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半,两人起床。
秦阳市城大酒店是四星级酒店,家俱是现代风格,简约、时尚。唯一让侯沧海觉得不舒服的是马桶。
侯沧海生长在国营世安厂,小时候住的老式住宅里都没有卫生间,大家都要到公共厕所解决战斗。他所居住小区的公共厕所悬空建在山坡上,从厕所蹲坑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厚厚粪堆,夏天还有无数白色蛆虫蠕动,恶臭熏天。读小学之时,小男生开始在厕所里抽烟,理由很充分,厕所太臭。
厂里的条件和家里条件后来都开始好转,侯沧海家离开平房,搬到一幢外表为白色的八层小楼,厂里人称其为白楼,中层干部和技术骨干才有资格住进去。住进白楼,侯家终于告别了又脏又臭的公共厕所,有了独立的干净卫生间,超过了大部分工人家庭的待遇。
住进四星级宾馆,锃亮马桶很有视觉冲击力。侯沧海在马桶边站了一会,对正在梳妆的妻子道:“我到楼下方便。”
熊小梅奇怪地问道:“房间有马桶,为什么到楼下。”
侯沧海扯了几张纸拿在手里,道:“是马桶,所以我才到楼下去。很多人用过,太脏。我不放心将健康交给服务员。”他急匆匆下楼,找到底楼有蹲位便池的公共卫生间,痛快淋漓解决了生理问题。
刚从厕所走出来,侯沧海意外地见到站在门口的杨中芳。杨中芳穿着一件九十年代初期的衣服,款式老旧。发型是齐耳短发,用一根黑夹发夹住。其装扮和气质与酒店格格不入,让人一眼都能分辨出这不是客人。
“杨阿姨,你怎么在这里?”侯沧海四处张望,没有看见熊恒远。
杨中芳从来没有用过电梯,怕出丑,一直在大堂徘徊。她见到侯沧海后松了一口气,道:“我来找你。”
侯沧海道:“杨阿姨,我们到楼上。”
杨中芳摇头,道:“大妹给了你的电话号码,我打了,你没有接。二妹不听话,把工作辞了,以后怎么得了。你不能再辞职了。两个人总得有一人拿固定工资,否则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说到这里,她开始抹眼泪。
侯沧海刚从卫生间出来,手里恰好有纸巾,递了过去。
杨中芳用纸巾胡乱抹了眼泪,道:“你要答应我不辞职,否则我就上去找二妹。你们以后也要是当父母的人,要体谅老人。”
侯沧海最不能忍受长辈在眼前落泪,沉默了一会,道:“杨阿姨,我一定会把二妹照顾好。在二妹生意没有做起来之前,我不会辞职。”
“你答应了我,不能辞职啊。”
“我答应。”
“别给二妹说我们来过,让她安安心心过去做生意。做生意不要贪大,先做点小生意,本钱少,亏不了多少。她有痛经的毛病,你要关心。你们如果不愿意给家里打电话,可以给大妹打电话。别说我来过,免得二妹生气。二妹性子急,气头上会乱说话,使小性子,你要多担……”杨中芳啰嗦地交代了一些生活细节,这才离开了酒店。
杨中芳沿着酒店前街道走了一百来米,在街道拐角处与熊恒远汇合。熊恒远坐在街边的石梯子上,见到杨中芳来了,站起来,跟在她身后,双手不停拍屁股上沾的灰,佝偻着腰,默默地行。
侯沧海回到房间时,脸上挤出笑容。
熊小梅调侃道:“我以前没有发觉你有洁癖。刚才我到卫生间仔细检查,宾馆准备了纸质的马桶垫,你还真是个土包子。而且星级宾馆管理严,每天都要做卫生,还要消毒。”
侯沧海在卫生间果然看见了纸质马桶垫,笑道:“早知有这个玩意,我就不用下楼了。”说到这里,他想起在楼下与宾馆环境格格不入的杨中芳,生出侧隐之心。笑容中隐藏着忧伤。但是他没有在此刻劝解女友,因为女友从家里出来以来,表面上高兴,实则内心充满焦躁、忧虑与迷茫。
为了让她高兴,侯沧海对着镜子鼓了鼓胸肌,道:“人生最悲哀的事情是什么?”
