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承锦抱着膝盖坐在王庭后殿的**发愣,手边是茶茶换下的衣服。她似乎听得外面远远有什么声音,细聆之下又仿佛万叶秋声,只是静谧。傍晚时,几个仆妇捧着衣服首饰来伺候茶茶沐浴更衣,穿戴打扮。承锦想让她装病先拖着,茶茶笑一笑,还是穿戴好便跟了人去了。
承锦此时心里兜兜转转思量脱身之计。若是能找着东方,兴许事情就好办了,她却不知东方蹲了将近两天御羊圈早已忍耐不住了。
此刻贺姚正昏昏噩噩地缩在羊圈睡着,忽然被人推了几推,惺忪醒来,漆黑一片。东方眼望着远处天穹,低声道:“贺大人,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除非我回来找你。切记。”他话音刚落,身形一闪,不知是怎么从那上了锁的低矮羊棚里挤了出去,仿佛是听见锁链轻响了一响。等贺姚反应过来,东方人已经不见了。
贺姚重重地一顿足,又怕人听见忙收了脚,心中怨念,把他丢在这里算怎么回事?肚子一叫,便看见地上盘子里还有一点薄粥。胡人歹毒,一天就给两个人喝一碗粥。东方推说从不吃粥,一口不喝。贺姚何曾受过这种侮辱,也不吃。东方便把自己天南地北出乖露丑的旧事都说了一遍,倒说得贺姚佩服起来,仿佛不喝一口这羊圈里的粥算不得好汉。他也猜着今夜有事,索性不睡了,端了冷粥起来一口口啜着。
东方出了羊圈,按着那日旧路,不一时,走到了王庭大殿之侧。城南已渐渐喧嚣起来,想必杨酉林攻得甚急。东方辨明了方向,朝着城墙东门而去。沿路躲伏,避过几队急急赶往南门的士兵。等东方到了城东,所有军马都在城墙上防备,他静静伏在城墙角下。不一会儿,听见上面人声一动,箭矢放了下去。东方悄然起身,登上城墙二层的平台。
东门原是锗夜城最坚固的一处城门,开启城门的绞盘在城楼顶上,若无十人合力,是绞不起这沉重的大铁门的。然而胡人不知道,最坚固的城门也是最容易攻克的城门。他们至死都弄不明白,城门上的十八处固力铁梢是怎么被人拔掉的,仿佛提线木偶,线还提在手里,而手足早已断碎。只看见数不清的敌人顶着厚厚的盾牌推着战车冲到城下,城门应声被撞开。
城门一开,东方的事情就完了,他在城墙脚下坐看杀人,从守卫的士兵尸首中挑了个魁梧的作盾牌。现在是真正的刀剑无眼,他再有本事也犯不着涉险。一边看,一边暗叹,承铎真是调兵如神。让杨酉林佯攻南门,却在最坚固的东门摆下最强的骑兵。只怕现在这一大路人马杀到城南,胡人必定措手不及,斗志全无。留下西面给他们逃跑,跑出七、八里便会被赵老将军伏兵截杀。
东方看着这些散乱奔逃的人马,简直像一堆堆虫子,被玩弄于股掌,一翻手,便被碾为齑粉。大队的骑兵冲进门来,东门原本被抽调只剩下一半的守卫根本不够一杀,直冲向城中去。东方火光影中看见承铎的身影一晃。他运一口气,提起“盾牌”,遇到刀剑一挡,十分便利,不多时便挤到了承铎面前,一拍他马脖子道:“你这么急作什么?”
承铎看他一眼,大声道:“什么?!”
东方也大声道:“你急什么?”
承铎摇摇头:“茶茶和承锦被抓了!”东方听明白了,也是一呆,并不回话,放下“盾牌”,一纵身往王庭大殿掠去。承铎跳下马,抓住一个参将大声说:“你带人到北门与赵隼合兵,杀不完的残敌赶出西门去!”也不知他听清没有,但见他点了点头,承铎便放开手也只身奔向王庭。
大殿那边乱糟糟的,从南门折回的胡人军士与才入城的骑兵激战正急。许多侍女嫔妃在王庭里奔跑,躲避乱军。东方赶进去时,根本寻不见承锦,也没看见茶茶,他抓住一个散乱着头发的女人想问她,然而那女人置若罔闻。
东方站定,理清头绪想了想,往僻静的房间里一间间找。他穿过一个走廊到了另一处屋宇,地上散乱地倒着椅子,屋里散着帷幕。他四面一看没人,转身要走,忽见那床榻上揉着一件衣服,颜色有些旧,看了眼熟。
东方过去拎起来抖了抖,认出那是茶茶的衣服,他正要喊茶茶,头顶传来一个弱弱地声音:“东方……”东方仰头一看,帷幔掀开一条缝时,承锦探了个头在那里。东方转到帷幔后才看见地上放了个桌子,桌子上放了个茶几,茶几上又搭了个凳子。东方失笑道:“你爬到房梁上做什么?”
