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额远河硝烟(六)
花儿向角落摸去,不小心踩到什么,她踉跄一下躲到墙边。外面忽然下起瓢泼大雨,夹杂着闪电,屋内有瞬间的光亮,她看到了屋内,角落里堆着几具尸体,还有坐在那的人。
花儿捂住了嘴巴,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她记得那天,白栖岭推开孙府虚掩的正门,那一地横陈的尸体。孙府被灭门了,但那被割了家伙的孙老爷却坐在这里。他满身是血,在黑暗之中咧开嘴,电闪雷鸣之中,花儿看到他没有牙齿的嘴,和他手中的那柄弯刀。
她快透不过气。
伸手去摸自己防身的家伙,然空空如也,不知是丢在了路上,还是适才被谁摸走了。
孙老爷那里依稀有了响动,花儿向墙角缩了去,听到他枯老的声音:“再杀一个,我就能上山了。”
花儿屏住呼吸。
她想起曾经飞奴与他们说起:若欲往霍灵山做山匪,先玩绞杀戏码,活命的人才能留下。花儿曾说那是轻贱人命的畜生行径。
“为何?”她压着嗓音问,怕被那孙老爷认出声音来。哪怕他眼下已是十分癫狂,似乎不大可能认出她了。
“杀了你,上山。”
“可我不想上山,我是来求平安的,为我的亲人求平安的。”
“这是死门,来了就要死,你误打误撞进来,那就受死吧!”
花儿被他的话吓住了,手中去摸东西,然而这屋内太干净了。想来那武器,只有孙老爷手中那把弯刀。花儿不知他如何死里逃生,为何会在这里,为何要上山。她只想笑自己命格太险。
她又好奇为何孙老爷不动手,直至门开了,来人丢了一块盾牌样的东西进来,花儿才隐约看到坐在那的人缓缓起身了。花儿想起飞奴,那时他说起此事,或许是真知晓一二,而他上山,怕也是经历了这样的绞杀。
欲做山匪,先上魔道。
如今那孙老爷要来杀她了,花儿看到他缓缓向她走来,在黑黢黢的夜晚,他手中的弯刀被闪电映出寒光。他缓缓举起刀,又狠命砍下,花儿轻呼从一边钻出去躲开,看他把刀砍进泥墙之中,他费力拔起,又转过身来。花儿这才看清,他的裤子有接近于,那裸着的下身丑陋在她眼前,花儿一阵恶心,扶着墙吐了。
她的吐激怒了他,他猛地向前两步,再一次挥起刀。接连三刀,刀刀要花儿的命。花儿做不得那任人宰割不怪于人的圣人,她若想活,就也要拼杀。好在面前的这人是无恶不作的孙老爷,她在动了杀念之时并无悔过之心。
她的崛起是一瞬间的,在他再次砍向她之时,她猛地向前撞倒了他,在他愣怔之际抄起唯一一把椅子砸向了他!她并不知那一下是砸在了哪里,只听他闷哼一声,而后挣扎着起来。花儿又砸下去,一下又一下,孙老爷没有动静了。
他死了。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搏杀,杀了曾经在燕琢城兴风作浪的人,她靠在角落里,如若过了千年。
杀人如此容易,她想,杀人果然容易。她好奇自己为何没有战栗,没有恐惧,亦没有对人命的怜悯之心。我也成魔了吗?她爬过去,拿过那柄弯刀,坐在黑暗之中静静等着。
她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是否还会有人进来。外面的雨轰然下着,天崩地裂一样,屋内血腥气弥散,花儿起初会吐,到后来,她麻木了,闻不到了。
雨一直下到天将亮,忽然就收了。檐下雨滴滴答答,屋内渐渐有了光。光最先照到的是墙壁上,起初花儿还在纳罕,为何会有那样晨露荷花一样的墙壁,再一眼她看清了,是因着那墙上浓浓淡淡着的血,泼墨一样的血;再然后是屋内的陈设,花儿这才看到,另一面墙壁中间空出来,供了一尊佛,那佛笑看着眼前的杀戮,在他白瓷的脸上,还有一滴旧血未被拭去;孙老爷仰躺在那,裸露的下身无比可怖,花儿忙转过眼去,这一转眼,就看到那堆叠的尸体之中,依稀压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童。
这令她心痛。
缓了很久才走到孙老爷的尸体前,强忍着不适,去搜他的身。在他那件满是血的中衣内侧,缝着一个小兜,兜里有一个木牌,上面刻的东西花儿不认得,但她直觉这东西不简单,于是塞进了自己衣裳最里层。
而后缩回墙角。
门被推开的时候,进来的人看到了一个瑟瑟发抖的花儿。那人沉着声叫一声:“花儿妹妹。”
是飞奴。
花儿没有应他,她一瞬间明白了,昨夜,或许飞奴就站在窗外,静待着屋内的屠杀。或许他想要她如他一样,手上沾着血,还要与世人炫耀她赢得一场绞杀,最终才能成为那作恶多端的山匪。
他们终究是渐行渐远了!
