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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处 正文 第70章 额远河硝烟(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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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额远河硝烟(三十)

    当燕琢城的风吹过阿勒楚的脸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第一次见君主父亲时,并不惧怕。伸出手指指着父亲的脸道:“你的下巴,和我的下巴,一样!”鞑靼男人的宽下巴,有着山脉一样的轮廓。君主笑了,蹲下身去,摸他头,而后道:“光下巴像,未必是我的儿子。”

    小阿勒楚又指着面前的额远河:“那里也是我的家!”

    君主的目光亮了,亦伸手去指:“那里?是你家?”那时额远河对面的大营里已有了暮色下的炊烟,还有人站在河边朝阿勒楚所处的草场上放箭,那箭射程不远,还不及河岸,就落水了。阿勒楚指着对岸射箭的人笃定说道:“对!那里是我的家!射箭那个人要杀掉!”

    君主的蓬勃野心被这个儿子继承了,君主的每一个儿子都有野心,那是因为他们自幼在君主身边,得以被熏染,只有面前这一个,长在这草场上远离权利欲望的少年,野心是与生俱来的。

    阿勒楚清楚记得那一天父亲做了什么,他忽然把他扛到肩头,让他看到更远的地方,对他说:“目光所及,都是你的。”

    阿勒楚记得这句话,他觉得君主说得对。当他的铁骑从西到东,战无不胜,当他“鞑靼战神”的威名令人闻风丧胆,目光所及,均是他的疆土。而此刻,他正向儿时目光所及之处飞奔。阿勒楚的野心像草原的鹰隼一样膨胀开来,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他的翅膀。

    极少的时候,许是他的马鞭抽到路边的枝桠,早秋的落叶落在他身上之时,他会想起他的继王妃。他从始至终都知晓她永不会是他的同路人,因为她的魂魄早已留在了她的故乡。阿勒楚认为女人就像疆土一样,他要开疆辟土,也要征服女人。叶华裳不与他同路,他偏要她眼睁睁看着他的军队踏过去,偏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故乡。

    她没有根,就会选择在草场上扎根。她没有心上人,就会心甘情愿死在他身边。到那时,他会给她寻一片僻静之处,可极目远眺这人间的烟火,为她厚葬一场。

    想到厚葬叶华裳,阿勒楚竟也会有一丝心痛。叶华裳与他所熟知的鞑靼女人不一样,但阿勒楚清楚,只要踏过额远河,遍地都是叶华裳。

    鞑靼男人心中只有疆土,没有女人。

    他的部队行军极快,却在过燕琢以后遭遇了一场暴雨。路边泥泞起来,战马的马蹄陷入泥中拔不出,无奈之中只得停下来。

    这一晚阿勒楚的营帐被飓风吹得摇晃,他喝了些酒,躺回床上。士兵们从燕琢城掳了女人来,有人往他的营帐里送了一个。他从不制止下属掳女人,美酒、金子和女人,是战士们的粮草,只要这三样不缺,他们就可以陪他征战天下。

    眼前送进营帐的这个,过于瘦小了。尽管叶华裳也纤弱,但总比这个强。

    阿勒楚踢掉鞋袜,微微擡起眼皮,要那女子为他按脚。女子为保命,慌忙爬过去,跪在他身边。手刚触上去,阿勒楚就不耐烦地说道:“滚出去。”

    女子抱着他的腿求他不要赶她走,外面的嚎哭声此起彼伏,她早已吓破了胆。阿勒楚难得有慈悲心肠,默许她留下。

    万籁寂静之时,阿勒楚早已睡去。大雨洗刷他的营帐,也洗刷他梦里的血腥。他竟然梦到叶华裳,当他要在她身上开疆辟土之时,她说:“我要看着你。”那又有什么可看?随着他的行进,她眉头紧簇,咬着牙齿没有喊出那声疼来。阿勒楚故意弄疼她,她也不喊疼,只是捧着他的脸,坚持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能看出什么?燃烧着杀戮和血腥,随着大刀阔斧的动作,要用燎原大火烧死她。他看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快意和恨意,简直是他的烈酒,让他意识到这疆土多么远阔。

    他做了这样一个梦,梦里的疆土在他面前徐徐展开,而梦外,一把寒凉的匕首悄然向他走去。那吓破了胆的女子此刻缓缓向他靠近,她仍旧在怕,否则她的手不会颤抖。可她的目光那样坚毅,竟能遮盖她的恐惧,让她在这满是血腥味道的营帐里,燃起一簇火光。

    她握着匕首前进,头脑中满是几日前几个女子蹲在码头边说的话:“宁死不受辱。”

    “若已经受辱呢?”

