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西有心向蒋重讨要那张纸条来一探究竟,却又觉得似乎反倒显得心虚了,沉默片刻,朝人使了个眼色,他手下会意,自去取画,在外头空转了一圈后回来,道:“那画不见了。奉命守着画儿的小厮道是只有蒋三公子去过。”
众人皆是沉默。萧越西目光锐利地看着蒋长义:“还请三公子将那画拿出来。”
蒋长义暗自冷笑,不过区区一个仆从,怎就认得他留下的那幅画不是萧雪溪的?分明是故意不认,谅定他拿不出来,日后好死死压着蒋家,压着他……幸亏他早有防备。但此刻与萧越西谈条件的人是蒋重,他要看看蒋重的意思,便微微闭了眼睛,默然不语。
蒋重却是不肯就此罢休的,便道:“抓贼的事情可以暂缓一步,不妨请萧娘子写几个字出来看。”倘若真是萧雪溪的笔迹,蒋长义固然有错,萧家也脱不掉一个教女无方。原来老夫人和杜氏私底下议论萧雪溪的行为有些不端,有待进一步观察的话已是落在了他耳朵里头,当初尚不以为然,觉得恐怕是她婆媳二人为了蒋长忠的缘故有偏见,此时见了今日之事,却是深深怀疑了。
再说,以萧家的作风,必然会趁此机会提出很高很难的条件,替萧雪溪争取将来。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蒋长义的真正身份是什么,有些东西,他注定给不了蒋长义。还有就是他辛苦维持多年的名誉,已经因为一个蒋长忠失去许多,今日不能再失去更多。
萧越西不由心头火起,蒋老贼还真和他扛上了,一定要将这盆脏水泼在萧雪溪身上,证明他儿子无辜?他儿子才是受害人?便一挥袖子冷笑道:“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我人微言轻,不敢与朱国公相争。待家父过来,咱们又细谈。”
他态度太过强硬,蒋重也有些拿不准,不由皱起眉头来。一时之间,仿佛陷入了僵局。
蒋长扬轻咳了一声:“论理,我不该管这事儿,不过既然见到了,便多两句嘴。现在争谁是谁非,并无意义,关键是看怎么解决这事儿最妥当。萧家娘子年少貌美,系出名门,我三弟儒雅英俊,也是贵胄之后,正是才貌相当,门当户对,是一桩好姻缘。何必为了些末小事,伤了两家和气?”
竟然是撮合起来了,蒋重惊讶地看着蒋长扬,萧越西恨得咬牙,里头的萧雪溪哭得断了肠。牡丹抿嘴暗笑不语。
蒋长义长叹一声,沉痛地缓缓道:“其实画的确是我拿了。那暖亭里此刻留下的画是我的。”见几双眼睛同时扫过来,他忙道:“之所以如此大胆,非是我妄为,实是那图就是送我的。就是这幅图,才让我有胆子敢来赴约。”
萧越西简直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那图怎会是送他的?怎会有这样不要脸的自作多情之人?
蒋长义又道:“小八,你领他们去将那图拿过来。”小八得令,领了蒋重身边的人和萧家的人一道,就在不远处一座亭子的石凳子下头取了图过来,打开一瞧,正是一幅墨梅图,上头的印正是撷芳主人四个字。
只那图与先前牡丹瞧见的有所不同,图上角落处多了几个字:“赠三郎”。笔调,意态,竟与那诗作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蒋重展开手中的纸条一比,沉重的看了萧越西一眼。萧越西惊觉不妙,伸手去要,蒋重轻飘飘一扔,他也顾不得此中的轻慢之意,拾起来一看,纸条上的字与书画上的字一模一样,不由气得七窍生烟,目露凶光,恨不得杀了蒋长义。定然是这狗贼模仿萧雪溪的笔迹添上去的!
却说蒋长义见了这三个字,眼睛大放光彩,惊喜之极。纸条是早在计划之中的,但他来之前并不知萧雪溪会留一幅画在暖亭里头,彼时取了也是临时起意。刚才也是准备胡乱攀扯,只求核对笔迹,却没有想到刘畅会安排得这样妥当仔细,不但备下纸条,还连画上也添上去了,手脚真快!一时之间,他对刘畅敬佩不已。
他心中笃定,假意长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我早见过萧娘子许多诗画,很是仰慕她的才气,她待我向来也亲切得很,只我从来不敢痴心妄想。直到今日,一进来,就有人叫我去暖亭,我去了,见了此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狂喜之下,壮着胆子取了此画,留下自己的画……谁知后来……唉……都是我的错。”
被人害了清白与主动勾引可是两回事,萧越西咬着牙封着蒋长义的衣领道:“狗贼!是你添上去的!我妹妹自小端淑,断不会做这种事!就算她要送你,敢那么明目张胆的么?你这手段也太拙劣了些。”
“我人笨,不会推论这些。”蒋长义只是摇头:“我只知道我没这本事,只知道这字就是她的笔迹。”
萧雪溪也不哭了,忙忙使人出来道:“我画画时何娘子和吕方都看见的,他们可以作证!”
