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春闺梦里人(八)
声音破碎,床儿将塌,外头柳公咳了声,叹道:“好大的雪!”
白栖岭就堵住了花儿的嘴,在她耳边“嘘”一声,作用甚微,他又连声“嘘”、“嘘”,但动作并不见弱。
花儿亦怕了,怕被钱空和戒恶听了去,咬紧嘴唇只不停地喘,待到急时只得拍打白栖岭肩膀,要他停下。
翻身将她送到床角,厚棉被捂上,以唇替代捂着她嘴唇的手,将她亲了个严严实实。
外头柳公没了动静,棉被里热气升腾,有些地儿如春江水化了,奔涌了;有些地儿如险峰峭壁,耸峻了,入云了。久久不见歇,也都不想歇。
床头红烛摇曳,白栖岭清冷的床铺平添芙蓉帐的旖旎,帐内人欢腾得要命,是真要命,力不竭不休那样的要命。
外头梆子敲了三下,三更了,外头传来钱空的声音:“哎呀呀!怎么在二爷府上喝多了!还睡了这样久,僭越了僭越了!”
柳公苍老的声音道:“无碍的钱掌柜,尽管去睡,此刻雪大,五更天再走不迟。”
“那便多谢二爷和管家了。”
门响了,钱空回屋去了,帐内一动不敢动的二人在被子中紧紧抱着,收着的劲儿自然不能即刻放了,缓一些,再缓一些,待将她手扣在头侧,才入江河奔腾如海,滔滔不绝。
待闹够了,花儿枕在他心口,与他说话。
她问他如何从鞑靼君主的手下活着出来又换得在娄擎面前的绝处逢生的?
“说来话长。”
“不妨说说?”
前面跋涉不必赘述,无非是寻常的辛苦,即便九死一生,但如今值得提起的事,依稀没有了。在见鞑靼君主之前,要过鞑靼的隆冬忌。
鞑靼君主是一个怪人,一生杀伐征战,也信奉神力。神给他指引,凡要与他同行之人,必须要经受隆冬考验。君主的隆冬考验是将人丢进羊圈之中,经历三个长夜和四个白昼,若人还活着,那便能见他一面。没有人能活着,进去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出来时被冻得硬邦邦。
那当真是隆冬,雪说下就下,羊群在圈中挤在一起,人呼出的气瞬间结冰,手伸出去就被冻疼。三人被送进羊圈之时,身上的衣裳还破着口子,柳公的腿伤还未痊愈。白栖岭请人给鞑靼君主带话,请求他将柳公放出去为他医治。鞑靼君主则道:“你们不是同路人吗?”堵死了后路。
起初他们挤在羊群中间,从羊身上汲取暖意,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于是白栖岭和懈鹰搀着柳公不停在跳,终于熬过一天一夜。
鞑靼君主在暖如春的宫殿之中喝着烈酒,不时问属下:“死了吗?”
“没死。”
“好!好!早晚会死!”
隆冬休战,阿勒楚带着叶华裳打从良清出发,顶风冒雪回到都城,却见父皇不断心系羊圈,忍不住问道:“那羊圈里是何人?”
