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铎离京已有十日。东方料他已抵燕州,就向户部递了折子,要求早朝廷议。承铄准了,允他五月十四上朝议事。可议什么事呢?以东方的差使,这议的便是军粮。然而朝中有萧云山掣肘,谅东方一个小小的五品常侍能弄得来多少军粮。于是,五月十四这天,多数人本着看东方笑话的初衷一起来上朝了。
承锦知道今天廷会,东方要遭非难。前几次都是自己出窘,看他碰一回壁也是非常令人快意的。于是承锦也早早起来,跑到文渊阁坐着。听到那边叫起早朝了,她才悄悄溜进了立政殿偏厅。穿过后廊时,遇见守殿的内廷太监。承锦冲他摆摆手,那太监此时也不敢出声,只得看着她躲到了銮座后面的千里江山屏风图左侧。
承锦从那屏风的木雕缝隙望去,左文右武站了满满一殿,却看不见东方。承锦不敢多看,缩回屏风后听着。果然萧云山便率先站出来说话了,只听他咳嗽一声道:“皇上,老臣听闻东方常侍今天要廷议军粮之事,只是怎么不见他人呢?”
他话音刚落,便有些窃笑声。只因东方站在那最末,便有一个文官回身扯了扯东方,示意他站出去。东方扫了他一眼,却站着不动。承铄这才开口道:“传散骑常侍东方互上前来。”执事宫监高声转述了一遍。待他话音稳稳落定,东方才不徐不急地越众而出,趋至庭首,拜见了承铄,转身又对萧云山行了礼。
那起文臣武将原是打量他是个山野村夫,不知礼仪,成心要整他出丑。不想他这样沉稳,大家倒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承铄便对东方道:“你前时既递了折子廷议,有什么可议之处,今日便说来听听。”
“是。”东方十分直白地说了,“下臣请以国库之粮,全数发往燕州,以应五王御胡。”他这话一出,大殿上顿时嗡地一声议论起来。萧云山愤然道:“你果然无知而无畏!自古以来岂有将国库之粮,全数用于征战的。这般见地也敢站在朝廷上出言,真不知道五王究竟看中了你哪一点?”
“回大人,下臣能站在这里乃是皇上的旨意。如今伐胡已到了紧要之时,正可毕其功于一役。再过两三月,夏粮便可全征,国库也必不会虚置。”东方不紧不慢地说。
“国库只有二百七十三万石粮,分储各州。就以这个数,勉强可以用到年底。如今也只好从幽州、青州调出二十万石发往燕州。”萧云山也抛出底案。
承铄沉吟道:“二十万石是不是太少了点?”
萧云山道:“目下只有这个数,其余粮食应留库应急。”
承铄又道:“其实东方常侍说的也有道理,秋后便有新粮入库,先支出一部分也未尝不可。各位爱卿的意思呢?”
接下来从各部尚书起,争论得一塌糊涂。有竭力支持萧云山的,也有揣摩皇上的意思,以为他支持承铎的。东方冷眼看着,或多或少,这军粮总没有达到他希望的数。最后由户部尚书折中,认为不宜太多不宜太少,应该发往燕州四十万石军粮。
这个方案渐渐得到了响应,只是萧云山几人坚持不允,据理力争。东方看看差不多了,瞅了空忽然道:“皇上,各位大人,如此争论也不是个办法。下臣不揣冒昧,倒有一法可以定下此论。”
承铄道:“什么办法?”
“听说萧大人是国手,下臣不才,也粗知弈理,今日愿以手谈定国策。下臣若侥幸赢了,请皇上全发国库之粮;下臣若是输了,知政有责,筹粮不力,愿请一死!”东方说完,大殿上都安静了下来,纷纷惊讶地望着他。
萧云山道:“荒唐!你命值几何,敢拿国事儿戏!”
东方笑:“如此争论不休,而战事已急,如何才是办法?下臣私心仰慕相国大人精纶绝技,固有一死,也惟愿得教。”
承铄沉吟:“这……,这输赢都未免过激了。不如这样,朕许下六十万石作赌资。萧爱卿胜,则六十万石归库;东方常侍胜,则六十万石粮食发作军资。众卿以为如何?”
