申请,仍然以吴新生的身份活动在江州,没有因为假户口案而受到影响。
终于,假户口案的风波刮到了江州。
朱琪道:“我也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吴新生就是杨永福,当黄大海把这张照片摆在我面前时,还以为拿到多大把柄。”
吴新生“哼”了一声,道:“能有多大把柄?我就是不想自己的伤心事成为别人嘲笑的目标。”
“原来你爸是杨国雄,有做生意的遗传,难怪这么厉害。”朱琪站了起来,来到吴新生的身边,低头吻了吻吴新生。
杨国雄曾经是江州企业界响当当的人物,有不少故事流传在坊间。朱琪在小时候无数次听大人们谈起杨国雄的企业和最后的惊天一跳,只是没有想到,杨国雄的儿子居然成了自己的情郎。她发自内心地喜欢自己的情郎是杨国雄的儿子。
吴新生最熟悉朱琪,见其表情便知道此事过关。他有意在朱琪腰上摸了一把,道:“既然你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肯定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我不想看他们的脸色。这一段时间,我到矿上去住。”
朱琪舍不得情郎到山里去,道:“谁敢给你脸色,我揍他。”
吴新生道:“就算没有这事,我也准备到矿上工作一段时间。长盛矿业,主业是矿,我们不能老在办公室。姓黄的几个人之所以难缠,是因为他们太熟悉各个矿。”
朱琪回到自己的座位,神态恢复了工作状态,道:“你有这个志气,我很高兴。准备到哪个矿?”
吴新生道:“先到长贵铅锌矿。”
朱琪道:“新琪公司和金色酒吧也得有人管着,你不能放手。”
吴新生道:“放心吧,这两个地方都有安排。”
商量好细节,吴新生离开长盛矿业大楼。他下楼时,遇到几个长盛矿业的高管。这几个高管依然很热情,不过眼神之中多了一层让吴新生不舒服的意味。坐上汽车,他没有立刻开车,靠在椅子上想了许久。
吴新生的经历远比同龄人丰富,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磨炼,对局势有天然的敏感。自己的真实身份在江州暴露,这是假户口案的延伸,他却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金色酒吧处于沉寂状态,服务员和保安都在休息。吴新生回到办公室后,给肖霄打了电话。二十来分钟后,打着哈欠的肖霄走进办公室。吴新生指了指一道隐蔽的门,将手机放进抽屉。肖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将自己的小包扔进抽屉。
推开办公室的密门,里面有一个小房间,房间安装有小床,还设有卫生间。房间有两道门,一道门连通吴新生的办公室,另一道门从来没有开过,直接通向金色酒吧的黑暗角落。从这个角落往前走几步,就是一道通往大街的小门。也就是说,不速之客闯进吴新生的办公室,他可以通过密室和小门,几秒钟就从酒吧来到熙熙攘攘的街道。
这个密室和通道,目前只有吴新生和肖霄两人知道,是他们绝对隐秘的谈事场所。
进入密室,肖霄三下五除二脱下外衣,扑进吴新生怀里:“福哥,好想你。”
吴新生抱住了温柔又热情十足的年轻女人,道:“有事和你谈,很重要。”
肖霄道:“等会儿谈,先来爱我。”
密室隔音极好,肉体的撞击声和没有压抑的呻吟声在狭小的房间内碰撞,最后汇集在一起,强烈爆发。激情之后,两人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
“刚才朱琪找了我,她知道我是杨永福。黄大海那个傻瓜还扔给她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我有两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明杨县高马镇假户口的事早就过去了,直到今天,江州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为什么突然间黄大海会提起此事?”
“湖州公安局办了假户口案,公安知道你的假身份。”
“我在湖州没有名气,有几十个人弄了假身份,我只是其中一名,没有特殊之处。”
“吴新生的身份证注销以后,你现在还没有身份证,以后会很麻烦。”
“这个你不用操心,既然大家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么我就准备恢复原来的身份。我在想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上,我的真实身份和照片会传到黄大海手上。这是谁传出来的?”
