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少年消失在风中-老妖。
我记得那天。风清日朗,檐下草齐膝高,夏末的虫儿拼命的叫。我靠在墙角读诗。
有人推开了窗,他说:“同学,扰民了啊。”
我回过身去,看到了那个少年。
彼时的少年面上覆满阳光,神采翩跹惊起树上鸟雀,惹我惶然而望。
少女的爱恋来的猝不及防,我就这样爱上了那个少年。
少年坐在我身后,时常抓住我辫子,唤我的名字。我怒目向他,他却笑声响亮,从不与我生气。
我是那样喜欢那个少年,喜欢在阳光铺满走廊的午后与他相遇,他刚打过球,带着热气腾腾的汗意,身上满是阳光的味道;我是那样喜欢那个少年,喜欢在放学后的教室里,他听着MP3,起身来改我的习题;我是那样喜欢那个少年,喜欢在摇晃的54路电车上听他唤我的名字,他一边埋怨我跑的慢一边让座给我;我是那样喜欢那个少年,喜欢趴在教室的窗台,偷看他背着书包经过。
所有人都喜欢那个少年。
当他在球场上打球,很多女孩围在场边。我在播放音乐的间隙,趴在播音室的窗台,看他带球、过人、跳投,听到场外的女孩发出欢呼。他时常跑到那个好看的女孩面前,接过一瓶水,仰头而近。
所有人都喜欢那个少年。
他抱着吉他坐在台上,白色校服衬衫落在五月的花瓣,他并不伸手拂去,而是笑着说道:“把这首歌送给我心中的姑娘。”他闭着眼睛唱一首情歌,晴朗的歌声点亮初夏的天空,片刻后晚霞漫天,一层一层向天边漫去,所有的目光都围绕他,用青春盛年的热情浇灌他,让他更加茁壮。
所有人都喜欢那个少年。
他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下:“假如明天我要远行,我要带着你的肉身和皮囊。”老师说他一派胡言,罚他站了两节课。他在教室后面罚站,却还嬉笑道:“少年的爱情是一场大火,将人烧的体无完肤。”
我看着他,那样阳光明媚的人,从未被阴霾笼罩过。
我爱那个少年,却不嫉妒其他女孩。我看到很多女孩红着脸塞一封情书到他手中,他司空见惯般将那情书塞进书包。我也想给我爱的少年写情书,可他就坐在我的身后,能一眼从一摞作业本中发现我的。我在深夜,罩着被子,打开手电筒,反手写情书。我写下:“嗨,冬至那天下了第一场雪,我看到你在电车站,雪染白了你的头发,我好像看到了你的晚年,自在喜乐的晚年。”我还写下:“我想环游世界,与你一起。”我写:“等你走的那天,我要站在天台上送你,天台很高,我伸手就能触到载着你的那架飞机。我拦下那架飞机,找到你,对你说:少年,再见。”
我爱着那个少年,爱着与我有着天壤之别的少年。
每天当我背起书包去上学,总会不住回头,我带着担忧出门,生怕这一脚走远了,就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可当我坐上54路电车,看到他,我又觉得我奔向了光明。我在反反复复的恐惧和希冀中活着,一日又一日。
我多么爱他,多么想让他知道我爱他,我穿上最好看的衣裙,想去赴一场篮球之约。我想在他赢了球后跳到他怀中,在他耳边大声喊:“我爱你!”可当我一脚迈出门时,我的母亲晕倒在地。我早已不慌乱,拿起电话去打120,而后打到父亲单位,最后我坐在母亲身旁掐她的人中,舒展她的双手,我早已无坚不摧。可我那天为什么还会哭呢?哦,那天,我本来要跟那个少年告白的。
我多么爱他,多么想让他知道我爱他,我想在他送我回家的某一个夜晚,拉住他的手,对他说“深夜漫长,我很怕黑,你可以做我的明灯吗?”可每当我的手向前,总会想起父亲的泪眼,他说:“你要好好学习啊,千万不要早恋。你要好好学习啊,这样你妈妈才会开心。”我收回自己的手,将那些爱他的念头深深埋进我的心间,从此再不敢提。我想做一个成绩很好很好的学生,这样我的妈妈会很开心,我的妈妈开心了,她就能多活好几年。
我多么爱他,我克制自己所有的奢望去爱他。我爱他,我变成他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度过生命最好的三年,那三年中,所有的春花、夏虫、秋草、冬雪,所有的音乐、电影、舞蹈和诗歌,所有的月白、风轻、朗日、浮云,都被改写成电影,刻在我无望的梦中,只要想起,我便觉得每一个个所处的黑夜能跨过。
我多么爱他,我想送给他十八岁生日礼物。我在课间将自己关在播音室里,录下一盘磁带。我将我最爱的诗读给他听,我用了那年我最喜欢的歌做背景音乐,仔细记好每一个节拍,我的诗歌与那些节拍必须要相称,我录了整整一个月。我时而落泪,时而微笑,我将我的悲喜都录进了那盘磁带,那是我所有的少年真挚。我想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将这盘磁带送给他,若他肯听,他会听到我所有的爱,若他不肯听,那它便会变成漫长人生中的一个音符,响过一下,便过了。可我不能参加他的十八岁生日会了,我的母亲进了ICU,当我在ICU外陷入无比绝望之时,我并不知道,我是少年从此不会理我了。
我们快要分别了,可他不再理我。
我从他面前经过,笑着与他打招呼,他的眼淡淡扫过我,他说:“你是谁啊?”
