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硅谷爱情故事 正文 33、奥克兰骚乱 下

所属书籍: 硅谷爱情故事

捷豹下了980州际高速,把笑笑扔在13街。警笛轰鸣声已经盖过了一切,枪声人声尖叫声都被压了下去。唯一压不下去的是头顶直升机的隆隆声响。探照灯在不远处的街道上来回扫射,好像把街道照得洞亮就不会有人死亡。

“我不能再走了。”司机说,“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的车吃不起子弹。”

笑笑很体谅他,表达感谢以后自己下车。

这里街道空旷无人。越是空旷越让人心慌。枪就在她的外套口袋里。她没有拉开保险,只是僵硬地握着手枪。她走了两步,因为冷风发抖,干脆跑了起来。这里离四街儿童医院还有七八个街区的距离。笑笑一直跑,不停跑。离医院越近,人声就越响。救护车的鸣笛盖过远处警车。

所幸平安无事抵达医院。一进医院即人声鼎沸,急诊室的床位早已被占满。五六个医生在伤者中间忙得焦头烂额。病床周围的空隙被家属和流言占满。走道角落,每每有一台电视机霸占着话语权。

一个非裔青年在电视机里眼噙泪水:“我们感到非常遗憾……我们从来没想到,我们的家园——奥克兰——会变成这样。枪声,尖叫,哭声……我们受够了!他们在喊‘黑人生命很重要’,可是我们又在失去黑人生命!……拜托,严惩肇事者,结束这一切。我们受够了!”

等笑笑看清那张面孔,她惊愕地张大嘴。

托尼·巴尼,正安然无恙地站在新闻记者的镜头跟前,含泪控诉奥克兰帮会对他和他的社群造成的伤害。

笑笑盯着电视看了三秒,接着回过神来。她不是来发呆的。她急匆匆地穿过人群:“请问亚洲小孩在哪里?那个被枪击倒的亚洲人在哪里?”

没有人理她。她只好一个床位一个床位地找,非裔,拉丁裔,越南裔,泰裔。找到两个华裔,但都不是她要找的人。

“拜托!拜托!请问一小时前——十点一刻左右——被送进来的那个亚洲人在哪里?”

她终于拉到一个护士。

“亚洲人?”护士说,“第一个送进来的亚洲人,在路上就死去了。你去停尸房看看。”

有如五雷轰顶,她呆立当地,眼前忽然一片青紫,耳际猛然抽响尖厉的鸣笛。身体不由自主朝后倒去。模糊的意识里忽然响起板寸头的声音:“……方小姐算我求你……你叫他别做傻事……”

“你怎么了?怎么了?”护士一把扶住她,然而那声音却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嘿?你能听见吗?能看到我的手势吗——嘿!这里!这里有人休克了!”

她没有休克。她这样想。觉得脸上有些热乎乎,湿乎乎的。伸手一看,看见自己的手掌一片鲜红。

有人拿棉纱来堵她的鼻子,一面叫她张口呼吸。她照做了。她一面自己用手捂住鼻孔,一面跟那个护士耐心说她没有休克,她很好。她说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手捂着鼻子,极冷静地说她要去洗手间。那护士很快被人叫开了。笑笑果然扶着墙,自己走去洗手间。她用冷水冰脸,然后靠着洗手池,仰头慢慢等鼻血止住,然后擦干净脸。她有些不放心,又还塞了一截卫生纸进去。

她扶着墙慢慢走出来,往地下一层走。路上有遇到人,她冷静询问停尸间。最后终于问到了,有个好心的护士引她到了房间。那房间里有许多大只的钢铁做的冰柜。护士拉出其中一个柜子来,把裹尸袋的拉链拉开给她看。

是个二十来岁的亚洲男孩。陌生的面孔。面目表情狰狞,脸上是污迹与血渍。

不是阿历。不是阿历。

笑笑不知怎么竟然就笑起来。

“谢谢你。非常感谢你!”她几乎是高兴地跟那个护士说。

“你没事吧?”护士问。

“我没事。我很好!”笑笑笑说。她慢慢退出停尸间,忽然就很想笑,很想很想笑。

如果他不在停尸间,他会在哪里?笑笑有些茫然地停留在医院走道里。人群来来往往,像是在不动声色地驱赶她。她只好走进夜色中。她有些不知所措,掏出手机,忽然看到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蓝熊的图标——应用店里没有只有她有的,这世上绝无仅有的蓝熊应用。她下意识地点开蓝熊。点开程序后没有按键,没有图标。

“你好松鼠!”蓝熊瓮声瓮气地说。

“你好蓝熊。”笑笑回答它,“你知道阿历在哪里吗?”

蓝熊没有回复。

“你知道阿历在哪里吗?你能帮我找到他吗?天黑了他,他就是个瞎子。天黑了他看不见啊!”

