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硅谷爱情故事 正文 楔子续

所属书籍: 硅谷爱情故事

    徐简读书时曾上过社会学系一位华人老教授的课。当时发生华裔警察误伤黑人的事件,华人政客为讨好选民,声称必须严厉审判,从重量刑。同样是误伤,白人警察免于起诉,华人警察却被重判。

    把一个警察关进监狱,真是可以想象的悲惨。何况还是华人。

    华人老教授当时说:中国人从来就不团结,只知道内斗;到了国外更加。一个黑人被欺负,所有黑人都会上街游行示威抗议。华人不这样。一个华人被欺负,华人或置之不理,甚至跟着踩他。

    所以矽谷如今成了印度人的天下。印度人强力抱团,彼此提携,齐心协力把同族裔的推上管理岗位;华人则互坑互踩,恶性竞争,我得不到你也休想。于是不过十年功夫,矽谷三分之一的管理岗位已被印度人占据。从早先巴蒂亚创制Hotmail,纳拉延出任AdobeCEO,到后来皮查依发明Chrome,接手安卓,最终成为谷歌CEO,纳德拉做大云计算出任微软CEO——矽谷公司的食堂,处处咖喱飘香。

    矽谷的印度工程师大多来自印度学府,在美国读软件工程;中国工程师多在中国高校完成本科,然后赴美读博读硕。明明相似的发展路径,印度人可以突破职业天花板,华人却多屈居人下,做一辈子的码农。

    搁到美剧里,无论是《生活大爆炸》还是《矽谷》,都有印度人的身影。

    只有中国人,就是那么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那位华人老教授当时说:要在美国闯出一片天地,华人必须学会团结。但好像华人就有那么一种文化劣根性,对外面人不吭声,对自己人往死里整。

    ——是华人就一定要帮华人。华人不帮华人,谁还肯来帮华人?

    徐简坐在咨询室里,忽然就想起了华人老教授的话。华人一定要帮华人……就算是混血,好歹也是一半的血缘相牵。监狱这样的地方,她若不帮他,就再没人能帮他了。

    徐简心里油然生出一种“祖国派我来拯救你”的使命感。

    心理咨询室在医护区,去牢房要穿过绿地和停车场,来回得二十分钟。

    典狱长派人去提犯人时,徐简效率很高地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搜索了三年来亚历山大·张的探视记录。

    CharlesC.Chang,一次探视预约。拒绝。

    YukiChang,三次探视预约。拒绝。

    YvonneRebekkaAngehrn,三年六次探视预约。全部拒绝。

    这三个人分别是他的父亲、继母、母亲。

    CharlesC.Chang是矽谷风投界的华裔大佬,做贸易起家。徐简在不久前的《福布斯》上看到他的讣告。

    所以那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探视预约,是父子间不见面的永诀。

    伊冯·莱贝卡·安根,他的生母。填写住址是苏黎士郊区的地址,可见是从瑞士千里迢迢飞来加州探视,也被拒绝。

    徐简打电话问分管探视的部门,询问阿历山大·张的情况。中间转了两个电话,徐简才终于找到一个了解情况的人。

    “我知道犯人有权拒绝探视。但如果探视者执意要求,监狱方面不会做一些劝说工作吗?”

    “阿历山大·张,那个亚洲狱友?……他的母亲是很想见他。我们试了。什么办法都试了。好言相劝,暴力迫使。都没有用。他一句话不说。其中有一次,我们强行将他带往探视区,他用头部猛撞我的身体,几乎撞断了我的肋骨,还试图攻击其他人。我们不得不把他送进禁闭室。”

    徐简放下电话。看来他是单独禁闭室的常客。

    另一件事是重新查看了对象的医疗记录。

    犯人案卷附有他的医疗历史。13岁以前在瑞士的医疗记录显示有注意力缺陷过动症,当时医生开了安非他命类的兴奋剂,减弱了对象人际冲突的症状;15岁在帕罗奥图急救中心有一次安非他命中毒的记录;就读斯坦福期间,在斯坦福医院有一次酒精中毒记录和一次裸盖菇素中毒记录;在伯克利唐中心,有一次安非他命中毒记录,一次海洛因中毒记录,一次LSD致幻记录。