众人都看牡丹,却听牡丹淡淡地道:“我不懂琴棋诗画,也不感兴趣,没看清楚。也许吕十公子知道。”
吕方,一旦他酒醒之后,再被人说上几句,定然会明白他自己今日也吃了算计,恼恨尚且来不及,又怎会来替萧雪溪作证?这事越描越黑,萧越西索性将那画给撕了,冷笑:“这年头,什么都有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妹子今日被人暗算,认栽了!我萧家还养得起她。”
蒋重见萧家落了下风,方道:“我适才是糊涂了,争这些做什么?看来是有人在背后捣乱,就是想要你我两家结仇……”萧越西挑了挑眉毛,没说话。
蒋长扬见这二人明显是打算进入下一步,接下来便是谈条件说和,这亲事已然做定,没有什么好戏看了,便叫牡丹走人。
二人才刚走了没几步,忽听萧越西凉凉地道:“何娘子!预祝府上生意兴隆,你的芳园开张大吉。”
牡丹晓得他不怀好意,淡淡地道:“只要小人不作祟,一定大吉大利。”
商女!蒋重已然明白了牡丹的身份,当下就把脸沉了下来,冷冷扫了牡丹一眼,又看蒋长扬:“我稍后去曲江池找你。”
蒋长扬不置可否,只含笑看着牡丹道:“不妨,有小人作祟也不妨,全都灭了就是。”然后引了牡丹出去,丝毫不掩饰他的关切之意。
蒋重气得七窍生烟,蒋长义却是若有所思,蒋长扬这般高调,莫非是果然有心娶这个女子?又或者,是见木已沉舟,故意装给蒋重看,表示不在意的?但看蒋重的模样,怕是不会允许,老夫人也不会答应。那么杜夫人呢?她又怎么想?还有回去后还得过她那一关……蒋长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丝毫不关心蒋重和萧越西怎么谈条件,反正人一定是要落到他手里的,他无法左右蒋重,萧越西却不会让萧雪溪吃亏,他操这种闲心做什么?等着就好。
且不说蒋重与萧越西怎样商讨蒋长义与萧雪溪的事,牡丹与蒋长扬出了那园子,并辔而行。蒋长扬生怕牡丹因适才蒋重的态度不高兴,变着法儿逗她欢喜,牡丹默不作声,只含笑享受他献殷勤。蒋长扬越发着急,低声道:“你莫生气,也莫理他,有我在,断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再过得几日,媒人定然要上门!”
牡丹见他说得绝对,心中高兴,低笑道:“我才没想这个。我是觉得你三弟真厉害,那字儿竟然写得一模一样,我是分辨不出真假的。他心思也真细腻,在萧越西眼皮子地下做成这件事,不容易。”
蒋长扬笑了一笑:“就凭他一人,只怕做不到这个地步,有人帮他。”忽听得后头有人轻笑一声,顺猴儿讨好卖乖地道:“公子,您真是神机妙算。小的写的那赠三郎三个字写得如何?”
牡丹吃了一惊。顺猴儿此时方缓缓道来,把蒋长义怎么摔跤,怎么进暖亭,怎么画画,小八怎么把画交给旁人,那人又是如何叮嘱小八的,他又如何跟上去,看到那人藏好了画,又怎么交代人一定要做好今日的事情。然后抚掌笑道:“小的就想,他们既然提前准备了纸条,又备下了药,啥都安排妥当,那小的再帮帮他们的忙,替痴情人完成心愿,也是一件积功德的事情,便添了那三个字。表示顺猴儿到此一游。”然后自恋地看着自己那双手,感叹道:“手啊,手啊,你怎么就这么巧呢?”
蒋长扬轻轻抽了他一鞭子,低声骂道:“德行!你添那几个字,实在是太过拙劣。”
顺猴儿尖叫了一声,娇滴滴往牡丹身后躲了,道:“公子,萧大公子好威风,小的看他不顺眼,替小的出出这口气罢。”
蒋长扬歪歪头,拽拽地道:“允了。”然后讨好地看着牡丹:“丹娘,我们去看潘蓉和白夫人罢?”
牡丹正有此意,故意道:“你不等你父亲了么?”
蒋长扬道:“他找不到我,自会等我。我就想和你说说话。”牡丹心中受用,忍不住望着他甜甜一笑。
而此时,刘畅正听人细细描述今日发生的事情,听完之后,哈哈大笑一回,一口气饮了半坛子酒,扶着额头只是笑:“萧越西,枉自你自认算无余策,却不知人心难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所谓忠仆义友,这世上能有几人!”钱钱钱,真是好东西啊。
秋实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公子,那画儿上的字,不是我们的人添的,仿佛是凭空就出现了。怕是走漏了消息呢。”
刘畅摆摆手:“不妨,肯添这字的,必然也是与他家有仇的。”随即阴阴一笑,“收拾了小的,还有大的。”他这官职铁定是要丢了,不找个垫背的他怎么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