承锦说:“弄我下去。”东方一脚踢开桌子,承锦只觉得腰上一紧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拽,直向下摔去。她才一尖叫就落到了东方怀里,虽没摔着却头昏眼花。东方扶她站定,只觉得一颗心落下来大半,嘲笑道:“没看出来你还有做贼的潜质。”承锦摇摇头,“算了吧,我这不是怕被抓住么?”
东方想起来,问她:“茶茶呢?”
承锦皱眉:“不知胡狄拉了她哪里成婚去了。”
东方拉着她出来时,胡人兵士已退入王庭,激战正剧。承铎手下的军士大都认得茶茶,找到她应该不难,东方对承锦低声道:“我们快离了这里。”一手护着承锦,一手握了精钢链,打开人丛,捡空处避出了王庭。外面一片狼籍,越往外走越是恐怖,横着断肢死尸。承锦只匆匆一眼瞥过,若是往日看到,必然吓得不轻,奇怪的是此时竟顾不上害怕。
不知怎么被东方拉上了一匹马,又怎么穿过混战的人群,从人少的南门出了锗夜城。空气中的血腥气渐渐淡了,目光所及的死人渐渐少了,一直跑到一片平原上,承锦回头看去,那座城上冒着袅袅的烟,在天地间旖旎,仿佛被人遗弃的触目惊心。
东方呼出口气来,马已经喘息不已。他放下承锦时,远远的地平线上已透出晨曦,四野说不出的空旷。一夜之间,山河易主。承锦远远望着天地相接处,茫然地问:“你知道天涯有多远?”
“不知道。”
“我觉得那边就是。”承锦指一指天边,她回望了一眼锗夜城,又转而南顾,“我该去哪里?”
东方见她失神了一般,也跳下马来,轻声道:“你别这样。”
承锦望了他,眼睛晶亮,幽幽道:“你知道那天你占出让我北嫁的卦,我为什么去找你吗?”
东方心说我知道,我知道,却紧闭了唇。
“我有话想问你,却没能问出口。”
“你想问什么?”
“我现在已经不想问了。”承锦转身踉跄两步,一点一点向城门边走去。
东方望着她走开的背影,心里有股难以抑制的情绪终于爆发,一句话自己跳到嘴边来。他对承锦大声道:“我喜欢你!”
承锦蓦然站住:“你说什么?”
东方平静地说:“我实是喜欢你的。”
承锦喘息两下,折转身来,再也压抑不住:“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就是我有麻烦时冷起脸来拒绝我?你喜欢我就是再见到我时顾左右而言他?你喜欢我……哈,你怎么喜欢我?!”
东方轻叹一声:“我实是喜欢你的。若你我是布衣百姓,各自无甚要事,清风明月两相怀意也不妨。然而现在政局战事波澜诡谲,今后我会去哪里,现下还说不定;你会去哪里,现下也说不定。我若随意对你表示什么,将来让你伤心失望,岂不是害了你。”
东方迈前一步,正容道:“公主,我待你以朋友之义,比别的情分更易长远。”
承锦轻声道:“可你说你喜欢我。”
东方无奈地笑:“世上有许多戏本子喜欢讲穷书生与贵小姐相爱,其实是猥琐不得志的文人无聊臆想。我家在四方,没法喜欢你,你就当我方才没有说过吧。”
平原上有风,承锦觉得眼睛发酸,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手臂上,哽咽道:“你带我走吧。”
东方走过去,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也对面蹲下,手抚上她头发道:“承锦,不要赌气。”
承锦抬了一点点头,微微露出眼睛:“我并不是赌气,我们试试吧。”东方愣了一愣,承锦见他沉默不语,抽了抽鼻子,抬起脸道:“算了,我不该这样讲。”
东方的手顺着她头发滑到她肩上,轻声道:“不是,只是……我第一次听女孩子这么说。”
“你以为我就跟十个男人说过。”承锦没好气道。
东方忍不住笑了一笑,“也不是,只是你要和我在一起,倘若我今后离开上京,甚至于四海漂泊,你也跟着我么?”
“我想是的。”承锦乖乖地说。
东方摇头道:“不是的。你从不曾吃过苦;你要跟我走,别人也不同意。”
“我虽没吃过苦,不代表我不能吃苦;别人不让我走,大不了我再跑一次。”
东方肃然道:“你真觉得我值得你这样做?”
“这并不算是牺牲。我在上京能有什么,除了华服美食和金碧辉煌的牢笼。你总不会饿死我吧?”
“那当然不会。”东方沉默地说。
“你方才说你喜欢我。若你不是说谎,我……我就不跟你讲什么朋友之义了。”
东方默然片刻,沉声道:“承锦,你想好了。无论你是因为皇上要你和亲而心生倦意,还是你一时心血**,今日若答允了我,往后便不容你反悔了。”
承锦望着他面庞,原本俊雅的五官,沾染着烽烟之气,严肃而不容置疑。承锦心中思忖了一下,又仿佛无从思量,点点头:“我不后悔。”有时候越重的决定,承诺起来却越轻,也许是因为什么也没想,也许是因为想无可想。
东方按着她肩头的手紧了紧,低声道:“那好吧,我们就说定了。”他说得比平常快,一瞬而逝。东方站起来,顺手也将承锦拉了起来,“回去吧,该打完了。”他回身牵了马,往城门去。承锦这才觉得蹲了半天,腿脚发麻。
东方仿佛知道她腿麻一般,走得很慢很慢。两个人心里都像被抽空了,好象什么都不知道想了。承锦跟在他身边,走到城门边时,望见杨酉林手下往来的步兵,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小声问:“这就是私定终生?我怎么觉得没有说的那么严重?”