    圣昆汀监狱医务室的医疗记录,入眼即有数次斗殴导致的骨折和内部出血。

    徐简清楚知道,这些不会是简单的斗殴。

    作为囚犯……他实在长得有点太好看了。

    白种与黄种混血,真是不能找到比这更糟糕的组合。

    白人不会帮他。因为白人不当他是白人。

    亚裔不会帮他。因为监狱里几乎没有亚裔。

    然而黑人会当他是白人。黑人从来不会放过报复白人的机会。警察们清楚把一个白人小孩跟黑人关在一起会有什么后果。这也是为什么美国警察抓到白人小孩藏毒,往往会放他一马。因为关一个晚上他就死一半了。

    黑人也会当他是亚洲人。黑人最喜欢干的就是亚洲人。因为他们矮,瘦,小,受了欺负就闷着不会反抗。

    简直无法想象他这三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一次用石片割腕未遂;一次用碎玻璃自刭未遂;两次用磨尖的牙刷柄自刭未遂;三次因血糖过低引起昏厥,很可能是绝食导致。

    在监狱,想自杀实在不是一件新鲜事情。狱警积累了丰富的反自杀经验。

    所谓的欲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在有堂皇的美国宪法保障人权。所以他们才会为他安排心理医生。

    之前接手对象的有三位心理医生。三份记录格外相似。

    对象拒绝交流。十六次诊疗记录,只说过一句话:“操你。”

    有六次因为对象突然暴动而中断。

    严重自残自杀倾向。可能危及旁人的暴力倾向。自闭症。重度抑郁。双相障碍又译躁郁症。注意力缺陷过动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所谓PTSD。记录最后都表示爱莫能助,建议换人。

    徐简来之前就知道,她要面对的是个棘手的病人。

    他比她想的还要棘手。

    咨询室显然没有隔音。旁边的医务室,忽然传来音乐。

    快下班了。

    放的是三五年前的老歌。阿历山大·张,就这样踩着音乐,被押进门来。

    徐简微微惊讶。

    虽然知道他的状态不可能太好,徐简没有意料到会这样糟糕。

    瘦得让人只觉得恐怖。颧骨从皮里突出来。六尺一英寸的身高,更让这样的瘦法几乎畸形。宽大到完全不合身的灰白囚衣,像床单一样披在骨架上摇摆。

    面孔是因为缺乏阳光照耀的惨白,好像他这三年都活在黑影里。深棕色的头发纠结缠绕。胡茬满面。眼神是被长时间禁闭以后的涣散,没有任何焦点。

    完全无法想象,这张面孔,曾是案卷照片里那个英挺俊俏、不可一世的少年。

    徐简心想,从前一天夜里12点算起,已经被单独关押三十小时。也许不该惊讶。

    三名狱警把他带进房间。他像一只木偶一样被按在椅子上,戴着脚镣手铐。徐简请狱警移除手铐。狱警拒绝。徐简客气地说:“我没办法在这样的状态下赢得他的信任。”

    狱警客气地表示:“徐博士,这名犯人曾经袭击之前的心理医生。”

    “那种情形,我相信你们一定来得及推门进来。”

    狱警耸耸肩:“如你所愿。”取下手铐,退出门外。

    “你好,阿历。”徐简说,越过长桌伸出一只手,“我叫简。我是你的会诊医师。”对方没有回应。徐简收回手。

    “咖啡还是茶?”徐简问,没有等到回答,“那我就自作主张了。”她去隔壁茶水间现磨了两杯咖啡,加了糖和奶精,端回咨询室。一杯咖啡推到青年面前。

    他没在看她。好像根本不知道有她的存在。他歪着脑袋,目光一直射向她面孔左上方的地方。眼睛里一片空白。与其说是抑郁,不如说像痴呆。

    他的头在轻微地上下摇晃。动作幅度很小,有点像癫痫。好像在为隔壁传来的歌声打节拍。

    过去一年的心理诊疗,除了那句“操你”,他没有开口一次。无论心理医生以何种方式劝说他开口,他始终置之不理。

    徐简认为,这是因为那些医生没能涉及他所关心的话题。

    与家人的关系,毒品,心理障碍。这些是他的问题,不是他关心的话题。

    “阿历,”好像在为音乐配上歌词,徐简轻轻问,“你想要自由吗?”

    没有反应。

    “想要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吗?”

    没有反应。

    “想要去一个地方——”

    没有反应。

    “或者见一个人吗?”

