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忠却道:“刘承彩和他的妻儿不同,更贪图享乐,不然当初他也不会不顾儿子的意愿答应我们家。毫无风险,轻轻松松得到一大笔钱,还可以另外娶个门当户对的儿媳,攀上另一门高亲,对他来说,是最划算不过的事,他是不会放过的。我再另外寻个机会,寻个合适的人做中人,让两家的脸面都过得去,他的目的达到,便不会再追究。只要他点了头,刘畅不肯也得肯,戚氏也翻不出大浪来。”
何大郎气得不行,一拳捶在几子上,怒道:“真窝囊!”
何二郎只是不赞同地摇头:“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算了的。以后麻烦还有得是,除非这个中人是个地位远远高于刘承彩的还差不多。而且他当面答应了,背里下黑手,又怎么办?”
何志忠拧眉道:“那又能如何?走一步算一步。真把我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回头望着李荇道:“行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荇笑道:“我记得,昔年洛阳富户王与之向圣上敬献波斯枣和金精盘,又敬献绢布三万端充作军资,圣上召见,御口允了他两件事。第一件,是赐了他一个从六品奉议郎;第二件,便是他申诉左龙武大将军张还之子向他借贷一万贯钱不肯归还,于是张将军不但被勒令还钱,还被贬职。”
这件事情轰动一时,王与之大方敬献的同时,还大胆向皇帝夸富,说是自己就算在终南山的每棵树上挂满绢,他家里也还有剩余。但是去终南山挂绢做什么呢?还不如献给本朝军士,尽一分薄力。皇帝是个心胸宽大的,不但没有说:丫的,朕富有四海,你还敢到朕面前来夸富?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也没有因为人家有钱,就产生了仇富心理,算计着要怎样怎样。反而龙颜大悦,道是天下如此富足,自己果然圣明,百官果然都是干实事的,政清民富,百姓知荣知耻。于是除了为王与之解决了那两件事,另外还有赏赐。
李荇的意思倒不是要何家去天子面前夸富敬献财富,毕竟何家虽然有钱,却还远远不能与王与之相比。但王与之敬献稀奇之物,将自己的冤情直接上达天听这条途径,却是不错。
何二郎为难道:“但金精盘那样贵重难遇的东西,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若果真要如此,便要早些和胡商们打招呼,或许还能收到些好宝贝。”
何大郎冷笑:“哪用得着如此烦恼复杂?他家若真是如此不知好歹,我便去敲登闻鼓,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何志忠淡淡一笑:“还没到那个地步呢。我意已决,暂且就先这样。过两日你们哥俩先陪我去寻刘承彩。”
天色渐暗,外间传来一阵闷雷声响,风卷杂着潮湿的雨意透过窗户门缝侵袭进来,将悬在梁上的镂空百花镀金银香囊吹得旋转起来,下垂的五彩丝络更是在空中划出道道彩弧,清新的梅香味四散开来,屋子里的闷热顿时散尽。
李荇起身推窗,探头看了看头顶沉厚的乌云,再看看远处泛白的天际,道:“今夜有暴雨。”
何志忠道:“趁着雨还未曾落下,赶紧吃饭去。”叮嘱大郎兄弟二人:“你们去看看,老三他们散市可归家了?”
大郎和二郎相携离开,李荇与何志忠二人沿着长廊,慢吞吞地走着,李荇捋了捋腰间佩玉上的丝绦,凑到何志忠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何志忠眯眼看了他一歇,笑道:“你就不怕惹火烧身么?”
李荇失笑:“我哪里还能跑得掉?”
何志忠笑了:“既如此,我仓库里有的东西,你只管挑去。”
李荇摇头:“我不要。”
何志忠诧异道:“那你要什么?”
李荇奸奸一笑,凑过去低声道:“侄儿就想问,假使刘家看在咱们低头伏小的份上肯让步,姑父果真就肯咽了这口气,吃了这个哑巴亏?”
何志忠长叹道:“你也看到了,大郎脾气暴躁,有勇无谋,二郎瞻前顾后,还有些怨我们当初考虑得不周。其他几个更是不堪大用,这样一大家子人,老头子我又能如何?”
