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章
苏婉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祁山,从身到心的疲累让她差不多是麻木的催促着马匹前行,在天际染起第一缕微光时,她总算攀爬着上了祁山。
活了十来年,苏婉之从来没有一晚觉得这么累过。
还未走到祁山山门,就看见苏星焦灼的来回踱步,乍然见她,脸上闪过欣喜,忙跑到苏婉之面前:“小姐,小姐,你怎么又丢下我乱跑……啊,小姐,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这是……什么?”
顺着苏星的话,苏婉之看看自己身上的裙裾。
裙角上沾了尘土,显得风尘仆仆,干涸的血迹星星点点凝固在裙上,像块难看的污渍。
那是她刺姬恪时,沾到的。
苏婉之一刻失神,随后平静道:“没什么,反正一会也要换嫁衣。苏星,去打点水,我要沐浴。”
说罢,便朝里走。
苏星的声音在身后,显得小心翼翼:“小姐,你真的要嫁么?”
虽然她并不讨厌计蒙,也不介意计蒙做她家小姐的夫婿,可是……不管是她还是小姐都知道小姐其实心里喜欢的并不是计蒙,而且……看她小姐现在的样子,哪里像是个即将出嫁的姑娘家,倒像是刚给人奔丧回来,整个人神色恹恹,无精打采,无半点喜悦之情。
未曾回头,苏婉之的语气平淡的没有一丝起伏:“我答应过计蒙,为什么不嫁?”
“那小姐……你总要开心点……”
扯了扯嘴角,勾起弧度,苏婉之没好气道:“我一整晚赶路没睡,我有力气开心么?”
“啊?”
“准备水去,快!”
揉了揉眉心,看着苏星去帮她准备水,苏婉之慢慢坐倒在阶前。
热水很快准备好,苏婉之泡进木盆里,温热的水波漾去疲惫,她闭眸脑中一片空白,沉沉泡了一刻的光景,待水转凉,才慢慢爬出。
擦净水,苏婉之起身换上已经摆好挂在屏风上的嫁衣,大红嫁衣逶迤衣角于地,很是艳丽。
苏星帮她戴上凤冠霞帔,将发髻梳好,又拍了些胭脂掩盖住苏婉之过分苍白的脸色。
门外噼里啪啦响起了炮竹声,恰好此时有人走进。
“你回来了?”
苏婉之回首,正见计蒙亦穿着喜服逆光走来,红衣似火,脸上不知是真是假也带了些倦意。
点了点头,环佩泠泠响在耳畔,苏婉之道:“没有食言,我回来了。”
日光落到房内,浅浅光晕稀薄到淡不可见。
恰是辰时。
走到苏婉之面前,计蒙能看见苏婉之眼睛里浮起淡淡血丝,大约是一夜奔波未睡的缘故。
没有问别的,计蒙只是从背后拿出一碗尚温热的元宵,搁在苏婉之面前的桌台上,柔声道:“祁山讲究不多,仪式一向从简,不过也要约莫折腾个把时辰,你先吃点垫垫,等仪式结束就先回房睡了罢。”
接过元宵,苏婉之垂头低声道:“谢谢。”
“谢什么。”计蒙笑开,仿佛如释重负,“你只要别再折腾出事我就很感激你了。”
元宵的热度透过瓷碗传递到苏婉之的手上,轻轻舀了一个元宵入口,圆润饱满的颗粒微烫,含在口中几乎要烫到唇,淡淡水汽腾上苏婉之的眸。
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已经没有紧要的事需要赶去明都了,她其实也不用再嫁给计蒙了。
“那我先出去了。”
眼睁睁看着计蒙走出,苏婉之仍旧捧着元宵。
祁山的女弟子鱼贯而入,很快整个院落都热闹起来,虽有捻酸不甘但大都是祝福之词,最后赶来的是祁山的掌门夫人,赶走一干女眷,笑吟吟的拉着苏婉之出了院子。
院外已是一地炮竹烟花的碎屑,往日常见的师兄弟一个个挤眉瞪眼的抱着器乐吹拉弹唱,再远些是一顶红绸包裹的轿子。
苏星急急跑来,把盖头替苏婉之盖上,便搀苏婉之上了花轿。
直到一步步踏进礼堂——也就是祁山正殿,苏婉之还有种如隔梦幻的感觉,打了个呵欠,有人给她递上茶盏,她听见计蒙的声音:“把茶奉上就好。”
苏婉之照做,接着便听见高亢的男声。
“新人拜堂,一拜天地——”
握住红绸的一截,苏婉之低头,微微觉得眩晕。
“二拜高堂——”
头更觉得重。
“夫妻对拜——”
“砰”一声,苏婉之一头栽向前,计蒙眼疾手快揽住苏婉之,苏婉之便整个瘫进计蒙怀里,面色潮红。
计蒙伸手一探,苏婉之的额头温度偏高,像是病了。
一时间,正殿里的其他人都有些怔愣,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病了,我先送她回去,你们继续。”
说完,计蒙的手抄抱起苏婉之,任由苏婉之的衣带轻曳,不顾众人的目光朝外走去。
踢开布置好的新房,将苏婉之放在床上时,计蒙也微微喘起了气。
其实以他的武功,抱苏婉之绕祁山走个来回都不成问题,只是……他昨晚亦没睡。
