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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处 正文 第40章 燕琢成之春(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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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燕琢成之春(六)

    白栖岭去京城那一天天气不错,燕琢城里的人站在路边看热闹。白二爷回燕琢城闹了这许久,大小商贾死的死伤的伤,自此这燕琢城姓了白。

    他仍像从前一样坐在他镶着宝石的马车上招摇过市,听到有人唾他,探出头去,阴森森看一眼。冬日寂寥,三月春潮,他的目光被春暖融了几分,看到了那站在灰墙前的人,穿着白府新发的衣裙,跳着脚跟他作别。

    阿虺的马车赶的慢了些,母亲扯着小阿宋追车,小阿宋大声喊着:“哥哥!哥哥!”阿虺没有离家过,不敢回头,怕回头会落泪。

    花儿快跑几步到他身边,跟着那马车走。她说:“阿虺哥哥,明年我生辰你会回来给我做一碗面吗?”

    “花儿妹妹,就算我不回来,你也会有生日面。我与饭庄的账房说好了,我给他留了一百文,每年你生辰都有一碗加蛋加肉的面,够你吃十年。”

    花儿闻言笑了,大声说道:“阿虺哥哥,你不用怕白二爷!白二爷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车里头白栖岭咳了声,花儿对阿虺吐吐舌头,又道:“若是白二爷迁怒于你,你尽管低头,白二爷吃软不吃硬!”

    獬鹰在一边捂嘴笑,二爷都要走了,她还故意气二爷。果然,白栖岭一把推开车窗,探出头来狠狠瞪她。花儿嬉笑着瞪回去,随手丢了一个东西进车里。白栖岭拿起来看,一个破锦囊,上头歪歪扭扭绣着“平安”二字,她这大字不识半个的显然尽力了。顺手揣进衣襟里,再探出头看她。她已停下追车跑回王婶身边,等着送衔蝉。

    别人远行,可是把她忙坏了。白栖岭的目光追到后面去,看到她的衣裙被春风吹贴到身上,细瘦的身板一览无遗。他临行前要柳公把她喂好点,原话是:吃百家饭跌跌撞撞长到今日不容易,我从山里带出的野猫尚能吃好,也不差她这活人一口吃的。要她长高些、长胖些、长开些,我白府的脸面不能是小耗子样!

    直至脖子酸了才坐回去,獬鹰坐在马上替他回头,笑道:“她正跟旁人说,白二爷虽然走了,但家业交给老管家和她了。往后还望大家多提点照顾!”

    白栖岭哧一声笑了,果然是一个贪财鬼。

    衔蝉跟墨师傅坐在最后一辆小车上,看着坐在石头上晒太阳的母亲,清早她出门前为母亲净了脸重新梳了发髻,要她看起来是一个神志清明的妇人。花儿看到衔蝉,跑上前去,抓住她的手,眼泪簌簌落下。

    “衔蝉!衔蝉!”她说:“不要想家!到了京城尽管做你想做的事!王婶还有我!”

    衔蝉哭着点头,用力抓着她的手,哽咽道:“花儿,我对不起你,你等我回来!”

    “别说这样的话!”花儿用另一手拍她手,连哭带笑道:“衔蝉,我等你做女状元那一天,我等你回来带我去京城玩。到那时京城的男子可着我心意挑,行不行?”

    衔蝉点头:“我有的都捧给你。”说罢手握更紧,轻声对她说道:“花儿,等你看到照夜哥哥,替我告诉他:只要额远河还在,我的心就不变。”她说完擦掉眼里的泪,又捏捏花儿的脸。

    花儿点头放开衔蝉的手。车队越走越远,她童年的玩伴就这样散了。打记事起,他们几人从未分开过,如今一个一个走了,都说要去奔赴前程,可前程究竟是何模样,没人见过。花儿不想在人前哭,一手搀扶王婶、一手扯着小阿宋,回了柳条巷。

    从前的柳条巷只是破败,但还有人,如今人也不剩几个了。花儿把王婶带进家中,在阿婆床上给她安了个枕头,这往后阿婆能日夜看着王婶,她也好放心去做活计。如今她不算太缺银子,从白栖岭那里赚得的钱够她们过活好一阵子。

    她不必在饭庄端盘子了,打这一日起她就是柳公的门生了。安顿好后就去白府找柳公,到的时候老头正在看舆图。花儿问他看这个做什么,柳公说:你得先知天下多大,才知你欲前往何处。花儿半懂不懂,头凑过去跟柳公一起看。

