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燕琢城之春(五)
夜里打更,到白府前街,把锣丢给阿虺:“阿虺哥哥,你喊,我不喊了。”
“为何?”
“懒得喊。”
花儿再也不想跟白栖岭闹着玩了,他不是要清净吗?给他!里头白栖岭和衣闭目在床上等她的喊声,外头却一派清净。
“那人没上职?”他问獬鹰。
“上了。刚刚我外头瞅了眼,跟在阿虺身后上职的。”
“那怎么没喊?”
这可把獬鹰问住了,思量许久才答:“八成是觉得老这么喊对不起二爷的大方。二爷睡吧,她应当不会喊了。”
“赏她。让她往后都闭嘴。”
“是。”
獬鹰于是又出门,拦住花儿,拿出一个小钱袋:“二爷说今日清净,赏。”
花儿又接过钱袋子,说:“谢二爷赏。”
其余的什么都没说。獬鹰去回话,白栖岭很是满意,倒头睡了个好觉。
他要在回京城前将燕琢的生意逐一盘点,下一日就带着账房先生去街上的铺面,新开的饭庄自然还要去。那饭庄因着开在码头上,打春以后生意极好,他进门的时候连空座都没有,花儿倒是一把跑堂的好手,跑进跑出,一点不闲着。
之前罚她面壁思过的仇,她一点没记,对往来人等那样热忱,倒好像这饭庄真成了她自己的买卖。白栖岭挡她路她也不急,笑着说道:“二爷您让让,再不济您去码头上看热闹,今日来了番邦的杂耍,一个人站八丈高往下跳,摔都摔不死。”
“京城有的是杂耍。”獬鹰见主子不开口,在一边说道。
“那扎风筝的老汉今日也出来了,扎的风筝绑只兔子都能飞起来,很是厉害。”
“京城有人能被风筝带着飞。”
“您要是不想出去看热闹,您就往一边站,别碍事,我菜都快凉了!”花儿收起笑脸,真想把那热汤倒白栖岭身上。白栖岭终于是向一旁让了一步,最终在饭庄里转了一圈,獬鹰搬了把椅子让白栖岭在外头歇着。
账房让花儿给白栖岭送茶。她端着托盘出来,将茶放到他旁边的圆木桌上,笑盈盈说道:“二爷喝茶。”
白栖岭对她恭敬的态度很是满意,不冷不热应了声,翘起二郎腿看着前面的码头,偶尔看一眼送客出来的跑堂,问账房先生:“要找帮佣吧?”
“得再找一个。眼下生意好了,的确忙不过来。听说朝廷要取消宵禁了,那晚上倒也能卖酒了。”
“取消宵禁咱们饭庄也不开夜档,如今世道乱,少惹一些麻烦。那夜档喝酒的人多,容易出事。”
“成。”
白栖岭回头看一眼花儿,她倒真有记性,这次没上赶着来他面前套近乎,但下一次送茶来的时候,许是太累了,手腕一抖,热茶就倒在了他腿上。獬鹰忙用帕子擦,他呢,瞪着花儿:“长眼了吗?会干活吗?”怕自己语气不够凶,又咬牙切齿一番。
花儿忙蹲下去,跟他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奴才没长眼。”一点脾气没有。花儿不肯与白栖岭对视,白栖岭也不肯看她。但这热茶是她故意倒的,他也是故意没躲。
二人是把狠话说尽了,始终觉得不痛快。花儿脸快扭到身后了,白栖岭亦好不到哪去,二人有点像被扯着的皮影一样怪异。
獬鹰等人站在那看热闹,好奇二爷准备怎么收拾那大胆包天的花儿,又或者总得有人人低头。
“我的事轮到你管?”白栖岭终于开口:“是死是活干你屁事。”说的是花儿火急火燎跑白府送信的事,故意气她。
花儿怒上眉梢,一步站在他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他鼻尖,娇喝道:“白老二,你别不识好歹!”
白栖岭哧一声笑了,踢了她一脚,让她站一边去。光天化日之下,不便详谈此事,但獬鹰说她那一日为给他传信跑冒了烟,他心中倒也感动。说她对他一点感念之心都没有,他自己都不信。
他当然知晓有人要杀他。
他造兵器的,无论对哪一方投诚,另一方都会置他于死地。只是这一次的阵仗,不像为杀他而来。诚如花儿所想,那孙家运进来的活人,都藏了起来。就连白栖岭的人都找不到,想来是有高手指点。
如今这燕琢城内忧外患,若说这阵仗只是为了杀他,他觉得不至于。他认为那些人是奔着大营去,又或者有更大的阴谋。
既然花儿说码头热闹,他不妨去看看,遂命她在前头带路。这风和日丽的一天,是燕琢城难得的好日子。码头上人来人往,杂耍的、放排的、运货的、唱戏的,好不热闹。白栖岭走在前头,忽然问花儿:“那日你见到的那几个鞑靼,后来还见过吗?”
