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霍灵山惊魂(九)
夜深人静的时候,花儿还在懊恼,那白老二说把饭庄给她之时,她怎就没立马让他画押呢?这下好了,口说无凭,那饭庄八成是没了。
她不停翻腾,实在无法入睡,不知是因为那到嘴边没了的饭庄还是因为那下落不明的白栖岭。她在想:白栖岭那么蛮横疯癫,想必他的主子也不好惹,也有通天的本领吧?不然怎么管得了这条疯狗?若果真有本领,那白老二就不会死吧?
白老二怎么就消失了呢?她腾地坐起来,裹着衣服,坐在窗前,眼睛贴在窗缝上,看着外头的动静。
竟又下起了雪。
北地没完没了的雪,一下就是七八个月,这一日雪不大,洋洋洒洒,天上也还有月亮,远处一匹马缓缓而来,花儿定睛看了,火速穿好衣服跑下楼去。她藏在客栈门口,看那马越走越近,马上人仰头看着她的窗户。
“飞奴。”花儿声音很低,怕被别人听见一样:“飞奴。”
马上人震惊地回头找她,看到她在雪地上跺脚。跟他对视后就一步上前扯住他马绳:“我就知道是你!你给我下来!下来!”花儿怒瞪着飞奴,见他在马上不动就跳起来打他:“你有本事别来!不告而别你还有脸来!你给我下来把话说清楚!”
花儿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为他担惊受怕那么些天,当看到他真的做匪了,她竟松了一口气:好歹是活着。
飞奴打马要走,花儿扯着马绳向后坐,小声威胁他:“要么你拖死我吧!反正天天死人,也不差我一个了!”
飞奴拿她没有法子,终于跳下马:“花儿你别闹。”
“就兴你闹?”
“你听我说,我不能久留。”
“你又不是小鬼怕天亮,为何不能久留?那霍灵山不回去行不行?跟我回燕琢城行不行?”
“回不去!”飞奴翻开她手掌,看是否被马绳勒伤,一边看一边说道:“那破燕琢城我不回!那些老爷们我看一个想杀一个!”
“你怎么就上山了呢?飞奴?”花儿不懂:“前一日还好好的。”
“白栖岭要杀我,说我杀了他的猫。我没杀!”飞奴恨道:“我没有!”
“白二爷不可能杀你,他说…”
“他是否要杀我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那人穿着白家家丁的衣裳,用的是刻着白家印的大刀!你被白栖岭哄骗了!他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早晚有一天我要砍掉他的头!”
花儿愣在那,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替白栖岭辩白,但她隐约觉得那事不是白栖岭做的。白栖岭的坏是坏在明面上的,他从不遮掩。若他真想杀飞奴,直接杀就是了,不必演戏给她看。可她又觉得人心复杂,万一这又是白栖岭演的一出戏呢?
“花儿,我该走了。”飞奴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给她:“你帮我留着。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霍灵山匪十恶不赦,但花儿,山下的恶人还少吗?你不必替我担忧。早晚有一天我会杀回燕琢城,要那些老爷们跪在我脚下,把当初让咱们受的辱都让他们受一遍!”
“飞奴!”花儿钻到他和马中间,拦住他去路:“白二爷是不是你们抓走了?”
