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春闺梦里人(二十二)
飞奴儿时就比别人聪慧敏捷。在柳条巷中,谁家的东西落到墙头,就喊:“飞奴!爬墙!”
他不知哪里学的本事,三两下上墙、爬树,下河摸鱼。瘦瘦一个人,泥猴子一般穿梭在燕琢城的大街小巷。什么消息是耳旁风、什么消息该心中留,他心中有数。日子渐渐清苦起来,他也饿不死。带着柳条巷的几个小孩童,满城地找营生。好人他认得,坏人他也不惧,那些年饿不死,多少要归功于他。
老人常道:“别看飞奴命苦命贱,饿不死的。来日兴许还有大作为。”
大作为是什么,飞奴并不清楚,他被裹挟进一个他全然不知的境遇里,跌跌撞撞,茍且偷生。他的手早已沾满鲜血,他的心也已麻木不仁,唯有在见到柳条巷的诸人时,还能找回最后一丝人气儿。
与照夜擦肩之时,他们本应一明一暗,如今却都站在了暗处,飞奴明白,他们都有着唯一的目标:刺杀。
刺杀,他们都是为刺杀。
那么飞奴是如何杀死那个侍卫的?那个侍卫武力高强,显然非常人随意可诛杀。飞奴却神不知鬼不觉将事情做了!他一直坐在那里喝酒,从未站起来走动过!那么,是投毒?又或者,他还有帮手?
照夜闭上眼睛,将他进入小馆内的一切都仔细回想,坐于窗口的男人正对着那个侍卫,那男人依稀是喝多了,偶尔伏案趴着;侍卫旁边的妇人,只吃了一碗面条,照夜经过她身边之时,她朝照夜笑了一下,侍卫倒地之时,她最先叫喊了跑了出去…向外跑的时候,她的手按了一把那侍卫的桌子……照夜的思绪停在了这里,那女子的手在桌子上抹了一把,是的,抹了一把……
照夜何等聪明,他悟透了,飞奴不是只身来京城,有很多人与他一起来的。那么这些时日京城闹鬼,与飞奴他们有关吗?
照夜回想起当年,几人一起打更之时,飞奴总会谈笑:“城内人不怕对岸的鞑靼,却要怕鬼。生在这个破世道,鬼能比人更可怕?”那时照夜道:“人不怕人,因为恶上总有更恶;人怕鬼,因鬼无形。”
照夜的思绪很乱,他来京城起因于一次与谷为先拼酒。那一日他们打了一个小胜仗,在鞑靼都城五百里的地方抢了乌鲁斯的粮草。这几年除了重防流金盐河,其余时候他们游走打仗,人马渐丰。
谷为先在日复一日的奔操之中已褪去最后一丝青涩,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挥斥八极的气概。他们打了胜仗,他照例想喝点酒。三碗下肚,照夜问谷为先:“将军,咱们往后便如此了吗?”
“你作何想?”谷为先问他。
“咱们去杀了他们罢!”照夜红着眼道:“直取那些畜生的首籍!要百姓少受些苦罢!”照夜虽有勇有谋,却心怀悲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那一日许是酒断人肠,他猛地想起那身在牢笼的衔蝉,便想着从前说的各奔前程都是屁话,他想去救她。他亦深知权利更叠短则三五载长则十数载,他等不了了。想到再见衔蝉可能是她两鬓斑白之时,这简直太过残忍。
“杀了他们,然后呢?”谷为先问他。
“将军做皇帝!”照夜的眼睛愈发地红,手指着朗月星空,目光灼灼:“皇帝一定要有人做,那个人为何不能是大将军?将天下交予任何人之手,都信不过!”
谷为先闻言放声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你就不怕我做了皇帝,心也黑了?”
照夜摇头:“不怕。一千多个日夜与将军形影不离,将军是什么人我看在眼里。若将军的心也会变黑,那便让我一头栽进额远河里淹死!”
那一晚谷为先想起自己的父亲,一生峥嵘的战神在众多喽啰面前被砍下头颅,至死未闭眼。他从前未有过称帝的念头,他只想为民战、为太平盛世战。他总觉得他来人间一遭,只为护送别人几十载。谷家人素来没有野心,不然当年父亲的铁骑会直捣皇官,将娄褆送上皇位。彼时一念之差,他日舍身送命。如今再嗟叹,一切晚矣!
“将军!我先去!”照夜喝多了,罕见地高声激昂:“我先去京城布局!”