    仍然没有反应。

    “我可以帮助你。”徐简说,这是陈词滥调,“我知道你在听,并且我希望你能听进我说的这些话——你会获得自由,只要你去争取。”

    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仍然歪着脑袋,盯住左上方的一小块窗帘,头微微晃动。双手握成被铐着手铐时的姿势,僵硬地摆在桌面上。

    徐简慢慢呷进一口咖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象的眼睛:“我男朋友不久前从谷歌辞职,跳槽去了脸书。你知道扎克伯格最近在干什么吗?”

    徐简饶有兴味地注意到,在听到“扎克伯格”的名字时,对象的眼睛里掠过一层波澜。

    果然是正宗的矽谷极客啊。

    “我比扎克伯格更聪明。只不过那小子运气好得令人发指,还披着一张犹太人的皮。初版脸书那种小儿科的Coding,我闭着眼睛都能写出来!”

    徐简想到宋乔说那话时的酸劲,忍不住脸露微笑。这是矽谷许多稍有天赋的码农们的普遍心态。

    “你吹呗,吹呗。还不是照样指着扎克伯格发工资。”徐简膈应他。

    “妈蛋!总有一天我要当老板!”

    这是矽谷码农们的普遍心态之二:一边给老板打工,一边要当老板。

    “脸书的人工智能研究一直被视为一个鸡肋部门。不像谷歌,还有'深脑'偶尔上上新闻。”徐简接着说,同时非常高兴地注意到,对象头部晃动的频率和幅度明显变小了,“上周脸书内部的例行答疑会上,有人问扎克伯格:为什么给人工智能增加了420%的预算?你猜得到答案,是不是?蓝音科技的创始人?”

    他歪着脑袋,眼睛无神地盯着一小块天花板。但是他的头没再跟着音乐晃了。

    “三进制计算机。”徐简说,“谷歌在做,IBM在做,微软在做,脸书在做,NASA在做……你曾经在做。比目前状况更强大的人工智能,能够进行语音用户界面所带来的大数据运算,能够强化机器学习和培养机器人格的,永远突破二进制集成电路板的……三进制计算机!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你从中学时代就开始设计三进制语言,你在圣塔芭芭拉跟进量子计算机。你很清楚,矽谷所有大公司都在赛跑。谁第一个做出来,谁就是下一个信息世界的巨无霸。”

    他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这是一些我从加州政府的同事那里听来的事情:2012年12月,富国银行、美国银行、JP摩根美国银行网站服务器受到黑客攻击。两名青年黑客在加州被逮捕受到审讯,被判处57个月的监禁,150小时的社区服务。奇怪的是他们的服刑地点不在加州,而在马里兰州的一个青年管教中心……你猜猜,为什么?因为它离华盛顿最近。他们在服刑时就已经在为FBI信息部门工作了。

    “仅仅24个月后,这两名青年黑客结束服刑,开始在FBI履行150小时社区服务的处罚。社区服务结束后他们同时挂上了FBI的门卡。”徐简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我为什么知道这事?因为这两个人后来申请调回老家工作,现在就在奥克兰市的FBI办公室上班,并且还老想着跳槽。

    “美国政府虽然官僚得要命,但是不可否认,他们真的很尊重人才。”徐简接着说,“证明你对美国政府有价值,是减刑的唯一办法。即使无法减刑,也可以争取到单独的牢房和更多的时间,做你想做的事情,对不对?如果是这样,十三年的徒刑就不会是浪费——它将是你人生的一个新起点。”

    隔壁响起轻柔的歌声。

    ……喂,是我……

    “看着我。”徐简说,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蜷曲而干枯的手上,触手冰凉。见对方没有抗拒,徐简将另一只手轻轻贴在对方的下颏上,并把他的脸抬了起来,“永远有希望——”

    ……我在想,隔了这许多年,你是否还愿意见我……

    徐简没有说完那句话。她接触到他可怕的目光。视线对接的一刹那,阿历山大·张猛地从桌子后面蹦了起来。他蹭地一下跳到桌子上,然后猛地向徐简扑去。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愈……

    徐简连人带椅仰翻在后,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巨响。阿历山大·张那鹰爪般的一双手掐了上来。