    “那更不怕死了。”

    “做奴才能好好活着。”

    “奴才永远不能好好活着。”

    她们还小,整日在提心吊胆中活着。只要街上跑马,她们就会心惊胆战。燕琢城里早不剩多少女子,逃的逃、死的死,剩下她们这些没死又逃不掉的,整日擡头看着悬在头顶那虚无的大刀。水粉胭脂再不敢用了,罗裙首饰再不敢穿戴了,腰杆要弯下去,脸面要一脏再脏,不到二八年华,就已活得垂垂老矣。

    到头来,还是没躲过。那鞑靼的军马从城里跑过,没有烧杀,但有掳掠,那一日码头边的女子们无一幸免,都被他们拉上战马。

    她们都没有正经名字,鞑靼人一问,她们就摇头。但那天在河边,她们明明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燕好”。

    此刻这个燕好,手执一把刀向阿勒楚走去,那鞑靼王爷的铁躯没有吓破她,甚至在回想,她们说的从哪里下手最万无一失。对,脖子。只要她的刀扎进他的脖子,就好了。

    她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双手握着刀把高高举起了手,卯足了力气后猛然落刀,却在中途遇阻。那吓人的鞑靼王爷握住了她手腕,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一眼,燕好并没害怕,她下意识啐了一口,骂道:“你杀了我!杀不尽的!杀不尽的!”

    阿勒楚遂了她的愿,刀插进她脖子连声音都没有,燕好捂着脖子缓缓倒地,只是那眼睛一直没闭上。阿勒楚先踢了她一脚,她一动不动,这才蹲下身去,看她的死态。

    阿勒楚杀过太多人了,也被太多人暗算了,他深知如何教人一刀毙命,却因着杀人太多,早已没了快感。他甚至有些困惑,这等弱不禁风的人哪里来的胆量?竟敢以卵击石,来刺杀他这个鞑靼战神?又或是明知是死途,却还要闯一次?他们为何就不能好好做奴隶呢?好好做鞑靼的奴隶,留得一条命在不好吗?

    他命人将那尸体擡出去丢到路边,以鞑靼人的念头:会有鹰隼鸟兽来为她收尸的,人活一世,总归要回归天地。

    外面雨还在下着,大雨如注之中,他看到营帐门被推开,走进一个满身风雨的人。在鞑靼人眼中,那人个头不算高,却生得清丽无双。她解下厚厚的雨披,抖落一头雨水,而后站在那轻声唤他:“阿勒楚。”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一摊未干的血迹,但没有任何诧异和惊恐。她只是在经过是提起被雨水打湿的裙摆,而后轻轻坐在阿勒楚身边。水滴自她发间滴落,她也不去管它,反而转身看着阿勒楚,莫名说了一句话:“雨很大,月亮却没落。”

    阿勒楚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躺在那看着她。他临走时命人杀了铃铛,还教人看管她,他给她留了一条生路,只要她能乖乖等他,他便可饶她不死。但当他看到那支飞上天的鸣镝之时,知晓她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他早晚要杀的,所以不急于这一时。

    她也算有本事,明哨暗哨在那里,她仍旧渡了河。

    “怎么渡河的?”阿勒楚问她。

    “使女有一匹骏马,她曾夸下海口:那马能披风戴雨穿过任何河流。”叶华裳答道。

    “侍卫呢?放你出来了?”

    “铃铛大难不死,帮我解决了两个。等那马儿载着我们过河的时候,其余人已经没有法子了。”

    “铃铛呢?”

