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夏天很热。
李斯琳本来无法参加那场聚会,但因为拍摄临时取消,她意外多了一点时间,于是兴冲冲去了。
那天的聚会只是稀松平常聚会中的一次,是她无聊日子中的寻常交往和消遣。她到的时候人好像已经到齐了,坐在她对面的男同学戴着一副眼镜,白净净的脸颊因为紧张微微红着。他好像在拼命让自己融入,总是侧耳听每一个人讲话。
真干净。
李斯琳的工作场合很难见到气质如此干净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她喜欢同学聚会,因为那相对单纯。
男同学不胜酒力,三口两口下肚就彻底上了脸,他始终不太讲话,游离在热闹场以外。李斯琳觉得他可怜,在大家酒兴正酣开始蹿位置的时候坐在了他身边。男同学身上有好闻的书的味道,因为她坐过去,而微微收起手臂,好像如果他们手臂无意碰到,他会遭天谴一样。
她叫他蔺同学,提醒他他的脸很红,建议他出门透风。蔺同学听话,走出餐厅,站在街边的树影下。李斯琳姿态闲适斜倚在墙上看他,看到他带着干净的局促。
李斯琳想多么干净的男孩。
突然觉得酒兴寥寥,怂恿他跟她一同从聚餐中逃跑。她像回到读书时代偶尔逃课,带着做坏事的兴奋,跳上他自行车后座。那之后很久她都记得那天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像仲夏夜的奇幻梦境。
那天夜里,她闭上眼睛就是他身上的味道,还有他闪躲的眼神和红着的脸,她甚至不知他来自哪里,要去往何处,就爱上了一个名字,一个不够具体的人。像被夏天催化出的能随时发酵的情绪,这情绪灌满了她的身体。
一见钟情,不便细说、不能细说、不禁琢磨。
她极少主动追求什么,她喜欢的东西好像都会自动来到她面前,所以她不知道追人是一段辛苦的旅程。她以朋友的名义接近,一顿早饭或一顿晚饭,几乎都是在清大校园里。
如果是早饭,她起得要比从前更早,一路沿着清大东路跑进校园,跑到他宿舍楼下,站在初露的晨曦里等着早起的他。有人观望她或者揣测她,这个人已毕业却仍然在校园舆论里占有一席之地的学姐。她姿态端正,对这样的侧目毫不在意,只是报以微笑,礼貌疏离。但当她看到他,那笑容就灿烂,跑到他面前,像未经世事的女孩,把她为了这一餐所费的心思全都隐藏。
他不如她兴奋,甚至拘谨,她能看出他在努力措辞,想避免下一次这样的相见。可他的借口都很笨拙,例如我起不来、我可能有事、我最近不太有时间吃早饭。他搜肠刮肚不过是这些不伤人的理由。
他在尽量维持我的体面呢。李斯琳想,这个男孩什么都不懂,就连拒绝别人都没有修习过。
她对他充满好奇。她从前并不会去主动探听谁的过往,却因为他,也会向同学张口了小蔺同学没谈过恋爱吗
同学说“好像没谈过,但之前有暧昧的女同学。那女同学跟他同班,他们一起吃过饭参加过活动,还去过图书馆。后来就断了。”
原来他也喜欢过什么人。
李斯琳偷偷去看过那个女同学,在他们教学楼下,女孩穿着一条白色裙子,像他一样干干净净。
李斯琳回到家里,翻箱倒柜,也只找到一条纯白的裙子,而那条裙子,在腰侧有两道豁口,穿上以后会露出腰间雪白的肌肤。她回不到清纯的年纪了。李斯琳穿着那条裙子仰躺在床上,眼睛看了很久天花板,突然大笑起来,笑自己这莫名而来的攀比情绪。
她竟然想模仿别人太搞笑了。李斯琳笑着给朋友打电话你知道吗我终于理解当初你拉着我去一班门口观察那个女同学的心情了。苍天不会饶过任何一个人,我那时候不该制止你。
原来喜欢会让人变庸俗啊。
原来庸俗也会让人着迷啊。
李斯琳并不会气馁。
下一次再排除万难见到蔺雨舟,她还是那个模样,穿着她晨跑的衣服,蹬着一双运动鞋,绕着他跑一圈,对他打趣小蔺同学,你今天像被抽走了魂魄。