“是不是无意间传出来的?”
“不对,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多无意间。我小时候的照片不多,谁能找到我小时候的照片?这个更不能用无意间来说清楚。”
肖霄侧过身,手肘撑在床上,另一只手在杨永福胸前画起圈,道:“你是什么意思?”
杨永福道:“我感觉有危险。这一段时间,我们什么事情都不能做。我到长贵铅锌矿,到生产一线去了解情况。你一直想学音乐,现在也不缺钱,可以参加培训,然后去考音乐学院。”
肖霄惊讶地道:“我还能考音乐学院?”
杨永福道:“我记得很清楚,你从小的梦想就是考音乐学院。你才十九岁,音乐基础这么好,当然可以去考音乐学院。这就是有钱的好处,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肖霄翻身趴在杨永福身上,两眼亮晶晶的,闪着光。“谢谢福哥,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我还能考音乐学院。但是,我觉得钱还不够多。”
说到这里,她的身体往下滑。
杨永福眯着眼享受了一会儿,渐渐觉得又有了能力,道:“再来一次。这一段时间你去找音乐机构,参加培训,其他事情全部停下来,什么都别做。”
肖霄抬起头,道:“那个小家伙已经上钩了,现在放弃,很可惜。”
杨永福摇头道:“安全第一,我觉得风向不对。等过了这一阵风,再说吧。我们给他种了一颗仇恨的种子,我们不再浇水,照样会发芽。”
从密室回到办公室,肖霄离去。
杨永福陷入沉思之中。
湖州市明杨县高马镇假户口案爆发之后,他的真实身份并没有在江州公开,甚至身份证仍然可用。他的真实身份今天突然间被人揭了出来,黄大海还甩出来自己小时候的照片,这令杨永福非常惊讶。不管是谁揭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事都非同寻常。他在朱琪面前云淡风轻,内心却是大受震动。
暂时撤退,静观其变,这是杨永福凭直觉作出的反应。
他拿出一个U盘,插入电脑。这是一段视频,视频第一段是杨黄桷的内容,每天早上,秦玉开车送杨黄桷到学校,目送杨黄桷进入校门以后,秦玉才开车离开。周末,秦玉开车带着杨黄桷到美术培训机构。她没有离开,坐在美术机构的外围,接到杨黄桷以后,开车离开。
第二段是在阳州工业园,在国龙湖边的国龙研究院,有一小段乔亚楠带着儿子侯大吉在草坪玩耍的视频。在玩耍时,有两个保安站在不远处。
正要看第三段视频,房门突然被推开,资深员工阿代冲了进来,道:“吴总,有人闹事!”
此时尚未到酒吧的高峰期,更不是闹事的高峰期,杨永福眼皮跳了跳,道:“谁闹事?”