“如此更好,万一下臣棋力与国相大人相当,一局定输赢未免不公道了。臣恳请皇上容臣每次输一半,输尽便死。”东方转头对萧云山笑道,“六十万石是大数,有萧相国在,想亦不至都作了军粮。”
他说的是恭维话,听在萧云山耳朵里却是另一个味。萧云山年轻时便以棋艺成名,曾经三局完败他国国手,一时传为美谈。到如今威望越高,棋艺越精。他本对自己棋艺就颇自负,数十年无人敢如此挑衅,今见东方这等态度,立时应允道:“如此可依东方常侍之言,若是老夫输他一局,可全发国库之粮;若是他输光了军粮,便可一死塞责。”
东方欣然道:“好!国相大人若是不能赢去这六十万担,便将户部公粮全数发往燕云。还请皇上与诸位同僚做个见证。”说罢,拱手示意。
承铄笑语道:“二位卿家倒是好兴致,如此朕也做一回看客,研一研弈理了。”
萧云山盯着东方道:“年轻人,老夫今日便教教你如何谦逊。”
早有内廷侍卫抬上棋坪棋子,东方便自觉坐了白子,向萧云山道:“请。”萧云山“啪”地一声将一枚黑子拍在一角。
承锦躲在那屏风后,看不见战况,只听见落子声,心里暗暗着急:他真是年轻狷狂,不知道朝廷的深浅。这输赢到最后也要皇兄一言定下。就算他胜了,皇兄也绝不可能把库存公粮全都发作军资,充其量多给些罢了。他若输了,必死无疑。如今容下二人对弈,分明是要借机看他死啊!
因为承铄走下了銮座到了棋坪旁,承锦便又凑在屏风雕花处往外看了看。见萧云山眉头微锁,似乎在苦想。那个人却还是那副好整以暇的万恶表情,落子无声。承锦再是想看他碰壁,也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
这一局下了大半个时辰,下完太监数了子。萧云山赢了两子,心中十分诧异。东方倒是气定神闲,看着自己粮草去了三十万石。
承铄笑道:“不想国手今日也遇着对手了。”
两人各拾棋子,重又开局。这次落子极快,不过一柱香工夫,萧云山便赢了,他不知东方何意。眼看着又去了十五万石,东方还是不急。下到第三局时,萧云山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黑子一落,突然道:“你方才说输尽便死?”
东方点头:“是!国相大人若是不能赢去这六十万担,便将户部公粮全数发往燕云。”
萧云山愣了片刻,猛然一拍棋坪,大声道:“无耻诡辩,小人骗术!”他一拍之势甚猛,以至坪上的棋子都跳了一跳。照东方这样输法,下一百回他也还剩了一半,如何输得尽,他如何赢得完?
众人渐渐回过味来时,却有些棘手。只因这条件是萧云山应允了的,朝上所有人都是看见的。即使是承铄也不好十分赖帐。大家便都悄声不响。东方注视着萧云山,萧云山默然了一会,正要说话,却被东方抢先道:“皇上。”
“萧大人所言极是。这只是小小数术,如此下法,我总留有一半,哪怕输到还剩一粒米,也可一剖为二,留下一半。如此分来,万世不竭。此法用来作赌,狡诈不足取;用来治世,却寓有大道。”东方整衣拜倒道:“臣恳请皇上发库粮之半。一库之粮,以半数取,可万世不竭!”