苏婉之说会回来,他并不全信,苏婉之和那个人有什么纠葛他一概不知,唯一知道的便是那人在苏婉之心中的地位比他只怕要高得多,他不是不信苏婉之,只是……越是不知越是不安。
好在,苏婉之到底是回来了。
躺在床上,苏婉之仍睡的不安稳,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替苏婉之除去凤冠霞帔和身上嫁衣,只着中衣盖上梅红锦被,计蒙又探了探她的额温,倒也并非太高,计蒙放下心,苏婉之大约是奔波的太疲累了,让她先睡一会也罢。
刚想出门,计蒙却又忍不住凑近苏婉之嘴边,听她在说什么。
含含糊糊的音节分辨不清,只能隐约听见:“姬恪……别死……不许死…………还没有…………啊……”
似乎是看见什么极可怖的场景,苏婉之低叫了一声,额上冷汗直冒,反倒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呢喃。
计蒙站在苏婉之身侧,却是不知心中该如何感觉。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娶苏婉之究竟是对是错,苏婉之整颗心……只怕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帮苏婉之掖好被角,计蒙无声退出。
******************************************************************************
在这场异常昏沉的睡眠里,苏婉之陷入深沉的梦境中。
所有的画面被破碎打散分开在脑海中,又以各种方式上演,一梦未醒又是一梦,压抑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梦见幼时的年华,梦见爹娘,梦见苏慎言,但梦到最多的还是姬恪。
藏于记忆里的每一段回忆被重新组合塞回了苏婉之的脑中,梦见御花园里年纪尚轻笑意纯然的姬恪,梦见在那个小村落与她共舞笑容无奈的姬恪,也梦见了卧躺于床脸色惨白鲜血浸染衣衫的姬恪……
姬恪空落着视线,微笑看她,唇角血液满溢,双眸渐渐闭合,漫天血色吞没,生命的迹象刹那枯萎,风华逝去,无痕消亡,再不可追。
循环往复,终,她骤然惊醒。
满额的冷汗浸湿了鬓角,手背蹭着眼眶,点点湿意灼烫了手背。
看外头天色,竟已渐渐日暮。
她睡了多久?
刚垂下眸,被满目的艳红惊骇,霎时间脑中掠过姬恪在漫天血色中凄婉微笑的模样,嗡鸣一声,那念头如烟云轰然炸裂,苏婉之掀开被子,坐直身下床,待那些思绪渐渐静止,才缓缓恢复了清醒,也忆起了之前发生的事。
外面依旧有吵闹声音,隔着屋宇院落,显得很遥远。
苏婉之换上摆在桌上的红色常服推门而出,她从院中一直走到膳堂都未遇见人,直到膳堂才算有人烟,远远瞧着里面满是喜庆的人群,而计蒙站在正中,一杯杯灌着酒,看不出是否喝醉,嘴边一直是惯常的笑容。
他并没有发现苏婉之。
苏婉之站在门口,不知道是否该进去。
“小姐小姐……”苏星的声音。
苏婉之回头,正看见苏星向她跑来:“我在呢,你怎么在外面。”
没有回答苏婉之的话,苏星只是欲言又止的望着苏婉之,背着手费力眨了两下眼睛。
苏婉之轻笑:“怎么了?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略略退了一步,苏星把藏在手上的东西捧给了苏婉之,那是一只白鸽。
狐疑接过,苏婉之抓着白鸽,问道:“怎么了?”
苏星咬咬牙:“小姐,那白鸽腿上栓了一张小笺,本来不想给你的,可是……唉,还是你自己看吧……”
取下小笺展开,字迹很陌生,但显然写的很潦草,只有简单的一行:
公子昨日昏厥,生死不明。
想来应该是其徐写的,苏婉之记得只有他是叫姬恪公子。
手指慢慢紧攥小笺,苏婉之默默低下头,沉默了片刻,问苏星:“你这是哪里来的?”
“下午我看见这只白鸽一只在我们院子里低飞,就抓来看……就看见这个……”
苏婉之又问:“还有别人看见么?”
“……这个,应该没有了……”
又是沉默了一会,苏婉之才轻声道:“我知道了。”
梦境里姬恪的模样在脑海中飞速掠过,一幕幕闪烁。
苏婉之闭上眼,摇摇头,挥散脑中念头。
然而,下一刻,有人夺过她手里的小笺,看去。
苏婉之回身想抢回,却看见计蒙垂头看着那行字,嘴角勾起的笑容慢慢淡去,他看向苏婉之:“苏婉之,这个公子……你是担心的那个人?”
※※※※※※※※※※※※※※※※※※※※
大湿兄就素浮云,顶锅盖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