阿代道:“不认识,很凶的样子,叫嚣着让杨永福出来。我跟他们说这里没有杨永福,他们还打了我耳光。”
是祸躲不掉,躲掉不是祸,杨永福跟着员工走出办公室。杨永福的办公室设置在拐角,且有意设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所以杨永福如猫一样出现在场中,毫不引人注意。在大堂砸酒吧的七八个汉子都很结实,有着一股凶悍劲,带头的人正是黄大海。
由于痛恨吴新生,黄大海从来不到这个酒吧消费,今天知道了吴新生居然是杨国雄的儿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特意带着一帮人来砸场子。
“让他们砸,把炮姐叫过来。”杨永福低头交代跟在自己身边的心腹员工阿代。
阿代已经挨了几拳,鼻青脸肿。他年龄不大,为人挺机灵,躲在黑暗处,给绰号“炮姐”的陈小红打了电话。打完电话,他又贴着墙壁走到杨永福身边,道:“吴总,他们是来砸场子的。”
杨永福道:“他们砸得越多,赔得越狠。你跟大包子打电话,让他们过来堵门,不要让一个人跑了。你跟大包子说,他们不要动手,就是正义群众,见义勇为。打完电话,你还到我这边来,我有事跟你说。”
大包子是陈雷的手下,经常到金色酒吧厮混。他们的落脚点就在金色天街不远处,是杨永福有意结交的社会人。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大包子接到电话后,身边正好有几个在打麻将,一阵呼朋唤友,二十几个混社会的年轻人就从金色天街的各个角落奔向金色酒吧。
炮姐的出租房就在金色酒吧隔壁,接到了阿代的电话,赶紧来到酒吧。
杨永福交代一番以后,继续躲在黑暗之处,没有与黄大海直接接触。自从朱琪成为长盛矿业老大以后,他多次到矿上,与矿工多有接触,眼前砸酒吧的人肯定就是黄大海带出来的矿上的人。
几个强悍的男人从杨永福身边经过,杨永福仍然站在角落,一言不发。
炮姐来到麻将室后,在自己的柜子里找出一件容易撕扯的薄裙子,手脚麻利地换上。她来到场中,直奔黄大海,道:“住手,你们这是违法的。”
一个穿着性感的酒吧女来跟自己谈违法问题,喷着酒气的黄大海伸手推了一把可笑的女人,道:“滚开,让杨永福出来,不要当缩头乌龟。”
炮姐抓住黄大海的胳膊不放,骂道:“你他妈的是谁啊,敢吃老娘的豆腐!”她飞快地朝着黄大海脸上抓去。
黄大海被抓出了血,怒火中烧,扬手打了炮姐一个响亮的耳光。炮姐被这记耳光抽得金星乱冒,站立不稳。她想起老板的重赏,又奋不顾身冲了过去。
酒吧的灯光突然熄掉,黄大海有些不适应环境。他正和那个女人撕扯时,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击,随即被人用袋子套住。
另一个人凑在炮姐耳边,道:“到麻将屋。”
两个身强力壮的酒吧伙计借着门口微光,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用啤酒瓶敲了黄大海后,又将其蒙住,用力拉向麻将屋。黄大海这些年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体力大减,又被啤酒瓶敲得晕头转向,再被蒙了眼,虽然拼命挣扎,呜呜直叫,还是被拉进了麻将屋。
麻将屋外,杨永福借着门口微弱光线,拉住炮姐,低声吩咐道:“等会儿灯光亮起来,你就把衣服扯掉,喊有人强奸。警方肯定要问你很多具体的事,你不要乱答,就推说头昏,被吓傻了,记不清楚,然后咬定那个男的撕你衣服,要强奸你。你进去,让那个男的摸你的胸。他手上有血,会留印子。”
整个金色酒吧乱成一锅粥,杨永福站在黑暗角落,静静等待警察到来。这是一起突发事件,他是灵机一动想出这个计策的,顺水推舟,借刀杀人,用来震慑知道自己真实身份且不怀好意的人。
杨永福在极短时间内能想到这个办法,和父亲跳楼之后受过的磨难有关。那一段时间,他换了新身份,暂时没有和杨家、吴家的人联系,一个人在江湖上求生存,残酷现实逼迫他由一个少爷变成一个社会人。
酒吧外,大包子带着二十多人围在门口。他们从附近门店拿来椅子,堵住金色酒吧的大门,不让里面的人出来。
金色酒吧里面的灯光熄灭以后,黄大海带来的人开始往外退,打开门,发现门口全是椅子腿。
派出所副所长施成带着民警来到现场,见到互相推搡的人群,呵斥道:“你们做什么?又来闹事!”