飞奴走上前拉起她,拿过她手中的刀。花儿察觉到他的手在抖,微微仰起脸看他。见他眼睛都熬红了,就轻声唤他:“飞奴哥哥。”
“飞奴哥哥,你怎么才来?”花儿眼一眨,落下泪来。是真的惦念飞奴,却也有了假意。
“昨夜大雨,路受阻。”飞奴并不问花儿为何而来,燕琢城屠城之时他并不在,后来他寻了她一些时日,有人说她去京城了,有人说她逃难了,也有人说她去了谷家军。飞奴了解花儿,她定是去了谷家军。
如今的花儿,再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了,她如他年年所盼那般长大了长开了,也远离了他。
飞奴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她既然来了,不管她为了什么来,他都不想她再走。飞奴扯着她手腕,将她拉到外面去,青天白日,那灵庵被日光照着,泛起神光。
花儿眼被晃得睁不开,飞奴便用手帮她遮住,待她适应了才拿开。
“与我上山。”飞奴道:“你来了,就走不了。如今这灵庵,也不是从前的灵庵了。灵庵在上山的要道旁,是去老巢的必经之路。我猜你应当知道了。”飞奴声音压得很低,继续说道:“若要求生,便将山下的事忘了,孙老爷的尸体当做你的投名状;若一心求死,现在你就去告诉那些人你去了谷家军,他们会把你重新关回那间屋子,等着下一个人来。”
花儿看着飞奴,欲挣脱他的掌心,却被他死命握住。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咬牙说道:“你们不要一次又一次弃我而去。”
“是你一次又一次弃我们而去!”花儿轻喊:“是你!不辞而别,让我们在多少个雪夜一趟趟出去找你,阿虺哥哥为找你鞋都磨破了!我们整夜睡不着,怕你横尸街头。你现在要说是我们弃你而去了吗?没人让你上山!没人!”
“我与你说过,我如果不上山,就会死。白栖岭派人杀我,你为何不信我!还是说你只信你的白二爷,你表面上做他的狗腿子,但心里已把他当成了丈夫?!是这样吗?”飞奴的手更加用力,任花儿如何甩都甩不脱。
僵持之际听到有脚步声,他们都停了下来。
飞奴最后叮嘱一句:“别乱说话,求你。”
来人是昨夜那岔着腿走路的,到他们面前问飞奴:“是你的妹妹吗?”
飞奴道:“是。”
昨夜天黑,那人并没太看清花儿的长相,此时一看,竟颇有几分姿色,目露色光,上前一步,飞奴一步挡在花儿花儿,手中的匕首就到了那人脖子上,骂了一句:“滚!”
在山上,要逞凶斗狠,但凡弱一点都活不下来。那人向前顶了一步,飞奴的匕首又向前送一分,他的脖子流出血来。见飞奴没有后退的意思,瞪他很久,终于退后一步,手指着他:“给我等着。”
飞奴不再理会他,牵着花儿的手向灵庵后门走。这座灵庵堵了一条路,若想从旁边的树林之中绕过去恐怕很难,夏天雨水多,林间湿滑,地势又险,大部队经过是不可能的事。
飞奴带着花儿走出灵庵后门,眼前就是一条羊肠小道,但有一个一个石阶通往山上。花儿不再挣扎,安静跟在他身边,待确认周遭无人后才开口问他:“飞奴哥哥上山前也是如此,要做那屋内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是吧?”
飞奴久久不言。
他不想提起这个,这只是他的投名状之一。
二人无声地走着,飞奴察觉到花儿的体力了得,就停下来看着她说道:“你在谷家军得到优待了吗?可吃了饱饭?他们欺负你吗?”
花儿没有直接答他,而是说道:“飞奴哥哥,我有了名字,叫孙燕归。我随我阿婆的姓,燕是燕琢城的燕,归是犹待故人归的归。虽然我知道此生不可能了,燕琢城没有了,我们也都踏上了殊途,那就把它当作我的梦罢!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一次梦。”
“飞奴哥哥要我随你上山,我上就好了。至少我知晓无论何时,飞奴哥哥会护着我。只是我不知晓,若我当真上了山,而山上都是刚刚那人那般,用那样的目光看我,想把我撕扯了。那么到那时,飞奴哥哥能杀几人呢?”她目光柔和坦荡。飞奴还记得上一年时候,他二人总会拌嘴,他总会将她惹毛。那时她像一个顽皮小儿,脖子一梗就代表生气,而他总是变着花样哄她。
那样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那我就杀尽他们。”飞奴说。
“那飞奴哥哥当真是厉害。”
“你为何来霍灵山?”
花儿不忍心骗他,也不会道出实情,而是一拍脑门:“哎呀!我的草药筐!”见飞奴看她,就指着灵庵方向:“我出来采药的,谷家军没有药了,乔装下山的人被抓到砍头了。大将军要我和照夜哥出来采药,我们两个走散了。我不知不觉到了霍灵山地界,想着这里有灵庵,不如就来烧炷香。”
“你到灵庵了,老和尚为你诵经了吗?你求的什么?”
