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儿愣在那,她约了宋秋寒晚上见面,但宋秋寒并未与她讲过他父亲要见她。于是轻声问道:“叔叔,要叫宋秋寒一起吗?”
“不必了。咱们叙个旧。”
这句话显的很突兀,林春儿并未见过宋良玉,又有什么旧好叙?林春儿并不畏惧见宋秋寒的父亲,她坦坦荡荡,并没有什么可怕。于是礼貌应道:“好的宋叔叔,咱们晚上见。”
“我不建议你与宋秋寒说要见我的事,我们父子关系不好,若他知晓我私下见你,又要与我大吵一架。我身体不好,吵一架要难受好些天。”宋良玉缓缓说道:“望你谅解。”
“好的。我答应您。”
林春儿挂断电话,去见宋良玉。
这两日过的兵荒马乱,她一身疲惫。到了茶舍,找到那个包间,轻声叩了三声门。
“进。”一个颇为温和的声音。
林春儿推门进去,看到盘腿而坐的宋良玉。他身着复古中山装,银灰色的头发浓密而整齐。林春儿仿佛看到了老年宋秋寒。她站在门口朝宋良玉微微鞠躬:“宋叔叔好。”
宋良玉擡眼看她,一个不施粉黛身材健美的女人。与当年的她截然不同。他见过当年的她,比其他女孩胖那么一些,梳着马尾,一双笑眼,并不惹人厌。但人与人之间讲求相见的机缘,宋良玉远远见林春儿那几次,都是在并不愉悦的时机下,所以对她印象并不好。
“坐吧。”宋良玉指指对面的蒲垫,为她倒了杯茶。林春儿手指微弯叩在桌上,是在说谢谢。
“介绍下你自己?”宋良玉声音温和,看起来没有任何进攻性。
“我的名字宋叔叔知道了,年纪与宋秋寒一般大,而今是一家公司的职业经理人。其余的,不知宋叔叔还想了解什么?我一定如实相告。”林春儿很诚恳,她不想为宋秋寒惹麻烦。
“家中还有什么人?”
“亲人先后离世,家中没有至亲了。”
“母亲癌症去世,父亲自杀去世,奶奶心梗,是吗?”宋良玉终于放下茶杯,擡起眼认认真真看林春儿。林春儿的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父亲自杀去世这件事,鲜少有人知道。宋良玉的目光像X光一样,将你整个人照的无所遁形。她点点头:“是。”
“你母亲里里外外病了那么些年,到了后来,你家中的收入早已不堪重负。你们是如何解决钱的问题呢?”
“那时我尚年幼,对此并不知情。只知家中拮据,父母亲无论多紧张,都会留出我的学费和生活费。”
“你父亲得了尿毒症,每次透析五百元,当年还未纳入医保。后来又得了前列腺癌,这笔治病的钱又是从何而来呢?”宋良玉又问她。
“父亲得尿毒症之时,我已读了大学,每天课业结束会去打工,也写各种稿子赚钱,勉强得以支撑部分费用。”
“你知道你父亲看病究竟要花多少钱吗?”
林春儿看着他。面前这个老人似乎知晓一切,他眼神之中一闪而过的轻视灼痛了林春儿的眼。
“抱歉叔叔,我不知道。”
宋良玉了然,又缓慢问她:“你为何要做公益?”