“不是。”飞奴手比了比花儿头顶:“你好像高了点,花儿。在白栖岭面前讨生活,要给自己留点余地。没有任何一个老爷会对奴才真心,他们只会算计利用,若有朝一日你没用了,那惨死的就是你。”
飞奴说完把花儿拉到一边,上了马,擡头看了眼天色,叹口气:“要迟了,我该走了。花儿切记,白栖岭不是好人。”
花儿再去拦他,已是赶不及。
飞奴说他们没有抓白栖岭,她是信的,因为飞奴从不骗她。此时能跟飞奴说几句话,确定他人暂且无碍,让她的心也放下一点。
他们在客栈等了三日,第四日夜里,一个人牵着一匹马,马上横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他将那人丢在了客栈外面。花儿听到外头的动静要獬鹰去看,结果看到獬鹰和阿虺擡着一个将死的人进来。
那是九死一生的白栖岭。
他的衣裳全是被刀剑划出的破洞,露出的身体已经被冻紫了,混身上下都是血。
花儿捂着嘴发不出声音,见獬鹰撕他衣裳,下意识说一句:“轻点,轻点。”转身跑到伙房去烧热水。那水壶提起来,一直打晃,她以为壶把坏了,检查过后才看到是自己手在抖。
阿虺来提水,见她站在那里发呆就拉着她一同上楼。白栖岭的衣裳已被脱掉,旧伤未愈再添新伤,整个人在鬼门关徘徊,想拉回来太难了!
花儿帮他清理伤口,听见他偶尔发出一个声音,仔细去分辨,说的是:杀!人都快死了,还要杀!花儿有心拍打他几下,手都扬起了,又心软放下。
整个人烧起来一样,她的湿帕子放上去,紧接着就冒热气;用酒擦拭,他连疼都察觉不到。
花儿问獬鹰:“他会死吗?”
“我不知道。”
“你能不能帮我写一张他把饭庄给我的字据,我扯着他手指头给画个押。”她故意这样说以为能让自己好受些,心里想的却是谁稀罕那破饭庄,你还是睁开眼继续作恶多端吧!
白栖岭生里死里趟了三天,这三天,他耳边尽是花儿说的那些混账话。什么人死了饭庄倒是留下啊!什么你不是挺厉害么,我现在打你你还手啊!就你这人死后是不是得下地府啊?诸如此类。他转醒之际还听她说:白老二我伺候你几次怎么伺候的我都记着呢,回去就找老管家领钱去!
他幽幽睁开眼,费力说出两个字:闭嘴。
就花儿这样的,死人都能让她气活了。白栖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唯一那点念头就是早晚毒哑了她。
“醒了!醒了!”花儿听到他说话,将帕子往他身上一丢,站起来喊:“醒了!”
“别喊。”白栖岭皱着眉,有气无力道:“出去。”
“你让我出我就出?”花儿转身就去找笔找纸,随便涂抹之后拿过来让白栖岭画押:“别待会儿再死过去,趁着这会儿大家伙都在,你说等回了燕琢城饭庄给我,算不算话?”见白栖岭不搭理她,抓起他手指就刺个小口,而后往出挤血。边挤边叨念:“没多少血了啊。”
她这一通胡闹,把大家伙都逗笑了,白栖岭手印算是按上了,她哼着小曲儿把那纸揣进怀里,斜着眼儿问他:“吃不吃东西啊?”
白栖岭嗯一声,花儿就跑出去叫小二备些吃的,把白栖岭留给獬鹰他们。她知晓他们有密事要商议,她可不想听。
白栖岭到底是有好体魄,转醒后第三天下地走路,第四天一大早就决议去松江府。这些日子他对自己的遭遇绝口不提,他不提,花儿也不问,也不跟旁人打探。去松江府的路上,阿虺故意把车赶慢些,怕颠到他,他却捂着胸口说:“快些吧!”
花儿撇撇嘴:“还快些呢,想把你这病秧子样给叶小姐看啊?要叶小姐内疚你是为找她才受的这一身伤?”言毕对阿虺喊:“慢些!把主子颠出事来可如何是好!”