    柳公所言非虚,天下之大,超出花儿所知。她识字不多,但山川河流能看懂。指着一个地方说道:“我知道,这是燕琢城,这是额远河,河对岸是鞑靼。”说完又去找:“这里是霍灵山,我的飞奴哥哥在山上做山匪,柳公一定知道。”又指着一个地方:“白二爷的仇家霍言山在这里,如果他讲的是实情的话。”最后指到京城:“白二爷、阿虺和衔蝉,最后会在这里落脚。”

    她像一个顽皮小儿,把自己的念头都在谈笑间说了。柳公知她心中悲凉,却并不对她多加安慰。小东西自己会想通,会向前走的。

    这一日什么都不做,柳公只带她认图,给她讲别处的人情风貌,何为海、何为山、何为天尽头。一边讲一边把那些字写到纸上,花儿听痴了,连带着字也认了几个。柳公赞她聪敏,她有些羞赧。在吃食上,柳公也做了安顿,一午一晚两顿,有鱼有肉有汤。花儿说自己来学徒不能吃这样好,柳公则让她安心受着,不要拂二爷的好意。柳公年岁大,帮不了二爷几年,这往后还是要靠她,帮二爷把这里的家业顾好。

    花儿想,若日子就这样向前奔,那亦是好的。

    傍晚她回家,路过码头发觉比平常安静,她走过去,看到石阶下卧着一个人。她以为是那人喝醉了,上前探看,看到那人脖子上的血,是从前与她一起打更的衙役!花儿不像从前那样惊慌,试他鼻息,发觉他人已断了气。转身跑去报官。

    这一折腾就到了深夜,回到家中阿婆和王婶已睡下,她浑身酸痛,坐在石凳上歇着。想起那小衙役偶尔与她闲谈,到后来也与她讲过几句真心话。怎么就死了呢?知县派人去看,说那小衙役的脖子被割了,那刀痕比一般的要粗。小衙役前几日刚与她说知县要他查那一日饭庄和孙府的屠杀,过一天就死了。想来是他查到了什么。

    花儿联想起这几日的码头,外邦人比从前多,还有人根本不像经商的。她心中有隐约惶恐,总觉得这燕琢城太过平静,反倒像有大事发生。生生睁眼到天亮,忙去驿站给照夜送信,把小衙役和城内的事与他说了,要他在大营多加小心。

    柳公亦发觉一些端倪,安排人给白栖岭送了一封信。而路上的白栖岭,除了这封外,还收到一封密信。那封密信由京城送来,跑死了三匹马,片刻没有停歇,最终到了白栖岭手中。他意识到不一般,打开来看,对方只写给他几个字:燕琢城将破,速返营救。

    白栖岭猛地想起那一日,他在码头边的饭庄上遇袭,他提前报官,只为全身而退。而孙家却被灭门。孙家灭门不是因他而起,却被旁人灭了口。那时他们猜测他们偷运高手进城是为内外围剿歼灭谷家军,砍断七皇子的翅膀。他们万万没有猜到,他们是要彻底舍掉一座城。

    白栖岭手上青筋暴起,哀其不争,为一个皇位,竟是要做下这等事!他命人送信给知县和柳公,要他们做好万全准备。而他则即刻赶回燕琢。

    从他所处的松江府外四百里到燕琢城、要两天两夜。

    这两天两夜,白栖岭带着人片刻不歇,他们穿过森林密谷、险境奇滩,从未觉得燕琢城离他这么远过。

    又偏遭这一年第一场春雨、暴雨如注,路上泥泞不堪,马困人乏,在他们途经良清之时,看到派出送信的二人被陈尸在镖局外的旗架之上,面目全非死状凄惨,白栖岭突然意识到此刻的燕琢城成了一个死瓮,别人进不去,城内人出不来。

    这局,是早早做下的。是那些人联合鞑靼、山匪,内外勾结做下的!为了消灭谷家军,他们将燕琢城拱手让给了鞑靼!

    白栖岭心痛不已,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他此生不爱不念的燕琢城,是他永生割不断的根。无论他去到哪里,他的根都在那里。燕琢城破,他的根亦会腐烂发臭,从此他将是这飘摇世道之中的一缕游魂。

    他的马在大雨中飞奔,雨珠子落在他脸上,砸得他生疼。燕琢城每一条街巷都在他脑海中闪过,那漫长冬日里被雪覆盖的土灰的房子、那码头上熙来攘往的叫卖声,茶馆里络绎不绝的人和说书先生嘴下的江湖,他从未觉得燕琢城是他的故乡,他从不爱燕琢城,从来都不爱!

    而此刻,他在马上想起这些,竟红了眼!