大包子点头哈腰地道:“施所长,我们没有闹事。我们听说有人在砸金色酒吧,这是来见义勇为,帮助维护酒吧的经营秩序。你不信问问街坊邻居,若说一句假话,五雷轰顶。”
周边看热闹的人不少,有人开始给大包子帮腔,还有人指认往外冲的这伙人。
施成在不久前从梅山派出所调回到东城所,接替了钱刚的位置。钱刚误杀了张正虎以后,精神状态一直不佳,心理始终存在问题,这对工作影响颇大。东城派出所的位置极为重要,抓刑侦的副所长责任尤为重要,钱刚不在状态已经影响了工作。如今,钱刚调到东城分局,任了个相对清闲的职务。
施成来到酒吧门口,酒吧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里面的人刚刚适应了黑暗,突然灯光大亮,射得眼睛睁不开。随即警察出现,他们一时都没有动弹。
“救命,有人强奸!”从一个房间里传来女人的喊声。
施成三步并作两步,推开房间门。房间里,一个头发披散着的女人光着上身大喊救命,胸口上还有明显的红手印。另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地上,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
施成是老刑警出身,办案经验十分丰富,进门之后,意识到情况严重,马上检查现场执法记录仪,确保录下现场情况。
2008年以前,传统执法主要依靠录音笔、照相机、摄像机与固定监控补充,功能单一,难以提供完整资料,使用细节无法适应警用行业要求,特别是这种密闭小屋里发生的突发事件,几乎没有办法录像记录。
2007—2008年,TCL集团推出了现场执法记录仪,其产品以概念性为主,功能单一,技术性能较低,录像分辨率主要是320×240、640×480,相当于能录像的MP4的功能。虽然效果一般,但是其概念新颖,推出以后受到使用者的欢迎。
到了2010年,行业内陆陆续续出现了录像分辨率为640×480、720×480、1280×720、1920×1080不同配置的产品。在关鹏局长的呼吁和坚持下,江州政府为一线民警配置了执法记录仪。省城阳州分局也有类似配置,只不过他们购买的是多功能执法记录仪。现场执法记录仪和多功能执法记录仪使用方法和性能差不多,只是称呼不同。
施成先让民警将半裸的女人带出,然后走到中年男人面前,道:“你的头怎么回事?”
黄大海道:“被人砸了。”
施成道:“谁砸的?”
黄大海低垂着头,道:“不知道。”
施成又问道:“什么东西砸的?”
黄大海解释道:“当时太黑,我没有看清楚。那个女人诬陷我,我没有强奸。有人关了灯,我被人趁黑敲了头,然后拖进门里的。我被敲了头,站不起来,想强奸也不可能。”
黄大海头上血流如注,伤势不轻。施成打量麻将房,没有发现地面上有玻璃碎片和其他带血的适合击打头部的物体,从这一点来看,黄大海说了实话,他不是在此房间被敲的头。
施成安排民警将黄大海带出房间,查验身份,询问情况,准备送医。随后,披了外套的炮姐来到施成面前。
炮姐半边脸红肿,嘴角出血,神情激动地道:“那个人想要强奸我,把我衣服撕烂了。”
施成此时已经再次检查了麻将房,确实没有发现打头的凶器,望着激动的女人,道:“慢慢说,怎么回事?”
炮姐道:“我叫陈小红,平时在酒吧唱歌。我正在房间玩,准备晚上要唱的歌。这一群人冲进来打人,还砸东西。这是我工作的地方,我们挺爱惜,就去招呼他们,让他们别砸。那个男人就打我,还把我拉到这个屋里,撕了我的衣服。”
施成道:“你以前见过这个男人吗?”
炮姐道:“没有。”
施成又问道:“这个男人拉你进屋,是在黑灯前,还是黑灯后?”