白栖岭就不再言语,但过一会儿他问起叶华裳,譬如她见到她之时,她可受什么伤?可被吓到了?花儿什么都不说,只说:你见到时就知道了。
待他们到了松江府,到了一条长巷,尽头那个院落远门紧锁,围墙极高,怕是鸟都难飞出来。獬鹰叩门,半晌后有人应了,门才缓缓打开。
叶华裳站在院中央,衣裳流光溢彩,不知那亮的究竟是她这个人,还是那身衣裳。花儿心中难免感叹:这疯人白老二,在择妻一事上头脑倒是清明。择来选去,看上那顶尖儿的。也不管自己配不配得上。按说她好歹跟白栖岭出生入死过,多少有些交情,但心中仍不免唾他骂他,觉得他发起疯来简直是个祸害。
叶华裳看到白栖岭如此狼狈,眼里一瞬间有泪。她想起自打人生第一回见他,他似乎就是如此,没有完好的时候。小跑着上前,在他面前定住,想起什么似的又退后几步,手攥着衣袖轻轻拭泪,而后颔首欠身,低低唤一声:“二爷。栖岭。”
白栖岭咳了一声方开口:“总算赶得及。”
花儿在一旁看着叶华裳,生平第一回知晓什么是懂礼节、知进退;又知晓了何为“欲语还休泪先流”,她红着眼的模样不必开口说一句话,已是将一切委屈诉尽了。
再看白栖岭,一改往日的阴鸷模样,站在那手足无措。上前一步,被人伸手拦下。过了许久叶华裳才缓缓开口:“今日得知二爷如约前来,华裳感激不尽。想起当时一别,也与二爷掏心掏肺过。只是如今世道如此,华裳亦是身不由己,还望二爷体谅。其余的话想必华裳不说二爷也会懂,因为二爷原本就与华裳是一类人。”
“你不必为难,我去找叶大人和…别人。”白栖岭说:“官,我捐了;聘礼,我带来了。他不必嫌我出身商户,若嫌品阶低,再捐就是!我既应了你要娶你,就要做到。你也不必委屈自己非要去鞑靼,那个地方爱谁去谁去!”
“二爷还不懂么!”叶华裳哽咽出声:“你我之事由不得你我,也由不得我父亲。我父亲如今已经哑了,手指也没了,写不了诉状也做不得华裳的主了。”
白栖岭心知此行是徒劳,他太了解叶华裳了。在她脆弱的身体之下是一个倔强的灵魂,叶家遭此大难,亲人葬身于火海,只有她和父亲逃了出来。她不会就此算了的,白栖岭认识的叶华裳会卧薪尝胆,直至大仇得报那一日。可他不甘心,在他被人唾弃的那些年,叶华裳每每对他说:你不是说你是白二爷吗?你见哪位爷耷拉脑袋呀?
“华裳,你不必去鞑靼,与我一起,仍能为叶家报仇。”
叶华裳摇头:“不。”
叶华裳对当下的一切心知肚明,当她从叶家大火逃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跟白栖岭到头了。叶华裳心中满是恨,恨到希望那鞑靼的铁骑能踏破京城,踏碎那些畜生的心脏。你们不是因着我父亲告你们与鞑靼勾结而害我叶家吗?那我偏要到鞑靼去,再让鞑靼人弄死你们。
叶华裳也曾想,我这样娇滴滴的女儿家,去到那天寒地冻人烟稀少的鞑靼,被那巨人高的鞑靼王爷□□,恐怕活不过一日。但她又想,老天爷既不让我葬身火海,必要我有他用。叶华裳舍命也要跟那些人鏖战一场,看到底谁输谁赢。
花儿看着叶华裳,仿若看到一副铮铮铁骨,说不清为什么,她对这个叶小姐又怜又爱又敬。他们明明没讲太多话,她却心如刀绞。那戏文里总唱有情人终成眷属,说书先生也唱念快意恩仇携手浪迹天涯,她看不得这分道扬镳生离死别的戏码,简直快要了她的命了。
他们就这么站着,白栖岭的身体快支撑不住了,花儿见状开口:“要么二爷咱们先回客栈去?冻死了也不能用您尸体当聘礼您说是不是?话不用非得一日说完。”
白栖岭冷冷看她一眼,随她向外走。花儿想起什么似的,跑回叶华裳面前,问她:“叶小姐,您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叶华裳擦掉眼泪,哽咽着答她:“好些了。”