    隆冬下雪的时候,花儿抱着一个水盆站在他屋檐下给他铲薄薄一层雪,对他说:听闻京城的老爷们融雪煮茶,今儿奴才也委屈委屈给您融点雪罢!他为何会想起那天的雪呢?为何会想起她头上细细的湿发呢?

    还有他利用她的每一次,她全身而退站在他面前朝他索银子,她说:命换来的,您得多给些!

    他想,他得快点,不然他的奴才此生再也不会给他融雪了!他答应给她寻个好人家还没做到,答应让她管的铺子还没过给她呢!

    白栖岭又想到,他在那一个下雪的冬日里坐在马车上,看到外头灰头土脸的人,心想:总该让他们吃饱饭罢!总该不让他们挨饿罢!而那靠在墙角站着的小小人,快要饿死了!

    白栖岭一生没有报复,均在自保自救在权利的浪遏中浮沉,他心狠手辣、心硬如石,他不为任何人如此千里迢迢赶路!

    白栖岭不肯停,燕琢城破他从此就没有家了,哪怕那是他万分嫌弃的燕琢城。

    此刻燕琢城也下起了雨,花儿趴在窗前听雨。外面依稀有马蹄声,还有不知从哪条街巷传来的一声呼救声。她伸着脖子听,只觉得这次的雨不似往常平静,满耳的嘈杂。她开始没由来心慌,撑了一把破伞出门去。阿婆问她去哪,她说她想去看看。

    她对燕琢城再熟悉不过,在她拼命谋生的这些年里,风里来雨里去,穿梭在燕琢城的大街小巷,她知晓哪一家种了花哪一家爱打架,哪一家的丈夫赌输了全部身家。先抄近路去府衙,想看看那小衙役的案子查的如何了,然而素来紧闭的府衙大门虚掩着,她想去推,却下意识收住手,透过门缝向里看,里面空无一人,就连一直坐在长桌前读状子的老先生都不见了。

    这诡异的安静攫取了她的呼吸,她轻轻后退,终于跑出了这个地界。因着下雨,街上几乎没有人,她又去了码头,码头还在热闹着,这一日不知哪家的货船到了,在一箱一箱的搬东西,搬很沉的东西。

    紧接着去城门,发觉守城的士兵换了一批人,从前瘦骨嶙峋的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批人高马大的。他们手中紧握一把出鞘利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无人进城,出城的人被挡回去。

    不对,这不对。花儿擡腿往白府跑,她想去问问柳公是否出了什么事,然而有几人从远处跑来,她吓得跑进巷子躲着。她听到他们的鞋履踩在水上发出整齐的声响,而这些人她都没见过。

    花儿终于意识到,燕琢城出事了。她撒腿就往柳条巷跑,路上遇到人,她就拖住那人急急说道:“回家!告诉你见到的每一个人躲起来!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别人以为她疯了,她却无从解释。

    燕琢城里哪里有安全的地方!哪里有!她跑回柳条巷,挨家挨户敲门,要大家躲起来。她说:“很危险,我们很危险,我们需要立刻马上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别人不信她,巷人信她。在照夜和衔蝉亲热的那间破屋里,有当年祖宗挖的窖,已经许多年无人用了,他们都挤进窖中,不敢发出声响。

    而大营那头雨下得更大,守军刚刚抵挡鞑靼的一次冲击,眼下雨势大了,额远河的水迅速涨了起来,守军不得不退回对岸。

    谷将军的营帐里站满了人,谷将军次子谷为先此刻站在他身边,倾身与他一起看舆图。鞑靼十万大军,他方五万,其中一半是老弱。在过去的三次大战中,已损去三成。

    谷将军一生未吃过败战,这恶心的燕琢大营让他胸口憋着一口血!老人上了年纪,讲话仍铿锵,命令谷为先与他的斥候照夜连夜整编新队。

    “大营是第一防,不可破!燕琢城是我朝边陲,更不能破!”谷将军敲着桌子:“清点人头,重新布防!”

    “得令!”

    谷为先举着他的令牌出营帐,照夜跟在他身后。大雨拍在二人身上的铠甲上,谷为先突然问照夜:“上次你说你要求娶你们燕琢城第一才女,可办妥?”

    “待我们凯旋而归,待她功成名就,末将就上门提亲。”

    谷为先回身通过雨幕看他一眼,猛地握住他肩膀一言不发。

    “将军,走吧。”照夜说道:“末将再带将军冒雨看一遍这大营的周围,谷大将军一生未吃过败仗,不能败在这里。”

    谷为先苦笑一声,败与不败,其实已经败了!他少时随父亲出征,打过多少仗,却没吃过这样的哑巴亏!两军开战粮草先行,他们的粮草却是断在了自己人手中,如今在燕琢城外的官道上,迟迟压着不送进来。

    这朝廷、这些奸佞!怕是要把谷家父子葬送在这额远河边,从此永生不得回朝了!

