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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处 正文 第129章 吹梦到西洲(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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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儿站在大雪里,听照夜说着飞奴的死讯。真奇怪,几年前,她和飞奴在京城分别时,她以为他们之间已是恩断义绝。她原以为他们之间的少年情谊已随着渐行渐远最终消散。

    但此刻她的心为何会疼呢?

    照夜说飞奴死后,落叶都盖在他身上,像要为他造一个树冢,接着天上就下起大雪,飞奴连同落叶都被雪盖住了,或许这雪打今日起就不会停了,要停也要等来年春日。那时他长眠的尸首会在地下腐烂消逝,自此世上就再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他喊疼了吗?”花儿问照夜。

    照夜摇头。此刻他靠在树上,那样的大雪天他也觉不出冷来。飞奴的身体在他怀中渐渐失却温度,照夜看着他眼中的光渐渐灭了,就好像他们打更时被风吹灭的提灯。照夜的心像被火炙烤着,快要焦糊了。

    “阿虺的坟离家里近些。”花儿轻声说:“待我们打完了仗,也带飞奴哥哥回家罢。”

    飞奴在异乡漂泊多年,他们也不知他想不想回家,不知他心中的恨意和爱意是否相克、又或者在相抵。他们根本来不及叙旧,就都被湮没在看不见的长河中了。

    “他生前偷偷见过二爷。”照夜说:“懈鹰说的。他与二爷应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这一切只有白栖岭知道了。”

    他们对儿时挚友这最后一段人生路所知不多,他留给他们的只言片语不足以令他们描摹他的全部,他们很遗憾。

    后来花儿和照夜都不说话了。

    这雪真大,树白了、林间路白了、人白了,但他们都不想抚去头上的雪,就让它这样待着罢!待到春暖花开时候!

    而此时的白栖岭也在看雪,柳氏不在他身边了,柳氏带着放儿回到了江南。关于柳氏的去留,白栖岭十分大胆。他知晓柳氏是何人,从前在秦淮河边唱曲儿,后又到了苏州河边唱曲儿。白栖岭听她无意间哼过,吴侬软语、绵软甜黏,那种化不开的腔调。白栖岭也知柳氏厉害,江南那么多唱曲儿的,多少人吃不饱一口饭,又被家人相逼,只得含泪跳河了。但柳氏不,她偏不死,无论遭受什么样的痛楚、委身于什么样恶心的男人,无论要她蜷着还是跪着,她都能虚心受着。

    柳氏这样的人你不能说她是好人或是坏人,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能豁得出去的人。这种人,只要你肯帮她活下去,且再托付一些真心,就能牵住她一阵子。

    诚然,她看白栖岭的眼神不太寻常,白栖岭不傻,自然是看到的。他并不点破,只是在柳氏临走前给了她一笔银子,要她好好将放儿养大。

    白栖岭思忖再三,要将一件重要的事托付给柳氏。霍家在江南有多少大仓,均由心腹把守。柳氏与小货郎厮混那许久,也算与霍家心腹们相熟。白栖岭就一件:霍家那些大仓和看不见的网,需柳氏去渗透。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年动辄十几年。若柳氏有这个本领那最好不过了。

    白栖岭自知无法拿捏天意,各路人马聚到这里,无非也在赌一个天意。娄褆和谷翦都曾与他说过:“细数朝代更叠,天命最不可为。心力耗尽,不敌老天爷动一动手指。就像人生起落,无非是大运大劫。”

    白栖岭对此深信不疑。

    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之时,遇到的一切离奇景象都在他头脑之中。他也并非有滔天谋略之人,此刻也无非是在赌老天爷是否还会按这个戏本走。

    大雪开始迷人眼,天地落白,万物虚无,看久了人就会有眩晕之感。远处雪点之中,依稀有一个红点,费力地朝他这里走来。白栖岭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

    是了,那个小红点愈发近了。白栖岭看到那人头部包裹得密不透风,近了才看清那是一身红色战衣。来人到他跟前,扯掉头上裹的那层用来御寒的布料。在这样的天气里,那布料显然不管用,她的脸被冻得黑红。

    万物都有轮回么?白栖岭心想:他第一次见她她的脸就是这般光景,怎地过了这许多年,他们又回去了呢?不光她的脸冻坏了,她的身子怎么也单薄下去了呢?