    “我把她留在驿站养伤,要她伤好了离开燕琢和北地,去往任何地方。”

    叶华裳看着阿勒楚,凄然笑了。她渡河后,天上没有了日头,她知晓那是快要下雨了,于是快马加鞭赶路。让她途经燕琢城之时,看到老人蹲在路边哭。她依稀听见他们在说:那么小的女娃。她经过那满地的凄凉和路边的狼烟,裙角都磨破了,但她没有停下。

    后面有追兵,以为她要遁进深山野林之中,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逍遥魂,直至看到她一直走大路,没有拐弯的意思,才不对她放冷箭。

    “你的人可真狠啊,好歹我还是你的王妃,却要对我痛下杀手。”叶华裳叹道:“汉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想必夫君待我,如那落花流水、也定不会相濡以沫。夫君想让华裳眼睁睁看着自己国破家亡,自此无依无根。那为何不把华裳带在身边呢?那样华裳看得更真切呢!”

    阿勒楚闻言看她,他猜不出她要做什么,也无心去猜,他只是觉得她能只身一人前来,属实是厉害。在此之前,他只当她空有一副傲骨,如今看来,她还有心机和胆魄。如此看来,她倒是配做他阿勒楚的妻子了。

    叶华裳对他笑了笑,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袍,她不喜欢鞑靼人的袍子,太过厚重了,她穿起来总是很费劲。外面雨声很急,她窝进了阿勒楚怀中,细细的胳膊攀上他肩膀,对他说道:“好冷。阿勒楚我好冷。”

    叶华裳当然会冷,那小姑娘的血迹还未干涸,前路还下着暴雨,她不能在大营里等死,她得出来。雨很大,她像一片叶子,在风雨中飘摇着。

    她哭了,这一次真的哭了。

    她捧着阿勒楚的脸颊求他:“阿勒楚,回去吧!阿勒楚,回去吧!回去我给你生儿育女,天下那么大,你打不完的!”

    彼时的阿勒楚,正有着击不溃的狼子野心,他怎肯回去?他要打过霍灵山、打到松江府,一路打到汉人的京城里去。他再不要他的子民们在草原上与天斗了,他要他们生活在一片祥和之地!他自然不肯回头,但他□□的骏马却加快了脚步,他对她说:“既然你来了,那你便看着吧!”

    叶华裳闭上眼睛,她仿佛看到那在那熟悉的土地上,秋日金黄的落叶铺满了城池街巷,山间的野花热闹着再盛开一次,那样的光景,只能出现在她梦里了!

    阿勒楚问她:“后悔了吗?”

    叶华裳摇头:“我不后悔。”

    叶华裳经历痛彻心扉后的大彻大悟,她深知自己要什么,先是奴颜卑膝地活着、而后是途经长夜的寂寥,最终才是期盼已久的绝地反击。她知晓权利会成就人,也会摧毁人,她什么都知道,只有阿勒楚这头野兽,被权利蒙蔽了双眼。

    下一日,雨还在下,但小了一些。

    阿勒楚临时扎营的地方冒起了炊烟,他们将累死的马分割了,用火烤马肉吃。叶华裳不爱吃,不想吃,阿勒楚割肉的刀执拗在她嘴边。她被迫吃了,努力许久才咽下去。而后拿起一块饼子在啃。其余人不喜欢叶华裳,在他们心中,汉人女子都是供玩乐的,不配与他们同席。但阿勒楚对此不言,他们只能忍着。只是那目光十分放肆地在叶华裳身上流连。

    前一晚,燕琢城的“燕好”们死了几个,鞑靼的战士也死了一个。那战士睡得很熟,被他欺辱的“燕好”落刀之时毫不迟疑,数十刀下去,将那人捅得面目全非。此刻“燕好”们被陈尸路边,而鞑靼士兵看叶华裳的目光带着恨意,仿佛她就是那些“燕好”。

    叶华裳不顾这些目光,只是抱紧了阿勒楚手臂。从前她不屑于这般,但她如今会了。阿勒楚虽意外,但不排斥,偶尔低头看她一眼,又或者揽住她肩膀。

    开拔之时,阿勒楚将她抱上自己的马,叶华裳不挣扎,索性与他共乘一骑。雨天不好走,鞑靼对此又不熟,因此行进缓慢。阿勒楚有将才,也不全然信那娄擎给他的舆图,突发决定扎营良清城外。