李荇哈哈一笑:“姑父果真如此考虑,侄儿就不多嘴了。”
何志忠忙收起脸上假装出来的哀色,正色道:“你是真心的?这可麻烦得很。”
李荇肃色道:“自然是真。”
何志忠一笑,朝他招手:“你附耳过来。这事儿还果真要你出手才行,咱们家谁也不成。”
轰隆隆一声巨响,漆黑一片的天空被狰狞的闪电撕裂了几个口子,黄豆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很快,房檐上的水就流成了雨帘。
何志忠与李荇站在大红灯笼散发出的柔和光线下,观赏着廊外闪烁着白光的雨点,结束了此次谈话。
五更二点,牡丹在咚咚的晨鼓声中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不是认床,只是心中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憧憬太多,让她迫不及待地希望天快大亮。
她翻身坐起,推开床前的银平托花鸟屏风,探头往外望去,黑乎乎的一片,万籁俱静,只有窗边榻上睡着的宽儿发出低而平稳的呼吸声。牡丹心中一片安宁,轻轻笑了笑,又将屏风掩上,静静等候天亮。
虽然此刻各处城门、坊门已然大开,百官动身上朝,各坊的小吃店也开了张,但东市和西市却要在午时击鼓之后才能开张。何家没有人需要赶早,都会睡到辰时才会起身,吃过早饭后,才开始一天的工作和生活。
辰时,门外传来几声轻响,宽儿从睡梦中惊醒,一骨碌翻身下榻,轻手轻脚地将门打开,接过粗使婆子送来的热水,低声问道:“夫人起身了么?”
粗使婆子一笑:“起了。特意吩咐了,丹娘身子不好,让她多睡会儿呢。”
才说着,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林妈妈和雨荷拿着昨晚熏好的衣裙过来,直接进了屋里,准备叫牡丹起床。才拉开屏风,就见牡丹已经穿好了里衣,坐在帐里望着她们笑。
林妈妈欣慰的一笑,和离归家的人,自然不能如同当初还未出嫁时那样娇憨。那个时候贪睡不起床,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那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嫂嫂们最多背地里抱怨羡慕几句,什么事都没有。现在不同,本就是给人添了麻烦,再这般不知数的话,那可是讨人厌了。
宽儿迅速将榻上收拾干净,摆上牡丹的妆奁镜台,牡丹盥洗完毕,上了榻,由着雨荷给她梳头。雨荷笑道:“今日梳个望仙髻如何?”
牡丹摇头道:“不要,那么高,那么复杂,就梳个简单些的。我今日想去市上买几株花回家。”再顺便看看行情,瞧瞧世人都喜欢些什么品种造型的牡丹;待过上两日,又和家里人说,一道去曹家园子看看牡丹去。
林妈妈接过雨荷手里的象牙梳,道:“既然是要出门,就梳个回鹘髻好了。”
待到牡丹装扮完毕,何家喧嚣而忙碌的一天也开始了。
何家不比刘家,无论早晚都是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饭,除了机密的事情外,男人们生意上的安排,家里的大事小事,都在饭桌上商量完成。何家有个非常开明的地方,那就是不论大小、男女,都可以畅所欲言地就事发表自己的看法。作为当家人的何志忠和岑夫人,会结合大家的意见综合考虑,然后再下最终的决定。可以说,何家人相处得如此融洽,过得顺风顺水,一多半的功劳属于早晚餐会。
用何志忠调侃的话来说,就算是宰相之流也要在公堂进行会食,吃堂饭商讨公事的,何家没那么多大事可以商讨,却也可以借鉴一下嘛。借鉴之后的成果显而易见,吃完饭的同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就全都安排妥当了,饭后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在这样的氛围下,牡丹提出要去逛街看花市的要求,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得到了一家人的支持,个个都认为她应该多出去走走,而不是成日闷在家里暗自神伤。
当牡丹跟在五嫂张氏和六嫂孙氏的身后,试着翻身上马,迎着朝阳穿行在宣平坊整齐规划的十字巷里时,听着清脆的马蹄哒哒声,嗅着雨后清新的空气,她的心情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上天待她真是不薄,她才十七岁,青春年少,四肢健全,家境富裕,有心疼她的父母兄长,自己还有一手种植牡丹的才能,不必担心有人追着给她缠足,不必担心和个男人说话就被骂没廉耻,也不必担心被成日关在家里不许外出,更不必担心和离后再也嫁不掉,苦哈哈地守着家人凄凉一生。
纵然许多事情,在她的脑子里都有模糊的印象,但亲眼看到的时候,却每每总是让她惊喜和感叹不已。何家的开明和这个时代的开明,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范围之外。就比如说,宽达50丈的朱雀大街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给她带来的震撼一样,一切都在提醒她,她是井底之蛙,除了那手种植牡丹的技能外,她其实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她何其有幸,穿到了这样一个年代。这是怎样的年代啊,万国来朝,前所未有的开放和繁荣,不要说是女人当家,就是女富豪什么的,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她绚丽的人生,才刚开始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