花儿好生难过啊,从衣袖里拿出“那人”送白栖岭回来时顺道留下的创药,她出门时顺带包了一点,觉得这东西是好东西,叶家小姐能用到。她肤如凝脂,若是留下什么伤痕,多叫人心疼。
叶华裳接过她的药,对她说道:“小丫头,我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与那头说好了,我不会这么快就去京城,我会在这里多住几日。待你二爷好些了,你再带他来见我,我跟你家二爷把话说开。你家二爷是个倔人,我怕若是不说开,他就此走了绝路。这也是为什么我逃出来后一直在外头藏着,不找任何人,只求一个机会见他一面。”
“都这时候了你还要为他着想。”
“你自己都身处险境,还记得为我带这创药。一样的,小丫头。”
花儿跑出去,上了车。他们要去松江府外的驿站住,花儿没来过松江府,此刻看着外面的市集,深夜还不打烊收当,朝廷的宵禁令在这里俨然是摆设。他们从热闹的地方去往城外,越走越荒蛮。往黑夜里一看,总觉着有绿森森的眼睛在看着他们。白栖岭一直不讲话,花儿为避免被他发邪火,也坐在那不说话,只顾着低头搓手,要自己暖和些。
她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衔蝉和照夜眉来眼去之时她看着新鲜,私下偷偷问过衔蝉:“怎么就知晓了自己对照夜有心思呢?”
“想他、想见他,想与他耳鬓厮磨。”
花儿没对谁这样过,在一边摇头:“饭都吃不饱,还耳鬓厮磨呢!磨得肚子咕咕叫!”
那白栖岭跟丢了魂儿似的,她想规劝都不知从哪句开始,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最终摇头:罢了!让他吃些苦头吧!免得整日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狂妄样子,惹人心烦!
一直到驿站,小二将热水端上来要她伺候主子洗脚。花儿主子受伤了,我就伺候着吧!她干过的活计多,码头上搬过货、茶馆里倒过茶、饭庄里洗过碗、西市耍过杂技…独独没伺候过别人洗脚。她不会,心中也不愿,是以从前别人说去大户人家做丫头的时候,她总不想去。将水盆放到床前,酝酿好半晌才开口:“二爷,您该烫脚了。”
白栖岭也没被丫头伺候过洗脚,他也不自在,问她:“獬鹰呢?”
“奴才怎么知道獬鹰去哪里了?”花儿把那长帕子搭在肩膀上,像个跑堂的,人半跪在那,催他:“洗不洗啊?”
白栖岭磨蹭着过去,因为动作扯带着身上的伤很疼、捂着胸口哼了一声。脱鞋脱袜,露出一双大脚,倒像他这个身量该有的脚。花儿撇过脸去不爱看,白栖岭反倒不满意:“有你这么伺候人的?”
“不然怎么伺候?我还得给您搓搓?”
不然呢?
“欺人太甚!”
“你整日挑三拣四,这不愿意做那不愿意做,还想赚大把银子当人上人,做梦去吧!”白栖岭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来倾斜他满心的痛苦,开始往花儿身上撒气。花儿当然不让他:“您倒是不挑不捡杀人跟吃饭似的,人家叶小姐不一样跟你一拍两散了吗!”花儿故意戳他心窝子,她觉着这人就是这样,就可着那难过的地方戳,戳久了就麻了。一直避讳着反倒让事情变大。
白栖岭被她气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擡脚就踢翻了木盆,花儿跳到一边:“爱洗不洗!水撒了你自己擦!”推门跑了。不给白栖岭多余机会。
她反正不生气,也知晓他生气也只是吓唬他,他生气不吓人,不声不响算计她才吓人!