花儿当没听见,还记他不让进门的仇。白栖岭攥着她衣领把她拽到身前,一旁走动的人停下来,准备看主子教训奴才。
“看什么看!”哼哈二将往前头一横,手中的刀抽出半韧来,很是吓人。花儿忍不住撇嘴,小声嘀咕:“好大的威风!”
白栖岭擡腿踢了她一脚,他没用力,她却在地上踉跄两下,最后倒在地上,怎么都不肯起来。白栖岭拂袖而去,独留花儿在那里哀嚎。
至夜里,有人来找花儿,那人花儿见过,是孙老爷的跟班,在码头上踢了她一脚那个。那人先是与她攀谈一番,见她很是苦恼,就奉劝她不如弃暗投明。弃白府的暗,投孙府的明。紧接着又拿出一吊钱来给花儿,要她拿去花。这钱花儿不敢轻易接,那人却说:孙老爷赏的。
“可无功不受禄啊!”花儿战战兢兢,向后瑟缩而去,一个贱命的奴才相被她演得实在好。直至那人掏出一个白色纸包来交给她,她才假装放下心来。
那孙府早就盯上了她和阿虺,白府的围墙之高、府内人训练有素,饶是高手进门也要自损八百。她与阿虺,不过是柳条巷里的两条贱命,为钱卖命讨生活。花儿在白栖岭面前失势,人前遭打骂不敢还口,这么个人,可以是白二爷面前的狗腿子,也可以是反手扎向他的刀。
那毒药,由花儿给到阿虺,让他神不知鬼不觉下到药里,在三月三白栖岭生辰这一日,送他归西。
花儿揣着那一吊钱,她心知此刻以后就被人盯死了,乖乖把药给到阿虺,又数出一半银钱给他,算是将自己那一件事做了。
三月三一早,白府热闹起来。白栖岭不准备大操大办,然城中富贾的贺礼仍接踵而至。白栖岭不得不在饭庄摆席,那些花儿从未见过的珍馐被端上了席面。她去外头采买,特意去跟孙府的小厮碰头,告诉他药又被她拿了回来,今日不如就下在饭庄的菜里头,帮孙老爷一起结果了燕琢城这帮人。
孙府的人震惊她是狠角色,她却狡诈一笑:“不过是混口饭吃。”
被砍了家伙的孙老爷并未露面,说书先生开始说书,这一日说的是一十六载前,朝廷天兵谷家军智袭鞑靼。那谷家军一日千里,待鞑靼反应过来,已被瓮中捉鼈。花儿最爱听这一段,那谷大将军威名已立在她心间,这一次仍旧听痴了。
账房先生要她将那道醉蟹端上去,她麻利去了,顷刻间席面上都有一道蟹,白栖岭提杯后开席,觥筹交错,小杯换大杯,大杯换白瓷碗,一坛又一坛好酒空了。
饭庄外头的码头上天色渐暗,残阳如血,映红半边天,花儿想起除夕那一夜惊魂,再看向白栖岭。獬鹰说白二爷生辰这一日会杀人祭天,喝红了脸的白栖岭正与人谈笑。
第一个趴在桌上的是布坊的掌柜,别人都以为他喝多了,接着又有别人倒下。白栖岭也趴在了桌上。
花儿看到外头经过的人突然脱下衣裳,露出腰间的大刀,转瞬间就冲了进来。她跟其余人吓得钻进桌下,听到长刀刺进身体的声音。而白栖岭仍旧躺着没有动静。獬鹰他们不知去了哪里,这饭庄快要变成坟场。
花儿不知他又唱哪出,用力拽他裤腿,但他一动不动。她听到有人跑向白栖岭,在她都未意识到以前,她已抽出白栖岭给她的那把短刀,猛地扎向来人的脚。
那人吃痛弯身,看到桌下的她,大刀举起,向前一刺就会到她心口。白栖岭突然擡腿踢到那人心口,手臂伸向桌底将她拉出去。
官兵鱼贯而入,两方打了起来,他带着她向外走,混乱之间有人拦住他们去路,他去砍杀,而她为了帮他,手臂生挨了一拳。疼得闷哼一声,他的手就盖了上去。
花儿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官兵来了,为何那些人真的躺着不动,她意识到这一次又像从前一样,白栖岭又在骗她,孙府的人亦在骗她。
当他们逃出去,一匹马已经在外头,白栖岭将她丢到马上,自己亦翻身上去,二人消失在暮色里。马在燕琢城里疾驰,转眼间就到了孙府那条街。那个叫铃铛的丫头在巷口一晃而过,紧接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白栖岭将她带下马,扯着她向前走。花儿问他做什么,他一言不发,直至走到孙府门前,用脚一踢,虚掩的门就敞开了,院里躺了一地的人,血流成河。
花儿捂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白栖岭,尽管她与他一起经历那许多生死,尽管知晓他本就心狠手辣,尽管…尽管…她仍不肯相信他会灭人满门。
白栖岭看着她的神情,问道:“怕我吗?”