    阿勒楚在良清有行宫是一回事,带千军万马扎营又是另一回事。松江府闻言送信来,要阿勒楚约定哪去就哪去,良清暂时动不得。

    阿勒楚混人一个,嗤笑一声,眉头一立:“这良清如今只有两条路,拱手送本王是一条,本王屠了又是一条。给你们的主子带话,本王耐心有限,到明日天黑没有信,这良清本王就硬抢了。”

    阿勒楚许是因着娶了汉人女子,竟也晓得先礼后兵了。此刻他们坐在一间茶楼里,那茶楼不如燕琢的别致,无非是大碗粗茶,大块点心,却也比鞑靼的饼子好吃出不少。街上并没有几个人,阿勒楚不喜欢,就命人挨家挨户去敲门,把人敲出来,平日什么样,此刻就要什么样,他要一个虚假的盛世来。

    街上人渐渐多了,但大多缩着脖子耷拉脑袋,关门的铺子也开了,假装做起了生意。

    有几个秀才模样的人从字画铺子里匆匆走出来,看起来像突遭掌柜的关门,不得不被关在里头一样。阿勒楚他们所在的茶楼人太少,他也不喜欢,就命人从街上拦人进来,那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亦被拦了进来。

    阿勒楚喜欢听书,那跌宕起伏的故事常惹他发笑、于是命说书的上去说书。

    叶华裳看着那几个一动不敢动的书生,她记性好,上一次在良清,站在花儿身边的那一个,此刻就坐在那。那男子面孔清秀,眉眼干净,倒像个读书人。

    是照夜。

    那一日谷为先意识到阿勒楚要挺进霍灵山,立即下了命令,照夜、花儿等人下山来到良清,这样的大仗,斥候当先行。阿勒楚的人在城外扎营之时,照夜等人已混进了字画铺子,他们吓唬那掌柜的:“还不关门!没见那阵势吗!要杀人了!”

    掌柜的吓得关了门,跟他们一起蹲在里头,透过缝隙向外看。阿勒楚先带叶华裳去了行宫,紧接着又去了茶楼。照夜等人仔细将情况探明,其中一人捂着肚子要从前门解手,被掌柜的拦住,骂他:“不要命啦!去后头吧!”就这样走掉了。

    当鞑靼人来敲门的时候,掌柜的跟他们商量:“给你们些银子,留个人在这帮我看铺子吧!”掌柜的要溜了。他们故作为难状,但还是应了掌柜的,留下了一人。那掌柜的一溜烟跑到后头去,寻找避世之所去了!

    此刻照夜坐在茶楼里,因着面相实在好,即便装扮了也与旁人不同,惹阿勒楚看了他一眼。说书的开始说书之时,阿勒楚手指着照夜:“你,过来。”

    照夜用眼神遏止其余人的动作,走到阿勒楚面前,对他施礼。

    阿勒楚问他:“哪人?”

    “燕琢人。”

    “来这做什么?”

    “逃难来的。”

    “住哪?”

    “还未寻到之处,刚刚想去,但字画铺子掌柜的关了门,一时之间也寻不到了。”

    阿勒楚看了照夜半晌,要他摊开手。那双手,虽有老茧,却不像真正习武之人那样粗。阿勒楚看不出他的身份,就放他回去。

    听书之时,叶华裳借故要出去走走,阿勒楚放她去了。叶华裳沿街逛着,身后的人不远不近跟着她。她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偶尔与人讲几句。前头有个挑担卖的是白馒头,一个小姑娘正蹲在那买,叶华裳也蹲下去。

    那小姑娘是花儿,叶华裳就知道自己没猜错,照夜来了,花儿一定也会来!她意识到,这良清城里许是有许多谷家军的人,这样一想,她的心放下一半。二话不说,就买下所有白馒头分给路人。别人震惊不敢接,她就硬塞进人手中。

    那鞑靼侍卫见王妃在街边发癫行善,心中十分不耻,有心斥骂她几句,想起她正在祸媚王爷,便忍住了。花儿和柳枝接过叶华裳的白馒头,还有她偷偷塞进她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块小小的剔透的玉,花儿忙将其塞进衣服里,找机会走了。

