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良玉喜欢看老式报纸,这个习惯多年未变。他说他喜欢报纸上的油墨香,再过一些年,或许就闻不到了。
宋秋寒坐在他对面,耐心等他看完报纸。
“有事?”宋良玉翻完最后一版,将报纸收好放在手边。
“今天与公司的谈判结束了,接下来我会回国。”宋秋寒淡淡的说。
“不是新加坡?”
“不是。因为涉及商业机密,所以我不能说的透彻,但我会在四月初回国。未来我将常驻国内。”
宋秋寒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与公司协商进行保密谈判。谈判细节和结论具有保密时效。所以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去新加坡履职之时,他也只是笑着应了,从不多说一句。他从回来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哪怕过程再艰难,终于是挺到了胜利这一天。
“为了她?”
“为了我自己。”
“如果是为了你自己,你就该选择留在美国。”
“国内的环境越来越好,不输美国。”
“你到底是不聪明了。”宋良玉啜一一口茶,而后叹了口气:“以前途为儿戏,我对你太失望了。尤其是为了那样一个卑微庸俗的人。”
“我希望您不要再言语侮辱林春儿了。”宋秋寒摇摇头:“我不是您,为了所谓的前途可以放弃一切,哪怕是做人的良心。环球金融危机之时,您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做过什么事您自己心里清楚,没有人生来比别人高贵,无非是人生选择而已。”
宋良玉眼中的怒气渐渐盛了,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会听到宋秋寒质疑他的品行。
“方叔说过,金融危机,你们二人合力扭转局势的故事。我查了那些年您的账目,以及您每一次公开的操盘记录,也要感谢您这么多年的栽培,虽然费了一些心思,但好歹是看懂了。当年被您割的韭菜,现如今不知过的好不好?您的那招偷梁换柱和釜底抽薪,又毁了多少家庭?这些年再想起来,您能睡的心安吗?”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人与人是平等的,我不希望您再带着恶意的眼光看林春儿。而我的事,也不想您再插手。”
“我不插手你的事,你的人生会一塌糊涂。”宋良玉冷眼看着宋秋寒:“你就像你母亲一样。大事小事永远拎不清。”
宋秋寒听到宋良玉提起母亲,心中尚存的对父亲的那一点情感所剩无几了。他记得母亲并且同情母亲,在婚姻中永远属于弱势的那一方,做为一个新时代的女性,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她从不与父亲大声讲话,父亲说什么她都会答应。父亲常年远在异国他乡,母亲便独自带着他过日子。
起初宋秋寒以为这也是一种爱。
可在母亲弥留之际,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如果以后要结婚,一定要是因为爱。”母亲说,不要像她,一辈子没有一天是在与父亲相爱的。他们的婚姻就像一个牢笼,将她牢牢困在里面。
原来不爱,才会那样忍耐。
“我今天还是想与您好好谈。”
“你选择回国,就没打算与我好好谈了。我在这里,你的亲人在这里,十几年来为你拼下的资源在这里,你现在说你要与我好好谈?你没良心的样子真是像极了你母亲。”宋良玉声音愈发的冷:“你母亲永远不会满足,永远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终其一生被自己所累。她愚蠢,你也愚蠢;她没有眼界,你也没有眼界。你们都以为你们那点所谓的感情能救人一命,能救谁?作茧自缚罢了!她是婚姻的出轨者!林春儿也会像她一样!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别再提母亲了好吗!”宋秋寒听到宋良玉说起母亲,心中又开始泛起丝丝的疼:“她去世那么多年了,还她清净吧!”
“她凭什么清净!”宋良玉突然站起身来,他有些心疼了。他这一辈子自认过的精彩,无论年轻之时还是现在,总有许多女人喜欢他。他从不看别人一眼,他说他一生从不为情所困,却被情困的最深。外面流言蜚语,他千里迢迢回国,生怕她误会了。她却笑一笑:“男人么。你如果喜欢上了谁,咱们离婚也行。”
他小心翼翼对她,在别人看来,他在家中永远说话算话。只有他知道,他看她脸色,她眉头一皱,他就害怕。他拼了命努力,最终将他们带去了美国。他以为到了美国会好些,他们日日在一起,肯定会有那么一些感情。哪怕那时他们已年近五十岁,人生的大好时光都过去了。他以为她不会再想着旧人了,可她还是整日郁郁寡欢。
他把握不住她,便想把握宋秋寒。不管怎样,宋秋寒是他们的孩子,像极了他,也像极了她。他对宋秋寒说情爱误人,他希望宋秋寒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但别动太深的感情,无非是在说自己。他不肯承认自己是因为爱她才娶她,无论何时,都说她是他当时最好的选择,最为合适。他说他这一生不爱她,也不爱任何人,他只爱自己的事业。自欺欺人罢了!