    花儿看着白栖岭,对他拱手:“白二爷,我来看你。”她故意玩闹呢,可惜他不喜欢这生疏的问候,扭过脸去不理她。除却不喜欢这个玩闹,白栖岭还有隐隐难过。他自认看破红尘生死,但真到了生死关头怎就又觉得不该如此呢?至少花儿不该如此。

    此刻白栖岭有万分毁意。当年在燕琢城,她不过是为求一口吃的,他却将她拉入了一场生死局。那时的他冷眼看着她在生死之中不断挣扎,不曾有过怜悯之心。

    早知如此,他当时不该那样的,不该那样的。他不那样做,或许燕琢城破后她远走他乡,跌跌撞撞、缝缝补补、走走停停,也能富贾一方。对,她不是喜欢经商吗?那银子在她面前哗啦啦地响,她眉开眼笑数那些银钱:一、二、三…好多银子!她拿了银钱后就该盘算了:买些什么吃食呢?置办一件衣裳吗?

    那样多好。她不必挣扎在生死局里,他不必心疼,他们终将是凡尘里的俗人,虽大潮大浪翻涌,但没有忧患天下的两难。那样的她,也会如意的吧?

    花儿上前一步,手在他眼前晃晃:“瞎啦?”

    白栖岭拍打她的手一下,又转而握着她手腕,双手复住她冰凉的手背。

    “这么远,你干嘛来了?冻死在山里就好了。”白栖岭责备她,朝她的手背呵气,再不停揉搓。花儿擡起头看他,他低眉敛目,有罕见的愁思。

    “你在怕什么啊?”花儿问他。

    白栖岭那句“怕死你”没说出口,但花儿明白了。她自己何尝不怕死呢?想当年她面对家破人亡,夜夜不寐,夜夜哭着从梦中转醒。她梦见阿婆、梦见阿虺、梦见王婶,谷老头死后她的梦里又多了他。白栖岭失踪后,她的梦里再多一个他。

    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煎熬罢了,那又能如何呢?忍着、憋着、自我规劝着:别怕、别想那许多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战场上杀人也令她害怕。

    她最讨厌打仗了,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要顺从天意。这些年天意向着她,留她一条狗命茍活到今日,那往后呢?她也时常想:阿婆死时怕吗?阿虺怕吗?飞奴死后她又想:飞奴怕吗?他们死时心里都在惦记谁呢?可有放心不下的事么?

    这世道就容不得任何一人顺心顺意!

    “白老二。”花儿反握住白栖岭的手拉到自己腰侧,双手再向上捧住他的脸:“白老二你听我说。”花儿的语调温柔下来,擡眼看着他:“我从不后悔变成今时今日这样,我虽怕死,但真要死到临头,却也想着能选个自己喜欢的死法。倘这次死了,我不后悔。”

    白栖岭铁骨铮铮的汉子,闻言眼睛一红。他自认性情凉薄,从前也觉得人间走这一遭,所遇的三两好友,死的死伤的伤,从此以后落无牵挂。然而在这凉薄的性情以外,老天爷又塞了一个她给他。

    他们的日子可真苦呦!过了今日没明日,二人牵绊多年,在一起的时日却不多。无非是靠着心里头的那点念想生扛着。

    此刻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唯有抱抱她。

    白栖岭把她搂进怀里,她也环抱住他。不管雪下得多大,他们相拥在一起,擡起头就能看见彼此的眼睛。

    “相公。”她娇滴滴唤他一声,末了她还不自在地笑了:“待这场仗打完,我们远走高飞罢!”

    “去哪?”

    “哪都行,你我自在于人世间,无拘无束!”

    “痴心妄想。”白栖岭道。

    花儿就嘟起嘴:“想想嘛,想想又没错。”

    白栖岭捏了捏她鼻尖,再捏捏她皴红的小脸,又亲了亲她嘴唇。还想再与她亲近一些,却听到别人的嘲笑:“不害臊!”