“去罢!”谷为先岚住他肩膀,二人双双仰躺在草地之上,眼望着无边星空。这一夜,一个念头在谷为先心中扎根了。是了,谷家军永远为别人而战,死事还要背负骂名。他们忘了这世道,若想走在光明之路上,首先当为自己活。谷为先悟透了。
“照夜,且记着,无论何时,保命重要。”
“不,将军,你错了,我既说出口要去,是已忘却了生死的。我要像霍灵山上追随大将军的那些死士一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照夜真的喝多了,开始喃喃自语:“我也想见她一面,知她好不好,与她说几句体己话。”
他于三日后启程,谷为先为他送行,他们在额远河边,即当年大雨夜涉水至对岸,差点殒命的那一处,抱拳作别。
这是照夜此生第一次离开燕琢城,离开额远河。他看着路边嫩绿的垂柳,又见一个灼灼春日。他脱掉一身戎装,换上一身月白色袍子,敛去一身的杀气,化作了一个摆弄针线的裁缝。白马载着这样的他,穿过怒放的繁华之路,直至故乡消失不见。
照夜没有回头。
他总觉着这一别或许就是一生了,但他也没有回头。
他到京城那一日,是初夏。
初夏的京城真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绝胜嫩柳、小雨如苏、红酥手、绿罗裙,教人移不开眼。他被那柄伞遮住了脸庞,只露出颀长的身姿,步履从容,敲开了一扇门。
他的裁缝铺是五日后开张的,依京城的习俗,开张放炮,门前热闹。有小丫头站在那看热闹,看到那拱手的掌柜,长着一张贵公子似的白净脸,就捂嘴笑着跑开,回到府上当作乐子讲给自家小姐听:那新开的裁缝铺子的掌柜,是个白面小生,看着年纪不大,也不知能不能制出好看的衣裳。别是个花架子吧?那铺子过几日就该关了!小姐好奇,一个裁缝能是什么白面小生,拉着丫头便出门去看热闹。
这一看不打紧,那掌柜的正在躬身发帕子,带着不重的外乡口音,恳请诸位京城好友照顾生意。
小姐接过帕子一看,绣的是一条叫不出名字的河,河上一排鸭子,涟漪精巧,实在是有奇趣,当即走进铺子,要做一身衣裳。
衣裳做成了,小姐穿去街上,是京城看不到的货色,有相识的人拉着小姐问哪里制的,小姐的纤纤玉手一指:“就是那里呀!”
裁缝铺子名正言顺,照夜一个人在京城落脚了。京城里人多繁杂,他一个不起眼的裁缝铺,不被人看到。加之他独来独往,每日最常应付的人便是那些红着脸的夫人小姐,是以令人放松了警惕。
夜深人静时候,他会爬上屋顶,他的位置恰巧能看到三巷的院子,只可惜位置远,他看不清什么,只能看到一个弱柳扶风的影子。即便只是影子,他亦能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他的衔蝉。
照夜在屋顶陪衔蝉度过一个又一个闷热的夏夜,有时她执一把团扇轻轻地扇风,他便觉得那风扇到他脸上来了。
最痛苦的时候是娄擎发疯之时,衔蝉像一只可怜的小鸟,抖动着翅膀,却飞不出那深宅大院。
或许她不想飞出来,照夜想:一定是她自己不想飞出来,她没有倒塌。
在他到京城第二个月后,小阿宋和几个小“燕好”随灾民们来了。小阿宋如今好生聪慧,为避免与照夜接触过多,几乎不来找他。她带着几个丫头在一个破庙里栖息,因着争地盘打了好几架。阿宋厉害,打架时候不输半大小伙子,不要命一样反击,别人都说:那新来的小叫花子怕是要横死,哪有这样的小丫头,一点欺负不得!
她几人整日在京城乞讨,久了便把京城的地形摸清,阿宋每日得空去跟照夜约定好的地方,发现了什么就用事先约定好的方式画到墙上。别人看她画的没有章法,不识字的小叫花子信手涂鸦罢了,照夜能看出来,将这些东西誉到纸上,记在心里。
有时阿宋会去三巷。
三巷巷口守着的侍卫很是厌恶她,每回她还未靠近,他们就执鞭驱赶。阿宋不怕疼,一次次试探,却一直进不去。有时阿宋没了主意,又不敢找照夜,怎么办呢?