“因为读书时有好心人每月寄钱给我,助我完成了学业。所以我想报答社会。”
宋良玉点头:“你倒尚存最后一点良心。”
你倒尚存最后一点良心。这句话,如刀一般深深扎入林春儿的心脏,令她透不过气。她的手指掐在自己的腿上,红着眼看宋良玉,这是她能有的最后的体面了。宋良玉仅仅问了几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直戳林春儿的心脏,那是她不愿回首的往昔岁月。
宋良玉又看她良久,低头为自己斟茶,而后缓缓说道:“你母亲得癌症,到了最后两年,你家中已拿不出一分钱。你却十分不懂事,整天想着情情爱爱,想拉宋秋寒下水。我找到你父亲,提出资助你的家庭,后来你母亲病逝,你父亲不幸染病,他更是负担不起你大学的学费,是在我回国接秋寒去美国的那个夏天,我只略微迟疑,你父亲便跪在我面前,生怕我不愿给他钱。你父亲本可以不下跪的,毕竟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他就是这么卑微。这种卑微的家风可曾遗传到你身上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要求你父亲管住你,不要影响宋秋寒的前程。你父亲答应了的。”
“你读大学时,每个月都会收到一笔钱,五百至八百元不等,汇款的人署名凉遇。是我。”
“我很开心看到当初被我资助过的你而今成长为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人。但如今我不会再给你们林家一分钱了,我也不会允许你林家从我手中拿走一分钱,包括宋秋寒的。我看过你写的内容,你号称懂得报答也算一种良心,现在我要求你报答我,离开宋秋寒。让他回到美国去奔他的大好前程,至于你,以后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
宋良玉讲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轻飘,却一字一句都带着刀子,一刀一刀扎进了林春儿的心脏,令她那颗心瞬间鲜血淋淋。
“我不做交易。”林春儿轻声说道:“我和宋秋寒的感情不是交易。”她想起在飞机上,宋秋寒对她说:“那年我在你后背上写的字是我爱你。”那时的她告诉自己,不管他日是劫是难,且在当下当做馈赠。然而林春儿知道,当下,已经结束了。
“你不做交易,但你父亲替你做过了。你若不同意我也不奇怪,毕竟你姓林,一定也像你父亲一样,嗜钱如命,不知廉耻,哪怕会影响别人的前程。”
“宋叔叔。”林春儿打断他:“逝者已逝,放他安宁不好吗?哪怕我父亲当年曾向您下跪过,我不觉得丢人。”她强忍着泪水,眼睛通红:“在我心中,以行善之名侮辱别人,才最为无耻。”林春儿在想,父母亲去世那么久,今天却被人刨了坟,挂在城门上示众。那赤裸裸的侮辱,足以将人心神击溃。
她站起身来:“您如愿了,我林家人自有风骨。哪怕贫穷曾令我们痛不欲生,但我们的脊梁不曾弯过。我不贪图宋秋寒一分一毫,把他还给您,感谢您当年的慷慨解囊。”在她的手放到扶手上之时,听到宋良玉那冰冷的声音:“你和乔瀚文在一起,似乎也不错。”是在替林春儿找一个离开宋秋寒的借口。
她转身离开,奔上街头。大街之上灯火通明,行人匆忙,她在街上快步走着,她想起绝望一眼望不到头的那些年。
当她需要缴纳学费之时,父母从不迟疑。她听母亲偷偷对父亲说:“不能短了春儿的,不能让她在同学面前擡不起头来。这不是虚荣,这是她的尊严。”
上大学后她下了课便去校外的步行街上,步行街上有一家牛仔裤专卖店,她卖裤子,每条裤子提成7块钱。她笑意盈盈站在商店门口,招呼往来的学生们:“很好看的牛仔裤哦!”一旦有人进门,她便殷勤的找来裤子,蹲在地上帮人家整理裤脚;到了晚上,室友都睡着了,她打开手电,去写各种各样的文章,给各种各样的杂志和网站投稿。
一旦到了长假,她无论如何都会回家,坐着绿皮火车,不辞辛劳。那时父亲已很难下地走路,每日都被无尽的疼痛浸泡着,她拆除了家中的固话,用打工赚的第一笔钱为父亲买了一个小小的手机。她坐在父亲床边教他使用,对他说:“爸,你把手机放在手边,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呦!”
她记得她与父亲吃的最后一顿饭,她长途跋涉进了家门,做了糖醋排骨和锅包肉,还炒了父亲爱吃的蒜薹和西红柿炒鸡蛋。她扶着父亲坐在桌边,与父亲碰清水杯。那餐饭父亲一直笑,一直说:“我的女儿出落的真好,我的女儿一定要好好活着啊。”那几天父亲不停对对她说:“要好好活着啊,你看啊,人生很漫长,世界特别大,你以后有钱了就多出去走走看看,不枉来这人世一回。亲人离世,只是人生必经的痛,所有人都免不了。”她捂住父亲的嘴:“爸,你不许再说了,我那天与室友玩笔仙,笔仙说你还能再活十年。”
她记得她接到警察的电话,电话中一项一项核实她的信息,姓名、年龄、出生地、身份证号、家属姓名,而后对她说:“你回来一趟吧。”她并不知是何事,坐上了回去的列车。当她走进那栋破旧的老楼,穿过长长的阴暗的走廊走到自己家的门口,看到了门上贴着的晃眼的“封”字。她误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那个字还在。她去警察局,警察叔叔看到她,对她说:“怕你着急赶路出事,所以决定当面告诉你。你父亲于12月16日自杀,消防员进门的时候,尸体已经凉了。节哀。”林春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摇摇头:“我父亲不会自杀的。”
警察打开一段录像给她看,她看到消防员破门而入,屋内一片混乱,父亲躺在血泊之中,眼睛还睁着,像是有未了的夙愿。
12月16日,旧的一年马上要结束,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来。而她的父亲,选择在这一天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段日子,林春儿闭上眼睛就是那片血泊和父亲睁着的眼,她心中被凿开的那个洞,汩汩流着血。但她却哭不出声音。是在冰天雪地之中扬洒父亲的骨灰,看到那骨灰瞬间飘散在天地之间,终于嚎啕大哭。
她并不知父母是如何熬过艰难的那些年的,更不知晓父亲曾为了她向别人下过跪。父亲是多坚强而骄傲的人,他工作之时一丝不茍,从不犯任何错误。他待人亲和,为人良善,从不伤害无辜。这样的父亲却为了她,向别人弯下了膝盖。那时的他,是怎样的心情呢?