它怎么可能知道?它只是一个笨笨的应用而已。

笑笑在医院门口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朝着中国城的方向。这时警察已经完全控制了局势。发生枪击,有人受伤的地方被完全隔离。到处是警车,直升机在头顶巡逻。有警察过来问她好不好,她说她很好,只是在找人。

“不要在外面乱晃。赶紧回家。”那个警察嘱咐说。笑笑说好。转身向伯克利的方向。

要怎么办?要去哪里找他?

这样漆黑的晚上,灯光黯淡的街道。他还能走去哪里?她能去哪里?

这时忽然就有一辆车停在她跟前。车里没有人,没有座椅,没有方向盘。车门无声地打开,等着她上车。

是小恶魔的雷克萨斯。

它自己来找她了。

笑笑上车。车门自动关闭。笑笑说:“阿历。带我去找阿历。”

雷克萨斯无声地向旧金山驶去。车上了高速,很快驶上湾区大桥。前方,午夜的旧金山一派灯火辉煌;身后,湾区万家灯火灼灼如星光。不能想象这样繁华的地方,竟然有枪声,有流血,有贫穷,有族裔,有帮派,有立场,有性命相搏。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车穿过荒疏的金融区和安静的市中心,沿市场街一直向西,最后到了海崖区。这是笑笑来过的一处向海的宅邸。

悬崖峭壁之上,独门独院的古旧砖瓦房。时时刻刻都有冰凉的海风呼啸灌进门缝。悬崖之下,是贝壳海滩与金门海域。时时刻刻都有海浪飞涌扑向礁石摔成浪花。

院门敞开,雷克萨斯长驱直入。院落荒疏,杂草遍生,仍是离开时的模样。平日无人的红砖房透出黯淡的灯光。

笑笑下车,被午夜的海风吹得一个激灵。她裹了裹外套,向红砖房里走。大门没有上锁。她很轻易地走进大堂,听见堂屋尽头通向地下室的楼梯,传来微弱的人声。

她见过那个穿越一般的地下室。明明知道那里有什么,当她推开门时,她还是被眼前的荒诞景象惊得手足无措。

一屋子的人靠墙而站,却几乎没有声音。除了上首坐着一个老女人,中间跪着一个赤裸跪着的男孩外,其他所有人都安静地站着。像极了香港电影里邪教似的场景。他们通过贯彻这个秘密社会的仪式,确认他们这个团体的存在——哪怕他们白天换衣服变成美国人,变成旧金山人口21.4%的华裔,变成少数族群,变成你给他们贴的无论什么标签。可是在这一刻,在黑夜,他们不属于任何国家,不受限于任何政府。他们是他们自己的政府,他们在小心翼翼贯彻一百五十多年前他们祖先立下来的规矩。

明明是个西式装潢的房间,关公像突兀地据守在正前方视线的中央,威风凛凛,一夫当关。关公像左面的扶手椅上坐着一个肥胖的,戴着金色耳环与翡翠戒指的老女人。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皱纹是肥肉之间的深沟,向面孔的各个角落蔓延;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她的鬓角,有没来得及染色的花白头发。她填着最艳红的指甲,戴着最耀眼的金打的扳指,指甲尖就这样按进自己的骨头里。

在老女人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像老女人一样紧抿嘴唇,皱纹沿着苍老的方向生长成一张紧绷的脸。他穿着古旧的,深蓝色的开襟外套,好像是从民国穿越而来;像那个年代的海外企业家,随时准备掏腰包响应号召支援革命一般。

他和那个老女人一样,都紧抿着嘴唇,盯着房间中央一个赤身裸背的年轻男孩。那个男孩不怎么直挺地跪在地上,头颅低垂,一只手勉强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满是鲜血地垂在地上。他的背脊上伤痕交错,还有新的伤痕添上去。有人在拿皮带抽他。他不挣扎,不反抗,也不叫喊。如果不是血在顺着伤口流下来,如果不是撑着的手臂在微微打颤,他会被误以为是一尊跪着的雕塑。又或者像陷在泥沼里一个濒死的绝望的人。他再不挣扎,也不叫喊了,只是任由自己在泥潭里无止境地陷下去,直到泥沼没过他的头顶。

但这一瞬间的沉肃安静,老女人的怒火中年男人的沉默,年轻男孩的呼吸还有皮带打在肉上的声音,这一切的节奏,忽然被一个闯入者打乱了——笑笑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推开门。她没有防备他们也没有防备。笑笑目瞪口呆地看着众人,而那一众人也一脸惊讶地将目光投向她。

他们谁也没准备,于是就这样静默了两秒钟。

跪在地上的年轻男孩,迟钝地意识到门口站着一个不速访客。他一手撑地,一手悬空,慢腾腾地转过身来。当他们目光相遇的刹那,笑笑知道他根本没想到她会出现——那张满是冷汗的脸,在一秒之中,由一种满不在乎的死气沉沉,猛然转变成惊诧,既而又迅速扭曲成混和着惊讶、羞耻、愤怒的表情。那瞬间皮带又猝不及防地打下来,那张年轻的脸上的惊诧,被一种狰狞的痛苦所代替。最后归于绝望。

他们还要打他的时候,笑笑不假思索地冲上去。好像她很有力气一样,她猛地去推那个打手。那人没有防备,竟然一个踉跄。而笑笑抓住了机会,她站在她要找的人的身前。

“你,你们是什么人?”她气急败坏的,喧宾夺主地用国语问。

“这应该我来问你。”老女人抬眼看她。她说的是很好的美式英语。

笑笑扫一眼满屋的人。各种年龄的,各种衣着的,各种表情的。华人。他一个人要怎么对抗他们?