花儿便将辛苦找到的阿公送到了京城。花儿找阿公又是一番磨难,幸而阿公虽身残,但头脑仍旧清明,走过南闯过北的老人遇事冷静,住进破庙里,为阿宋掌一盏心灯,阿宋便不慌了。
她想念亲人的夜晚,总是趴在阿公膝头,缠着阿公给她讲故事,随便讲些什么,有时听到伤心处,白天不要命的小叫花子脸颊上挂着泪珠,安然睡去了。
这些事讲起来不过三言两语,然个中辛苦不说罢了。
照夜背负着对谷为先的承诺踏进京城,以求布一张天罗地网。京城充斥各方人物,他亦渐渐摸清,而飞奴,带着他的人在要紧的时刻,来了。
飞奴显然没有瞒他,在他面前对那侍卫下了杀手,但照夜却担忧与飞奴同路,只因飞奴与他并非一路人。
下一日京城突然风声鹤唳,因着连日闹鬼,太后吓出了一场病来,逼着皇上派人巡城抓鬼。娄擎心中对太后不满,却也被这鬼神阵仗吓到,命衙门挨家挨户地搜。至于搜什么,却不明说,看到谁家里有离奇的东西便带回衙门审。轻则几板子,重则剁手指,一时之间混乱不已。
至傍晚,河月街上还是亮起了灯笼,花儿原本在府里练武,练着练着突然丢下刀剑,带着柳枝和燕好直奔了风月楼。
京城这样不太平,花儿觉得多少与那“贵客”有关,那一日追他至城外,有用的话没说上几句,想起就不安。这次去风月楼已经没人敢拦她了,老鸨陪笑着让她上座,对她解释:今日只有寻常地喝酒,京城闹起来,咱也不好有大阵仗。
花儿巡视一周,指着那“贵客”平常常坐的位置:“我坐那。”
她三人耐心等着,期间柳枝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与她二人耳语:“搜到咱府上了,让二爷派人打出去了。”
“二爷没让搜?”燕好轻声问。
“让搜就不是二爷了!二爷不仅没让搜,还让他们滚蛋!二爷说他夫人夜里本就睡不好,若闹这一遭扰了眠,就打到衙门去!”
花儿闻言嘁一声:“他拿我做什么挡箭牌!分明他自己半夜睁着眼睛熬鹰。”
三人同时捂着嘴哧哧地笑。谈笑间,那“贵客”果然来了,花儿就知晓他会来,于是对他举举杯,而后对燕好二人使了个眼色,另两人便出门了。
“贵客”身上罕见的幽香今日愈发浓了,花儿闻着有隐隐不适,再看旁人,似乎都比平常癫狂。那“贵客”看着花儿,目光玩味。花儿眼看着门口,不到一个时辰,柳枝回来了,大声道:“出事了出事了!”
众人神色皆惊,老鸨怕她扰了生意,忙打断她:“柳枝姑娘,别这样吓人,出什么事了?你小声与我说说!”
“光与你说,旁人就听不到了!”柳枝大喊:“那头那个三巷!侍卫都死了!乱套了!”
花儿闻言看向“贵客”,再看回柳枝:“如何死的?”
“太蹊跷了。有路人说傍晚时候三巷巷口突然跑出一群老鼠来,隆冬季节见一两支老鼠不稀奇,见一群就稀奇了!那侍卫去吓老鼠,谁知那老鼠竟然不怕人,往侍卫身上爬,咬那侍卫!”
“什么?闹鼠了?”原本风月楼里饮酒作乐的达官贵人们纷纷起身,惦记起自己的粮仓来。老鸨叹了口气,指了指柳枝:“你呀!”又上前挨个拦着,要他们结了酒钱再走。
“姑娘不去看热闹?”那“贵客”骤然开口问花儿。
“热闹有什么好看,不看了。”花儿问他:“您不去看看?”
“没什么好看,不若回去睡觉。”
“那我送您一程。”
花儿跟在他身后,夜色里看到从风月楼出来的人,跌跌撞撞,像喝多了一样。
“姑娘可有不适?”“贵客”问她。
花儿笑着摇头,反问他:“我该有不适吗?”言罢拦在他轿前,轻声问:“你究竟是谁?”
那人则摆摆手对她道:“不重要。再过一些时日,姑娘自然会知道。姑娘既然关心三巷,不如就去看看。”
起轿走了。
花儿觉得这人知晓她的底细,又对她充满探寻,或许直接去问飞奴会快些。可飞奴如今对一切守口如瓶,花儿去了怕也是白去。匆匆赶到三巷巷口,看到里里外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戒恶也在人群中,半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照夜也在,眼睛看着巷子里。
花儿挤到戒恶身边,扯着他衣袖小声问:“老头儿,你不是火眼金睛吗?你看到鬼了吗?”如今那些老鼠已经消失了,只剩巷口横陈的尸体。戒恶看着这情形,答道:“怕也只有鬼能闹至如此了。”
旁边百姓听了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在这样的地方多待,匆匆散了。而三巷里头,死一样的寂静。花儿看到有侍卫在墙头冒了个头,又转瞬消失了。
再看回戒恶,他已面色如初,他对此竟并不意外,这令花儿觉得,或许是戒恶故人做下的,又或许他见过这样的景象。她还想问什么,戒恶已经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中了。
花儿将此时此景——在头脑中记住,尤其是气味,被血腥味遮掩住的那隐隐的气味。照夜应当也发现了,他看了眼花儿,又看向灯笼上面停着的那只鸟,花儿便知晓了,此事与飞奴脱不了干系。
京城的层层迷雾,好像瞬间在花儿脑中开了。
只是仍有细节想不清,她还需要时间。
而照夜已经拿着一副画轴,带着自己的小学徒朝三巷里去了。三巷里毫无动静,他们行走其中之时,照夜听到了一些窸翠的动静,巷口的事乱了侍卫们的阵脚。尽管他们还守着,心却已飞到外面了。
照夜走到门口扣门,里头问:“谁?”