“三个汉商。”
阿勒楚听到“汉商”二字,忽然捏紧了叶华裳的手,要将其捏碎了一般:“王妃还未讲过父皇的隆冬忌,本王且带你看上一看。”
言罢牵着她走出王宫。
他们需要走出鞑靼的都城,那是仿汉人都城建的城,只是小些、破败些。倘若想去羊圈,他们需穿过一整个都城,走到城外。城外就是无尽的草场,隆冬之时,草场白茫茫一片,只有寒风中孤零零扯着的旗帮人明辩方向。
只有真正的鞑靼人才能在这样的隆冬时节走到都城,是以白栖岭三人的到来是令君主震惊的。就连阿勒楚牵着被风呛得不停咳着的叶华裳前行之时也会感叹:“这汉商不简单。”
叶华裳知晓阿勒楚为何不坐马车,他在消磨她的意志,要她知晓身为鞑靼王妃,必须要变成鞑靼人。要喜爱这大片的草场,要适应这凛冽的北风。
叶华裳的相貌已经变了。
因着一路的奔波,没有胭脂水粉的她,脸颊不时裸露在寒风中,久而久之,被吹红了,皴裂了。在她那张精巧的脸上,那两块红尤为惹眼。她不关心自己的容貌,也从不因此向阿勒楚诉苦。
只是在夜晚行房事之时,会请阿勒楚碰她脸颊之时轻一些,因为会流血。
此刻阿勒楚看着不断咳着的王妃,终于决定坐上马车。车内备着一个手炉,上车后他将手炉丢给叶华裳。
“那汉商姓白。”他忽然说道。
“什么?”叶华裳擡起眼茫然地看着他。
“羊圈里关着的汉商姓白。”阿勒楚缓缓道:“若本王没猜错的话,就是那名声在外的白二爷。”
叶华裳只是对他笑笑,又低下头去。
阿勒楚嘴角动了动,眼睛死死盯住叶华裳,想知晓她何时会停止对他的欺瞒。
下了马车就是飓风,叶华裳被风吹得步履艰难,阿勒楚见状索性扛起她,一直扛至羊圈。那羊圈里的人太可怖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叟、两个脸上满是冻疮的人,三人均看不出长相了。只是依稀是主子的那人,目光如星火,仿佛能穿透风雪。
阿勒楚与他对视,在他眼中看到鬼门关前徘徊的人罕见的不卑不亢,以及能定乾坤搬的从容。阿勒楚将叶华裳从肩上放下,要她转向羊圈,给她指着:“王妃,看,他们要被冻死了。”
叶华裳被迫擡起头来,她也是从眼睛里认出那的确是白栖岭的。心中大恸,却知晓白栖岭铤而走险自有他的道理。她只看了一眼,就对阿勒楚说:“王爷见到的死人还少吗?为何独独对这个感兴趣?”因着风大,她需要喊着讲完这句,讲完就不停地咳。
“喂!”阿勒楚对白栖岭喊话:“你求我!你求我我救你!你不是想见君主吗?”
白栖岭闻言傲然转过身去,不向阿勒楚求饶。他深知鞑靼的脾性,他们常年在这等恶劣的地方生存,最不喜欢的就是没有骨气的人。他们喜欢一个人有铮铮铁骨和满身杀气,这样才能杀出鞑靼,去掠夺别人的家园。
“喂!”阿勒楚又对他说:“我等你开口求我!”
他并不着急走,反而站在那看三人的挣扎。他们也算聪明,跳累了就蹲下去挤在羊群中间,那羊已经不怕他们了,甚至朝他们挤得更紧。
那老叟的腿已经冻死了,阿勒楚看到他蹲下时,腿毫无知觉地伸向一边。他征战十余载,见过无数瑟瑟发抖的汉人,甚至那汉人皇帝都任由他开口勒索城池。而面前这三人,却跟那被砍掉脑袋的谷翦一样,骨头像石头一样硬。
那天夜里,在他们的寝宫里,阿勒楚破天荒允许叶华裳以汉人的方式沐浴。巨大的浴桶之中盛着热水,人坐进去瞬间就察觉到了血液的涌动。叶华裳知晓为何阿勒楚突发了这样的善心,他要在心理上赢得一筹。他借以征服叶华裳来获得快感,那会让他误以为羊圈中的人也被他征服了。叶华裳都知道。
但她装作不知道。
她只安心享受着片刻的安宁,任婢女为她擦洗身体。鞑靼婢女身高马大,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动作野蛮,瞬间就将她所剩不多的细嫩的地方擦红了。叶华裳示意她轻些,她好像并没听懂,手下的动作愈发地重了起来。
待她出了浴桶,另一人服侍她更衣,她问那人:“适才伺候沐浴的没见过?”