熊小梅道:“是什么?别卖关子,快说。”
“最悲哀的是丈夫的胸肌比妻子的**还要发达。”
“好啊,你敢讽刺我。而且一点都不实事求是,我们来比一比。以前在大学寝室里,我D罩杯,排在第二,只比陈华小一些。”
“真是第二,不是吧?”
“嗯,排在第三,李沫略超D罩杯。这个排位肯定准确。”
两人在房间里打闹了一会儿,有意将眼前困难境遇抛到脑后。
“别闹了,我们吃饭。”侯沧海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发出抗议之声。
熊小梅对着镜子细看,道:“我不去吃饭,脸上还有掌印。”侯沧海道:“宾馆里面的人素质高,谁会盯着我们的脸看,到了外面小餐馆,说不定会被盯着看。”这一句话说服了熊小梅,同意到宾馆早餐厅吃自助餐。吃自助餐时,熊小梅望着香喷喷的说不出名字的蛋糕,悄悄地道:“我是一个世俗的人,酒店里生活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们要赚钱,否则一辈子都要为钱所困。”
离开宾馆,在前往车站的路上,熊小梅发现了一个准备转租的约二十个平米的门面,位于人流量比较大的主街,位置不错。她停下脚步,打电话去充当买家,以了解行情。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哪个?找谁?”
熊小梅道:“我想租门面,不知你这个门面怎么转让?”
“转让费四万。”
熊小梅吓了一跳,道:“这么贵?”
懒洋洋的声音尖锐起来,道:“你不看看,我这个门面地段好,生意好做,如果不是有急事要走,我才不会转租。”
熊小梅道:“能不能少点?”
“是不是诚心要租?”
“就看你的价格。”
熊小梅在电话里和转租人谈了半天,转租人只答应少三千块。放下电话,她神情沉重起来,道:“怎么转租费这么高?我们只有八千多块钱,加上你的钱,一共一万多一点。”
侯沧海见女友脸色不对,安慰道:“这是秦阳转租门面的价格,江州是什么价格还不知道。到江州打听后再说,先别自己吓唬自己。再说,这点钱肯定不够开店,我们还得通过其他渠道筹钱。”
“江州和秦阳市是一个档次的城市,价格相差不大。”熊小梅觉得生意还没有起步就遇到阻碍,心情沮丧起来,从宾馆出来时的柔情蜜意被三万七千元的门面转让费打击得不翼而飞。
等待客车发车之时,熊小梅神情更加阴郁。从昨晚开始,两人都想将气氛弄得轻松一些,可是与家里闹翻的事如蛇一般盘踞在内心深处,让两人难以轻松。更加雪上添霜的是门面转让费,“三万七”是另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在熊小梅心里。
侯沧海想起杨中芳悲伤神情,建议道:“等会就要上客车了。上车前,你还是给家里打个电话,就算被爸妈骂两句,也没有什么。”
犹豫了片刻,熊小梅还是拿出手机,拨通大姐为家里安装的电话。响了三声后,电话接通了,传来熊恒武粗粗的声音,“找谁?”
熊小梅轻声道:“爸,我在车站,等一会就要坐车到江州。”
熊恒武没有发火,也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我跟着侯沧海到江州去了,春节回来。”
“嗯。”
“爸,那我挂了。”
“嗯。”
“你和妈在家保重身体。”
“嗯。”
挂断电话后,杨中芳急切地问:“二妹说了什么。”
熊恒武闷闷不乐地道:“她跟侯沧海到江州,在客车站。”
杨中芳抹着眼睛,数落道:“你也是五十多岁的人,怎么还象年轻人那样冲动,侯沧海能打吗,现在把二妹都打跑了。”
熊恒武将粗大的手关节扳得卡卡直响,道:“他们春节要回来。你把二妹要穿的衣服搜起来装进箱子里,等熊小琴到江州出差的时候,给她捎过去。春节多做点香肠腊肉,让他们带回去。二妹没有工作,用钱的地方多,节约一点算一点。”
“你这个老头,心里最疼二妹,偏偏不肯说出来,还要打人,更可恶的是还要打准女婿。”
“二妹春节要回来。”
听说女儿春节要回家,杨中芳心里好受一些,又开始担忧女儿的前途和命运,道:“二妹是学外语的,江州没有几家外资企业,她能找到什么工作。”
熊恒武长叹一声,道:“老太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也别太操心了。”他一边说话,一边透过窗户看着车站的方向,远处客车站似乎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秦阳客车站,前往江州的客车终于开动了。熊小梅眼里涌出一串泪水,顺着洁白皮肤往下流,滴到衣服上,渐渐扩期成一片。
客车开出秦阳市城后,来到郊区,又来到纯粹的农村。房屋越来越少,映入眼帘是冬日的田野风光,田地里并没有多少绿意,仍然有中老年农人在田地里整修着冬水田。等到过了元旦,他们手中的活计才慢慢停下来,安逸地过上一个春节,走走亲戚,打打小牌,喝点土酒。这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光,一直要等到过了大年,春风来临后,村民们才会开始进行生产。
客车离开肥沃的小型冲积平原,喘着粗气爬上巴岳山,在盘山公路上慢慢爬行。熊小梅看着悬空的崖壁,紧张地抓着侯沧海胳膊。客车终于在颠簸中翻过巴岳山,行驶在相对平坦的大道上,旅客们都放松下来,车上渐渐多了些说话声。
距离江阳城区越近,熊小梅的神情越来越紧张。她可以与自己的父母吵闹赌气,到了江州,她的身份由女儿变成准儿媳妇,就不能再任性了,道:“你爸妈对我辞职会是什么态度。他们肯定会怪我自作主张,是不是?”