    ……可是这许多年过去,我依然没有治愈……

    一秒钟后,三名身强力壮的狱警推门冲进来,在两秒钟内把犯人从徐简身上拉开。犯人像一具脱了水的骷髅般被拎起来,手却还死死掐着徐简的脖子。

    ……喂,听得见吗?……

    一名狱警按了电棍开关,打在他的后背上。他发出一声恐怖的惨叫,终于放开手,浑身痉挛。

    ……我在加利福尼亚,梦见我们以前的事情……

    转而凶狠地扑向那名狱警。身后的狱警用电棍回击。他动作一滞。正面的狱警照着他的脸,给了结实而漂亮的一拳。

    ……那时的我们,自由并且年轻……

    他整个仰翻在地,血从鼻腔里淌出来。旁边警察照着肋骨踢了一脚。被踢得翻了面。

    ……我几乎忘记,世界也曾臣服在我们脚底……

    他趴在地上挣扎翻滚,想要起来又被一脚踏下。嘴里发出野兽临死时一般的可怕嘶鸣。

    ……我们如此不同,我们相距万里……

    他还不甘心,凶狠地盯住徐简。瘦骨嶙峋的双手扒在地上,好像扒在棺材沿的白骨。然后丧尸一般向徐简爬去。

    徐简坐着倒退到墙角。

    脚腕被拽着倒拖回来。狱警一脚踩在他后脑勺上。

    ……我在另一头,跟你说你好……

    整张脸被埋进尘土。

    ……我肯定已经打了一千次电话……

    接着又有人踏在他后背上,将他两只手倒扣,铐上手铐。他还在癫狂地挣扎。

    ……只是想跟你说,对不起……

    狱警又给了一记电棍。

    ……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

    他抽搐起来。

    ……可是我打你电话,你总是不在家……

    徐简缩在墙角,看着他在电棍底下恐怖的模样。

    身体在灰尘里抽动,被人踩住的头颅却一点点扬起来。整张脸变形得恐怖。鲜血满面,头颅高昂。青色的血管一根一根从他额头上迸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恶狠狠地,一瞬不瞬地咬住她。血丝满布,喷射着最刻骨的痛和恨。好像连灵魂都要射出来。眼角好像要裂开,血好像要流出来。

    ……喂,你过得还好吗?……

    他抬起头来。

    ……抱歉,我只顾说自己……

    他舔了舔干枯发裂的嘴唇。

    ……我只是希望你依然安好……

    然后终于开口。

    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痉挛的口里蹦出来。

    “方……含……笑……”

    ……你是否早已离开小镇,一切开始的那里……

    接着是古怪腔调的英语。含糊不清,却又字字可闻。

    ……我们再没有时间相聚了,这已不是秘密……

    喘息的。嘶哑的。咬牙切齿的。

    满当当的痛。满当当的恨。

    “我要扯下你的头发,撕开你的皮肤——”

    ……我在远方说你好……

    “焚烧你的脂肪,踩碎你的骨头——”

    ……至少我可以说我努力了,想告诉你……

    “我要把心脏从你的胸膛里挖出来,用我的牙齿把它撕烂——”

    ……让你心碎,我很对不起……

    “我要吞下你的灵魂。我要把你放进我经历的地狱,让你承受我所承受的痛——”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折磨你直到你的眼眶流尽最后一滴眼泪——”

    ……因为你的心再也不会碎了……

    “直到你死去——”

    ……再不会了……

    “直到你再无知觉。”

    ☆、1、华林街2320号

    方含笑走到华林街2320号,有点怀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园的东南角,连着好几个街区都是兄弟会的房子。所谓兄弟会,就是以希腊字母命名的学生联谊社团,有专业社团与社交社团之分。社交兄弟会的会员都是男生,姐妹会则都是女生。

    几丛加州紫百合,一株长叶棕榈。红瓦白墙向两面延伸。一半单层一半双层。双层的白墙上写着ΦΚΣ三个希腊字母。很明显是个兄弟会“坟墓”。

    “坟墓”是兄弟会会所的俚称。虽然有时也挂靠学校,房屋产权归兄弟会自有。

    奇怪就奇怪在,明明是个兄弟会房子,怎么肯收女生?

    恶作剧?

    Craigslist上找的房子。不靠谱也难免。

    笑笑拨通电话。对方没接。沉重的黄色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个子不高的金发男孩。

    “嗨!我是莱利。你是——烧?”

    “笑。”

    “少?”

    “笑。”

    “绍?”

    “……嗯对。”

    笑笑跟莱利进屋。进门左手,画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骷髅头。骷髅头底下叉着两根骨头。骨头底下是黑、褐、蓝三色盾形会徽。会徽底部的缎带上写着拉丁文StellisAequusDurando(恒久如星辰)。

    笑笑有点被吓到。

    “欢迎来到拜罗楼,绍!”莱利热情地说,“确认一下,你是伯克利学生,对吗?”