“我昨天熬了大夜。”
“那你今天大可睡到自然醒。”
“可我今天还有很多事。”
李斯琳喜欢的小蔺同学像拧紧了发条的人,他不能停下,每一天的日程都排满,某一件事没有交代就不睡觉,直到一直有交代。他这样会出问题的。
吃饭的时候李斯琳终于忍不住建议他,她的建议很温和,没有带着过来人的说教,充满尊重或许啊,或许你可以让自己停下来。李斯琳给他讲了一个院士的故事,院士是她老师的老师,在清大校园里无人不知。那时他们在搞一个学科研究,夜以继日,死胡同就推翻重搞,整个实验室没有一天休息。有一天院士老师低血糖差点栽倒在实验室里,他的身体抗议了。等他缓过来以后说大家放几天假吧。为什么放假呢大脑和身体超载了,再这样下去也不会有进展。这次放假,奠定了那个新研究的基础。
李斯琳胡说的,的确放了一次假,因为当时要过年了,院士体谅大家,让大家回家过年。但这次回家团聚、的确加速了后续进展。
她做了多少功课,知道他的理想,挑了一个泰斗似的人物给他讲道理,期冀他调整自己的步伐,别到头来垮了身体,所剩无几。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指导作用,但他竟然听了进去。那天晚上,他关掉手机,避免一切外界打扰,一觉睡到第一天早上九点。
后来他跟她说谢谢学姐,我的身体好像真的重启了。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充满能量。
他很有礼貌,一直叫她学姐。有时她玩笑似地说“我刚大你几岁,不用叫学姐,叫我名字就行。”
“那显得不够尊重。”
“我要尊重干什么”
李斯琳改不掉他叫学姐的毛病,也没法像他的女同学一样跟他相处。他们的关系停留在她关心他、他感谢她的层面,再没有前进一步。
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这样的么李斯琳不着急,也不难过,在这样的过程中寻找自己的快乐。直到她意识到,她喜欢的人不是真的快乐。
她无意间洞悉了他生活的片段,看到他晴朗的面容之下那曾经伤痕累累的过往,看到他和姐姐之间相依为命的感情。李斯琳好难过啊。那个晚上她整夜未眠,想起他的遭遇就觉得痛彻心扉。她甚至难过到流泪,怎么会有人这么苦呢怎么会有人这么苦还这么善良呢
她为他难过,却对此只字不提。她不会同情地看着他,也不会哭着对他说我好心疼你。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在他面前,她就是那个活起来很自在的人,她待他像从前一样。
她记得那片海。
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看的海,在那之前,北戴河下了几天的雨。雨势无法阻挡热情,他们冒雨听歌舞动身体。她很快乐,在人群中寻找他,看到他走了,她不自主跟上去,想陪他一起淋雨,或是突然跳到他面前吓他一跳。
她不曾料到,那天北戴河的海边有那么多伤心的人。一直微笑的蔺雨舟,无法忍住的哽咽声,随着风灌进她耳朵里。蔺雨舟把姐姐的婚姻看成了一场对生活妥协的牺牲,他以为是自己促使姐姐做了一次“卖身”似的选择,他的信念坍塌了。
她以溃逃的姿态逃离了那片沙滩。
第一天她看到他,少年眼里的光黯淡下来,故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但当他看向某处,却是带着悲伤的。李斯琳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只是为他买了一杯热饮,对他说你看起来很辛苦,要睡觉啊。
他呢,接过那杯热饮对她说谢谢。