    他们双双望过去,看到身披袈裟的戒恶。假和尚如今看来是真和尚了,但顽劣神情不改。看来风尘仆仆,不知他从哪里来,又如何找到了这里。

    “你没死?”花儿震惊道。当时京城大火,戒恶进宫后再没出来,他们以外他死了,也曾各自惋惜过。

    “阿弥陀佛。”戒恶道:“万万不可将“死”这句谶语挂在口头。”

    “你…”

    “不必再问,贫僧自有老天相佑,个中事由就不表了罢!”戒恶看向白栖岭:“今日前来,是为帮白二爷卜卦。”

    娄褆死前曾对戒恶说:“我最放心不下白兄,他太执拗,恐怕会深陷于乱世之中。到那时,还望你拉他一把。”戒恶怎么帮他?无非是依靠行遍天下之阅历,来猜一猜天象人心罢了。

    “多谢。”白栖岭抱拳感谢,花儿也抱拳,说的却是:“那你二人叙旧,我该走了。”

    “你去哪?”白栖岭问她。

    这一次花儿没有藏掖,径直道:“我是谷家军的将军,自然要去打仗。这次的仗不一样,我是诱饵。”

    她这样说,白栖岭便懂了,于是拉着她定制再三才让她走。二人都不是婆婆妈妈之人,告别的话自是不必多说。她没有回头,她向来不会回头。他看她慢慢消失在风雪之中,羡慕她有这样的胸襟。

    同样是在这样的大雪之中,照夜和懈鹰正在山顶。他们靠在一棵树上,山顶更冷些,二人眉毛胡子都上了霜。他们死死盯着那条小径,白谷二人都说:会有人在大雪夜里缘径而上,只因有人说那宝物的洞口在山顶。关于洞口众说纷纭,天下各路云集后,有人笃信:那洞口定是在山顶。

    “待这趟了了,我不想打仗了。”懈鹰道:“我帮白二爷遛鸟吧,早些年二爷也喜欢养鸟,专门有人喂鸟遛鸟呢!”

    照夜轻应了他一声。懈鹰察觉到他不对,话又多了些。照夜这次没说他反常,只是拍了拍他肩膀。事实上照夜突然庆幸此刻的懈鹰能不断说话,让他不安的心能稍显安稳。

    他们所在的位置真高、真冷,这样的大雪天气里有人向上跋涉,但都迷失在了路上。此刻的情形令照夜想起燕琢城破那一年,起初燕琢城里也是这般多了很多可疑之人。那时他不懂,如今才明白:那也是天下能人汇聚,企图在小小的燕琢城身上分得一杯羹,与今时今日无异。雪应是不会停了,斥候在山间游荡,不时给他们带回消息。

    这一场大仗一触即发,野心像被大雪盖住了,却也有许多东西蠕动前行。

    花儿费力地在雪中走着,脚陷进雪里,使出吃奶的力气拿出来,一步一步,异常艰辛。这么冷的大雪天,她却走热了,头顶冒着热气。回头望去,空无一物,只有漫天的雪。

    夜渐渐深了,周遭只剩风雪声,有孤鸟在夜里叫一声,但随即就被盖住。花儿皴红的手从衣裳里摸出一张纸来,她费力地看着,而后小心翼翼塞回怀中。

    她要去一个山谷。

    白栖岭说那是一个神奇的山谷,所谓神奇,要看天命。那山谷雪后一旦有日头,会极快热起来,一旦热起来,冰雪消融、泥土解冻、万物复苏,人、马都会陷入其中,移步艰难。白栖岭之所以特意提到这个山谷,是因他在其中差点殒命。戒恶闻言观天象,预言雪会在两日之后停。

    两日。

    花儿出发前故意弄大了动静,按说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动静再大都会被风雪掩埋,除非有心人等着。那有心人正是霍言山以及那个深藏不露的霍夫人。

    她一个人在风雪中独行,有枯枝不堪雪压,啪一声折了掉落地上,险些砸到花儿。此刻的山林倒像一座雪冢了。花儿是不怕雪的,霍灵山、狼头山、额远河岸每年都要下这样的大雪,一场又一场。但她仍旧故意放慢脚步,有时靠着树休憩。

    这样的时候她也会想许多许多事。

    先想阿公。阿公年岁大了,命不久矣,如今总是糊涂着。他时常久久地望着天上的鸟、地上的花出神,她叫他他听不到,风吹到他身上,他也感知不到。从前燕琢城也有阿公这样发呆的老人,花儿问过他们:在想什么?无非是陈年旧事罢了。人活了一辈子,满脑子的陈年旧事,想也想不完。若想到这些年呢?那八成是一碗苦药汤,咂摸不出一点甜来。

    再想衔蝉。花儿犹记年少时,衔蝉费力趴在私塾的墙头听先生讲课,她好聪慧,那些繁复的字她过目不忘;晦涩难懂的诗句她听一遍就能复诵。那时她总拉着花儿的手说:好想做教书先生呀!可哪里有女先生呀?她们蹙眉想:没准儿往后就有了。如今的衔蝉可真厉害呀,她什么都能做了!