花儿欲推开他,却被他狠狠攥住肩膀:“你说得对,我白栖岭就是那十恶不赦之人,别人欲加害我,就要十倍奉还。我就算只有一口气,也要把刀捅进那人心口里。”
察觉到花儿在抖,就笑了:“你睁大眼睛看好了,你不进白府是对的!我在你心中就是如此丑恶。你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事是我做下的,而不是觉得我白栖岭还人性尚存。这就是为什么我跟你,永远都不会是同路人。”
言罢放开她肩膀,转身离开。花儿跟上去,扯住他衣袖,大喊:“你站住!”
白栖岭停下看她:“你若想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大可不必。我告诉过你,在这世道里,你我都不是主生杀的神仙,你我都不过是别人的饵别人的狗腿子,我没能力做下这等大局,而你,不过是那狗眼浅的孙老爷能使的薄伎而已。”
花儿撸起衣袖,那胳膊已然红肿老高:“我算是知道了,我就是多余。你就算趴那桌上一动不动,他们也杀不了你。我多余担忧你,你连句谢都没有,好像别人拿你钱财替你消灾都是应当的!那你现在就给我银子!”她胳膊疼,人也着实委屈。
“你…”
“你别打岔!”花儿觉得她必须把话说清楚,二人这么不清不楚地别扭着真是太磨人了,是他先羞辱她在先,她不过还了几句嘴,倒成了那个不识好歹的人。
“我冲上去帮你,不求你感激,你这人也不懂何为感激。你只需说一句软话,我就当那件事过了。往后你还做你的好主子,我还当我的好奴才,咱们好像从前一样…”
“还像从前一样让你变着法子从我白府抠钱又看不起我白府吗?”
花儿被白栖岭说得一愣,声音就和缓下来,但还是嘴硬:“你和白府恶名在外,我说的也只是实情…”
她话音刚落,白栖岭就擡腿就走,她哎哎一声叫住他:“不许走!话还没说完!”
白栖岭揪住她衣领子把她按到窗墙,“乓”一声,赶来的獬鹰他们吓一跳。
“你离我远点。听见了吗?从前愿意陪你玩,是看你好玩我当逗闷子,眼下我要事多,没空理你。你自己如何蹦哒是你的事,别往白府蹦哒、别往我眼前蹦哒!你缺银子想从白府弄钱,弄去!我白栖岭不差那仨瓜俩枣,权当打发要饭的。但你这个人,该干嘛去干嘛去!听清了吗?别惹我,我再说最后一次。”
白栖岭大声命令獬鹰:“下次她再近我身,我先打你的板子!”