    “是的,我刚转学过来……”笑笑说,“原来在旧金山南边的社区大学。”

    上社区大学,不是一件太光彩的事。

    笑笑的高中是在北京四中念的。北四中最辉煌时曾有一半上北大清华。后来被人大附盖过,没那么辉煌了,一年仍有一百多人能上。

    从高一到高二,笑笑年级排名一直在前五十名。笑笑想上北大。但她知道她上不了。

    因为她户口在河北。

    高二下学期,父母劝她回涿州准备高考。笑笑说不,然后进了北四中的出国班。

    所谓出国班,就是一帮非富即贵的小孩准备申请留学的班级。不复习,不上课,偶尔请老师指导一下留学文书,其他时间都自习。

    成绩优异,学生会学习部部长,优秀班干部,优秀社会服务志愿者,数奥金牌,物奥银牌,北京市高中生辩论赛最佳辩手。

    没有卵用。

    藤校全拒。

    中部学校的录取倒是拿了几个。但这些学校收国际学生,都是冲着钱收的。一年学费四万到六万不等。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

    “圣弗朗西斯科城市大学”。旧金山南边的社区大学。最后上的是。

    也只有到了这当口,才知道爹有多重要。

    同班同学。上哈佛的有,爹是国家领导。上耶鲁的有,爹是国际知名画家。上宾大的有,爹是沃顿商学院校友。

    北京四中的最后上社区大学,简直就是个笑话。

    所以高中一毕业,笑笑就从高中的QQ群、朋友圈里彻底消失。

    社区大学唯一的好处是省学费。学费是按学分交的。一学分264美元。不提供学位。

    要拿学位,就要转学到正规的综合性大学里。之前修够的学分都算数。笑笑卯足了劲修够低年级的三十学分,以所有科目全A的成绩,转到加州大学伯克利。

    虽然是公立大学,对国际学生收费,一年也是四万。

    笑笑确定主修应用数学经济方向,还需要经济学的12个学分,数学的12个学分,统计学的12个学分。一年无论如何修不完的。

    那就要两年。一年四万,两年八万,折算人民币五十多万。

    还不算生活费。

    笑笑打电话跟家里人说。

    “伯克利啊……是什么学校?”

    “是好学校。”

    “……爸爸相信你。”话筒里苍老的声音,“爸给你跟亲戚们说说。可是笑笑你要记得,欠下的账,将来你得自己还。”

    笑笑说:“我知道。”

    所以笑笑的目标一直无比明确。

    赚钱。她要赚钱。

    “那就太好了!”莱利说,“楼里都是伯克利学生。大多数是本科,也有研究生——看,这是我们的客厅。”进门左边就是一个巨大的空间,地毯松软,沙发环围,一边是电视,一边是钢琴。另一边是一排写字桌,桌前百叶窗拉起,可以看到三藩、夕阳和大海。

    笑笑有点看醉了。

    这时过来一个白人男孩,一张娃娃脸,脸上长满斑点,头发是赭色偏红。

    “嗨,尼克!”莱利跟他打招呼,一面介绍笑笑,“这是……烧。”

    “嗨——”尼克的目光一转向笑笑,脸忽然蹭的一下,全红了。他竖了竖衣领,匆匆从大门走了出去。

    “他怎么了?”

    “啊,他……他……”莱利抓着脑门,“你不要介意。尼克有点害羞……”

    “害羞?为什么?”

    “因为……我们……平时……见不太到女生……啊我带你下楼看厨房。”莱利说着招呼笑笑走下台阶。

    下台阶正对玻璃门,门外是一个杂花生树的院子,摆着桌椅和烤架;平台之下有块空地,竖着篮板。玻璃门旁边的木门通进厨房。空间比客厅略小,摆着五个冰箱,一面是台灶、水池,旁边长架上摆满厨房用具和油盐调料;另一面是两张长桌和一张立桌。

    冰箱对面的墙上悬着三幅镜框图片。一幅是马克·乔特曼(MarcTrautmann)的摄影作品,一个女人从火车上够下来与一个男人接吻;另一幅是1984年美国奥运会代表队服饰提供商的海报,一个橄榄球运动员一手举着星条旗,一手举着机械手。

    中央的镜框,泛黄的白底上整齐贴着大约五十张颜色发黄的小照片。小照片下标注着姓名。一眼望去全是白种成年男子,一律西装革履。中央有骷髅标记与盾形会徽,标记上方写着“PhiKappaSigma,AlphaLambda分会”,会徽底下写着“加州大学伯克利”。

    这并不是唯一一幅镶了镜框的兄弟会成员照片名录。对面五个冰箱的后头,也挂了四幅类似的照片名录,只是被冰箱挡住了。

    “这是以前PKS兄弟会成员的照片。”莱利介绍。

    “那现在呢?”