炮姐想起老板交代的话,双手抱着头,道:“警官,我头痛,真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那个男人打我,撕我衣服,还摸我的胸。他要强奸我,你要替我做主!”她捂着脸,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想:如果对方要调解,我要收多少钱。
8月16日,中午时分,肖霄在金色酒吧与吴新生见面之后,驾车离开江州。
她准备到山南音乐学院附近买一套小房子,然后参加培训,争取能够考入音乐学院,实现自己的音乐梦。从2008年父亲生意彻底失败到2010年8月,经过两年的奋斗,她终于拿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可以暂时休息,实现自己的梦想。这一桶金来得如此艰辛,是一般同龄人难以想象的。她时常做梦,梦到自己的现金全部不翼而飞,在银行的存款变成了零,这是一个比杀死自己更像噩梦的噩梦,每次醒来都会大汗淋漓,心情久久都不能平静。
张剑波和吴雪跟踪肖霄来到阳州。
张剑波坐在小车内,眼看着肖霄进了一家房屋中介,道:“肖霄要做什么,看这个样子是要租房子,她是要搬到阳州?按照大利的模型,肖霄是那根鱼竿,如果鱼竿走了,模型还成立吗?”
吴雪开玩笑道:“也有可能他们到了休渔期。”
张剑波道:“如果有中介带肖霄看房,基本就能证明肖霄要离开江州。吴新生就是杨永福,这个信息刚出来,肖霄就来到阳州,其中有没有关联?”
吴雪道:“也许有,也许没有。如果杨永福也有异动,那有关联的可能性就比较大。”
房屋中介店里,中介打开电脑,道:“靠近音乐学院的房子要贵一些,还有一些房子,距离音乐学院稍远一些。”
肖霄打断道:“就在音乐街,其他地方不考虑。”
中介从音乐街中推了好几套房子,肖霄看中了一套装修比较好的两居室,道:“就这一套,我们去看房,如果小区还行,那就定下来。”
房屋中介道:“房东原本是要自住的房子,一年以上才算长租。”
肖霄道:“条件好,那肯定要一年。”
房屋中介找到房屋钥匙,带着肖霄步行看房。
肖霄跟在房屋中介身后,内心很是感慨。父亲还没有破产前,她每周都要坐公司的车到这边学琴,很熟悉这一带的环境。2008年,大洋那边闹起金融危机,谁知道居然影响到父亲,父亲破产,一无所有,肖霄就从公主变成了最底层的平民。两年多时间,她又背着琴盒回来了。经历曲折,恍若一梦。
山南音乐学院外面就是著名的音乐街,环境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区别,到处贴着培训班和学习班的小广告,不少学琴的孩子行走在街上。这些孩子和她当年一样,充满对音乐的向往,以为音乐就是生活的一切。
经历过不堪回首的两年,肖霄知道音乐很美好,但是音乐绝对不是一切。
小区环境不错,房间还算新,装修也行,打开窗户就能看见音乐学院的后门,风中隐约有琴声传了过来。肖霄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对中介道:“那我们去签合同吧。”
签完合同,肖霄开车回到小区。她从后备厢拿出简单的行李,左右手各拉一个,还背着琴盒,从中庭前往楼门洞时,迎面遇到了一个帅气高大的年轻人。
年轻人笑得很阳光,道:“美女,给我一个助人为乐的机会。”
肖霄停下脚步,道:“音乐学院的?大二,还是大三?”
眼前的女子有着别具一格的味道,身背琴盒,年轻人道:“眼光还不错,你是来考音乐学院的?”