    又想照夜。无论在燕琢城还是在谷家军,照夜哥哥都是厉害人物,他有着天生的直觉、又像豹子一样敏锐,他的脑子可真好用,他勇敢无畏,谷为先常说若照夜有野心,他亦可做一方诸侯的。可照夜哥哥总心事重重…

    砰!花儿不能想了!她听到一声巨响,吃力地向前挪几步,看到有一棵树被雪压折了!若她恰巧经过,那真能要她半条命了!呆楞片刻,在折了的树干上坐了许久。她看起来很累,很饿,从怀中摸出一个饼子啃,太干了,又朝嘴里送了把雪。

    有密密麻麻踩雪的仄响声来了,她站起身来,看到飒爽英姿的女子军们来迎她了!打头的是燕好和阿宋,对她拱手:属下奉命前来迎将军。

    花儿点头,大声说:“趁风雪大,别人还未动作,咱们神不知鬼不觉,速战速决!”

    “是!”

    “走!”

    花儿一摆手,她们就开拔走了!远处霍家的斥候急急转头去报:“大将军没猜错,她们果然要趁雪天先盗珠宝!”

    霍夫人心下生疑,但此刻并不言语,交与霍言山决断。霍言山呢,此刻意识到天意或决定此役,又心知花儿并不可信。他心中激烈交战,最后说:“我们上山!”

    这天气上山,是另一场豪赌。霍夫人深知天下枭雄哪一个不赌气运呢?她也想赌,她心中对霍言山有恨,恨他骗她这许多年,让她成为一个妒妇。而她原本也该像那孙燕归一样,做一个女将军的!

    “若夫君信我,我带人上山,夫君仍旧跟着她。依我看,山上恐怕是虚晃一枪,她这样着急带着女子军赶路,怕是真的了。”霍夫人上前握住了霍言山的手,她城府极深,又有对霍言山情深在先,霍言山对她自然不设防。他回握霍夫人的手,对她说:“待此役一了,你我共掌天下。夫人…我…”霍言山突觉不舍,握着霍夫人的手用力再用力,想与她诉一诉衷肠,喉咙哽咽一下,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霍夫人歪头一笑,如小女儿般娇俏:“夫君,走罢!”转身先行走了,一步一回头。不舍是真的,狠心亦是真的。霍言山一直看她,快步上前两步,她对他欠身,终于走了。

    霍夫人带着的几万人,是打下了滇城和邻国的铁军,这铁军,奔着照夜和懈鹰去了!而此刻的她,一反往日的善妒面目,重拾儿时的戎马记忆,从容指挥,冒风雪上山。

    另外几条山道,亦有人蜿蜒向上。若天下诸侯碰到一起,你便能看出无人是等闲之辈,人人都想拔得头筹!

    白栖岭和戒恶也在跋涉,只是此时他是横穿山脉,去与谷为先汇合。白栖岭承谷翦之托,欲在这紧要关头再助谷为先一臂之力。在这凄苦的北地,守军来了又走,唯有谷家军将这里当成了家,一战就是数年。从少年将军到早生华发,谷为先在此地走了一段很长很长路。

    你且看这山,只是绵延不尽的北地山峦的一座,倘你是鸟,在空中翺翔,定看不出它与旁的山头的不同;你且看那林木,参天蔽日,都在大雪之中昂然立着,它也没有不同;至于其中的人,看见了又或看不见,早晚会是这深山中的一副骨头。无人能逃一死。

    他们在跋涉,他们见过许多山水,从没见过哪里比北地更苦寒。他们甚至觉得春夏不过是在这里歇脚,而后就匆匆赶路去往别的地方。

    他们终于会面了,在谷为先身后,白栖岭看到了一个面孔被冻坏了的女人。那是他多年未见的叶华裳。

    他没与她寒暄,关于叶华裳的种种他早都知道,只是对叶华裳抱拳,一如当年在良情城外,他十里相送,临别时的那一拜。

    叶华裳则对他笑一笑,而后对谷为先道:“谷大将军下令吧!”鞑靼人对谷为先有忌惮,对这个王妃敢怒不敢言,但他们知晓茶伦是阿勒楚的月亮,他们愿为茶伦一战,尽管茶伦此刻不在这里。

    白栖岭拿着舆图,先从山顶开始讲:这里,雪后会有奇石陨落,凶险异常,但此处有岩洞可避,就看谁能占得先机;这里,有一条通天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

    他急急说着,谷为先迅速排兵布阵,随即谷家军便兵分五路出发了!