他说完,殿上一片寂静。半晌,只听承铄击掌道:“好一个以半数取,万世不竭。传旨,启国库之粮一百四十万石发往燕州。两月之内需全数发至,以应五弟平胡。东方爱卿,你平身吧。”
东方站起身来。萧云山默然站立,胸闷气短。承铄不由得笑道:“国相大人毋需如此。朕有卿等为国谋划,何愁胡狄不平,何愁库粮不多。”
萧云山想了片刻,语气已大是柔缓:“皇上,此事即定,但老臣还有一句话。臣知道不该说,但臣是先帝所托辅政之人,望皇上不忘先帝遗命。臣冒死,请出先帝遗诏,以明国策。”
承铄神色肃然,看了他半晌,突然对身边的执事太监道:“请遗诏!”那太监便急步下了立政殿往文渊阁去。承锦在屏风后看着那人出去,心道:这位萧老人家真是越老越倔了,敢去揭皇兄的短。
然而过了老半天,那执事太监满脸是汗地跑进来,绕过屏风到金殿前,站了却久久不说话。承锦心下奇怪,望外偷看去,那太监抖抖擞擞地说:“禀皇上……先帝的遗诏……遗诏找不着了。文渊阁主事在诏书处找遍,不见遗诏踪影。”
这话一出,满殿的人大惊失色。承铄惊疑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那太监吞了下口水,把话说清楚了。承铄铁青着脸色坐着。其余的人却是不敢出一声,无不端正脸色,埋头站得稳稳的。承铄沉默了多久,他们便一丝不动地站了多久。
东方觉得这情形诡异得紧,也不作声的好,只是心中暗暗想起了上次承锦在文渊阁遇见的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刺客。屏风后面,承锦也同样想起了那天的事,且那人正是在储史存诏的南阁子上。
半晌,承铄咬牙道:“把文渊阁给朕翻过来找,所有阁内执事官员以渎职罪收监。找不到诏书,诛灭九族!”众人仍是不敢吭声,承铄大声道:“散朝!”自己当先离了立政殿而去。
承锦方才看得心惊,这一松懈下来才觉脚软,扶了屏风站住,看那殿上的人鱼贯而出。萧云山率先出殿,一直沉默着不语。末了,东方临去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着鸾座后首左进的那架画屏笑了一笑。承锦看他眼神,完全是对着自己,吃了一惊,心想:他看见我了?不由得也微笑起来。
东方步出立政殿来,便有一个内廷侍卫站住,对他道:“东方大人,萧相国在朝房等您。”东方略一沉吟,便往朝房去,果见萧云山在正厅坐着。见了东方来,萧云山望着他片刻,徐徐道:“你方才下第一局时,是否竭尽全力?”
东方正色道:“大人棋艺超群,晚辈确实竭尽全力,不敢松懈半步。”
萧云山默然片刻,缓缓道:“五王上次代奏了一个折子,其中法令可调天下之财。我看过了。你明天到内廷行院,协理政事吧。”说完欲走。到内廷行院,最低也必须是三品的参知政事,东方万没料到萧云山会提擢他,突然道:“大人请慢。”
萧云山站住,也不回头:“何事?”
“晚辈想请教,先帝遗诏上写着何事?”
萧云山回转身来,望着东方:“遗诏上说,夫天下之道,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朕生逢乱世,提剑三尺,扫靖宇内,创立太平。天下纷扰有年,皇太子即位,当自奉勤俭,待民宽惠,勿轻起战乱,荼毒生灵。上下众臣,当群策群力,同心同德,则社稷幸甚。皇五子承铎,为人方正,治戎有度,效国尤忠,宜守成持节,崇进德业。皇七子承铣,幼时微有喜怒不定。十数年来渐能曲体朕意,事孝膝前,望勉励上进,方不负朕望。”
然而这遗诏上的皇太子却并不是承铄,而是先帝长子承铭。承铭即位不久,承铄以禁卫军逼宫,鸩死承铭母子。承铎提兵响应其兄,杀了与他三分兵权的两位老将,才把局势稳定下来。继而承铄追谥其母故妃文氏为文皇后,与先帝合葬。承铄得以登大位,承铎得以独揽军权,而杨酉林、赵隼一干年轻将领也得以崭露头角。
这事说起来不过是在八年前,其时震动寰宇。甚至两年前还有借废帝之名叛乱的,被承铎一战铲平。自是人人噤声,再不谈这皇位正统。然而承铄杀兄篡位,名声上毕竟说不过去,故而他自己也十分忌讳。今天朝堂上遗诏丢失,他勃然变色,只因恐朝中说那是他做了手脚。
以东方看来,他登位已数年,不应做这等无益之事。而这遗诏明说要文治,承铎是个最不喜欢被陈词墨规束缚的人,他要打仗,这遗诏莫不是他偷去。东方又再摇头,以承铎那样人岂会把这一纸空文放在眼里。
东方心念一动,忽然问:“敢问大人,七王是何等样人?”
萧云山并不置评,只拈须道:“诏上说了,幼时微有喜怒不定。”
“喜怒不定者,其性情必偏狭。承恩而不谢,睚眦而必报。”
萧云山哼了一声:“你意思七王因为先帝说他喜怒不定,心中不悦,故而毁了遗诏?”
