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承干宫。
陈经纪穿着雨披回来复命,“……魏大夫在坤宁宫坐了半个时辰,此事已经安然出宫了,魏大夫要奴婢转告贵妃娘娘,皇后并没有为难她,不用担心。另外,魏大夫说她已经和皇后明言,两宫和则双赢,斗则双输,希望两宫放下前嫌,和好如初。”
李九宝喝着温热的牛乳,沉默不语,握手言和?谈何容易!皇后欲置我于死地,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陈经纪问:“接下来娘娘如何应对?”
李九宝说道:“该斗的还是要斗,不能回到过去软柿子的时候。如果对手弱小,能够直接踩死,为何还要费劲与之妥协合作?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只有我们变得强大,让皇后心生忌惮,没有把握赢,她才会退而求其次,采取魏大夫的建议。”
“人性如此,这宫里弱肉强食,但凡能够一口吞下的对方,怎么会与之合作,都是嚼也嚼不碎、硌牙齿、咽也咽不下去,才会真正尊重对方。”
李九宝的想法和五百年后的红军领袖毛/主席十分相似,“以和平求和平则和平亡,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和平来之不易,要先打一架,旗鼓相当,谁都没法弄死谁,再打下去都要死,两败俱伤,才会谈和平。
暴雨初歇,已是夜晚,李九宝身子乏累,早早歇下了,隆庆帝料理完国事,已经是深夜,来瞧大病初愈李九宝,期待着早日再次播种收获。
李九宝瘦成了纸片人,还不能侍寝,陪着隆庆帝说了会话,把近日频繁来承干宫捏肩捶腿讨好她的魏美人召来,要她吹箫助兴。
魏美人抓住这个机会,当晚睡到了皇帝,接连几日,隆庆帝都召她侍寝,着实宠了一阵子,升为魏昭仪。
宫人们讨好李贵妃能够得到实惠,纷纷往承干宫里跑,坤宁宫倒是门可罗雀了。
李九宝又向隆庆帝举荐了秦昭仪,隆庆帝又吭哧吭哧开垦这块新地,他国事繁忙,又急于求子,未免力不从心,每每宠信妃子之前,都要服用红丸。
以往李九宝还规劝隆庆帝不要吃这等伤身体的药物,现在李九宝不管了,隆庆帝不爱惜她的身体,她也就没有必要那么在乎龙体。
隆庆帝想要更多的孩子,她必须要满足呀,反正宫里这些嫔妃抢着排队的睡皇帝,红丸管够,随便吃。
说来也怪,李九宝举荐的魏昭仪和秦昭仪居然相继怀孕了!都说李贵妃是个有“孕气”的福运之人。
承干宫越来越热闹了,嫔妃们知道跟着李贵妃有机会睡皇帝,得到宠爱,运气好的话还能怀孕生孩子。
讨好李九宝的除了嫔妃,还有想找门路升官的太监们。
这一天,东厂厂公冯保给李九宝献了一件珍珠衫,一颗颗全是罕见的黑珍珠,价值连城,最适合夏天,穿上身上隔汗凉爽。
李九宝随手给了陈经纪,“我太瘦了,穿着沉的慌,把黑珍珠衫和今天三娘子进贡的西域蜜瓜一起送到魏大夫家里去。”
收了人家的东西,就要给人办事,诚信为本,信誉第一——李九宝这一点和严世蕃非常相似。
李九宝召见了厂公冯保。
冯保是嘉靖年间的老太监了,和陈经纪一样都是内书堂优秀毕业生,写的一笔好字,学识渊博。李九宝出身市井草根,天生佩服有学问人,并不是谁送的礼物她都收,也看人,将来能不能提拔起来。
李九宝很看好冯保,觉得他是个大可用之才。
隆庆帝的大伴李芳死后,本来轮到冯保接替李芳去当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但是首辅大臣高拱举荐御马监掌印太监陈洪,冯保遗憾败北。
后来,陈洪无力管束飞扬跋扈的手下们,尤其是有个去了南京办公差的太监,谎称皇帝要在江南选秀女,吓得南直隶许多没有定亲的人家纷纷到大街上“拉郎配”,匆忙把姑娘嫁出去,以躲避选秀。
这个死太监还向未嫁姑娘家里索贿,谎称要把姑娘的名字报上去,以此威胁富有人家,大把大把的捞银子。
败北的冯保是东厂厂公啊,耳目众多,立刻搜集证据,密报给了隆庆帝,隆庆帝暴怒,他最恨有人打着他的名义收刮民脂民膏,将这个死太监处以极刑,砍了头,还把有监管之责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给撸下去了,打发到了南京孝陵扫厕所。
冯保以为,扳倒了陈洪,应该就轮到他当掌印太监了。
但是,首辅大臣高拱偏偏不喜欢冯保,上次推荐陈洪,这次推荐了尚膳监掌印太监孟冲。
