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氛围不对,总编率先接下话茬,以免场子冷下来:“兆兴,没听见谢老先生在问你吗。”
他站在谢怀榆身后,冲顾兆兴使眼色,“说说,怎么回事?”
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被顶头上层听个正着,顾兆兴当即冒出一身汗,知道无论如何也得给瞒下来。
他很快维持住镇定,找到最完美的话术,不动声色地圆完谎,又笑着打上补丁:“年轻人嘛,是比较心高气傲一些,策划没被选上产生心理落差也正常,我会帮他俩调节好的。”
把锅整个打包甩给岑稚。
岑稚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厚颜无耻的人,血液控制不住直往头上涌。
“我没有撒谎。”她一字一顿,纤薄背脊挺得笔直,不卑不亢地盯着顾兆兴和乔鸿,“证据在你刚刚删掉的微信里。是谁抄袭,把策划拿出来,讲一遍大纲设计就一清二楚。”
乔鸿哪儿敢真的跟她比,肯定立马露馅,眼神下意识移向顾兆兴。
顾兆兴心里暗骂蠢货。两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不得不帮忙解围。
“这样吧。”顾兆兴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既然小岑你说田宇看见乔鸿在跟我发消息,那我把田宇叫来问问清楚,当面澄清这个误会。”
办公室里有座机,顾兆兴当着众人的面拨通A组电话,让洪怡喊人。
时事组工位离这很近,拐个走廊的距离,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
田宇原本以为是社区志愿者采访的事情,纳闷地想不是明天开始吗。
走到办公室不远处,发现顶头上司站在门外,再往前两步,还有一尊重量级大佛,心里顿时涌出分惶乱。
“总编好,谢社长好。”田宇讨好地挨个叫人,目光迟疑地在倚在门框下的年轻男人身上停留两秒,不太确定这是哪位,匆匆点个头,贴着墙皮溜进办公室,“主编您找我?”
顾兆兴嗯一声,和颜悦色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岑说你中午在办公室见到乔鸿在和我发信息?”
“没有。”田宇几乎不带一秒犹豫地改口,“我中午不在办公室。”
“这样啊……”顾兆兴意味不明地扫一眼岑稚,“那你回去忙吧。”
田宇如蒙大赦,迅速逃离修罗场。
从头到尾都没跟岑稚对视。
岑稚想起顾兆兴刚刚点着桌面警告她,让她和田宇学学什么叫做不该说的话别说,还真是现场教学。
辛辛苦苦写成的东西被署上别人的名字,她恶心不已,胃里一阵翻涌。
随之而来的还有孤立无援的委屈。
岑稚垂下脑袋,轻轻吸一口气,紧抿住嘴角,眨掉眼眶里的热意。
“现在看来都是误会。”总编笑两声,显然也想把事情糊弄过去,小心翼翼地询问从头到尾淡然观战的谢怀榆,“我再带您到别的地方转……”
“——方便看下你微信吗?”
总编话没说完。
身侧冷不丁响起个清朗冷淡的男音,尾调干净下沉,挟着分懒散。
在场所有人,包括谢怀榆,同时将目光转过去。
乔鸿和他对视上,反应过来他在问自己,防备心起:“做什么?”
谢逢周按灭手机屏幕,拇指和食指拎着边缘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收进西裤口袋,下巴朝岑稚的方向扬了扬:“她刚不说你删了聊天记录?”
“……”
岑稚一愣,惊讶地抬起脸,意外于这人竟然会帮她说话。
谢逢周余光都没往她身上落,只单手抄兜,没什么情绪地眺着乔鸿。
乔鸿不知道他想干嘛,但本能地感到抵触,于是色厉内茬地冷笑一声:“她说删了你就信?再这样污蔑人,信不信我报警告你们诽谤!”
顾兆兴被他吓得不轻。
这少爷真是一点眼力见没有,在这位跟前还敢这么横,不作死吗。
赶紧给他打圆场:“谢先生,这种小事就不用麻烦您了。”
不知听到哪两个字,谢逢周眉梢轻轻一挑,偏头瞧向总编,语气称得上斯文有礼:“您也觉得是小事?”
总编被他问的后脖颈凉嗖嗖一片。
谢家这祖宗平时从不多管闲事,今天这是闹哪儿出?
他满手心冷汗,迅速瞟一眼旁边。
老爷子背着手,仰头欣赏起了墙上挂的那副山景水墨画,老神在在。
一副不准备再插手的样子。
总编知道这件事今天是不能善了了,眼神示意顾兆兴。
“……年轻人比较注重隐私。”顾兆兴迫不得已再次开口,悔得肠子发青,早知现在他当初怎么也不会掺和进来,“不如谢先生看我的吧。”
他说着,从兜里拿出手机,双手递过去,“如果真有什么聊天记录,看我的也是一样的。”
他神色真诚不似作伪,也显不出任何心虚,坦然自若地微笑。
于是岑稚就知道。
和他打电话把田宇叫来问话一样,一切在他的掌控之中。
无意识地握紧大拇指,岑稚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跟着谢逢周。
把希望全部放在他身上。
手指按着屏幕滑动两下,谢逢周头也不抬地问:“清过了?”
这话问得一语双关。
顾兆兴没想到他随便翻一翻就能看出来,一时间拿捏不准他是否在诈自己,干巴巴地笑两声:“您这话说的,做我们这行每天收发那么多文件资料,可不得定期清下内存?”
谢逢周闻言挑起眼帘看他。
他长着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眼角尖锐单薄,瞳孔也润黑清澈。
看人时,眼里像藏着只涉世不深又温顺的小羊,没什么攻击性的样子。
顾兆兴却被他瞧得心里直打鼓,一切小心思仿佛都无处遁形。
谢逢周收回视线,关掉手机,扫向办公桌上那台电脑,挺礼貌地问。
“能用下这个吗?”