    照夜虽未踏足京城,如今也知晓那京城的血雨腥风。从前他觉得皇子大人们如何斗,不会以百姓的性命做筹码,如今他知晓了,这天下是他们手中的一盘大棋,没有百姓,只有棋子。

    照夜打小就是一个正义的少年,有着侠义心肠,无论在县衙做哪份差,从来都是恪守本分,为民排忧解难。今日跟谷家军一起被困在这额远河大营里,心生了诸多悲壮。

    他冒雨带着谷为先在额远河边走,再次给他讲了地势。谷为先问他这些年可去过对面鞑靼?照夜答:“去过的。”那时他七八岁,正当淘气之年,与阿虺和飞奴从荒草里爬过去,从最浅的河滩里摸了过去。过了河滩,依稀能见到鞑靼的大营,但对岸只有一望无际的荒草,放眼望去,百里无人家。他们觉得无趣,又摸了回来。

    “现如今那里是鞑靼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前些日子您和谷将军还未到的时候,知县派末将前去探看,刚摸一半就被弓箭射了回来,过不去。”照夜说道。

    “莫急,总有法子。”谷为先抹掉脸上的雨水,看着水位渐长的额远河。这场雨下得有如天助,让他们能多扛几日,扛到援军到。

    “援军若是不到呢?”照夜问。

    “那本将军就把自己葬在额远河里,让额远河的水冲刷我的魂魄、让额远河的鱼儿啃咬我的身体、让流石击碎我的意志,最终彻底消失在这世上。”谷为先笑了:“此生来一次,被那些奸人所害,是我无能。若有来世,我定先砍下他们人头,以免惹出这许多祸事!”

    照夜敬佩谷家父子,如他所见,谷家满门忠烈,却被奸人设计,被困在额远河边。

    这大雨一直在下着,对岸陷入黑暗之中,额远河水流愈发湍急。照夜看着那水流突然道:“末将游一次。”

    “什么?”

    “末将趁机游一次。”

    “我与你一同去。”

    “您是将军。”

    “我马上要成为战死沙场的厉鬼!”

    谷为先二话不说,开始脱铠甲,将甲衣摔在地上,任下属如何劝说都无用,率先扎进额远河里。他跟随父亲常年在外打仗,跨过山越过河,练有百般武艺,铮铮铁骨之人。在水中站起来看着照夜义无反顾脱甲衣,心中已然对这个年轻的属下有了一股信任。

    “走!”他道。

    “末将探路。”

    照夜游到前面去,奇流深沟,他先过了,谷为先跟在他身后。水流湍急,他们在水中数次挣扎,几经生死,游到了对岸。身体浸在水中,头悄悄伸出去。这一次看得清,他们听到鞑靼大营里传来的歌舞声,他们在庆祝。庆祝什么呢?

    谷为先用心听着,照夜看到他的嘴角在颤抖,手背暴起了青筋。

    “将军。”他唤他:“将军,可听到什么?”

    谷为先转向他,满眼热泪:“我们都被骗了,都被骗了。他们既要我与父亲的性命,也要燕琢百姓的性命。”

    “他们在庆祝,过了明日,燕琢城是他们的了。”谷为先说完,一头栽倒进水中。谷家军千里奔袭额远河,只为守一方百姓平安,只为无论朝内如何争斗,那边线不能破。然而没有边线了!

    照夜终于明白谷为先的意思,捞起他发疯向回游。他答应衔蝉要照顾王婶,柳条巷里还有花儿、还有小阿宋,照夜游红了眼,有那么几次,水流要将他们带走,而他站在巨石上嚎哭。谷为先终于醒来,他对照夜说:“别管我,先去找谷大将军。不然就晚了!”

    照夜头也不回地游着,水很冷,快要冻穿他,他想:要活着!要他们都活着!

    他不知游了多久,额远河的神灵庇佑着他们,在狂风骤雨之中将他们送回了对岸。然而天亮了,屠杀开始了。

    那往后很多年的一天,花儿坐在额远河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天的许多来。她只记得由远而近的嚎哭声、呐喊声、那刀割在脖子上血呼啦淌出的声音。她耳力太好了,明明躲在深窖之中,那些声音却清晰地传进她耳中。

    她不停地抖着,阿婆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没事,我怕雨水灌进来。

    那些人跑起来带起呼呼的风声,一直跑到他们藏身的地窖之上,来来回回。他们一动不敢动,躲过了几次搜查。阿宋睡醒睁眼害怕,哭了一声,花儿去捂她嘴已经来不及。挡板被揭开,一双猩红的眼睛看着他们。花儿看到那人拿着火把,只要那火把丢下来,这地窖就成了他们的坟墓。

    她突然挡在前面大声说:“大哥!有话好说!”

