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东跟他的苹果同学约好在苹果总部见。下午六点,西西载着笑笑去无限循环路1号。无限循环路即是苹果总部所在地。苹果不像谷歌和脸书,得以廉价买得郊外的地皮建设园区;苹果的楼都是一幢一幢从其他公司那里收购来的。当年快要倒闭时,这条路上的办公楼大多已经不是苹果办公室;直到乔布斯归来,苹果重新振作,才终于把楼从别人手里买回来。
1号楼门前飘着美国国旗,加州州旗,还有绿苹果旗。办公楼本身平平无奇,门禁森严,不能进入。旁边有家苹果店。
马云东已经到了,偏偏一句话也不说。两个姑娘只好很无趣地逛苹果店。那个苹果店也无甚稀奇,店面很小,空空荡荡。没一会儿来了一辆旅游班车,下来二三十个中国人,一下子把苹果店塞满了。
隔一会儿周更新到了,见门口挤满中国人,说了句:“晕!我回国了吗?”
马云东的同学不久也到了。是个稻草色卷发的白人男孩,个头在白人里不算很高,但是身材精壮,隔着T恤都能看出胸肌和臂肌的形状。腰背挺直,昂首阔步,步伐间有一种运动员的逼人气势。马云东虽然也不瘦,在他同学面前,却是一下就被比下去了。
“嗨,你们好!我叫锡恩·怀特,是马云东的斯坦福同学。”锡恩·怀特说,出口即是流利的中文,自带气场,一下把周围中国游客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哟,这老外,中文可溜哪!”
锡恩·怀特笑着回了那人一句:“哪里,哪里。”把一圈大叔大妈都逗乐了。
锡恩扭过头来,瞧见西西,蓝色的眼睛扑扇一眨。西西瞪时呆了一下。锡恩很绅士地伸出手来。西西晕晕乎乎地跟他握了手,隔一会才反应过来,问:“你会中国话?”
锡恩熟稔地讲着中文的客套话,“我的大学专业是中文,我很喜欢中国文化……”
“大学有中文专业?那是什么大学?”
“很多大学有中文专业。我的大学在波士顿。”
“我去过波士顿。”西西飞快地说,“MIT,还是哈佛?”
锡恩笑,“波士顿不只这两所学校。不过,是的,是哈佛。”
笑笑终于明白锡恩的气场来自那里。那种自信,那种逼人的气势……哈佛毕业,从头到脚掩不住的优越。
西西鼻子上面的两个叉,登时变成两颗星,两条腿立即软了下去。笑笑一把提住她。
“哈哈哈……哈佛!”
“啊是,不过我毕业很多年了。现在是苹果Siri的产品经理,做localization,就是Siri中文版。怎么样?你用过吗?”
“用用用,用过!”
锡恩春风一样地微笑了一下,笑笑急忙扶住西西。锡恩中文夹着英文说:“走吧,我带你们进去看看。不过只能去食堂,别的办公楼不让进。你知道,乔布斯的脾气。所以苹果风格跟别的硅谷公司不一样,保密做得很严格。”
“晕!我们不是吃食堂吧?”周更新咕哝。然而西西女神已经跟哈佛男神往1号楼里走去了,能怎么办,跟上呗。
1号楼入内是接待大厅,悬着巨大的苹果标识幕布。穿过1号楼即是苹果园区的中庭。中庭并不大,点缀着花草树木。环绕中庭的是无限循环路上的六幢办公楼。
“以前公司大规模集会,乔布斯就在这里跳到桌子上讲话。现在如果有集会,蒂姆·库克也会来。”锡恩介绍。
“你见过乔布斯?”西西星星眼。
“见过。不过是很久以前,我还没上大学。是在帕罗奥图的Evvia,一家希腊餐馆,他和他的家人来吃饭。他那时还没有病得太厉害……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就死了……”
“你见过很多名人吗?”西西星星眼。
“是,非常多。在哈佛能见很多名人。”锡恩换成英文,“克林顿夫妇,乔治W布什,巴拉克奥巴马……哦,我还跟摩纳哥国王合过影……见过台湾那什么党的主席……我加的那个‘最终俱乐部’,也会经常邀请政界和商界的名人一起共进晚餐……啊,对了,你知道你们元首的女儿曾经在哈佛吗?她比我低两级。我跟她都参加了HAUSCR,一个跟中国相关的学生组织……”