    “现在PKS已经停止运作了。不过房子还是PKS的产业,交房租写支票的时候,还是写给PKS协会。”

    “——停止运作?为什么?”

    “为什么?……不为什么。”

    忽然就听到“汪”的一声叫。

    四下一环顾,并没有狗。

    这时又是“汪”了一声。

    储藏间里走出来一个粗壮的矮个子。他一出来,看到笑笑,眼睛猛然一斜,脖子猛然一抽,又叫了一声:“汪!”

    “嗨罗地沟,”莱利打招呼,“这个是罗地沟,他学机械工程。这个是——烧。她正在考虑要不要住进来。”

    “汪!哈啰,烧。汪!”罗地沟说,一边汪一边扭脖子。

    笑笑被吓到了。

    “……哦烧,我带你看看院子。”莱利推开玻璃门,“'超级碗'的晚上,我们会在院子里烧烤,很有趣的!”

    旁边罗地沟一边扭一边应和说:“是的,汪!丹佛野马队!汪!今年很不错!汪!对!我的队!汪汪汪!我是!汪!从丹佛来!汪汪!”

    莱利赶紧把笑笑从屋里拉到院子里。桌子跟前坐着一个安静的男孩,深棕色头发。

    “嗨,安德鲁。”莱利说,“这是安德鲁,他学应用语言学。这是烧。她可能是我们的新楼友。”

    安德鲁慢慢把脖子扭过来。他的右眼有些瘆人地盯着笑笑看。他的左眼比右眼更瘆人。露着一片眼白,蓝色的眼珠朝左边翻着,好像完全不配合主人的视线。

    “嗨,烧。很高兴认识你。”

    笑笑被吓住了。

    ……这住的都什么鬼啊!

    莱利看笑笑脸色不太对,忙说:“再见安德鲁。我带烧到阳台上看看。啊烧,你还不知道吧,我们楼可以看到金门大桥哦!当然是天气好的时候。今天天气就很好。我保证我们可以看到金门大桥。”

    莱利说着就把笑笑领到天顶阳台上。天顶阳台在双层的那一半上。莱利打开阳台门,笑笑一下子惊呆了。

    只见宽阔的长方形阳台上,一排排着五个瑜珈垫。每个瑜珈垫上都躺着一个人——只穿了一条裤衩。

    “呃……他们在……干嘛?”

    “他们想要美黑啊。”莱利理所当然地说,“主要是……在学校草坪上脱衣服的话,有些不太雅观……这里不算公共场合。”莱利补充说,“你想美黑的话,你也可以来晒的。你可以穿比基尼美黑……”

    “我不用的谢谢!”

    这时有个男生朝他们走了过来。他的头发有肩膀那么长,被夕阳打成一派金光。裸露的身体仿佛罗马石膏雕像,曲线优美,光影分明。

    “嗨,约翰。”莱利说,“这是烧。我刚刚告诉她,这里可以看金门大桥。”

    约翰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自己只穿了一条运动裤衩的样子,毫不避讳地伸出一只手来:“你好,烧!”

    笑笑是中国大陆来的纯洁良家少女,以前光顾着好好学习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第一个反应是闭上眼睛。

    “看到金门大桥了吗?”

    “没有。”

    “怎么会!就在那边的海上!看到了吗?我指给你看——”

    “……没有。”

    “那个啊!那一条黑黑的东西!那黑黑的一条就是啊!看到了吗?”

    “……”

    “那,你闭着眼睛,肯定看不到的。你不要睁开眼睛看吗?……你怎么啦?”

    她流鼻血了。

    这时躺在瑜珈垫上的另外四个男生,看到这边有女生受伤了,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争先恐后地跑过来,一面关心地问“发生了什么”。

    笑笑仰着头闭着眼睛,觉得快晕过去了。

    捂着鼻子对莱利说:“我们下楼吧!”