东方笑:“晚生并不曾说,是大人说的。”
“你……”萧云山怒道,“巧言令色,毫无体统!”
东方一揖,道:“是。”
“是什么是!”
“国相大人教训得是。”东方毫不生气。
萧云山欲要怒斥,又打不着他笑脸;要作罢又觉得憋了口气。左右不得,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转回来走到东方面前,盯着他道:“我知道你第一局故意让了我一让!但你若胜我,也不过是二三子之数。年轻人,你有才华,且不恃才傲物,知道轻重。但行事还需稳妥持重,不要跟着五王学!”
他说到前面,东方倒是肃然收了笑听着;说到最后一句,东方不由得又想笑,连忙忍住,老老实实答了声:“是。”萧云山瞪了他两瞪,这次头也不回地出了朝房。
东方本来有些疑心那高昌迷药的来历和萧云山有关。然而今天和他谈了这许多,却怎么也看不出萧云山有谋害承铄的企图和动机。萧云山会如此揣测,可见七王为人确不好说。东方想着这数月之事,反皱了眉,不知不觉走到了西街,遇到个不速之客,正是承锦带着她的那个大丫鬟。承锦见了他,揭下面纱,先笑道:“近日遇到个难题,正不知如何破题才是,便来请教大人。”
“公主请讲。”
“君子成隙而后怿。”
东方笑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君子不计小隙。”
承锦听了这话,笑道:“大人曾说……有一位妹妹要介绍我认识,今日我就冒昧来了。”
“公主就叫我东方吧,大人可实在当不起。里面请。”东方将她让进院子。
明姬正在院子里喂鸽子。东方就介绍:“这是舍妹明姬。明姬,你上次见过的,十三公主。”
承锦觉得在王府外初遇时便误会了东方,心里过意不去;东方后来作诗讥讽了她,也觉得自己一时轻狂。他二人因怀着这几分歉意,此时便都表现出十二万分的宽容礼貌与诚意。
明姬见承锦和善可亲,与她互相招呼过了,便由衷地说:“公主,你很漂亮。”
承锦被她这么直接的话逗乐了,因笑道:“你也很漂亮啊。”
“我啊?”明姬笑,“吓不着人就是了。”
“你太谦逊了。”
时已入夏,一阵微风吹过,那院子里樱花树上的花朵便簌簌地凋落,如琼雪粉屑。明姬指着那花树道:“你看,今日可算见识了什么叫‘羞花’了。”
若是别人这么说,承锦说不定以为是反语;然而由明姬说来,却是十分顽皮的趣语。承锦便也故意抬头望了一望天,道:“我说今早月亮怎么落下去了,原来是明姬小姐起来了的缘故。这可算的‘避月’了。”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东方哭笑不得:“我还从不知道女孩子见面第一件事竟是互相吹捧。”明姬与承锦同时白了他一眼,很有默契地进了屋里。
东方惆怅地看了一眼樱花树,樱花淡定地回望着他。
明姬请承锦坐了,洗了手,现烧水冲了花茶来,两人坐下就说开了,倒把东方扔在一边。明姬托着壶底缓缓将茶倒了八分满,笑道:“这世上的人原爱听恭维话。我小时候在乡里一人照料娘亲,免不了要求一求左邻右舍,把这恭维的工夫练得极好。不过今天可是大实话,就是说得直了些。”
承锦也笑道:“你别以为我能好到哪里去。宫里的嫔妃娘娘们见了面便是互相恭维。凡是对方的衣服首饰,针线书画,乃至皇子皇女,无论好坏都要极力夸奖。且要做得十分诚挚而有分寸。我每每看得想发笑,只是没人可说。什么时候你进宫来,我带你见见那场面就知道了。”
“真的?我也能进宫去?”明姬问。
“真的。摇弦,把我宫里的腰牌给明姬小姐。”承锦转头对明姬道,“你拿这个给宫门侍卫就可以了。”
“哥哥,我能进皇宫了。”明姬有些兴奋地说。
东方道:“她从小在乡里长大,礼教疏慢得很,去了只怕闯祸。”
承锦柔声道:“我倒觉得明姬小姐坦率可爱。放心,她在我宫里,断不至于受阁下今早那种礼遇的。”
东方便也笑了。
明姬接了腰牌,心情十分愉快。想来今天心情愉快的定然不止她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