是怎样的心情呢?
那次下跪是否击溃了父亲所有的尊严?当他在病床上日复一日等待死亡之时,是不是在想:我不能拖累春儿了,唯有我死了才能令春儿走的更远?
林春儿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面对宋秋寒了。她的尊严连带着死去父亲的尊严在宋秋寒面前将会变得不堪一击。
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宋秋寒的电话打进来,他对她说:“我工作结束了,去见你吧?”这才想起,他们约好了今晚去她家中。她发了定位给宋秋寒,而后站在街边等他。
宋秋寒下了车,带着他一如既往的暖意。林春儿喜欢他身上的暖意,喜欢靠在他怀中,那令她觉得天地寂静,万物生长。他跑到她面前,要拉她手,林春儿将手背到身后,后退了两步。
“宋秋寒,我有话与你说。”
“有话车上说,站这不冷吗?”宋秋寒笑着又上前一步,要拉她手腕,林春儿又后退了两步。
宋秋寒终于察觉出不对。他站在那,问林春儿:“什么话?”
“我们分手吧。”
林春儿擡眼看着宋秋寒,看到他的眉头皱起。宋秋寒与她说过,他不喜欢听林春儿说分手二字,哪怕玩笑都不行。
“我这两天录制了辟谣视频,定了今晚九点全网推送,可你应该注意到了,我并没有推送。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临时取消了推送计划,因为我突然涌起了一股可惜。我动摇了,我对乔瀚文是动过心的,并且经过这件事,我突然意识到,我对你,只是少年时未偿的心愿,那不能算爱。而对乔瀚文不同,是切实的心动。”
宋秋寒看林春儿的嘴一张一合,说着那些伤人的话,令这冬日变得透骨的凉。过了许久,他才问她:“你是认真的吗?”
“是。”
“即便我愿给你时间让你整理感情,即便我不愿与你分手?”
“是的。可我想分手了。你多少了解我这个人,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爱的时候飞蛾扑火,不爱之时多一秒都不愿再相处。我希望我们能好好结束。”
宋秋寒眼睛微微红了:“林春儿,你今天都见了什么人?”
“我工作后去见了袁如,袁如自杀了,躺在特护病房。而后就是你。”
“我们回家说好吗?”宋秋寒上前想揽住林春儿肩膀,他想抱抱她,抱抱她那种心痛就能缓解,可林春儿推开了他,她沉着声音一字一句说道:“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想分手,再不想与你有任何身体接触!你不要纠缠我!不要让我厌恶你!”
宋秋寒的手悬在那里,他们不久前才拥抱过,林春儿对他说:“我爱你至死。”
“林春儿,我与你说过,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爱你,哪怕我自己都不行,只有你可以。所以你现在告诉我真话,你真的爱上乔瀚文了是吗?”
林春儿牙齿打颤,费力的吐出一个字:“是。”
“你确定要与我分手是吗?”
“是。”
宋秋寒点点头:“好。林春儿我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见识到成人世界的丑陋。”宋秋寒转身离去,他不愿说任何伤害林春儿的话,哪怕是现在,林春儿告诉他她爱上了别人,他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可他眼中满含热泪,觉得太他妈难受了。
林春儿眼见着宋秋寒越走越远,她颓然向前追了两步,耳边是宋良玉的话:你一定也像你父亲一样,嗜钱如命,不知廉耻,哪怕这样会毁了别人的前程。林春儿这些年对朋友迎来送往,总是会说:“祝你有美好前程。”紧咬牙关忍着上前拥抱他的冲动,眼见着宋秋寒的一身暖意裹覆了寒霜。
宋秋寒走了,她靠在树上,觉得站不直身子。电话响起,她长喘一口气接起,听到哈吾勒说:“萝珊爷爷坐上了前往新疆的飞机,可是萝珊奶奶,刚刚去世了。”一生夙愿,未能得偿,从此阴阳两隔。
林春儿突然止不住的颤抖,终于在这寂寂长夜之中,无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