照夜答:“裁缝铺子。如约今日来请姑娘看图?”
过了片刻,门吱呀开了,一个陌生的小太监带着照夜向里走。院子里很安静,也没有掌灯,黑漆漆一片。穿过一个又一个拱门,终于走到那座院子。
小太监站在衔蝉门口小心翼翼道:“姑娘,裁缝铺子的人来了。”
里头很久才亮起一点光,小太监小声叮嘱照夜:“切勿多说话,今日姑娘受惊了,皇上发怒了。”小太监欲言又止,话说得不清不楚,怕被牵连一样,转身走了。
照夜走进去,借着微光看到衔蝉,人也看不清,便举着画轴弯身施礼:“姑娘,且看。”
“上前来。姑娘看不清。”秋棠道。
照夜上前一步,秋棠接过画轴,放到衔蝉手中,转身去了门口,挡住小学徒的视线,问道:“巷口如何了?”那学徒听到问这个,人当即来了精神,滔滔不绝起来。
幽暗之中,衔蝉抓住照夜的手,人缓缓起身,站到他面前。
“不掌灯……”照夜原本想说不掌灯会遭疑,却察觉到一个温暖的身体靠近了他怀中,他下意识想抱她,却不敢。
衔蝉踏起脚凑到他耳边,眼看着秋棠的背影,轻声道:“看不见。就一下,只一下。”
照夜失却了理智,狠狠抱住了她。他们一瞬间回到柳条巷那间破屋之中,房屋凋敝遮不住寒风,唯有拥抱带着无尽的暖。
沉睡的身体有了解药,刹那醒了,将她猛地揽向她,她在他耳边轻轻喘了声。
小学徒还在绘声绘色与秋棠说那巷口的可怖,衔蝉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听得照夜的心跳声,咚咚地,那样好听。
秋棠大声道:“你等会儿,我们姑娘就着那点光看了。”
衔蝉忙推开照夜,跌回她的木椅中。照夜暗暗呼吸几次,方轻声道:“那姑娘,就做这个样式如何?”
“不可,不好看!”衔蝉喝道:“这里还需改一下,画好了再来看一次罢!”
说完盯着照夜,眸子里带着盈盈水光,她多想一来一往不停见他,可她也知晓人万不可贪心,要懂见好就收。就那样坐着看他离去,经过门时挡住外面寒气,过窗时被月亮将影子投进屋里的地上,再之后,他消失了。
照夜一直走出三巷,外面又重新聚了人,周围的百姓被赶到了巷口,挨个搜身。
照夜听到一个侍卫轻声说道:“有人说,四十年前,也有过老鼠杀人。”
四十年前,重新回到人群的花儿也听到这句,转身回了家。她问白栖岭:“你可知道四十年前,京城老鼠杀人之事?”
白栖岭摇头。
花儿便将她的所思所想与白栖岭讲了,而后问白栖岭:“戒恶会不会认识风月楼那位?而他们会不会都是太后的故人?不然那老太婆怎么被吓成那样,如今又这样发疯?”
白栖岭点她脑门子:“就你机灵。”
“不然呢!”花儿背手挺胸:“这些年光长个子不长进吗?”
白栖岭见她抖擞起来,就捏了她一把,转身去床上躺着。近来他头脑一直在动,夜夜不能寐,但总阂眼装睡,这一夜仍是如此,花儿翻了个身,察觉到他的呼吸过于平静,就向他那侧挤了挤。白栖岭闭着眼不动,她的手爬进去逗他。
白栖岭没本事,她的手一碰,随意几下,被子就支起了老高。他有了胜负心,生生挺着不动,任她上上下下,气势愈发磅礴,情致也渐无法收,那双红酥手像喂了他一杯又一杯酒,渐渐就醉了。
终于端不住,转身凑上去,她却躲了,口中斥她:“端着啊,继续端着!”
白栖岭拉回她的手,在她耳边哄她:“是我不对。”
二人黏糊起来,偏此刻外头懈鹰敲窗:“二爷!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