可宋秋寒也要走了,像她一样。他们都不想呆在他身边。
“你母亲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虚伪恶心的人,她对婚姻不忠,对家庭不负责任,她离世早,是因为她自己想不开,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她压根就不配拥有幸福。”宋良玉说了狠话:“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娶你母亲,与她结婚后的每一天都像地狱一样,她把别人拖进地狱,自己却要早死图清净。凭什么?我甚至觉得她死的太过容易,她就该受罪的多活几年,让她吃遍苦头。”
“爸。”宋秋寒鲜少这样叫他,他大多数时候都叫他父亲:“别说让自己后悔的话。”那些话真的会扎进人的心里,令人透不过气。
宋良玉却笑了:“这就受不了了?”
宋秋寒的狠话梗在喉咙里,最终没有说出来。他想说真巧,母亲也像你恨她一样恨你,她与我说她至死都没有爱过你。他没有说,是因为宋良玉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父亲,无论他说什么,那都是他和母亲之间的事。
“您找过林春儿了是吗?您对林春儿说过些什么?我希望能跟您开诚布公的谈一谈。”过了很久宋秋寒才继续说道:“我想知道您究竟对林春儿说了什么?您能告诉我吗?”
“林春儿一家人没有风骨,当年我捐赠他们,供他们看病,而后是供林春儿读书,我对他们仁至义尽了。林春儿却不知足,生生扒上你。”宋良玉闭上眼睛,他今天有点累了。
“您或许不知道,不是林春儿扒上我,自始至终都是我在主动,是我想与林春儿在一起,而她,有没有我都能活的很好。”宋秋寒说道。
“欲擒故纵而已。我永远轻视她,永远不会给她好脸色。”
话说道这份上,宋秋寒觉得父亲真的没救了。“您没有机会了。”宋秋寒拿出文件放在桌子上:“这份文件请您看一下。您做事喜欢明码标价,我也将您的养育之恩标了价,如果没问题,就请您签字。”他这样做,会背负孽子的名义,但他不愿像母亲一样,终其一生生活在父亲的桎梏之下,再没有追寻自由的可能。
如果他日还有后患,宋秋寒宁愿在今天将一切了结。他对宋良玉从未这样刚烈过,他始终觉得他是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父子走不到那个份上。但后来他想通了。他必须与他硬碰硬一次,不然他永远不会懂得得体的退出。
“声明在文件的最后一页,也请您先看一眼。”宋秋寒非常难过,他记得母亲离世前对他说:“你父亲很记仇,如果不涉及原则,你听他的就好。”
宋良玉打开文件,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宋秋寒请律师起草的文件,宋秋寒说感念父亲养育之恩,他愿一笔支付所有父亲为抚养他曾产生的费用支出以及父亲的养老费用。父子双方血缘关系是永远受法律保护的,但宋秋寒不再接受宋良玉指导他的生活。
“如果必要,我可以在报纸上刊登这份声明。”
宋良玉看着那文件,又擡眼看了宋秋寒,他终究是养了一条白眼狼。冷冷看了宋秋寒一眼,丢下一句:“别后悔。”起身走了。宋良玉从前有想过,依他那古怪的性格,他的晚景或许会凄凉,只是他不知这凄凉的晚年会来的这么快。宋秋寒真是他的儿子,脾气性格都像极了他。
宋秋寒收起文件,转身看到尚姨站在那,眼睛便红了。他其实心中也委屈,他儿时曾偷偷问过母亲:“我是父亲亲生的吗?”
他时常会有错觉,总觉得他并非宋良玉亲生的。不然不会从小到大,二人的关系都这样僵。他察觉不到宋良玉有多爱他,只觉得他太过严格。他一直执着于让宋秋寒按照他的想法活着,好像宋秋寒就不该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母亲去世后,那种窒息感更为强烈。
“想好了?”尚姨问他。她以为他们父子会有很激烈的争吵,或许真正的吵那么一次,心结才能解开。可他们偏不,他们都倔强,又自诩清高,哪怕今天已经闹到要断绝关系这一步上,都不肯把话说清楚。他一句,他一句,看起来都是轻飘飘的话,却又都非常伤人。
“想好了。不是为了林春儿,是为了我自己。”
“可在他看来,你就是因为林春儿。他想不通的。”
“无论因为什么,都与他无关了。”宋秋寒攥着那文件:“只是苦了尚姨,他脾气很怪,又爱欺负人,您照顾他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他不敢给我委屈受。顶多有时吼两嗓子,惹急了我就回国找你,不照顾他了。”尚姨拍拍宋秋寒的头:“其实尚姨有点变态,尚姨看到你与你父亲闹成这样,竟然挺开心的。总得闹一次,他才知道害怕。”
宋秋寒点点头。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此时已是纽约的傍晚。宋秋寒记得他在古老的纽约地铁里迷失的那一刻,那时的他曾想,究竟有什么能让他放弃他原本拥有的一切来到美国?那一切又是否值得?他努力的在这座城市生活,努力的近乎没有感情,却永远像这座城市的局外人。他察觉不到家的温暖。
他是在回国后才渐渐有了活在人世间的感觉。他从前迟钝的神经、味觉、视觉都在国内得到了滋养,他开始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弱点的人,这并不容易。
在这之前的很多天,他一直在想,父子之间到底该不该走到这一步,答案是肯定的。只要宋秋寒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而父亲永远不肯退出,那么这一天是早晚都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