侯沧海体会到女友的紧张,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别担心,我爸妈会理解我们的。我们的生活必须由自己选择,父母的意见是参考。”
熊小梅此时变得异常敏感,道:“你的意思是你爸妈还是会怪我,只是我们不理睬就行了。”
侯沧海道:“我不想说假话,我爸妈也是成长在计划经济时代,几十年熏陶下来,对一份正式工作肯定看重。但是我们家不会有激烈的冲突,顶多是生闷气。”
“生闷气同样是生气,我们能不能先不回家,把生意做起来再回家。”熊小梅靠在侯沧海肩膀上。
侯沧海道:“如果只有几天时间,那没有关系。现在这种情况,回避不是长久之策。”
熊小梅摇着男友胳膊,道:“好老公,暂时回避一下,让我喘口气。”她灵机一动,又找了一条理由,道:“你脸上还是肿的,有指姆印子,我脸上也有红肿印子,这个样子被父母看到会让两家大人产生隔阂。”
最后的理由很强大,侯沧海道:“那就暂时不回家,过个十天半月,才回家。”
有了缓冲时间,熊小梅高兴地在侯沧海耳边道:“老公万岁,是天底下最善解人意的人。”她又道:“今天是星期六,明天你还有一天休息时间,我们趁着这个时间在江州找门面。”
侯沧海道:“你才辞职,没有必要马上工作,好好休息两天。现在任务是回黑河,黑河虽然是城郊,也有美食和美景,还是原生态的,绝对霸道。”
“我现在成为失业青年,一分钱收入都没有,哪里有心思去享受美食和美景,趁周末,我们在江州认真找门面。”熊小梅摸摸胸口,道:“你现在有工资,不了解我内心焦急,早一点把店开起来,我心里才觉得踏实。”
熊小梅所言是真实感受。在学校教书时,她经常憧憬白领生活。谁知真把工作辞掉以后,她失去了安全感,几乎是瞬间理解了什么是无水之萍,开服装店成为其救命稻草。
“好吧,找门面。”侯沧海完全能够理解熊小梅的心情。他内心深处还有另一种情绪,对女友经商隐隐的兴奋。他虽然在机关工作时间不长,且得到杨定和书记高度信任,但是还是发现自己并不是最适合在机关工作。特别是与陈文军和陈华两人相比,他不是一个真正合格的机关人。
正在想着陈文军和陈华,陈文军的电话打了过来。他得知熊小梅辞职,很是惊讶,也觉得无法理解。
出了车站,侯沧海和熊小梅提着简单行李,在江州城内寻找着用于开服装店的门面。以前没有想到做生意的时候,到处都能看到出租或转租的门面。可是到了真要找门面时,出租或转租门面就开始藏猫猫,沿着车站走了十分钟,居然没有看见一个出租或转租的牌子。
走得累了,两人站在街道喝水。冬天喝矿泉水并不舒服,两人渴了,也就顾不得冷。
熊小梅道:“幸好你还有一份工作,否则我更心慌。你暂时不要辞职啊。”
侯沧海又想起了杨中芳的叮嘱,道:“人在江湖,真他吗的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