那天,下了几天雨的北戴河突然天晴了,天空挂着两道跨海彩虹。正在拍摄的她突然请假我要去看彩虹。她的拍摄场地距离他的工作场地有五百米的距离,彩虹很短暂,倘若她慢一点,就消失了。她拖着长裙在沙滩上奔跑,摄影师在身后追着她喊李斯琳,你回个头。
她回头别拍了看彩虹
她跑到围栏外,里面的人都在抬头看彩虹,他也在看。她跳着对他挥手蔺雨舟彩虹双道彩虹蔺雨舟一切都会变好的因为我们看到了双道彩虹
人声鼎沸,他没有全然听到她的话,只是看到她一手拎着裙子,一手兴奋地指着天空,人因为兴奋不自主地跳着脚,他依稀听到的是彩虹,一切都会变好。
那个围栏,穿着长裙的李斯琳无法跨越。蔺雨舟看着她手忙脚乱,终于跑到她面前,他站在围栏里,她站在围栏外,他们一起看了一次双道跨海彩虹。这样的奇景一生也很难看到几次,他的眼中有盈盈泪光,李斯琳当作没有看到,只是兀自念着太美了。观双彩虹者,一生喜乐。
他就像她的彩虹,这样的喜欢一生没有几次,一旦有了,就再也无法忘怀。
那道彩虹,或许是出现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他们心中都没有什么浪漫情怀,她只是希望他能开心点,而他,想借用她的开心,对自己和生活和解。
后来她在摄影师的相机里看到她拽着长裙在沙滩上狂奔的画面,她跑得太快,周围的人像都被虚化,在她笑着回头的时候,头发迎风飞起,那两道彩虹是暴雨后晴朗的证明。
公司同事问她这么急是要去哪里
她说我在奔向一趟青春列车。
她把自己对蔺雨舟的喜欢归因为青春期的复苏,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单纯喜欢上一个带着书香味道的少年。这种喜欢没有带着恨意、痛意,只是一种平静的喜欢。
她游离在他生活的边缘,进不去,却也没有失礼冒进。她信任他,开始麻烦他。他是她酒后放心交与的人,是遇到麻烦时最先想到的人。他不太去参加聚会了,如果他去了,她排除万难也要去。在满席的热闹中,仔细捕捉他的只言片语。她跟校友拼酒,喝得双颊飞红。热闹散尽,人也散尽,果然,他不放心,已经骑出几百米又掉头回来。
她坐在马路边上,手边放着一瓶苏打水,耳里插着耳机在听歌喝水醒酒,醉态很好。看到折返回来的他,就对他笑笑。他坐在她身边,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家。她想了想,摇头“不回了吧,我没有家。”
她的语气像在说玩笑话,可她自己知道,她酒后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她父母早早离异,她住了这家住那家,像候鸟在迁徙。她本想跟他说一说,又觉得说什么呀她父母离异,而他没有父母。
他陪她在路边坐很久,夜晚渐深,路边开始有百态人等,他担心不安全,指指路上“我帮你打车吧”
“我坐你自行车吧”
李斯琳喜欢他的自行车后座,她没有什么机会坐,因为后来他意识到她对他似乎不太一样,所以与她保持距离。她清醒时要求坐他自行车,他总是说我的自行车该修理了。她就会看起来很懂事“这样啊那算啦,我想办法回去。”
喝酒了,她可以不讲理,他还是那个借口,她就说“你让醉酒的人自己回家啊好吧。”
她看起来有点可怜,他一时心软,只得答应。出发前叮嘱她坐稳,她的手臂就环住他腰肢。他身体僵了很久,终于扯住她衣袖向两边用力“学姐,你拉我衣服就好。我尽量骑慢点。”
李斯琳心里笑他是傻子,送到嘴边的艳遇他不要,战战兢兢撇清关系,好像她是毒蛇猛兽。她不在意,她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为这样的追逐而难过。
直到他爱上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