    她和柳枝二人此刻都衣衫褴褛,凡露出的地方都是脏污,身上怪味冲天,途经鞑靼的侍卫会被他们嫌弃地捂住口鼻,赶她们快走。她们一路被赶到城外,途经他们扎营的地方大胆伸手要饭,那士兵的大刀举起就要砍,被人拦住,劝道:“王爷说的,先礼后兵。”

    花儿心中嗤笑他们竟也懂先礼后兵,却还是故作害怕,扯着柳枝跑了。她们一路跑出鞑靼人的视线,再跑二里,一转弯,钻进了山里。

    细雨还在下,霍灵山上升起了雾气。

    她们在小道上疾行,却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一样。花儿察觉不对,脚步愈发地快,身后的人也愈发地快,终于在一棵树下,柳枝爬上去举起了弓箭,而花儿站在那等着身后人。

    花儿侧耳倾听,那声音愈发地近了,与脚步声一起清晰的,还有一股幽香。那香气在燕琢城和这深山里是闻不到的,依稀带着蛊惑,又带着未知的花草香。

    “是我,花儿。”

    花儿闻声顿住了,这声音她许久未曾听到了,当日一别之时,她以为那人她永远见不到了!是飞奴!

    花儿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雾,飞奴穿过薄雾而来,终于站在了她面前。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着一身五彩的衣服,脖颈上画着五彩的花纹,眼里目光很盛,就连细雨都遮不去。

    花儿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但她有要差在身,实在不能耽搁,于是压抑住想奔向飞奴的冲动,对他说道:“飞奴哥哥,你若没有急事就在这里等我,我有要事在身。”

    在飞奴眼中,她像林间的草木,浸了雨水之后一夜之间就长高了、蓬勃了,而她的眼闪着群星一样的光,再不是那个会湮没在人群之中的花儿妹妹了。

    “我有事要见谷将军,你若信我就让我随你上山。”飞奴摊开手臂示意花儿搜他身,同时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须面呈谷将军。你若不信尽管搜身。”

    “可你身上带着异香,老远就能闻到。”花儿蹙眉,她担忧这会是陷阱。她意识到在她心中已经不肯信飞奴了,尽管他们有过相互依偎的少年光景,但随着往昔桩桩件件,他们之间渐渐有了猜忌。

    “我脱掉它,洗掉它都成。”飞奴说道。

    花儿打了个哨子,前头不远的地方树动了动,紧接着有人跑过来,丢给她一身衣裳。花儿要飞奴换上,而她背过身去。是以她没看到飞奴满身的大大小小的疤。

    待他穿好衣裳,将原本那身丢了,又恢复往昔模样,到花儿面前问她:“这下能走了吗?你的心眼只增不减。”

    花儿笑了,在前头带路。她走路也比从前快,飞奴的脚力跟上她也着实要费一番力气。他一边跟着她一边问:“你去良清了?”

    “对。”

    “眼下良清这样的光景,你也敢去?”

    “眼下燕琢这样的光景,飞奴哥哥不也敢回来吗?”花儿停下来看着他:“飞奴哥哥真的很厉害,从前就觉得飞奴哥哥时常来去无影踪,如今也一样。之前听说飞奴哥哥随霍言山西去了,眼下又回来了。这来去几千里如履平地。”

    见飞奴不言语,花儿终于说了一句真心话,她红着眼睛道:“你累不累呀!”是在嗔怪他走了一条那么远的路,动辄几千里,此生不复相见那样的远。

    飞奴则啐一口:“不累!”

    柳枝见他们讲话开始无间,就打头阵跑了。花儿又问飞奴:“霍言山没来?”

    “他不必来。”

    “他真的投敌了?”

    “他并非投敌。”飞奴道:“你早晚会知道的。”

    “那你呢?”