“你说的不会是……”西西星星眼。
“哦是的。是的。不过她用的是假名字。几年前她还有脸书页面,不过她父亲……以后就删了……哈哈,不过她英文不好,他们有自己的一个活动圈子。哦你有没有看过哥大一个中国官三代写的信,真是太欢乐了……哦,我们先买吃的吧。”
这时已经走进苹果的食堂。这个食堂非常体现苹果风格——抠。谷歌脸书的员工食堂是全免费的,而苹果的食堂却要付费。锡恩很慷慨地给西西买了牛排三文鱼和沙拉,笑笑、周更新和马云东很自觉地自己拿卡买饭。
锡恩出现之前,马云东一直是个闷葫芦,这时就更闷了;笑笑呢,一直跟西西的丫鬟没差,本来也是插不上话的。但是周更新就不同了,原来他是四人小组里不容置疑的话语权掌握者,掌控着谈话的方向;这时他的话语权全被哈佛毕业生抢走了。
“你看过《社交网络》吗——”
“看过,”周更新迅速抢过话头,“有一点片面。好莱坞编剧加了很多哗众取宠的东西——”
“哦那部电影还是很真实的。起码关于哈佛的部分是。”锡恩很快又把目光挪回到西西身上,“扎克伯格被‘凤凰社’拒绝,这是真实的事情。‘凤凰社’就是‘最终俱乐部’。我参加的那个叫FLY——”
“是苍蝇的意思吗?”西西星星眼。
“啊哈哈,是啊。不过它也是AlphaDeltaPhi中间字母的缩写,原先是一个兄弟会。对,最终俱乐部就是类似兄弟会一样的秘密组织,有很多自己的传统仪式……”
“比如让你养一条金鱼,然后期末叫你吞掉?”西西星星眼。
“啊哈哈哈……我很幸运,没有……不过我承认我是……呃,喝过一些我不特别骄傲的东西……”锡恩这时已完全切换成英文,语速飞快,“还有起诉扎克伯格的文克莱沃斯兄弟,电影里他们去剑桥参加皮滑艇比赛,记得吗?非常的真实。我就是皮滑艇俱乐部的,我也代表哈佛去剑桥参加过皮滑艇……每年三月,我都会去伦敦看比赛。牛津剑桥间的皮滑艇比赛是英国最重要的体育赛事之一……哦,对了,巴西奥运会美国皮滑艇运动员里有我的同学。怎么样,你有兴趣吗?要不要一起去里约看奥运会?”
锡恩跟西西越聊越投机。或者,更确切地说,锡恩对着西西越聊越投机。周更新实在坐不下去了,借口要去上厕所,走出门去了。马云东大概是真的想上厕所,于是跟在周更新后面也出去了。周更新和马云东一走,笑笑登时变成一个大灯泡,再也不好意思坐下去了,也说上厕所,跟出门去了。
一出门就看到周更新在捶马云东。
“你叫个哈佛的来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嗯?你说!好不容易送上门来两个妹子,你叫个哈佛的来——眼看到手一个白富美——你脑子进屎了吗?!”
跟前没女人马云东立刻不结巴了,“哈佛怎么着?哈佛怎么着?丫不就一民办高校,拽毛拽啊!”
***
交完学费和房租,银行卡里没剩多少钱了。视频时想问家里要钱,结果她妹妹突然冲上来,冲姐姐扯着嗓门喊:“有你这么自私的姐姐吗!出个国把我的学费都用光了!明年我要上大学了。屁都不给我留一个你叫我上什么学!”
关了视频,一下子就泪了。
想过跟西西借钱。拿起手机,放下。拿起手机,又放下。心里斟酌措辞:“就一点,借一点点……你买奔驰车的零头……少买一支股票……以后加倍还……”好容易拨了号出去,又立即挂掉。
这闺蜜要怎么当。
前两年在社区大学,做过房产经纪,卖过扫地机,在创业公司打过杂,在中国餐馆洗过碗。社区大学的CPT给得比较宽,不管找的什么工作,只要申请了就给。伯克利这边不一样。换了一张I20,许多手绪就得从头来。
在拿到CPT之前,所有校外工作都做不了,校内工作又轮不到她。唯一挣钱的办法,是去华人区打黑工。
打黑工挣的钱,可想而知的少。笑笑没想到会这么少。
奥克兰市中国华埠某家打着香港招牌的餐馆门口,老板娘捏着拳头竖起两根指头。
“六刀?”
“嗨呀。”
“加州法定最低时薪是十刀。”
“法定,OK?你是法定工作吗?我付你十刀我冒这个风险招黑工?你要干干,不干一堆大陆仔等着干,OK?”