“我求我在意的人平安。”
花儿说完率先向山上走,见飞奴站那不动,就回身喊他:“快走呀!一起做山匪!”
“花儿,你是来探路的。”飞奴十分痛苦:“你是来探路的,所以你才不反对上山,不然以你以往的脾性,你绝不会同意与我上山。不仅不会同意,还会骂我怪我,还会把我拽到谷家军去。”他的眼睛更红了,几步到她面前,声音带着哽咽:“花儿,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爱慕你,从前是,现在也是。”
从前飞奴总觉得她小,要再等她几年,一等就等到了各奔东西。他不愿与乱世之中如狗一样活着,更不愿做花儿低头求人帮他要来的活计,何况又处那样的境遇,上山是他唯一的出路。
从没有任何人这样与花儿诉过衷情,她从前隐约感知过飞奴对她的心思,但她又不愿信。她总觉着二人始终如兄妹一般,她亲他敬他担忧他,但她并不爱慕她。花儿没爱慕过任何人,因为衔蝉与她所讲过的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她好似没有过。
又好似,有过。她说不清。
她躲避飞奴的目光,直至他捧着她的脸,对她说:“我永不会强迫你,我会等你。但我要你知晓一件事,谷家军打不了霍灵山,而白栖岭,只有死路一条。”
“你在说什么?”花儿问他。
他冷笑一声:“你若不信,就随我上山罢!”
花儿的步子一时乱了,飞奴看到,忽然一拳砸到树上,被昨夜雨浇得摇摇欲坠的叶子簌簌落下来,花儿上前拉他衣袖要看他的手,被他一把甩开,他指着她的鼻尖情难自控,声音抖着,又带着恨意:“你只会当我说道白栖岭会死的时候,你才会害怕!你给他当狗腿子,里里外外都成了他的狗腿子!”
飞奴说着动手扯花儿的衣裳:“他也像我一样敬你爱你吗?不,他只会辱你吓你!”
花儿挣扎之间甩了飞奴一个巴掌,眼中涌出因羞愤而来的泪水:“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
花儿不懂,乱世会让人变疯魔,情/爱也会吗?
飞奴惊醒过来,放开花儿。他察觉到自己疯了,许是他对白栖岭无法消磨的莫名的恨意,如今又有了妒忌,让他偶有诛杀白栖岭毁了花儿的念头。
两个人各自站在小路一边,花儿抹掉脸上的泪水,忿然道:“不管你信与不信,白二爷没这样对我过!我与他根本没有男女之情,我与你也没有!你不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倘若这样才能为你上山为匪找到借口,那你就尽管为自己编造这样的借口罢!好像世人都在欺你辱你,你上山为匪将刀举向好人,欺你辱你的人就会怕你了吗?不!他们只会说:看,世上又多了一个恶人,像我们一样的人!”
“恶人”二字简直要杀了飞奴,他问花儿:“你觉得我是恶人?”
“不然呢!”
飞奴点头:“那我就是恶人。今日你要在山上见到真正的恶人什么样了。”
他带着花儿向上走,看她究竟几时会怕,可她始终没有开口,而是默默走着。花儿想:我不能白来一趟,这通往山匪老巢的路,我要记好。
这条路一直直上云霄,这地界有巍峨群山,但高耸入云的险峰就这一座。霍灵山匪把匪窝建在这样的地方,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们途经一线天、万石谷、天梯,最终到了一片高空草原。
飞奴转过身对她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执意要走,我现在放你走,我保证无人为难你;若你不走,决议跟我上山,那么你往日逃不了就不要怪我。”
“我要跟你走。”他们已走到这,已到了匪窝的门口,花儿不想走了。她想豪赌一场,去探一次虚实。她不知她的勇气和胆魄是何时增长的,待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变成了一个亡命之徒。她指着那片随风摇动的青草,决然说道:“我要留下。”
飞奴想:或许我自始至终中意的就是她这般模样,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为争一个理,也曾有这样的神情。这次他没心软,他认为老天爷总会帮他一回,把花儿留在他身边。
“跟我走。”他说道,所以向前走去。那高山的荒草有一人高,随他的脚步向前,荒草没了,花儿看到一座城墙一样的高墙,高墙之上,弓弩拉满,只要一声令下,接近之人会登时倒地。
别人口中的霍灵山匪是山间游荡的山鬼,殊不知他们在这群山之上,建了一座无法穿透的堡垒。飞奴亮了木牌,门开了,里面饮酒作乐的声音传了出来。
并排的木架上绑着两个人,花儿揉了揉眼睛,她看清了,那血肉模糊的人,是谷为先和照夜哥哥。
她转身看着飞奴,而飞奴面无表情,好像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花儿只觉两耳轰鸣,而此时飞奴到她面前,轻声说道:“别急,你的白二爷,也在路上了。”
“你们快要团聚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