“是伺候王爷的新人。”
叶华裳懂这伺候的意思,阿勒楚的母亲急于让阿勒楚再有自己的孩子,她希望阿勒楚子嗣绵延,最好如那些小羊一样满圈。这样阿勒楚才能在血腥的争斗之中活下来。
她也懂阿勒楚派这婢女伺候她的意思,怕是一个下马威了。
头发还湿着坐在床上,外面呼嚎的北风吹得窗棂做响,要把屋子吹倒了一样。叶华裳想到羊圈里的三人,不知能否挺过今夜。
床头叠着几身衣裳,她看了眼,选了最厚那一件,见婢女蹙眉就道:“不是不愿取悦王爷,而是太冷了。你瞧你,手这么凉。”
“你把新来的叫来,要她选一身。”叶华裳柔声吩咐。
新婢女选了最薄的那身穿上,丰满的鞑靼女子像小牛犊一样健壮好看,叶华裳满意点头,下巴点一下床:“往后这里属于你。”裹着狐裘出去了。
夜里阿勒楚饮酒归来,脱靴上床,手摸进被子,摸到一根浑圆的手臂,酒醒了大半。沉声命人掌灯,看清了床上人。
“王妃呢?”他问。
“王妃说往后由奴婢伺候王爷。”
阿勒楚其人,素来不愿被女人牵着鼻子走,此刻盛怒,拔腿出去。当叶华裳听到门被踹开,嘴角爬上一丝笑意,身子却一动不动,鼻子里发出均匀的类似于熟睡的呼吸声。
阿勒楚踢上门,几步到床前将她从床上提了起来,叶华裳看着他,问道:“王爷满意吗?是否明年秋天就有自己的子嗣了?”
“王妃可满意?”
“满意。”叶华裳轻声道:“王爷就该有绵延的子嗣,不然在草原上擡不起头来。在这弱肉强食的草原之上,唯有多子才能多福。”
叶华裳看起来那样贤惠,阿勒楚却一眼看透了她,她因着那羊圈之中的人不愿与他亲近。从前她心里有念想,但见不到人,尚能骗自己。如今见到那人了,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阿勒楚想起那男人山一样的脊背和刀锋一样的目光,来自男人的傲慢和斗志令他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黑暗中他褪下叶华裳的衣服,粗糙的掌心抚过她每一寸肌肤,冰凉的嘴唇也一并去往,听到叶华裳低低的喘声,就将手扣在她脖子上,凶狠问她:“本王问你,那羊圈中的人你识不识得?”
叶华裳环着他,缓缓擦着他,像是在哄他:“过了今天今夜他们就会死了,识不识得不重要了。”
叶华裳知晓阿勒楚争强好斗,哪怕他对她毫无情感,但牲畜的本能决不允许自己与一个死人相争。勾缠着他,断断续续催促:“王爷为何…还不…进?”
阿勒楚掐着她脖子的手更加用力:“识不识得?”
叶华裳窒息之间,握着他手腕:“识得,无人能及。但他死…了…王爷便是…天下…第一…”
阿勒楚此生首次体会到尊严扫地便是在这个深夜,他那看似弱不禁风的王妃,接连几招将他的男性威严踩在了脚底。她冒着死的风险为羊圈之中的人谋得一条生路,她知道开口求他只会让他痛下杀手,唯有为他树立一个敌人,一个真正的敌人。
阿勒楚走出叶华裳的房间,他明知这是叶华裳的计谋,却仍旧请求见君主。阿勒楚对君主说白栖岭于他有用,请君主放他一条生路。君主同意了,但要打折老人的腰杆。
白栖岭得救了。
当三人从羊圈被擡出来之时,身体的热意已快要消退。容易不被叶华裳出手相救,他们会杀掉一只羊,饮热养血,吃生羊肉,以继续茍活。
他后来见到了鞑靼君主,将拼死护住的盐呈上,他说掌握着世上最重要的东西:盐,并愿意定期偷偷进贡给君主。
盐之余鞑靼人来说,是救命的东西。盐那样稀少,又被汉人控制,鞑靼君主苦其久矣。
君主问他是否有所图?