    他们都不知老天爷是否会照拂他们,此去生死不明,谷为先破天荒拥了白栖岭和戒恶肩膀一下,转身走了。

    这一座山!这一座险山!

    懈鹰和照夜在山顶,看着雪势依旧,而林间有躁动,知晓大役将至。那些被引到山顶的人,像一匹又一匹狼,准备将这里撕咬成碎片。

    他们到了山顶,人困马乏,想到那富可敌国的宝库,并不能按下心中的贪婪。有人先放出了一支暗箭,这暗箭不知射到了哪里,总之又有了第二支!

    山间开始有了动静,这大雪中的一切都变得迟缓,却也因为迟缓,若狭路相逢,那一击则更需致命!这情形多年前在燕琢城里曾有过,那些狼要将燕琢城和城里的人都撕扯了!血流成河的燕琢城横尸遍野,到处都是嚎哭声、马蹄声,大火烧起来,一座城就那样毁了!

    这一日与当日那样像,只是当时的燕琢城不见了,当时的他们春光已去了!无碍!照夜和懈鹰占据最高处,诱惑他们不断厮杀,不断向上爬!而在他们身后,大雪之中有埋伏,埋伏之后又有奇兵!

    那些人如虎狼一样向山上冲,血水融化了雪,从山顶向下流成了红河!世人都疯魔了!

    照夜和懈鹰杀红了眼,只要守到雪停,他们就可功成身退了。他们一直在守着,这山间到处都是打斗声,再也不空旷了!

    霍夫人的滇城神兵杀了上来,懈鹰和照夜带人迎上前去,兵刃相接,懈鹰喊了声:“痛快!”他仿若回到初上战场,要做一世英豪!

    照夜此生都不会忘记这场雪,以及这个与他相交甚浅的人,在一场乱战之中骤然挡在了他身前!照夜看着他胸前汩汩流出的血,愣了一瞬,而后泪水夺眶而出:“兄弟!”他喊:“兄弟!”

    懈鹰却推开他,大声道:“杀吧!最后一战!”

    他们被人群冲开,一根根枯枝断了,一次次奋力地砍杀,一个个人儿脸被鲜血模糊了面貌,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谷为先迎来了此生最艰难的一仗,他深知天下诸侯厉害,这场仗定是阴谋裹挟着阴谋,那些他少年间见过的拍着他肩膀赞他“年少有为”的人,此刻都在酝酿一场对他的杀戮。他知他躲不了,他也不能躲了!他无意选择,却被权利的洪流推到了这里!

    他若不来,他们便像钝刀一样,去一点点剜这山河的肉,直至满目疮痍;他来了,他们就来了!谷为先怕什么!父亲的头颅还被埋在地下,多他一个又何妨!

    但谷为先也知他不该意气用事,他要自己收敛些,将头脑中那一股的冲动都压下去。

    花儿听到山间的喧闹,知晓这场仗已经开打了!她还在向那个山谷走去,仿若其他的战事都与女子军无关似的。她越这样,霍言山越以为她在演一出调虎离山。他一路跟着她,对富可敌国财富的渴求令他深知:待他寻到宝物,他会毫不犹豫斩下花儿的头颅!

    雪还下下,大雪压下了一切,包括良心和答案。阿宋对花儿说:“阿公想你了。”

    “打完仗就看阿公。”

    “打完仗还做将军吗?”阿宋问。

    “不做将军做什么?”一旁的燕好插话:“就是要做将军!”

    花儿没想过这些,她只关心那山谷在风雪停掉之后是否会像白栖岭说的那样!她想:若得老天眷顾,待凯旋后定要祭拜天地!

    大雪将姑娘们的身子都打白了,她们一直走着,燕好突然举手:“是那吗?是吗?”