我转过身去问他:“今天需要我帮你喝牛奶吗?”他说:“不必了。”
我抱起他的篮球转身就跑,他追上来抢过篮球,对我说:“你怎么这么无聊。”
我在他桌角放一朵小花,他将那朵花拂落到地上。
我不小心在他衬衫上划了笔印,他将衬衫脱下来丢到我的桌上,说:“我不要了。”
我记得那天教室内的安静,他就那样走过我身边,不许我再做他最好的朋友了。我强忍着不哭,我想:没事啊,我们都是孩子啊。
我想与他解释,可他笑着说道:“解释什么啊?你未免把自己看的太重。我不理你,纯粹是因为不想理你,我快走了,我要交其他用得上的朋友了。”我点点头,如果是这样,那我能接受的,我对他说:“好啊,你一定要多交一些朋友,否则出国后你该多孤独。”我转身离开他的视线,一滴泪都没有落。
我是在一个下雨天落泪的。那天,我看到在校门口,他笑着抱起那个女孩,那女孩的伞在空中旋转,抖落的雨花落到我的脸上,我感觉到我的心裂了一个缝隙。我去淋一场大雨,我想,雨那样大,我会清醒的,可我没有清醒,我站在路边打他家中的电话,听到他接起说了句喂,而后一个女孩问:是谁啊?他说:不知道,可能打错了。
我挂断电话,回到家中,我病了。母亲刚出ICU,我却在家中添乱。我后悔极了,我不能生病啊,我怎么能生病呢?我要快快好起来,我将他抛在脑后。
当我再次出现在校园,我还是那个我。笑着与同学打招呼,笑着从他身边经过。每天中午照例去播音室,每天放学照例要多做一套习题,我不与他讲话了。
是在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从书桌上擡起头,偏过头去看窗外,黑色的窗映着灯影,灯影下,他的笔轻轻的虚空的在我背上写字,我迅速回头,看着他来不及收回的笔,问他:“你在写什么?”
他过了很久才说话,他说:“祝你考试顺利。”
“谢谢你。”
我们终于在即将分别之时原谅了彼此。
在考试后的那天,最好的我们凑在一起,策划一场毕业旅行。我们的笔尖划过地图,最终点在了呼伦贝尔。那应是我们此生第一次独立远行,然而却不能成行了,他要提前走了。
我对他说:“我去送你吧?”
他说:“好。”
2006年8月3日早9:00。
我的母亲从病床上睁开了眼,她看起来很开心,对我说:“快出去走走,别在病房里了。呆了好几天。”
“那我可以去送送他吗?”
“那个你暗恋的男孩吗?”
“是的。他今天要走了。”
“快去。”
我的母亲从临床的病友那里借了一部手机给我:“你还没去过机场,到了给他打电话。”而后塞给我一百块钱。
2006年8月3日早9:30。
我舍不得花,我坐上54路有轨电车,电车之上,我想起我们一起经过的三年,从此再也没有一个男孩为我抢座了。
2006年8月3日早10:10分。
我坐到54路有轨电车终点,打了车,这样可以便宜很多。我上了出租车,打他的电话,对他说:“喂,我出发了哦,我去送你哦!”
他好像很开心,他说:“好,我在机场等你。”
我在出租车上看着外面的云,天上的白云,一会儿聚了,一会儿散了,太过美丽。我的口袋中塞着那盒原本要送给他的磁带,我想我至少可以在他离开之前告诉他我爱他了。我要怎么说呢?我要对他说:三年时光匆忙而去,我们的人生还会有十个三年,二十个三年,甚至三十个三年,但我会永远记得这三年,记得我在我最好的年华中,爱过你。
2006年8月3日上午11:30分。
候机楼近在眼前,我要与我的男孩告别了。我的手机响起,父亲对我说:“你快回来。你妈妈…”我满含泪水望着那只与我相隔几十米的候机楼,我不能去了。是的,只差那么几十米,我却不能去了。我给他打了最后一个电话,我说:“对不起,我又失约了。”
他说:“没事,我猜到了。祝你有美好前程。”我的车并未停下,一路向医院疾驰,期间我看到一架飞起升空了,我的男孩走了。
2006年8月3日午后12:40分。
我的男孩此去再也没有回头。
2006年8月3日下午15:27分。
我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
从此,再也没有一个夏天能够逾越。再也没有。
我写下这个专题,为纪念那些在经年岁月中逝去的少年,或许我们此生不会再见了,那么,祝你早安,午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