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岭是自杀的。
那天早上他睁眼,拿起手机来,给蔺书雪打电话,但她没接。后来他给她发了一条消息,他说:我要你们愧疚一辈子。
蔺书雪没太把这句话当回事,因为顾西岭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清醒的时候就跟她忏悔,说很多他自认为深情的话:
等我好了,咱俩去苏州,住在当年旅行住的院子。
等我好了,我给你做好吃的,你爱吃的我都知道。
咱俩再结一次婚,这次我肯定不搞砸了。
糊涂的时候就诅咒她:
蔺书雪你真是丧尽天良,我为你当牛做马一辈子,老了你就这么对我。
你坏事做尽,不得好死。
你这人带不出好儿子,顾峻川有伤你心的时候。
无论他清醒还是糊涂,都只字不提他做过的事。顾西岭这人就这样,一辈子趋利、一辈子自私,哪怕到这个时候了,他的大脑还是替他做出违心的选择。
顾西岭也给顾峻川发了一条消息,他说:
你和蔺书雪,你们两个是刽子手,是你们两个杀了我。
那天他胡言乱语了一天,是在天黑以后突然平静的。他的单人病房能看到外面,前面一栋矮楼遮挡了他的视线,所以他看到的街道只有单向车流。他还在自然自语:这北京是要完了,马路都变窄了。
他说胡话,护士听到了,就跟他解释:“老顾,那楼把你视线挡住了。”
他就点头,然后再也不说话了。
肺里像在扯风箱,呼吸困难,赶上一阵咳嗽,半天才能倒上一口气。他一直看着外面,一只鸟飞过,把他吓个半死。
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开始撞墙。
第一下的时候不痛不痒,越来越重,最后一下,砰一声,他甚至觉得很爽。是你们害我的。
这都是后来猜测,其实没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他的精神崩溃来得非常突然,对待自己手段非常残暴,这一切毫无征兆。护士查房的时候要吓死了。
顾峻川和蔺书雪几乎同时到的医院,两个人都没提收到最后一条消息的事,怕对方觉得难过。他们两个坐在等候区,蔺雨落出去买了两杯热饮。北京的秋天已经有了很重的凉意,等候区阴冷,她顺手买了条毛毯给蔺书雪带过去。
医生出来过两次,第一次是让家属再签一份字,第二次宣告死亡。
顾峻川有点耳鸣。
难过并没有如滔滔洪水滚滚而来,感觉反而像气球的口没被扎严,气是慢慢泄掉的。他没有说话。蔺书雪也没有。
于她而言,好像做了一场荒唐梦,现在梦彻底醒了。蔺娘子流泪了。她60岁以后泪腺好像萎缩了,但她的泪珠仍旧晶莹。她没有让顾峻川去看顾西岭的惨状,她说:我跟他单独说会儿话,你要是想看他一眼就晚点。
医生掀开白布让她匆匆看了一眼,不知是看错了还是怎么,她竟然觉得顾西岭的脸出奇干净。她跟顾峻川说:很好,很体面。再没说别的。
蔺书雪努力回想顾西岭年轻时的样子,他年轻时候长着一张祸害人的脸,这张脸到老了反而不消停。贫穷没有打败他们,富贵将他们的婚姻击碎了。她感到唏嘘。
那天晚上,她在自己的家里,开了一瓶酒,倒了两杯,对面一杯,她自己一杯。对面没有人,她对着杯子说了几句话:
顾峻川没有对不起你,你事情做绝了,他还让你住最好的康复医院,找最好的护工,每次去看你带你最喜欢吃的东西,给你选了一块风水好墓。你死前说那句话真不应该。你就算恨,理应恨的是我,是我斗赢了你,不然我们母子就是今天的你。你尽管恨我好了,我不怕你恨我。
你到了那里,不用回头。人间没有人留恋你。
就这样吧。
蔺书雪的酒杯跟对面的杯子碰了下,仰头干了。然后就对面那杯酒,倒进了下水道。
她也不是心狠,只是活透了。没有愧对谁,也就不用怕谁。她自认命理刚硬,如果有鬼魂,恐怕也要绕她几步。她只是心疼自己的儿子,他听到顾西岭的死讯,好像断了生活的某些念想。不管经历什么事,父子亲情总归是剪不断的情感。
顾西岭给顾峻川写了一封信。
信放在他病床旁边的抽屉里,他得空就拿出来写,在他崩溃前一天还跟护工说:“我抽屉里的东西都是留给我儿子的遗物,要亲手交到他手上。”
顾峻川拿到了两万多字的信。
信纸很厚,顾西岭因为手不太好用,导致写得像鬼画符。他在信里首先回顾了顾峻川小时候,他为了他放弃了很多工作,每天精心照顾他。再写后来,蔺书雪在家里欺压他,让他过得卑微,他是为了顾峻川才不离婚。最后写顾峻川成年后目睹他去酒店,不问青红皂白就问责自己父亲的不孝行径。
在信的最后,他说命运是轮回的。我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何况你女朋友也姓蔺。姓蔺的女人会把姓顾的男人推向地狱。
一派胡言乱语。字里行间都是莫名的恨意。到死都没有悔改。
顾峻川看着那封信,其实很多事情他都忘了,尤其小时候的事,他只记得三五件。顾西岭的信倒是勾起了他一些怀旧情绪。
大半夜起床在家里翻找童年相册。
蔺书雪那有很多相册,顾峻川搬新家的时候把自己小时候的相册也搬出来了,想着没事的时候看看。
蔺雨落翻身的时候发现床上是空的,就下床去找顾峻川。他正从储藏室里抱着两本相册出来,见她出来就问:“吵到你了吗?”