    花儿看到眼前地势骤然变了,在快速变低的地方,有一个幽静的山谷,谷底有潺潺的小溪,它在大雪之中格外清澈透亮。她们都揉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样大的雪,怎能看得这样清楚呢!可就是清清楚楚!这与白栖岭说得不一样!

    花儿突然意识到:她们不能倚仗天意,天意对任何人都平等,天意容不得算计和设计,它自有它的安排。倘世上真有天意,倘天意真向着好人,那燕琢城破那一日,哭声直上九霄,老天爷可觉得自己错了?

    她站在那,看到溪边有一只小鹿在喝水,还有两只小羊在吃草,一匹白马在蹬蹄子。而谷底的山壁上,有一个洞口。金色的洞口。

    “那是…”阿宋年纪小沉不住气,伸手去指去说,燕好一把捂住她的嘴。其余人都看向花儿。

    花儿明白了:这里果真藏着富可敌国的财富,但它几乎不会被发现。或许只有这样的时节或光景,它才偷偷露出一面。不信你看,那洞口的金光在慢慢减少,几不可见了。

    霍言山带人盘踞另一侧,恰巧看到了那金光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他顿觉通体火热,那一霎那间,仿佛已拥有了天下。他迅速排兵布阵,要将花儿的人赶至谷底,要对她们进行一场生屠,而后进到洞内,将那些宝物盗走。

    于他而言,这一切像一个轮回。当年霍灵山上,他为了那批武器命悬一线,最终却入了白栖岭的圈套。如今命运再来一回,将一切送还给了他。

    天意偏向我!

    霍言山这样想着,便命手下速速动作。他们包抄到女子军身后,霍言山张弓搭箭在风雪之中射出一根,箭被风带偏擦着花儿脸颊被钉到了树干上。他毫不心慈手软,终于在这样的关头把花儿当成了真正的敌人。

    花儿的脸颊被擦破,渗出一丝血,但她察觉不到疼,只觉得脸皮发热发木,转过身去看向林中一眼。

    她与霍言山本就没有情,她当年心慈救他一命不指望他感激,往后数年与他接连交锋亦不指望他心慈手软。除却往日插科打诨,此刻眼中尽是杀气,这个堂堂女将军,杀法不怕的女将军,也扯过自己的箭,听风辩位,起手射了出去!

    恰风声大起,天地之间飞雪裹挟枯枝,一片混沌!花儿手一摆,大喊一声:“开拔!”就带人冲向了洞口!她不赌天意,愿赔上自己性命,像这一生每一次一样,带着赴死的决心与不公世道决斗!天意不救人,唯有自救!

    当她想通这一切,就摒弃了原有的计划,以自己的心意来打这一仗!那洞口绝非有利地形,但她记得当年她穿过地下暗河见到流金盐河的情形,那里面定有玄机!

    霍言山也带人冲向洞口,狭路相逢,都拔出了刀剑!各自立于阵前,霍言山的剑直指花儿心口,放言道:“你若速速让开,我还能留你一命!”他言外之意,你女子军不过千余人,而我两万人,杀你不费吹灰之力。

    燕好一步跨到花儿面前,替将军回话:“你且试!”

    退回十年前,你在燕琢城里只能见到灰头土脸疲于奔命相夫教子的女子,家园被烧之时除了痛哭毫无反抗之力;如今她们立身于乱世之中,也敢、也能与恶人叫板,她们再不会哭了!

    霍言山擡起手来,死死盯着花儿。外面早已打乱了,而他们之间这场仗,她毫无胜算。他在等她低头,只要她低头,他会发慈悲令她的死相不至太凄惨。

    花儿却也扬起手来,先他一步放下了。就此恩断义绝吧!

    山谷之中响起吼叫声,接连了这一整片山的声响,最后一片寂静的山谷被侵占了!

    那血汩汩流下去,流进那条小溪之中,被水流带走。眼看着洞口被水涨满,泥沙向上,闭合后无人能进,霍言山急了,一步步打向花儿,欲取她人头,却有一根暗箭射在了他肩头!霍言山回头望去,箭来的方向树上挂着一道五色旗,他愣了一下,顿觉钻心之痛。

    他的霍夫人,在最后关头背弃了她!而霍夫人在山顶乱战之际,已带人偷偷下山。武将之后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场仗无人有胜算,不如撤退。

    花儿也看向那里,她不赌天意,但赌人心,她赌对了!