    她刚刚长开,还穿着白府赠她的那身衣裙,在火把的亮光之下格外娇嫩。她想起白栖岭与她说:你以为我无恶不作,却不知有人茹毛饮血、奸淫掳掠。你以为我是恶人,只因你从未见过真正的恶人。

    以卵击石,也要击。

    她爬上窖口,看到那人身后站着的数十人,意识到这将是燕琢城美好的春日逝去了,逝去了。

    柳条巷的人都站在那个院子里,当那人的手伸向花儿,王婶突然冲了上去。她神志不清明,嘴里喊着:“还我小老三!还我小老三!”一口咬在那人手腕上,花儿看到他举起了刀,握紧手中的短刀扎上去,已然来不及了。

    那把刀刺进了王婶的腹中,鲜血溅到花儿脸上,王婶倒在了她的面前。花儿毫不犹豫将刀扎进那人的心脏,听到他闷哼一声,痛快!她哭着想:痛快!

    王婶念着小老三,又念着衔蝉,声音渐渐弱了。她死了,眼却睁着。

    他们的血顺着雨水流走了,花儿挡在阿婆和小阿宋身前胡乱挥舞着手中的短刀,白栖岭送她的镖还在她袖口里,她想:那是他要她留给自己的么!

    当一把刀砍到她胳膊上时,她甚至察觉不到痛、她只是挡在那里,对阿婆说:阿婆,带小阿宋走!

    能走去哪呢?哪里都是鲜血和尸体。柳条巷的活人们大多没了声息,尸体错乱叠在地上,还有人头在地上滚。花儿想起她做过的那个梦,尸体遍野的燕琢城,成了人间炼狱的燕琢城。

    当满身是血的阿虺冲进来的时候,花儿仿若看到了天神。他身上满是伤,身后跟着哼将,二人杀出一条血路挡在她们面前。

    阿虺用尽最后一口力气说:“花儿,二爷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阿虺哥哥…你别管我们,你带小阿宋走!”

    花儿推他,他却回头对着花儿笑:“花儿妹妹,你莫怕。有阿虺哥哥在,来年的生辰面,阿虺哥哥亲自做给你吃。”

    一把刀插进他身体里,他竟拔了出来,挥出去。无论谁想上前,阿虺的身躯都挡在那。他还有最后一口气,他吊着最后一口气,直到外头传来呼喊声,他才一头栽倒在花儿面前。

    花儿摇着他身体,然而她发不出声音,只是趴在他身上,用手堵着他如注的鲜血。

    “兄弟,我来陪你了。”哼将这样说了一句,又狂笑一声,亦倒在了花儿脚边。

    她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她的耳朵安静了,她的心,死了。

    擡起头看到白栖岭从马上下来,朝她奔来。他对她说:“跟我走。”

    花儿摇头:“我不走,还有阿婆要照料。”

    “花儿,阿婆拖累你了。”阿婆哭着说,待花儿回头,她已一头撞向那块巨石。

    花儿尖叫一声扑上去,阿婆,阿婆,阿婆。

    阿婆握着她的手竟然笑了:“走罢。”她说:“走罢!”

    而后闭上了眼睛。

    后来的花儿还记得那一天,白栖岭的马绕着她不知跑了多少圈,对她喊:“跟我走!”

    “跟我走!”

    她不记得他是不是哭了,但她记得他的神情:白二爷心疼我,她想。白二爷心疼我了。

    她没有跟他走,她有了家仇、也有了国恨,她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燕琢城,要让我的鲜血染红额远河。我要让我的恨意顺着额远河流淌至天边。只要我的恨意还在,那些人就永远不会赢。

    我要杀尽那些人。

    杀了他们。

    白栖岭将她抓到马上,那马载着他们疯跑。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瘦小的身躯,在她耳边对她说:记住这阵风,记住,总有一天,风会把我带回来!会把我带回燕琢城!

    她的泪水被风吹干了,只剩哽咽,她说:白二爷,我懂了,我懂衔蝉为何要去京城,我懂你为何要以身犯险,我懂了,从此我们分开了,但我与你,是同路人了!

    她站在那,看着他再一次离开。

    脚下是被鲜血浸染的土地,眼前是一座荒芜的城池。

    春,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结束了

    卷二:山河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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