东方懒懒笑道:“那你觉得还差了什么?”
“不知道。这样蹲在地上就说好了么?”
东方站住,侧了脸看她。承锦望着他,尚未反应,东方已倾身过来,一个温柔的吻落在承锦眉心,撩人的气息一触即散。
“记住你不能后悔了。”东方重重说完,见承锦如被雷轰了一般,愣在了当场,轻笑道:“现在有点感觉了没有?”
爱情或许不能看得太轻,轻得没有责任与承担;也不能看得太重,重得不能触及。当我们找到一个拈轻避重的空间时,些微的放纵,就是沉溺。
这个胜利的清晨,杨酉林西营的步兵们站在锗夜城外集体瞪了瞪眼,如点了穴,中了风,石化一片。还是杨酉林最先回过神来,大喝一声:“看什么看!打扫战场!”
*
南粤方言说“死”是“喜”。胡狄大汗昨夜真是双喜临门。上半夜想美人在怀,美人的门槛还没摸到,忽然便来了敌人,胡狄亲自到城门上指挥了一阵。下半夜敌人很狡猾,越来越多,抵挡不住,正欲带了亲随出城北遁,撞到了一个煞星,平白折了小命,最后“喜”了一回。
王庭最深处的一间暖阁里,茶茶已坐得颇有些脚冷。西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动物头骨,长了两只长角,深陷的眼眶油灯下有些幽忽不定。底下一个长竹筒中插着象征王权的长翎。这应该是胡狄大汗的寝室,她被领到这里已经有两三个时辰了,只是一直没有人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渐渐有了打杀声。茶茶默默地听了半晌,也不开门去看,只懒洋洋地站起来,坐到镜前细细描眉,像描绘一件杰作。又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渐渐静了。茶茶心中抱怨:怎么这么笨啊?刚这么一想,外面大门“砰”的一声被踢开,停顿了一下,就听见承铎的声音大叫:“茶茶!”
茶茶飞快地抓过一个妆盒子,重重地敲在那平整光滑的铜镜上,铿然的声音在空**的房间回响。听见承铎几步跑进了内室,茶茶忍不住想笑。承铎站在门口,看茶茶背对着他坐在镜子前,问:“你没事吧?”
茶茶转过身来,笑容可掬。
承铎见她笑得灿烂,便也笑了,“还算哲义找到我及时,不然便宜了老毛子。”他掷了手中染血的长剑,慢悠悠走进来,文绉绉地说:“这位美丽的姑娘,你那还没行礼的夫君被我砍下了脑袋,你就屈就了我吧。”
承铎说着,见桌上摆着酒具,便抬手倒了一杯酒。茶茶心疼地看着酒杯,真是来得不晚不早的,浪费可耻啊。她忙从妆镜前起身,抢上来一把按住了承铎执杯的手,微微摇头。鬓上的钿坠子随着她摇头而摆动。茶茶把那插花拔下来,轻轻搁到酒杯里。初时并不见动静,渐渐的酒杯里开始冒泡泡。
承铎一惊,猝然松手,那杯里的酒已孜孜冒烟,竟是剧毒。看来胡狄今夜即使不撞在承铎手里,也注定要在茶茶手里大“喜”了。
承铎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惊疑道:“你哪来的毒药,藏在哪里的?”
茶茶看看他,抿了唇摇头,无声地“说”:“不告诉你,让你怕我。”
承铎审视了她片刻,道:“我觉得还是让你怕我比较好。”他笑出几分诡异,却看着屋角那张大床说:“这婚床是用不上了,只好回去补了。”
茶茶不理他,摸着脖子转了转头,承铎把沉重的头饰给她取下来。她忽而仰起头来望他笑了一笑,双手从背后拉起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退了几步,拉着承铎的手将他引到那巨大的头骨架下,张了张唇,用只有他才能看懂的方式“说”:“一个秘密。”她说着,竖起一根纤长的手指。
“你发现了一个秘密?”承铎问。茶茶点头,伸手将那插着长翎的竹筒向左推倒,竹筒底部果然连有铁链,便有机括牵引声隐隐传来。
很快,那挂着巨大头骨的墙面往后退了进去,像一个深陷的窟窿注视着两人。静静地等了一会,机括声已停,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承铎负手站在墙前,问:“你进去过了?”茶茶依偎在他身边摇了摇头。承铎指着桌上道:“去把那盏灯给我拿来。”
茶茶走过去,用油壶向灯里添了灯油,拨亮了灯心,端到承铎手边。承铎擎了灯,说:“你站在这里别动,我进去看看。”他迈步往里走,茶茶却不放心,挽着他手不放。
承铎只得牢牢握了她手,两人十指相扣,小心地进了那黑黝黝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