外头碰到獬鹰,就对他说:“你二爷又发疯了。”
“咱们二爷。”獬鹰正色道:“这几日你不要气二爷了,给二爷气死对咱们都没好处。”
“我没气他,是他挑剔我伺候他洗脚不给他搓。”
獬鹰闻言一时语塞,最终叹了口气:“罢了,你二人是冤家。”
白栖岭在驿站歇了几日,这几日花儿日日气他,无论獬鹰说什么,她就是不肯让着他。有时把白栖岭气得捂着胸口咳,她反倒开怀:再咳厉害点,一口气倒不上来,那叶家小姐也就不用有牵挂了!
又去见叶华裳。依照白栖岭平素的作风,遇到这等事还不来个强取豪夺?可他在叶华裳面前站着,没有任何不端的言行,甚至带着拘谨。
花儿心道:还是有人能压住白栖岭的疯劲的。他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大气不敢出。
花儿看他二人这般,又想:家国大义,说来容易,谁说家国大义要一个女子的身体去成全?花儿不懂。她宁愿此刻白栖岭冲冠一怒为红颜,将叶华裳带走,管它什么死活?
这国是这个德性,该去出卖身体的是那遭天谴的皇帝老儿,与眼前这个弱女子又有何干?
叶华裳只笑一笑,转向一侧,将白栖岭带到一间屋内,为避嫌,将门半掩,窗开着,木桌上放着她提前备好的茶。她扶白栖岭坐下,将茶碗端起,掀开茶盖吹了吹,递给他。
他们二人坐了有一会儿,叶华裳才缓缓述说。
她是见过那鞑靼王爷的。
在她儿时的某一个春日,带着丫头去京城外的林子里挖野菜。那一日春光无限,她绛色的裙摆被葱绿的树干挂住,一个半大少年从树干后跳出来。那少年像外乡人,细长的眼健壮的身子,说不太流利的官话。待她像对一只羔羊,说着安抚的话:我把你放出来。
她只顾害怕,哭得凄惨,少年也不闹,从身上扯出一个假兔子来哄她玩。想来姻缘是早早定下的,不然也不会费了这么大周张找到良清来。
“你骗人。”白栖岭说道:“不过是编出些话来骗我安心,我的商队不少去鞑靼国,那鞑靼人什么样我最清楚。你可着鞑靼给我找出一个温柔的王爷看看?”
叶华裳劝慰白栖岭:“白二爷,华裳知晓二爷的脾性。若说二爷对华裳,那不过是年少时的一阵荒唐,算不得衷情一场。二爷是重诺之人,三年前霍灵山一别,二爷要将全部身家赠予华裳,华裳不要。二爷如何说的?你不要,那我就把整个人给你,这样我的就是你的。”叶华裳掩唇轻笑:“二爷果然来了。世人都道二爷是狼心狗肺的疯癫之人,然华裳知晓,二人有一颗旁人看不见的赤诚心。”
“你我本非夫妻缘分,二爷有自己的路要走,华裳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如就在此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若哪天相遇,我们再来讲一讲过去的趣事,不枉这相识一场。”
叶华裳后退一步,屈身移臂,对白栖岭行了个大礼。她知晓白栖岭从前苦楚,母亲早亡、父亲不待见他,要他去一起读书,不管他功课做得好与不好,永远要挨板子;哥哥永远拿好的,他的是哥哥挑捡剩下的。何止如此,她曾亲眼得见白栖梧将他堵在死巷里,朝他脚下扔炮仗,用开了刃的刀划他衣裳,他忍无可忍还手,到家又遭了板子。少时离家,在外头不知遭遇多少劫难,被人抢光了钱财,回家非但没被安抚,反倒要他冰天雪地里跪两天。
这些叶华裳是知晓的。
他对着墙砸拳头以泄心中怒火,叶华裳见了,拦在他身前。
她待他好,他感激她。少年人感激一个女子,想为她当牛做马,或有豪言壮语:待我功成名就来娶你。说到底,是放不下曾经那些好罢了!