“没有。”蔺雨落给他倒了杯水,又转身回到床上,给他独立空间。
亲人离世的感觉她都记得。拼命想找什么东西帮助把回忆拼接起来,好像回忆消失了就意味着背叛。顾峻川正在试图努力让自己不背叛。
他小时候真是很可爱,顾西岭年轻时候也真的风流倜傥。他抱着他站在桥边,不输风景。顾西岭从前的面相真好。
顾峻川渐渐记起一些事来,顾西岭并没说谎,他很小的时候,爸爸是爱他的。他心里空落落的,看相册也填不满。顾峻川又不太能哭出来,总之就是心里堵着。
人靠在沙发上,腿上放着相册,无法入睡。蔺雨落蹑手蹑脚出来看他一眼,又蹑手蹑脚回去,如此往复几次,顾峻川终于听到这细微的声音,回过头去。
蔺雨落局促地站在那:“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你是不是怕我想不开?”顾峻川问她。
“有点。”
蔺雨落的手搓着睡裤,顾峻川见她的模样十分可怜,就让她回去睡觉。
“我跟你坐一会儿行吗?”
“行。”
蔺雨落转身回到房间,抱着一条小被子跑出来到他面前。说是要坐着,却是躺在沙发上,头枕在他腿上。
“顾峻川。”
“嗯?”
“我跟你说说我爸妈去世那年的事好吗?”
“好。”
蔺雨落父母去世的时候,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那时的蔺雨落一心在冲刺高三,想考到北京来。老师说她没有任何问题。那一年是她空前自信的一年。每次考试的成绩都很不错,她努努力,能考前几,不努力,年级十几。
同学们喜欢她,老师喜欢她,父母爱她。她觉得她一辈子都会生活在这样的幸福中。
所以在父母离开的第一天,她的世界坍塌了。生活里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如就跟他们去了。
她研究过很多死法。
跳红河、吊在树上、吞药、割腕。
“别说了。”顾峻川说。
蔺雨落却拍拍他手背:“没事儿,都过去了。你是不是无法想象我这么皮糙肉厚禁摔打的人竟然也想过寻死?想过的。不止在那时候,后来被欺负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都觉得死能一了百了。”
蔺雨落转个身,平躺着看着他:“后来,是小舟让我有活下来的勇气。外人看来都是我在带着小舟,其实是小舟,在很多时候,让我有想活下去的意愿。”
“小舟让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孤独。所以我跟小舟,是相互的。”
后来蔺雨落不想死,想活。活着也很难。那怎么办呢?咬牙挺着。最开始她并不知道自己心理出了问题。是在一次看电影的时候,山体坍塌,石块向下滚落,电影里的人在尖叫,她在屏幕外呼吸觉得呼吸困难。有很长一段时间,经过家门口的山,她会腿软。后来她几乎就不太敢回去老宅。
父母走了,总要在世上留下点什么。于蔺雨落来说,他们给她留下了勇敢,也给她留下了恐惧。
“很长一段时间里,你让我恐惧,也让我觉得安全。”蔺雨落觉得顾峻川本身就意味着危险,她总会觉得在他身边她会死无全尸。但他有时让她觉得安全。他在的时候,她的恐惧会被消除。
“我有想过他们死后会去哪,结论是他们的灵魂自由了,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顾西岭会去哪?”顾峻川问。
“他呀,可能每天都想着到你的梦里,吓唬你。”蔺雨落说。她觉得顾西岭对顾峻川一点都不好,一个父亲倘若在死之前都不能给儿子以善意,那他算什么好父亲呢?顾峻川口口声声说不管他,让他自生自灭,但给他的都是最好的。换一个儿子,恐怕就真让他自生自灭了,但顾峻川没有。顾峻川心里有着别人看不见的温柔。
所以蔺雨落心疼他。
她想念父母,因为她记忆中全是父母对她的爱。顾峻川呢?他在思念一个咒他不得好死的爸爸。
蔺雨落的手指在顾峻川鼻尖上轻轻地划,索性坐起来,坐在他膝盖上抱着他。她觉得很多事情生活永远不会给出答案,生活不是全然公平的,就连爱,也很难对等。
顾峻川想起蔺雨落一个人熬过那么长而黑的夜晚,他比她幸福。因为至少他此刻抱着一个怕他想不开的人。
“大男人顶天立地,不会想不开。”顾峻川抱紧她:“你别搞得我快死了似的。”将头埋进她颈窝。
顾西岭说姓蔺的女人会把姓顾的男人推进深渊里,而顾峻川只看到光明。在他的意识里,顾西岭的魂魄绕着他,想寻个间隙把他带走。就像他在信中说的:你死后就能跟我团聚。
太奇怪了,怎么会有这么坏的父亲。
顾峻川并不想为他流任何一滴眼泪,因为那并不值得。却还是将蔺雨落的颈窝打湿。
蔺雨落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的泪水:“顾峻川,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们是因为顾西岭这个坏人的存在开始纠缠的,顾西岭的离去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开始。
顾峻川看信的时候蔺雨落瞄到一行,顾西岭道貌岸然就会放屁。蔺雨落要心疼死了。
“咱们偏要给他看看,姓蔺的到底会不会把姓顾的推到地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