花儿嘴上没占得先机,心里十分委屈,替白栖岭挡哪一下的手臂又隐隐作痛,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
獬鹰也没办过这等差,跑去找白栖岭,白栖岭却说:“她哭无非是想要银子,觉得替我挡那一下有功。给她一吊钱。”
“这…”獬鹰隐约觉得此事并非如此简单,银子大概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然而他也没经过这等事,也想不出好法子来。拿了一吊钱去找花儿,顺道说了几句贴心话:“二爷说你救人有功,赏的。”
那一吊钱那样沉,拿在手中却并不愉快。脸上还挂着泪珠呢,但故意咧嘴笑了:“多谢二爷。”当真抱着那银子走了。
她有心不要那一吊钱,要了好像她是为银子才救白栖岭,可她又不想跟银子过不去,忍饥挨饿的时候别说一吊钱,就是一文钱都能救条命。
獬鹰去复命的时候把花儿笑逐颜开的事说了,还拍了白栖岭马屁:“二爷果然料事如神。”
“不如说她眼中只有银子。她料想到不会白救我,我定会给她银子。”
“她救霍言山的时候没想着要银子。”獬鹰道。
“因为她不讨厌霍言山。”
白栖岭自知在花儿心中他是什么货色,若不是为这点银子她犯不着与他周旋。他给她一吊钱也是为两不相欠,她拿了,他心里又堵上了。总之他看着脸色不好,獬鹰不敢招惹他。
夜里花儿和阿虺回来,阿婆已经睡下。她起身藏那一吊银钱,无论放在哪都觉着会丢。阿婆听到她折腾就睁开眼,被那一吊钱吓坏了。花儿忙安抚她,说那钱是正途来的,自己给白二爷送信救了他一命,二爷赏的。
她不敢说自己胳膊受伤的事,把钱藏好后借口去院子里透气,去树下给自己揉胳膊。肿得不轻,揉的时候很痛。她强忍着没发出声音,任汗水滴答落下。外头风吹一阵,她闻到不知哪里来的花香,于是顺着香气走出去。
那香气始终不远不近地飘着,她就那么跟着,最终跟到了飞奴家门前。飞奴的家里没有旁人了,那个院子打年前他走就空着,花儿和衔蝉大卫空就来打扫,前一日刚给他院里的树砍了杂枝。
那树上不知何时绑了一个袋子,花儿上前去拿,看到里头是一个玉镯子。花儿四下看,又屋前屋后地找,但都没有人影。
她轻声说道:“飞奴哥哥,不知你遇到了什么难事?如若是你,大可放心现身,花儿不会与任何人说。你若连我都不信,那这世上你不必信任何人了。”
“我不问你在山上可好?也不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你只要往我面前站一站,让我知晓你身体康健,就够了。”
她说完坐在那等了会儿,来了一阵风,吹落几片叶,就再没了动静。花儿想起他们年幼之时,飞奴也好玩捉迷藏。他藏起来就再不会现身,任由你喊啊、哭啊、认输啊,都是藏够了才出来。
“又想你飞奴哥哥!”
花儿听到白栖岭的声音倔强扭过身去,大半夜他扮鬼吓人着实讨厌。他边坐边往一边拱她,在她身边挤着坐下。他夜里睡不着,想起白天二人吵那一架,还有那样危机的时刻她出于本能救他。
别扭也闹了几天,像孩子过家家一样,白二爷什么都懂,他的“狗腿子”救他时候不为钱,只为了他。他快走了,不愿再这么闹下去,跟救命恩人低头不丢人。
“媒婆去你家是个误会。你一到夜里就故意吵我,我知你是故意的。獬鹰说把你接到府里来,依我的看法是接到府里给你个差事,让你省去那打更的苦。却不成想獬鹰悟错了,请了媒婆去你家里纳妾。”
“这话我本来前几日就该对你说,但你大晚上跟衔蝉说的什么话!还我去京城你不可惜,就算可惜也因为别的主子狡诈…”
白栖岭气不打一出来,用力敲她脑袋:“你就这么看你白二爷的!”
“我白府好吃好穿养着你!到头来养出个白眼狼!”
花儿在一边没动静,白栖岭胳膊肘触她,她躲开。他探头去看,月色之下她的小鼻尖亮晶晶挂着一颗泪珠,转眼那泪珠就落了。
花儿心里终于舒坦了,却不成想自己这一舒坦竟忍不住哭起来。白栖岭向她面前凑,她擡手打他,啪一声,把自己都吓到了。料想他不会生气,又打他,被他抓住手腕,将她胳膊仔细看了。
肿那么厉害。
白栖岭拿出膏药来,一声不响帮她揉,她细细的胳膊就像树上刚长出的春枝,一掰就要断了似的。不知这人何日才能真正长大。
“你永远不需要救我。”白栖岭轻声说:“从此刻开始,无论我身在哪里,遇到什么险境,你都不需要管。你只管在你喜欢的地界按你自己的心意好好活着。你想跟老管家学本领,我与他说了,我走以后他带着你。”
花儿心中紧一阵酸一阵,她不知这主仆也让人这般放不下,哽咽着说:“如果你死了,我去替你收尸,做你最好的那个狗腿子。”
“这丧气话话你大可不必说。”白栖岭被她气笑了。二人坐在那吹了会儿风,花儿心情大好,又开始顽劣,有时踢踢他,有时揪起树叶放到他头上,白栖岭没有生气,任由她胡闹。
这平静的春日当真好,他想,在他离开后,他会思之念之的。
作者有话要说:
燕琢城的谜团会在40章彻底揭开,他们将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