肖霄道:“我想参加明年的考试,正在找培训班。”
年轻人眼睛一亮,道:“那你就找对人了。我知道最好的培训班,全是学院教授们在授课。我是大二的,作曲系。”
张剑波和吴雪也来到中庭,停下脚步,看着肖霄和年轻人并肩朝前走,有说有笑。
张剑波道:“这个年轻人想泡肖霄。想泡肖霄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吴煜、施文强、邱宏兵,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吴雪道:“肖霄租了房子,还带着行李,是准备在此长住。肖霄在金色酒吧是驻唱歌手,这里隔壁就是山南音乐学院,难道肖霄准备考音乐学院?看来这两年已经赚到了足够生活的钱。”
在专案二组内部,肖霄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人物,在大家心目中是蛇蝎美人。突然间画风急转直下,肖霄由鱼竿翻身变成了好学上进的学生。这让张剑波和吴雪一时之间都难以接受。侯大利接到电话后,道:“执竿人和鱼竿都跑了,我估计和传言有关系。你们继续跟两天,如果确实是在参加音乐学院的校外培训,就撤回来。”
肖霄是8月16日离开的江州。在8月17日上午,杨永福才有离开的机会。在离开前,杨永福仍然和往常一样,陪着朱琪走进办公室。打开办公室门,趁着秘书未过来,朱琪转身亲了亲杨永福,道:“你真的要到矿上去?”
杨永福道:“长盛矿业主业是矿山,我们这边总得有个专家,我现在不是专家,以后可以成为专家,免得开会时被人欺负。”
朱琪对这个男人喜欢得紧,又迅速亲了亲他的脸,嗲声道:“新生,你有志气,这是好事,我就喜欢你这种男人样。但是,你每周必须回来。不陪我过周末,那就是灾难。”
杨永福道:“我已经向江阳区法院提交了申请,杨永福没有死亡,又回来了。”
朱琪又抱紧了心爱的人,道:“不管是吴新生还是杨永福,你都是我的男人。”
杨永福用力摸了摸朱琪,道:“以后,我就用真名字了。”
朱琪道:“随便你。”
若不是在办公室,两人肯定会温存一番。听到秘书脚步声后,杨永福便离开了办公室。
告别了朱琪,杨永福的笑容立刻消失。下楼后,他拉开车门,准备到老机矿厂工地去看一看。这时,有电话打了进来,一个尖锐的声音道:“喂,在哪里?我在金色酒吧,你过来啊!”
杨永福回头看了一眼长盛矿业大楼,道:“大早上,酒吧没人,我还有事,江州,改天吧。”
尖锐声音继续道:“老吴,快点过来,真有事找你。”
杨永福道:“我是杨永福,不是老吴。”
尖锐声音道:“好吧,老杨,赶紧过来。”
真正的身份暴露后,出于躲避风险的本能,杨永福决定立刻到矿口中去,以前的所有计划全部停止。这种本能类似于生活在人类房间里的老鼠,只要听到脚步声音,最本能的做法是躲在角落里,几小时不动。这是老鼠经过血泪实践获得的宝贵经验,危险逼近时,千万别动,这才是最安全的。他接到关江州的电话以后,原本不想理睬,可是,内心深处又隐隐有一丝渴望,经过三个多月准备,悄悄接近了猎物,关江州如今已经进了埋伏圈,这样轻易放走太可惜。
“见”或者“不见”的想法在脑海中激烈搏斗了一会儿,杨永福还是决定到金色酒吧,与关江州见上一面。
金色酒吧在上午10点钟之前不开门,关江州在屋外砸了一会儿门,这才迫使主管阿代过来开门。阿代原本想要发火,见是关江州,让其进屋,道:“没有开门,都没有上班。”
关江州脸色苍白,不停打哈欠,鼻涕眼泪也顺流而下,不耐烦地道:“我给老吴打了电话,他马上过来。你别啰唆,给我弄包烟。”
阿代没有多说,退后一步,转身给关江州取了一包烟。关江州总觉得酒吧冷风飕飕,又道:“关掉空调,大早晨开什么空调,钱多了烧的。”阿代用鄙视的眼光瞧着关江州,道:“没开空调。”关江州缩着脖子,自顾自骂了几句,用力抽烟,往日挺有劲的烟此刻寡淡得很,毫无味道。接连抽了好几支,他又骂道:“我是老吴的朋友,你他妈的怎么弄包假烟?狗眼看人低。”