尚膳监管着宫中膳食,是二十四衙门中地位较低的衙门。孟冲以前是个厨子,没有在内书堂读过书,认识的字仅限于菜谱,按照规矩,司礼监的太监必须内书堂出身,就像内阁大臣必须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一样。
但是,高拱宁可打破规矩去捧一个厨子,也不肯举荐实力和资历都足够的冯保。
隆庆帝宠信后宫嫔妃所服用的红丸都是厨子孟冲弄来的,所以深得皇帝喜欢,高拱又是皇帝的老师,老师的话有分量,隆庆帝就同意了孟冲接替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
冯保再次惜败,又怄又气,不甘心一辈子止步于东厂厂公之位。但高拱是首辅大臣,一直拦着他的青云路,只能另辟蹊径找门路。
冯保把目光放在了太子的生母李贵妃上。
一来,李贵妃的话管用,她举荐的嫔妃都如愿睡到了皇帝。二来,隆庆帝常年服用红丸,无人敢劝,身子已有些不好了,即使在隆庆朝当不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若太子登基之后呢……那时候李贵妃的话就有分量了。
冯保熟读史书,历朝历代,庶出的太子无论之前和嫡母皇后多么亲近、母慈子孝,最后当了皇帝,都会和自己的生母皇太后亲近,更听生母的话,而非嫡母太后。
所以,权衡利弊,冯保愿意在李贵妃身上下注,而非从不过问政事的陈皇后。
冯保送了李九宝一件黑珍珠衫,李九宝召见了他,回赠他一炳玉如意,如意如意,一切如意,表示已经猜到了冯保的意图,两人由此结盟。
李九宝觉得,冯保掌管东厂,消息灵通,将来一定用得上。
冯保得了玉如意,心下欢喜,当即交给了李九宝一个“投名状”,“娘娘,您提醒一下魏大夫,高拱即将就要‘供’陆家了,要魏大夫告诉丈夫汪镇抚使,早日和陆佥事割席,莫要被牵连其中。”
东厂负责监视文武百官,比锦衣卫消息更灵通。何况冯保已经把高拱视为政敌,自是监视的越发严密。
李九宝心下一惊:“当真?高拱为何要对陆家动手?”
冯保说道:“千真万确,高拱正在召集党羽收集弹劾陆家的证据。高拱深恨以前的内阁首辅徐阶,两虎相斗,曾经两败俱伤,都退休致仕回老家养老。如今高拱被皇上启复,东山再起,成为内阁首辅,自是要好好整治老对手徐阶。”
“陆家是徐阶的亲家之一,当年陆家的当家人忠诚伯陆炳当锦衣卫指挥使时,抓过不少人下了诏狱,本就有些人对忠诚伯不满,如今忠诚伯早就死了,陆家这一代只有锦衣卫的陆佥事成气候,但毕竟年纪还小,只会低头做实事,在朝中没有势力党羽,高拱要清算陆家,剪除徐阶的势力,一个陆佥事犹如螳臂当车,小小佥事,如何与内阁首辅大臣抗衡?”
“这次陆家肯定要完。奴婢知道贵妃娘娘和魏大夫交好,魏大夫的丈夫汪大夏一直追随陆佥事,鞍前马后的效力,但这一回城门之火,殃及池鱼,以高拱以往的雷霆手段,陆家必定要倒,要提醒汪大夏赶紧抽身而退。”
李九宝知道情况紧急,来不及召魏采薇进宫细说了,当即派了陈经纪出宫,去魏采薇家里示警,要陆缨早做应对之策。
陈经纪去了北城什刹海魏采薇和汪大夏的宅邸,得知男主人一早去了锦衣卫衙门当差,女主人去了丁府监督修缮的情况,夫妻两个都不在家。
丁府位于权贵云集的西城,丁府的工匠告诉陈经纪,魏采薇待了一下午,刚走,据说去锦衣卫衙门接她老公下衙。
真是几经波折,陈经纪改道去锦衣卫衙门,又来晚一步,看门的锦衣卫说夫妻两个已经回家了。
陈经纪心想,路上那么多人,找到这对夫妻犹如大海捞针,反正已经来锦衣卫衙门了,不如先告诉陆佥事。
陈经纪问:“陆佥事在不在?”
作为一个工作狂,陆缨当然留下来加班,从来没有准时回家过。
陈经纪见到了陆缨,直接道明来意,“……话我已经传到了,还请陆佥事万事小心,早做打算。”
陆缨听了,再无心思加班,谢过陈经纪,赶回陆府。
陆府里,陆缨的生母李宜人、三弟陆绎和媳妇吴氏、四弟陆彩和媳妇、以及六年前就投奔岳家的二女婿严绍庭一家五口都坐在一起吃晚饭。
看到陆缨,大家都觉得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陆缨居然不加班,准时回家。
李宜人赶紧命人添一副碗筷和椅子,就摆在自己身边,“过来坐,我要厨房加几个你爱吃的小菜。”
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浑然不觉危机降临的样子,陆缨鼻子眼睛都涌来一股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