    战况惨烈,洞口将合,霍言山处处下死手,花儿拼命反击。激战之中察觉到雪势渐小,便下令退守到谷底崖边。霍言山步步紧逼,她步步后退,直至下了一阵箭雨,那箭穿透风雪,不偏不倚正中敌人的眉心。

    来了!柳枝带人来了!

    花儿等人长舒一口气,见霍言山的人掉头去找,她也不追。雪停了,溪边的雪化成了泥滩,脚踩上去拔不出来,而山顶巨石滚落,将谷底的人砸成了肉泥。

    这天意究竟该不该信!

    白栖岭和戒恶擡头看天,戒恶长长呼出一口气,幽幽道:“终于…终于…老天爷终于…向着我们一次。”

    回过身去看到白栖岭正在披挂,他问:“你去哪?”

    “去救花儿。”白栖岭道:“天意已决,再看人心。她名为燕归,我名为栖岭,我俩本该在一处。”

    白栖岭可不能再冷眼旁观了!

    多年前他来这里,险些死掉。如今既知险恶,又偏向险行!要与花儿同战了!

    而霍言山,又觉被天意玩弄,终于惊醒,像当年一样准备遁逃。他慢慢杀出去,隐进林中。他好生疲累,此刻孤身一人,盘算该逃向何处?滇城自是不能再去,只有江南是他的阵地。雪渐渐停了,林间开始有了阳光。霍言山不懂,这北地究竟有什么?为何他这一生屡屡在北地败北!

    他不甘!

    不甘就对了!身后一支箭射来,他下意识躲开,回头看到花儿。她当年执意救他一命,如今还有慈悲罢?

    霍言山对她说:“你放我走,诸侯只听令霍家,我对你还有用。我走了再不回来。”

    花儿摇摇头,又从背后拉出一根箭来,最后一根。

    她什么都没跟霍言山说,径直射了出去,霍言山再躲开,而她已趁机分身上前与他缠斗起来!这场要命的搏杀花儿拼尽了全力,当他的短刀插进她手臂,她反手就给了他下身一刀。这是她修炼的绝技,终于用到了他身上!

    霍言山没料到她会有如此下作打法,惨叫一声,刚低下头去,她的匕首就插进了他脖颈。

    一股鲜血涌出,霍言山捂着脖子看她,他急促地喘气,满是不解。

    “早该杀你了。”花儿手握住刀把将其拔出,转眼间又插进一刀。了断了,了断了。

    她回过头去,看到白栖岭站在那,二人什么都没说,缓缓向山谷走去。

    “那图究竟是何宝物?”花儿问。

    “除却你看到的,其余不过是一张寻常的图,那里有万里江山风物,是人从未见过的壮烈神奇。不知是谁痴了疯了,传出那样的话来。改日我画给你们。好好爱这江山子民。”白栖岭说画给“你们”,他显然想隐退了。

    雪彻底停了。

    这座山开始有大片大片的光,谷为先躺在地上,他好累,他想歇一歇,光影之中仿佛看到父亲,老人家捋着胡子点头:这一战,驱敌千里。好哇!好哇!谷为先的手臂挡在眼睛上,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声。

    那光照在叶华裳身上,她站在自己故乡的山间,仿佛做了一场梦。她喃喃念道:“待到金秋,漫山遍野,开遍。”

    而那光,照在懈鹰和照夜的脸上,他们满脸是血,神情木讷,看着或被泥石流卷走的或溃逃的大军,连感慨都没有。

    衔蝉看到那光,燕琢城的、京城的、三巷的、江南的,那光幻化成一支笔,那笔是她的刀、她的剑,自此她什么都不怕了。

    而阿公,坐在光里,老人头脑中将这一世所有的一切回想一遍,确定这一日的光最暖、最好,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们不敢再来了吧?”花儿问白栖岭。

    “或许会,或许不会。”

    “再来再战。”花儿说。

    “再来再战。”

    此刻燕琢城的柳条巷中,几个小小的人儿欢声笑语走出来,顽皮的女娃捂住眼睛,笑着抱怨日头好烈。

    其余人笑出声来,那笑声一直盘旋至燕琢城的上空,久久不落。

    久久不衰。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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