阿代在肚子里骂了几句,不再管他,转身离开,将关江州一个人丢在大堂。
关江州觉得浑身不得劲,又说不出所以然,心情焦躁起来,不停给吴新生打电话。
等到终于看到了吴新生,关江州道:“老吴,酒吧里卖假烟,一点味都没有。”
杨永福笑哈哈地道:“到我办公室,雪茄劲大。还有,我是杨永福,不是吴新生。”
“好吧,你是杨永福,我知道了。”来到办公室后,关江州吸了一口雪茄,仍然觉得没有味道,见杨永福拿喷剂在喷鼻子,只觉得鼻子也开始发痒,抢过喷剂,对着鼻子一阵猛喷。喷过一阵,他似乎觉得身体舒服了一些。
“你这是啥药?给我。”
“鼻炎用的,又不贵。”
“老吴,不,老杨,没想到啊,你居然是杨国雄的儿子。这是传说,还是真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关江州鼻子一张一合,调侃起杨永福。
“你这是什么意思?”杨永福冷眼看着关江州。
关江州身体似乎舒服了一些,笑嘻嘻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杨国雄老总可是叱咤风云的一代企业家,开创了江州的摩托车产业。为摩托车配套服务的厂家也是一家接一家,养活了多少人。这些都拜老杨总所赐,没有他,就没有江州的摩托车行业。你如果真是杨永福,那我就得尊称一声福哥。”
关江州年龄比杨永福要小,平时总是一口一个“老吴”,尽管他没有产业,钱包总是空的,可是“根正苗红”,从内心深处鄙视这个靠着朱琪起家的“小白脸”。如今得知“小白脸”居然是杨永福,心态顿时改变,杨永福家境败亡,靠着女人起步,那就是能屈能伸的好汉。
杨永福慢慢修理雪茄,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杨永福?”
关江州道:“好几个场合都在传这事,这在江州是公开的秘密,估计只有我才来当面问你。你是杨国雄的儿子,甘心靠着女人往上爬。”
杨永福停止修理雪茄,靠在椅子上,眼神慢慢变得桀骜起来,道:“破产之后,一无所有,在这种情况下,想要白手起家,那得靠奇迹,还需要时间。我不想苦哈哈地当牛做马,你如果遇到我这种情况肯定也不想。靠着朱琪往上爬,这只是你的说法,准确说法是利用了我的现有条件,达到了最佳成果。朱琪算是美人吧,我享受了美人,让美人心甘情愿为我投资。与此同时,美人也享受了我,还能得到投资回报。我觉得这不算丢丑,穷困潦倒才给杨家人丢丑。”
关江州原本还带着调笑的意味,听了杨永福这几句话,收敛了笑容,道:“我若遇到这个情况,也愿意靠女人,这不丢脸。”
杨永福道:“你是关家老三,天之骄子,现在过得很不如意吧。你要为自己早做打算,晚一步,步步亏。”
关江州道:“你知道我家的事?”
杨永福道:“我爸曾是江州大老板,围着我爸的人多了去。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你们家里的那点破事,我看得明明白白。别打岔,你是家中老三,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你妈很宠你,从小娇生惯养,小学、初中成绩差得一塌糊涂,没有考上高中,到国外镀金。你就在国外混了几年,回来后就更是一个废物。这样说有点残酷,但事实就是这样。你大哥关江山,读了中专出来,学历不高,从工地干起,如今是分管业务的副总,手下一大帮兄弟。我是新琪公司老总,对建筑业不陌生。你别瞧不起建筑中专,你大哥是踏踏实实学了三年,又跑了几年工地。你的业务能力和关江山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再说你二姐关江丽,山南大学会计专业,这是山大的王牌专业,如今管着公司财务,你那点水平,能和你二姐比?”