    “像你一样,选同路人。”

    花儿被飞奴说得一愣,从前飞奴让着她,无论何时,二人若是呛起来,他永远都是:好、好、听你的、花儿妹妹说得对。想来在关山万重之中穿梭,他终于放下了柳条巷的一切,包括花儿妹妹。

    花儿不再言语,只是时不时用目光瞥飞奴,雨一点点打湿他的衣服,当那衣服贴在他身上之时,她终于看到了他身上大小的伤。她喉咙一紧,险些哭出来,带着哭腔问他:“怎么弄的?你的伤怎么来的?”

    飞奴低头看看,手一摆:“不必挂怀。想来你身上也一定带着伤,于这世道中行走,究竟谁能全身而退?”他讲完这句声音低了,说道:“若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霍灵山,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花儿闻言打了个冷颤,满是疑惑地看向飞奴:“你为何要这样说?”

    “随口一说罢了!”

    花儿不喜欢这样的随口一说,这之后她不再说话。二人穿行在薄雾细雨之中,却没有回到不停争辩对错的儿时。飞奴究竟去了哪、做了些什么、如今是怎样的人,这些恐都成了秘密。他永远不会说了。

    他间或还是问了一句:“那白二爷如今在京城?”

    花儿抿嘴不语,她不想与他说白栖岭的事,尽管他早晚会知晓白栖岭在狼头山,但眼下她不想说。

    “白二爷藏得深,霍将军至今不知他的真面目。你呢?看清他真面目了吗?”见花儿不语,他也住了嘴。

    经过灵庵之时,飞奴问她:“现在再也不怕杀人了吧?”

    “不怕了。早不知杀了多少。”花儿半玩笑半认真,当日种种一瞬间闯入她脑海,这才过多久,她就变化这样大了!他们就变化这样大了!

    到了山上,谷翦同意见飞奴,他二人在谷翦的房间之中,将门关紧。无人知晓里面说了些什么,谷翦亲自送飞奴出来的时候面色如常。

    他叫花儿为飞奴备一间屋子,说他要在山上住几日。而飞奴突然提议见一见那算命的。谷翦同意他见,但必须花儿跟着。

    那算命的这回彻底瞎了,但鼻子很灵,闻一闻就道:“香!香!”

    花儿问他:“什么香?”

    “蛊香!”

    飞奴闻言蹲在他面前,对他说道:“我要跟你讨一样东西。”

    “我记得你,你要讨什么?”

    “讨一句真话。”

    算命先生歪头半晌,而后狂笑:“这年头,还有人要讨真话!这年头哪里有真话!真假自在人心罢了!”

    “那我也要问!当日白栖岭那只野猫,究竟是谁杀的!又究竟谁安排了人要杀我!”飞奴揪住算命先生的衣领,脸上青筋凸起,恨不能掐死他一般吼着:“是谁!”

    花儿从未想过,飞奴至今对野猫的事耿耿于怀,她以为那事情很久远了,不重要了,可他还记得。她上前一步拉住飞奴手臂:“飞奴哥哥!”

    飞奴不理会她,只是盯着算命先生问:“是谁!你说!”

    算命先生再次狂笑出声,他的笑声穿透了天际,带着那许多的嘲讽,仿佛在嘲笑飞奴:你这个愚人!你这个蠢人!你这只乱世的蚂蚁!别人要怎样踩就怎样踩!

    他笑够了又剧烈咳起来,待飞奴的耐心快耗尽了,才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你救的人,将是他日杀你之人;你为之卖命的,不过视你为草芥。只有你这种沉浸在自己嗔恨之中的庸人,才在最初就看错了人。你看错了人!!”算命先生仿佛要笑掉最后一口气,他的确笑没了最后一口气,因为飞奴的匕首已经扎进了他的胸膛。

    花儿尖叫一声:“飞奴哥哥!”

    飞奴擡头看她一眼,抽出手中的匕首,又狠狠刺了下去!他眼中渗着血丝,依稀还有泪光,花儿上前一步,可他又抽出匕首,再一次扎了进去。

    那玩弄人心的算命的,坐在燕琢城的街角,尽享城里的阳光。城里挨家挨户的大小事他尽收眼底,原本他要为人占卜生死前途,却是最终为着把人送上死路。飞奴记得那一日,他在街上流窜,碰到卦摊上的他。他翻着白眼,说要免费为他占上一卦。飞奴信了,坐在他面前,听他说道:“你的生路在山上。这城里已没有你的生路了。”

    飞奴日日难寐,最终上了山。

    他看的人是错的,走的路是错的,他满身的伤、吃过的苦,都无法回头了!只有在杀了这歹毒的人后,他方察觉到一丝快意。

    他看着花儿说道:“这一次,你对了,我错了。”

    那算命的说的对,若一切再轮回一遍,他定不会选这条路了!