她忽然有点明白了他。忽然有点明白他的那句“我不是华人”。做华人到底有什么好?别人会因此尊敬你吗?会因此艳羡你吗?会因此想跟你交朋友吗?不,不会。做华人意味着你要一遍又一遍被关心中国的政治情况,哪怕你对政治从来漠不关心。做华人意味着你要一遍又一遍被问中国的人口城市和空气,哪怕你从来没有去别的地方。做华人意味着你与那肮脏的、拥挤的中国城联系在一起,跟那廉价的,油烟浓重的中国餐馆联系在一起,跟那些蝼蚁一般谋生的,不怎么体面的偷渡客和打工仔联系在一起。做华人意味着你就要被归纳到那一群安静的、沉默的、没有声音的少数族裔里。意味着你会有一个抡着皮带的父亲,意味着你要努力要拼命,要成为医生码农工程师,意味着拼命努力却永远突不破天花板,融不进所谓的主流社会里。

做华人意味着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就犯了规矩,你就要这样被扒了衣服赤裸裸地跪在众人的视线。从别人的脚底捡回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这个身份太重他是认同不起。

笑笑悲哀地转头看他。他手撑着地,没有表情地喘着气。老女人喝令殴打继续。笑笑问她为什么。老女人面带微笑,和善而耐心地解释说:“因为他在越南人和黑人之间挑拨离间,造成眼下华人社群被其他族裔围攻的状况。过去一周发生的所有暴力事件,起因都是他。如果把他的头送出去就能平息越南人的愤怒,我会这么做。”

笑笑抬起眼睑看那个老女人,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起因不是他。是我。”

她刷地一下掏枪,枪口颤抖着对准老女人。

与此同时,四周围一阵窸窣声响,七八支枪同时对准笑笑。身后的门口被人堵上。

“或者我杀了你,你杀了我。”笑笑发抖地开口,“或者让我们走。”

老女人沉默了一下,然后疲惫地摆了摆手。

那些枪口挪开。身后的门打开。

笑笑再无周旋意愿。她猛一俯身,从地上拾起小恶魔完好的那只手,“跟我走。”她说,几乎像一个塑料袋一样把他从地上捞起来。她展开脚步向门口疾奔。他像一个飘飘乎乎的塑料袋,在她身后恍恍惚惚地跟上来。后面有喧哗,有人说要追,有人说不要追。有人在原地,有人追赶上来。

笑笑拉着小恶魔逃难一般飞快跑出地下室。楼梯黑暗没有灯光。他看不见。但是没关系她看得见。她在她就是他的光明。她拉着他,踉踉跄跄地跑过大堂穿过门厅,一路冲进花园。

雷克萨斯早已等候在那里。他将她一把拉进车里。车门关闭,将冷风与喧闹阻隔在外。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笑笑趴在松软的地毯里喘气。她松开他的手。他自觉乖觉地退缩到一个角落,受伤的手放在完好的手上。然后他像一头受伤的熊一样蜷曲起来,却控制不住发出沉重的喘息。他想努力让自己缩得小一点,想努力缩进熊住的山洞去。可是车厢空间狭小。他的背脊藏也藏不住地暴露在他不想要的视线里。

有一刻他们谁也没开口。有人敲车门,有人砸窗口。月光隔着喧嚣从车窗外洒进来,轻柔地贴伏在他鲜血斑斓的背脊上。那场景触目惊心。

这是诅咒。这是劫数。逃不开她认命。

她心痛了。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颅揽进怀里。那头颅是滚烫的,灼烧的,好像一个炭做的球,烫得好像随时要烧起来似的,带着抽痛带着呼吸。她抱住他的头,然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然后听见怀里传来小声的,闷闷的,含糊的一句。

低低的一句。

“笑笑对不起。”

泪水无声地浸湿她的眼睫,突破所有防线,从她面颊上直直滚落下来。好像丢失了路途的女孩找不到回家方向,她怀里只有一个熊了。她绝望地抱紧它。而那绝望里又生出金灿灿的希望的声色来。她很高兴她还有它。虽然迷路了至少她不是一个人的。

受过伤又怎么样。经历过又怎么样。过去了就过去了。说好了会好的。

对了又怎样。错了又怎样。起因在他或她又怎样。发生了就发生了。一起承担就好了。

活着就很好了。

你在就很好了。

她轻轻地温柔地想。阿历,我原谅你了。

她紧紧抱着那个流泪的头颅,确认着脉搏确认着温度。她紧紧抱住它,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像抱住天底下她最珍惜最爱护的东西。她勉力将泪水咽回去。吁口气,颤抖着轻声说。

“宝贝,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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