白栖岭道:“的确有。恳请君主允许鄙人从这里进草药去卖,且只允许鄙人这样做。”
这就要鞑靼君主做一件事,告知娄擎,不许他伤白栖岭分毫。
阿勒楚在一边听着这场交涉,始终目不转睛看着白栖岭。区区一个贱商,将生意做到了两国至尊的头上,可见他的胆魄。
鞑靼君主同意了,并答应白栖岭鞑靼永远庇护他。
白栖岭对君主无比感激,也受邀参加了君主的秘密宴席。席间他见到了叶华裳。
他一眼就认出了叶华裳,她安静坐在那里,脸上有着皴红,但她自己似乎并不在意,一直为阿勒楚斟酒。白栖岭隐约知晓为何阿勒楚要为他出面,定是叶华裳出手相救,而她为此不知受了什么样的苦。
白栖岭自觉亏欠,却无力偿还。叶华裳却突然对他笑了一下,那含义白栖岭懂得:她知他为何如此,也愿助他一臂之力。
那一晚,阿勒楚并未过多饮酒,在与叶华裳回到寝宫后,褪尽她的衣裳,将她抱进浴桶之中。阿勒楚终于明白,征服女人的身体无比容易,但征服她的心将令他获得说不出的快感。
叶华裳攀着他肩膀,贴着他耳朵道:“王爷,华裳谢你。”
“为何而谢?”
“谢你顶天立地。”
阿勒楚虽心狠手辣,但却非绝对的坏人,一些肮脏的手段他不屑用。与一个死人斗,也定会折辱他。这样的男人是顶天立地的枭雄。叶华裳知道。
阿勒楚的手又握住她脖颈,咬牙道:“说谎,捏死你。”
叶华裳摇头,主动亲吻他,他的脸颊、眉头、鼻尖、嘴唇,察觉到水下的他已勃然,便贴将过去。
“阿勒楚,阿勒楚。”叶华裳唤他:“我的夫君、我的丈夫。”
阿勒楚在她一声声的呼唤中察觉到了一丝真情意,就命她睁开眼看着他。他要她看着他的眼睛,睁眼感受他的入侵。当她蹙起眉头时,他心真就软了一下…
白栖岭离开鞑靼都城那一日,是一个晴天。
坐在君主送他的马车之上离开都城,看到在街边站着的阿勒楚和叶华裳。阿勒楚伸手叫停马车,扯着叶华裳到他的车前。
叶华裳大方与他作别:“二爷一路好走。”
阿勒楚则对白栖岭说道:“我知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不会得逞的。你这盘大棋太大了,棋盘早晚会被掀翻。好自为之。”
“王爷背着鞑靼战□□号打天下,难道就不是一盘大棋吗?”
“我们执子不同。”
“但都落到一盘棋上。”
阿勒楚闻言大笑出声:“妙!妙!”一把关上门,让他们走了。
花儿听白栖岭说他所知的时,关于叶华裳如何救他,不过是猜测。花儿却是懂叶华裳的,她深知叶小姐并需要人心疼她,可她还是心抽了一下。
“叶小姐如今怎样了?”花儿问白栖岭。
“再没见过。”
“近一年来阿勒楚明显在战事上懈怠了,我们并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以他从前的脾性,是要顺着松江府一直打下去的,一直打到京城。”
“许是遇到了什么事,我也派人多方打探过,但都没有消息。是以,钱空,或许能帮上忙。”白栖岭道。
花儿点头:“想必叶小姐已在鞑靼杀出一条血路。”
花儿心中的叶华裳是早晚要牵制阿勒楚的,叶华裳那样好的人,又那样厉害,是能斗得过阿勒楚的。
此刻柳公在外头喊:“雪停喽!”
花儿忙推开白栖岭下地找鞋,打趣道:“柳公如今不睡了?”
“柳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点响动就会睁眼。”
“柳公给咱们放哨呢!”花儿利落穿好衣裳,又将白栖岭扯起来:“出去!”
“用不着我了是吧?”
“对!”
花儿说完捂着嘴笑,见白栖岭磨磨蹭蹭,就上前推他。白栖岭穿戴好后正色道:“不管你在京城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关于我的,都可以来问我,切莫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来问你多麻烦?不如你自己一一招来!”
“我倒想与你和盘托出,眼下天亮了,来不及了。你只管信我。”
“你如今不发疯了?”花儿道:“你原来是个疯人。小丫头摸上你床你要吐的,如今却要流连风月场。”
白栖岭要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外面已开始有了响动,他快步向外走,出门前再次叮嘱:“切记,无论听到什么,尽管信我就好。”
花儿并未向心里去,回去的路上她好生嘲笑钱空和戒恶,说他二人去人家府上做客喝得烂醉如泥,成何体统!钱空心虚,跟她抱了几次拳花儿才饶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