“……我干,干。”
一周四天骑车去奥克兰华埠港店。周三周四从七点干到十一点,周五周六干到十二点半。一周能有一百多刀的收入。够好了。
渐渐知道这座城市不太平静。
下班以后回去,路上空空荡荡,时不时蹿出来几个黑人。这还是好的情况。最夸张的时候,听见某条街巷传来类似于枪声一样的声响。
有时候笑笑一个人骑单车走在路上。有喝醉酒的黑人挡在前面骂:“操你们中国人!”笑笑骑车飞一般从他们身旁绕过去,胸腔里心跳如鼓。
美国华人区一向不是治安良好的地方。这个她知道。
可是能怎么办呢。
港店老板娘人称双刀火鸡。三十来岁的模样,更年期的脾气。对着顾客笑得比太阳都温暖,对着员工口气跟八婆差不多。
客人也很不好伺候。
有一个叫豹头的光头胖墩,时常五六个人一起来。好鱼好肉点上一堆,吃完了不结账,连着赊了好多次。双刀火鸡上前,小心翼翼地催了一次,豹头当即撂了一个碗在地上。火鸡立马没话说了。
有时是大陆来的游客,不太愿意给小费。笑笑提醒一下,脾气好的,会把小费补上;脾气不好的,立即叫骂开了:“这么难吃给哪门子的小费!……”
有时进店的是黑人。往往是在半夜快关门的时候,酒都喝得差不多了。老板娘特怕黑人闹事,又不能明着往外赶,因为会被告种族歧视。夜间店里就一个男的,广东厨师,精瘦精瘦的。火鸡就守在厨房里头,眼瞅着案上的菜刀。
还有一个混混,吊儿郎当模样,人称阿狗——后来笑笑稍稍听惯了粤语,知道那名号其实是阿九。但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火鸡跟他赔小心,店里旁的顾客都争着跟他打招呼。有的还讨好他叫“小九爷”——而他明明年纪很小。他来得极少,来了也是稍坐即走。如果他没走,一定是坐在角落里,拿烟纸慢慢卷大麻。
头一晚那人来,要了鱼片粥和牛肉肠粉。笑笑端了过去,搁桌上,转身给隔壁送餐。
“喂小姐。”那人用粤语叫了一声。笑笑对粤语不敏感,不知道是叫她,还在邻桌招呼。然后只听闻“啪”的一下,好端端一碗粥跌在地上,滚烫滚烫溅了笑笑一身。
笑笑啊的一声叫出来,张皇失措地回头看他。
“现在听到了?”那人慢悠悠地抬头看她。
笑笑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你不认得我?”他用英文问。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笑笑答。
火鸡这时从厨房里出来,啊哟叫了一声,连忙迎上来:“小九爷,啊哟,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擦了。”他指着自己溅脏了的牛皮鞋。
笑笑一身狼狈,捏着拳,忍着怒火用普通话问:“我没得罪你。你这什么意思?”
火鸡张口呵斥笑笑:“你横什么横!还不赶紧帮人把鞋子擦干净!”
笑笑转向火鸡:“我好好地做事,他无缘无故摔了一碗粥,你要我给他擦鞋?”
坐在椅子上的那人扫了笑笑一眼,说:“粥里没有红萝蔔。”
因为是粤语,笑笑没有听懂。而火鸡已经冒火三丈了:“小九爷要的粥里要加胡萝卜,你不知吗?”她说着自己拿了抹布,蹲下去给那个阿九擦鞋。
笑笑惊呆了:“他点的是鱼片粥……鱼片粥里为什么会有胡萝卜?”
火鸡一面给阿九擦完鞋,一面不断跟阿九道歉。擦完了站起来,把擦鞋的抹布扔给笑笑说:“把地擦了。”
笑笑蹲下去,捡起抹布,蹲在地上慢慢擦地板。低着头,眼泪一点一点泛上来。坐在桌边的人兴致盎然地瞧着她。
火鸡对阿九一脸谄媚地说,“我马上叫厨房做胡萝卜鱼片粥。”阿九叫住她,指着蹲在地上的笑笑说:“这种人留着做咩。”
火鸡立即对笑笑说:“你被炒了。明天不用来了。”
笑笑蹭地一下站起来,咬着牙,恨恨地盯着桌边人。
她忽然发现她是见过他。
那个阿九抬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等她慢慢把眼泪咽回去。他眼里一股狠戾,忽的转成一抹调笑意:“跟我睡一觉。我叫火鸡不炒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