以往,吴新生在关江州眼里就是拼命往上爬的“于连”角色,还是一个喜欢花钱充冤大头的小白脸,关江州在其面前很有心理优势。此时,吴新生摇身一变成了杨永福,尽管杨国雄已经跳楼,关江州的心理优势还是瞬间消失,老老实实地道:“我出国就是个错误,我爸不知道喝了什么迷魂汤,现在居然想让我到建筑公司去当业务员,这是人干的事情吗?”
说到这里,关江州打了个哈欠,流出一股清鼻涕,神情明显焦躁起来。
杨永福观察着关江州的身体状态,道:“如果亲妈还在,你的处境肯定会好很多,根本就不必着急。现在的情况是你妈走了,大哥和二姐在公司占据关键位置,家里还有一个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后妈。如果后妈再生一个,你在家中更没有地位。你必须得想办法,否则这个家压根儿就没有你的位置。我爸死了,我们家经济困难,但是,家还在,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我妈病死,我家就彻底完了。”
关江州骂道:“都怪那个女人,否则我妈也不会被气死。我爸这样对我,就是那个女人挑拨离间。每个月只给一万块钱生活费,真想得出来!”
杨永福叹了口气,道:“我说句实在话,也不能怪你后妈,决定权还在你爸手里面。你毕竟留过学,肯定比国内的土包子见多识广,给你一个公司,你绝对不比你大哥和二姐要差。关键是你爸要给你机会。你为人豪爽耿直,认识的朋友多,包括我的新琪公司、朱琪的长盛矿业,大家都是哥们儿,随便扔点事情给你做,绝对赚钱。我改了名字,整了鼻子,回到江州时是一无所有,但是我有我爸的基因,商业那点破事,从小都熟悉,还能难倒我?你应该比我要强,毕竟留过学,眼界不一样。”
关江州略微迟疑,道:“你说的是真话,没有忽悠我?”
杨永福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什么要忽悠你?新琪公司拿到了老机矿厂的地盘,盘子大。你如果有公司,扔两幢楼给你,这有什么问题?可惜,你啥都没有,我想帮你,也帮不了。”
关江州握紧拳头,用力捶打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他不仁,别怪我不义。”
“这个社会很操蛋,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你不放手搏命,到时候会穷得裤子都没有。我就是一个现实例子,没有钱的时候,生不如死。”杨永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我后来连鼻子都去做了,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你以为我想做吗?不想,为了生存,还必须得做。”
两人相谈甚欢,临走前,关江州从杨永福手里拿了五千块钱。
阿代在大堂遇到了关江州后,隔了几分钟,来到杨永福的办公室,道:“老板,关江州不对劲。”
吴新生道:“什么不对劲?”
“他脸色不对劲,鼻涕泡,打哈欠,容易激动,易怒,应该是吸上了。而且,他本人似乎不知道,是暗中着了道吧?”阿代长期在金色酒吧,见过不少瘾君子,对瘾君子的状态很了解。
杨永福慢慢地道:“开酒吧,就得和这些人打交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要有警惕性,别轻易中招,中了招,这辈子就玩完了。”
阿代道:“老板放心。我从来不在酒吧喝水、喝酒、喝咖啡、喝果汁,实在想喝,就到外面小卖部买瓶没有开封过的矿泉水。我也不沾零食,从来不吃。”
杨永福道:“那就好。这一段时间,我要到矿上去。你负责酒吧,平时有事就给我打电话。你帮我看住酒吧的人,凡是沾了这些东西的人,绝对要赶走。至于客人到酒吧做什么,只要和我们无关,那就别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客是上帝嘛。”
“我明白,老板一百个放心。”负责酒吧,薪水要比当主管时高上一大截,而且还有些隐性收入,阿代自然高兴,赶紧表决心和忠心。
杨永福花了不少精力和钞票在金色酒吧,酒吧的复杂环境有利于结交想要结交的人。暂时离开江州前,给关江州内心种了一颗毒种子。内毒和外毒同时发作,关江州不死也得脱层皮。
至于关江州如何祸害家里人,那就不在杨永福管控范围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