    好容易从阳台上下来,笑笑捂着鼻子问莱利:“这个楼里没有女生吗?”

    “当然有女生!我们女生特别多!你的室友就是女生!”莱利忙说,“楼里一共三十九人。算上你的话,我们就有六个女生了。15.4%的比例,是这条街上女生比例最高的房子!……怎么样,要考虑一下吗?月租五百,你在学校附近不可能找到比这更低的房价。”

    “Craigslist不是写的六百五吗?”Craigslist是分类广告网站,58同城和赶集网的原型。

    “六百五是给男生的价格。”莱利匆匆忙忙说,“女生五百就行。”

    笑笑无语了一下。

    学校宿舍两人一间,一个人要交一千二。附近公寓房间,根本没有低于一千的单间。确实找不到比这更低的价格了。

    笑笑吸口气:“现在能签合同吗?”

    ☆、2、Co-ed

    笑笑看到绿色主校门上的裸体浮雕时,就意识到这个学校有点不大对头。

    有导游正在给一群游客讲解。

    “萨瑟大门建于1909年。顶上四个男子,分别代表法律,文学,医学,以及采矿四门学科;四个女子代表农业,建筑,艺术,以及电力四门学科……”

    穿个衣服再代表不行么……

    伯克利是左翼大本营,曾是上世纪民权运动的一个中心。校门显然是学校一个重要的集会地,有许多人宣扬自己的政治或宗教主张。

    有传教的,一面发传单,一面对人们说:“上帝爱你。”笑笑绕开了。

    有宣扬素食主义的。在台阶上摆了一个大笼子,笼子上写着“免费体验:了解圈养动物的痛苦”。旁边有人激动地发表演说:“工业化养殖,是有史以来最残酷的奴隶制度。我们必须采取行动!结束人类对其他物种的奴役!我们必须采取措施!阻止现代社会对动物的工业性屠杀!”

    看到笑笑时,那人打开笼子的门对她说:“你要体验一下关在笼子的鸡的感觉吗?免费哦!”笑笑急忙说谢谢不用的,飞也似的逃开。那人冲着笑笑的背影大喊:“自由!——为所有生命!”

    还有女权主义者,正在为一名受到性侵的女生征集签名。

    “嘿嘿,吼吼!强奸校园必须走!嘿嘿,吼吼!强奸校园必须走!”

    “'不要'意味着'不要'!没有经过明确口头允许的性行为,即是强奸!请支持我们,终止校园性侵,开除强奸犯,营造女性友好的校园环境!”

    有人来管笑笑要签名,很礼貌地问她:“你关心女性权利吗?你愿意帮助我们反对校园暴力吗?”笑笑说抱歉。

    一个角落有人在读莎士比亚。另一个角落有清唱团在唱歌。门柱旁还有人在即兴跳街舞。

    数不清的社团招新。各种体育社团,各种学术社团,各种学生联谊会,还有各种革命正义的左翼社团。

    确实跟社区大学不一样啊。笑笑想。

    但她统统不感兴趣。

    她在社团展台当中搜罗,很快找到了她感兴趣的。

    IBSA,“投资银行学生协会”,投行为中心的学生社团。

    ABA,“亚洲商业协会”,关注投行咨询的亚裔学生社团。

    BetaAlphaPsi,投行咨询相关的双性兄弟会。

    KappaKappaGamma,精英姐妹会。会员包括IBM第一位女性副主席RuthLeachAmte,KateSpade品牌同名创始人,胡佛夫人在内的数位第一夫人,数位女性州长,以及数位联邦上诉法院法官。

    兄弟会与姐妹会在美国大学中是积累人脉的场合。许多就职于著名企业的“兄弟”,往往都愿意向公司推荐本兄弟会或姐妹会的成员。而所谓“内推”,是名企最重要的招聘方式之一。找人内推,比空投简历要有用太多。

    为什么所有人都争着抢着上名校?

    为了真理?

    呵。

    是为了人脉。

    笑笑很有目的性地收了几张传单。

    头一天上课晕头转向。

    笑笑去上线性代数,发现教室里的人在讨论上帝存在的可能性。

    “如果我们把上帝命名为无限客观存在……因为每一样事物都有原因,上帝,作为无限客观存在的代表,它就是自己存在的原因……”

    笑笑怯怯地敲门:“这里不是线性代数吗?”

    教授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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