顾兆兴见他这样,心里不妙达到顶点。谢怀榆和总编都在旁边站着,他只能硬着头皮陪笑:“当然。”
谢逢周长臂一伸,捞过电脑,转个方向朝向他,按下电源键。
屏幕亮起,从岑稚的角度将他的动作和电脑页面一览无余。
她看见谢逢周下了个软件,用电脑连接上手机型号。岑稚大学考过计算机证,知道iLiberty+是做什么的。
但他进入中端,输入一行行指令代码后,岑稚只能勉强认出他在用Foremost和scalpe扫描分区的镜像。
然后就跟不上了。
一行行命令段看得她眼花缭乱。
……tar-zxvfscalpel-1.6z
cdscalpel-1.60
makebsd
sudomkdir–p/usr/local/bin/usr/local/etc
……
办公桌高度有限,谢逢周不得不弯下腰。冷白色衬衫布料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在后背略微收紧,显出年轻人瘦削宽阔的轮廓线条,清劲有力。
目光专注地看着屏幕。
办公室里安静到只能听见他指尖在键盘上熟练敲叩的清脆声响。
乔鸿终于意识到自己碰上个懂行的,咽咽喉咙,紧张地盯着谢逢周。
软件很快从数据库抓取到信息,一排乱码不断滚动。
谢逢周双手撑上桌面,注视着屏幕思索几秒,而后拖动光标刷过乱码,选中其中一行开始往里面加字符。
除了代码里夹带的几个中文,剩下的岑稚完全看不懂。她了解的那点东西在他跟前只是洒洒水而已。
紧接着,桌面上手机嗡嗡震动。微信页面出现一连串备注是数字乱码的聊天记录。大约过了三秒,屏幕熄灭又亮起,乱码自动恢复成原备注。
乔鸿见状脸色刷的白了。
旁边的顾兆兴也没比他好多少。
岑稚一眼瞥见屏幕最顶端,被顾兆兴备注着‘乔鸿’的聊天记录。
谢逢周扣上电脑,懒洋洋地倚着桌沿,捞起手机翻了翻,瞧向乔鸿:“你刚说要报警告我诽谤?”
“……”
乔鸿喉结缓缓滑动,不敢开口。
谢逢周把手机放到桌面上,清瘦的手骨节抵着边缘往前推,将聊天内容暴露在灯光里,没所谓地笑了下。
“报吧,我等你。”-
总编办公室房门紧闭。
气氛沉闷凝重。
“诶,是……您说得对……”
电话里不知道说了什么,总编面色一僵,又点头哈腰地陪笑,“是的是的,这次确实是我的失职……”
再三表明一定会肃清整改内部风气,做好思想工作,那边终于挂断。
吊在头顶的大铡刀挪开,总编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笑容转而消失。
他抬起头,面若冰霜地盯着忐忑不安站在办公桌前的人,沉默几秒。
“砰!”地将手机砸到桌面上。
“老顾啊老顾,你真是越老越糊涂!偷换人家策划这种事你也拉得下脸去做?!还他妈删聊天记录!!”
手机从桌面滑出去直接飞砸到大理石地板上,屏幕摔得四分五裂。
顾兆兴心一下子悬到喉咙口,挤出笑辩解:“我以为清理的够干净……”
他办这种事向来谨慎,把岑稚策划发给乔鸿,沟通完的下一刻,就删了消息,并且找人深度清理掉痕迹。
亏就亏在乔鸿这个傻叉禁不住岑稚的激将法,当场把证据拿出来。
生怕找死赶不上趟。
看顾兆兴还没有意识到严重性,总编怒不可竭,红木桌拍得震天响。
“干净什么!他谢逢周有多大本事你不清楚?你当上个月科技峰会巴巴地跑明拾门口送的那张邀请函是和你闹着玩儿呢?!你以为随便做个破游戏就能让CCF派人来请?!还在他跟前玩儿这种把戏,他玩儿不死你!”
“我要不是看你一直跟着我,十几年交情,我这次都不想保你!”
谢怀榆早年在上面待得久,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情商很高。
说白了就是政界高层通病,有事不会直说,而是春风化雨地给你个警告,让你吃闷亏,再摔疼了长记性。
刚在电话里云淡风轻的几句话,乍一听像对后辈谆谆教导,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如果他坐不好这个位置,大可以让领导班子换换水。
该洗牌洗牌,该撸掉撸掉。
新传这行不养闲人。
顾兆兴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背冷汗,犹疑不定地问:“那乔鸿……”
“乔鸿什么乔鸿,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管那么多干嘛?!让那蠢货收拾收拾滚蛋!他爸那边你看着办,你惹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
总编从未发过那么大火气,顾兆兴明白是他这回是真惹了麻烦,一句废话也不再多说,连连应声。
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等一下。”
总编吼得嗓子冒烟,端起青瓷小杯喝两口茶压压怒火,道,“你们部门那个实习生,叫什么稚的,把人给我看好了,明天转正。绩效奖金尽量都往她那边加,能供着就供着。”
这种开后门给小灶的套路,顾兆兴摸地比谁都清楚,听到这回过劲儿来,试探着问:“她跟谢家有关系?”
“你管人有没有关系!”总编把茶杯砰地放上桌面,没好气,“能让谢家嫡孙那么护着,交情肯定不浅,把她留下来对《时新》没坏处。”
“……哦。”顾兆兴磨磨蹭蹭着不肯走,欲言又止,想说不敢说。
总编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杵这儿干什么?让我请你走?!”
“……不是。”
顾兆兴纠结半天,干脆一咬牙全交代了,“您下楼送谢老先生上车那会儿,岑稚已经递交完申请。”
“离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