叶华裳聪慧,都知晓,她不愿受此禁锢。人心易变,她担忧恩会变成怨,那时两人恐怕都要痛苦。
白栖岭唤她名字:“华裳,你说得不对。我既说要娶你,定是因着我心甘情愿,不是因为旁的。”
叶华裳摇头:“白二爷休要说下去了。此事已成定局,华裳之所以与二爷说这许多,是因为华裳不想闹出别的事来。华裳想去做那鞑靼王爷的侧妃,想让父亲离开良清这个地方光明正大回到京城去,想替父亲讨回叶家的荣耀。”
“你可知那鞑靼…”
“华裳知晓。苦寒荒蛮之地,茹毛饮血。那又怎样?难不成我们不饮血不吃人吗?那那些丢失的孩童又去了哪里?”叶华裳眼中含泪:“望白二爷成全。华裳的家仇是定要报的。你往后好好活着,我不会觉得愧对你。若你因为我惹出什么事端来,那你不如现在就拿走我的命吧!”
话已至此,白栖岭不知还该说些什么。他既不能带她远走高飞,又不能即刻帮她报仇,说到底他只是一介商人而已。叶华裳是什么人,他从最开始就清楚。他追来松江府,无非是想见她一面,看她是否安好。如今见了两面,叶华裳心意已决,白栖岭绝不会阻拦。他中意一个女子,绝不会斩断她的翅膀。
他后退一步,对叶华裳抱拳,铿锵道:“后会有期!”而后转身离开。
花儿坐在马车上,将他们的话听去五分,知晓白栖岭此刻伤心,也再说不出忤逆他的话来。她自认对情爱知之不多,亦没有叶华裳那样的家丑国恨、父辈荣光,她只知晓活着就很难。
下一日叶华裳将去京城,随七公主的和亲队伍去到它国。她行李倒是十分轻便,一辆马车都未塞满。踩着薄雾出发,带着她已半疯的父亲。她频频回首,又频频拭泪,终究还是怕了那遥远的鞑靼国。
白栖岭带着东西在身后跟着她,一送送了十里。叶华裳的马车终于停下,她跳下车来寻他。
“二爷别送了。送到京城又如何?”叶华裳道:“被别人知晓了要被诟病的。”
白栖岭跳下马,指着身后的东西:“那些是你的,从前是你的聘礼,往后就是你的嫁妆。华裳,无论你往后遇到什么难事,你只管想着:你的娘家有的是银子。”
叶华裳含泪带笑,终于点头:“感激二爷。华裳收下了。”
“那我再送你十里。”
“十里又十里。”叶华裳道,转身回到车上。她想,她来世上一遭,除却父母至亲,还是遇到过良人的。趴在窗缝上看他的马随着她的车慢慢地走,而他紧抿着嘴唇,不知作何想。
叶华裳怕他惹事,故作轻松道:“白二爷可不要做下混事,否则牵连我九族。虽然我的九族只剩父亲了。”
白栖岭只是看着她,担忧都写在眼中。再送十里,叶华裳真的该走了,她推开车窗,探出身子,大声说:“二爷!你还记得几年前霍灵山一别,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记得。”
“我说的什么?”
“天意难当,人各有命;若不服,就战一场。战赢,就去改变这世道;战败,亦是顶天立地好男儿。”
叶华裳点头:“对华裳来说一样的。华裳要去战,无论输赢。二哥,华裳带着你的嫁妆去了。你不必再想我念我,且在你的战场里厮杀吧!”
叶华裳决然关上车窗,她的马车快马加鞭离去。在多年前燕琢的春日里,袅袅婷婷走着的叶家小姐,最终踏上了一条凶途。
白栖岭快心碎了,捏着缰绳的那只手一再用力,最终打马掉头而去!
花儿坐在獬鹰的马上,要他紧跟着他,对他抱怨:“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这下又要崩开了!”
白栖岭到了驿站就说:“收拾行李,即刻回燕琢。”
“你不歇歇?”
“不歇,我把燕琢最后的事情了了,而后赶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