    飞奴决定即刻走了,他话带到了,该走了,是否留下几日意义不大了。他执意要走,花儿执意送他。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下了山。

    花儿顿悟了为何飞奴要问那件事,也窥到了他心中无法为外人道的煎熬。这一刻,她觉得飞奴哥哥又是从前的飞奴哥哥了,只是这个飞奴哥哥,这一次,好像真的要走了。

    花儿不知下一次见面又是何种光景,她不想他走,可她知晓飞奴这个人,他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回头了!

    她想在临别前说几句相赠的话,飞奴却说:“不必说,或许过几日还要见。若那是你还愿意与我说话,再说不迟!”他就此踩着雾气走了。

    花儿又急忙向狼头山赶,她担忧地下河涨潮将她和狼头山隔绝,这样她就见不到白栖岭了!于是她不停地走,着急将叶华裳的那块剔透的玉放进白栖岭手中。只因叶华裳跟她小声说那一句:他自然懂。

    花儿多么担心她慢了,霍灵山就此没了,叶华裳就此死在了良清,又或者她慢了,那路边再陈尸几具“燕好”。

    她在树林间穿行,又察觉到有人跟着她,可那人的脚步谨慎而凌乱。花儿不得不停下来,大喊一声:“谁!”

    “别杀我,别杀我。”一个小小的、胆怯的声音传来,花儿回过身去,看到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满脸的泥污,衣裳都破了,在雨中抱着自己小小的肩膀。见到花儿回头,就哭着说:“你是柳条巷的花儿姐姐吗?是吗?”

    花儿点头,向前一步,终于看清了小姑娘。

    是在码头饭庄之时,总在门前讨饭的小姑娘。

    “你怎么在这?”花儿问她。

    小姑娘闻言跑到她面前,跪下身去抱住她裤腿:“姐姐!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花儿忙蹲下身去安抚她,她着急去复命,恰好柳枝追来,就对她说道:“你有事先与这个姐姐说。”

    小姑娘擦干眼泪,点头道:“好。”

    花儿跑了几步听到柳枝问她叫什么,女孩答道:“燕好。燕琢城有很多燕好,还有别的燕好。”

    花儿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小姑娘抹着眼泪,似乎要带柳枝去什么地方。她很想同去,但她不能耽搁了。

    潮水要涨起来了,但她一头扎进了地下河之中,生死已被她抛在脑后,她只想把信带到。她深知很多事延误不得,所以她的步履愈发地快。她深知能听到随着跑动,她的心跳声那样大。

    水漫过了她的脚面,这一次没有白栖岭了,无人救她了,她拼了命地跑,就着那哗哗的水声跑。里面越来越黑,渐渐伸手不见五指,那也没关系,她记得这地下河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条沟壑,她能趟过去、迈过去,她无所畏惧!在这样的奔跑之中,她意识到她彻底不是从前的她了!

    那水面越来越高,渐渐到了她胸口,那她也不怕,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巨大的波涛裹挟着她,她奋力控制着方向,不让自己沉下去,身后一浪更比一浪高,打得她快失去意识。她拼了命告诉自己要活着要活着,直至那波涛将她冲出地下河,她看到白栖岭在河边站着,差点哭出来,拼命抓着一块巨石,等着他来救她!

    白栖岭看到她了!

    他看到波涛从洞口带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儿,她拼命自救,最终狠狠抓住那块石头。

    他毫不迟疑跳了下去,抱住了她!

    上岸的时候,花儿打着冷颤对他说道:“九死一生,好歹是生还了。”不等白栖岭骂她,赶忙掏出那块玉给他:“我在良清见到了叶小姐,她说这块东西你懂!”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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